“南村传奇”系列之三狐狸女婿

汤素兰

1.印染坊

南村北面的古陌岭绵延数十里，像一道城墙，西边的石峰山怪石林立，像一道屏障。南村的南面还有一座烟波浩渺的涸泽湖。因为这崇山峻岭和云水烟霞的阻隔，南村才得以藏匿，不容易为外人找到。

不容易为外人找到，并不意味着南村就完全与世隔绝。南村也有往外的通道，在村子的东面，还有一条大路与外界相连。

从南村山岭间蜿蜒飘出的众多小路，到东边汇在一起，成了一条大路。沿着这条大路，外面的人可以来南村，南村的人也能走出去。这小路汇聚成大路的地方，就是南村的村口。

村口有一棵梧桐树，树皮光滑，树干无节，挺拔向上，直入云天。树身粗大，两个大人还不能合围，树冠遮盖地面，像撑开一把绿色的巨伞。梧桐树的叶子有大人的巴掌那么大，裂缺如花。春夏满树碧翠。秋风吹来，梧桐叶最先感受到秋意，被秋风染得金黄，煞是美丽。

这是一棵千年老树。南村人又把它叫作“望家树”——南村人从村外回来，老远就能看见这棵树，看见这棵树就知道自己回到家了，心就安定了。南村人从村里往外走，一次次回头望，总能望到这棵树。望见这棵树就知道大树的后面还有自己的家，就会提醒自己在外面办完了事不要耽搁，早点回家。

不只南村人喜欢这棵树，山里的凤凰也喜欢这棵树。有一年，从古陌岭上飞下来一对凤凰，栖在这棵树上唧唧鸣叫，又张开一丈余大的翅膀绕树三匝，然后才飞回古陌岭去。

看到凤凰飞来又飞去，南村人都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看来，村头染布匠家里定能招赘一个如意的上门女婿。”

原来这梧桐树下有一座小小的农舍，住着染布匠张三和他贤惠的妻子，还有他们美丽的女儿春雪。

这座农舍临着村口的大路，傍着村头的梧桐树而建，是坐西朝东、前店后坊的格局。前面的房子兼作店面，除了接待需要染布的乡邻，还设有一个小柜台，售卖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等货物。小孩子爱吃的糖果、饼干，这里也有出售。它们就放在柜台上的两个玻璃罐子里，包着红红绿绿的糖纸，特别诱人。后面有一进院落，宽大敞亮，张三在这里开了家印染坊。

张三的印染手艺是祖传的。他家世代在南村村头的这棵梧桐树下开印染坊。除了用各种祖传下来的花版印染、蓝印花布之外，他家的印染坊主要只染靛青和靛蓝两种颜色。张三用靛青和靛蓝两种染料，将南村女人们家织的白色土布染成青色或者蓝色，用来做男人的头帕或者衣裤，或者印上秀气整齐的跳舞菊、金莲花，印上小朵小朵的蜡梅花、四叶草，用来做姑娘身上穿的衣服和头上戴的头巾。他又用祖传下来的印花版在白土布上印上凤穿牡丹、喜鹊登梅、瓜迭绵绵、福禄万代、和合二仙、二龙戏珠、莲花童子等吉祥图案，用来做被面、桌布、门帘。

印染是个技术活，更是个力气活。一匹布先要洗净去浆，再加入染料搅拌蒸煮，然后上色固色、反复漂洗、上架晾晒等多个工序，才能被印上各种好看的图案。一匹布宽虽只有一尺五寸左右，却有两丈多长。因为布是用棉花纺线织成的，棉花特别能吸水，一匹布在染缸里泡过以后，变得特别沉。张三每日得拿着一匹匹这样的布在染缸里浸淹蒸煮，在溪水里反复漂洗，还要把它们送到高高的晾架上去晾晒。日复一日的劳作，把张三的身板练得结结实实的，把他的双臂练得力气过人。这样好的臂力，不仅能印染、漂洗、晾晒布匹，更能把女儿春雪举得高高的。

敦厚结实的染布匠张三，娶了南村贤惠温柔的小青姑娘为妻。一年后，小青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出生的那天，正是立春，早晨下了一场大雪，白皑皑的雪把天地之间装扮得如诗如画，分外妖娆。于是，张三给女儿取名为春雪。

有了女儿以后，农舍里就多了许多笑声。春雪喜欢围在父母的脚边转。张三在染坊里干繁重的活，小青在前厅一边照看杂货店的生意，一边织布缝衣，或者纳鞋底。因为有女儿陪着，有她的一张小嘴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叫个不停，张三和小青一点也不觉得累。

干完了一天的活，张三喜欢带着女儿在梧桐树下做游戏，或者用有力的双手把女儿举得高高的，听她发出又惊恐又快活的尖叫声和银铃似的笑声。这时候，小青就在屋檐下倚门站着，快乐地看着他们疯玩。

春雪的笑声那么清脆，被从屋前吹过的风带走，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深山里的一只狐狸的耳朵里，让她想起了许多事情。

2.狐狸妈妈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猎人在山上挖了一个陷阱，在陷阱里还放了一个铁夹子。他原本是想捕捉黄麂的，没想到黄麂没有捉到，却捉到了一只小狐狸。

这是一只年幼的狐狸，才刚学会走路，完全不懂得分辨陷阱和危险，不知道怎么的就掉进了陷阱里，后腿被铁夹夹断，血不停地往外渗。

猎人一早来到山林里，听到陷阱里有动物发出哀鸣声，以为捕到了一只黄麂，满怀希望地跑过去一看，结果却大失所望——陷阱里捕到的只是一只小狐狸。

这个陷阱自然是废了。因为山里的动物都聪明，闻到其他动物的血腥味，就再也不会靠近这个陷阱。陷阱废了，铁夹子还得拿走。猎人把铁夹子从狐狸的腿上取下来，顺手把狐狸扔在草丛里，准备下山。

大概因为腿被夹断了，跑动不便，被猎人扔在草丛里的小狐狸并没有逃走，而是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猎人，呜呜地叫，仿佛在哀求猎人救救她。这么小的小狐狸，又受了伤，腿脚不灵便，连爬进草丛里躲藏都做不到，不用一会儿就会被天上的岩鹰发现，撕成碎片。

猎人动了恻隐之心。他把这只小狐狸抱回家，交给了女儿小青。

小青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如花似玉，一双巧手既会绣花，也会斫柴。猎人的妻子去世早，小青从小就学会了干家务活。她把家收拾得整整齐齐，把猎人和自己的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

小青不仅聪明能干，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小青接过猎人带回家的小狐狸，为她把伤口清理干净，又用木棍把断腿固定好，敷上从山里寻来的跌打创伤药。小狐狸似乎也知道小青是为她好。小青做这一切的时候，她虽然痛得嗷嗷叫，但还是很安静地趴伏在小青的身边，既不挣扎，也不逃跑。

在小青的照顾下，小狐狸的腿很快就好利索了。也因为有小青的照顾，小狐狸长得很快，她的毛色火红油亮，腿部修长，善于奔跑。她椭圆形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小青的时候，好像在努力要弄明白小青的意思，又好像有许多话想说给小青听，只可惜说不出来。

每当看到狐狸这个样子，小青就想，要是有一天这只狐狸开口说起话来，自己也不会觉得奇怪。

白天小青出门的时候，狐狸就跟在她的脚边。小青走到哪里，狐狸跟到哪里。

小青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村东头梧桐树下的印染坊。她喜欢印染坊里弥漫的靛蓝的味道，喜欢看印染坊外面晒场上像旗帜一样猎猎迎风飘动的一匹匹被染成靛青、靛蓝的布。她喜欢看印染坊里那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趴在桌子上用小刻刀一刀一刀刻花板的样子——动作那么细致，神情那么专注，简直比她描绣花图样还要用心。

染坊里膀大腰圆的这个小伙子就是年轻时候的张三。那时候，梧桐树下的农舍里住着张三和他的父母，房舍后面是染坊，前面是杂货店，好吃的、花花绿绿的糖果放在柜台上的玻璃罐子里。

张三的母亲很喜欢小青。每次看到小青来，她都会笑得合不拢嘴。每次小青走的时候，她就会从玻璃罐里抓出一把糖果，塞进小青的衣袋里。

小青从来都不独享这些糖果，她会和狐狸一起吃。狐狸和小青一起，尝到了棒棒糖和各种水果硬糖的味道，尝到了又香又脆的花生牛轧糖的味道，尝到了软绵绵的棉花糖的味道，尝到了脆生生的猫耳朵的香味……狐狸不仅尝到了这些味道，还记住了这些味道。

狐狸是属于山林的。她白天跟在小青的脚边寸步不离，一到傍晚，山林对她就有了无穷的魔力。她灵敏的耳朵和鼻子捕捉到了来自山林的味道。她迈开修长的四条腿全力奔跑，像一道红色的闪电，转瞬间消失在森林里。夜里她在山林里捕食老鼠、野兔、小鸟，或者在山溪湿地里抓鱼、蛙、蜥蜴和昆虫，有时也摘野果吃。她要在山林里一直游荡到天亮才会再回到小青家。

有的时候，她要一连在山林里游荡好几天，才会回来。

终于有一天，她回到山林里，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这时候，小青已经和张三结婚，离开猎人的小屋，搬到村东的染坊里去了。而狐狸自己呢，也已经不再是小狐狸，她当了妈妈，在一个山洞里生下了一只可爱的小狐狸。

狐狸妈妈把家安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大石头像一个天然的屋顶，能遮风挡雨，还特别安全。爬到大石头顶上，视野开阔，山下的南村尽收眼底，有时还可以清晰地听到南村人的声音。

在所有南村人的声音里，小青的声音是狐狸妈妈最爱听的。每当听到小青的声音，狐狸妈妈的舌尖上就会渗出甜甜的味道，牙齿上仿佛又粘上了花生牛轧糖。

杂货店里的糖果饼干多么好吃，要是能让小狐狸也尝尝该多好！狐狸妈妈想。

要怎样才能让小狐狸尝到那些糖果呢？

狐狸妈妈知道，南村的孩子经常到杂货店去买吃的，他们从口袋里掏出一种叫“钱”的东西，就可以换杂货店里的糖果。

可是，狐狸妈妈的口袋里没有钱啊。

相传狐狸有幻术，可以用榆钱树叶变铜钱，用纸剪个月亮，吹口仙气，纸月亮就能飞到天上，变成一个真月亮迷惑人。但这种迷惑只在晚上生效，到了白天，铜钱又会变成榆钱叶，月亮又变回了纸。

没错，有些狐狸确实有幻术，有的还能变成狐仙。但不是每一只狐狸都会幻术，都能变成狐仙。只有修练了千年的老狐狸才能变成狐仙，拥有幻术。在这绵延数十里的古陌岭上，只有一只老狐仙有这个本事，山里的狐狸们都叫他狐仙爷爷。

狐狸妈妈很爱自己的小狐狸，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快乐。在狐狸妈妈的记忆里，山下杂货店里糖果的味道，就是她所知道的幸福快乐的味道。

为了让小狐狸吃到杂货店的糖果，狐狸妈妈决定到山里去寻访老狐仙，向老狐仙请教。

狐狸妈妈正要出门，一抬头，便看见老狐仙坐在洞外的大石头上。

老狐仙果真是老狐仙，他的眉老胡子和全身毛发都是白色的。他刚才正在洞里修炼，突然感到耳朵尖微微有点发烫，他便知道，一定是这山里他的狐狸子孙们有事找他。他再掐指一算，就算出来是住在大石头下面的这只狐狸。于是，他飞身来到狐狸家洞外的石头上。

老狐仙用两条后腿盘坐在石头上，两条前腿在胸前合十，一只前爪上还拿着一根拂尘。

老狐仙双目微闭，连看也不看狐狸妈妈一眼，便说道：

“我教给你一个办法：你趁天黑跑到山下的村子里，在晾了小孩子衣服的院子里拿一件小男孩穿的衣服回来。你给你家的小狐狸穿上人类小孩子穿的衣服，趁天黑了到村东杂货店里去买东西——你没有钱，我也不能拿假钱让你去骗人。这山里有的是蘑菇和野果子，这些东西都是人爱吃的。你拿蘑菇或是野果子去换你们想吃的糖果就可以了。好啦，这事就这么办吧，我走了！”

老狐仙将拂尘一挥，眨眼之间便不见了身影 。

天快要断黑的时候，狐狸妈妈才下山。她担心去得太早了，会被村里的狗发现。山上的狐狸和村里的狗从来都没有办法交朋友。

白天，狐狸妈妈看到山下几乎家家的院子里都晾晒着衣服，可是这会儿，大多数人家都把晾晒在外面的衣服收回去了。因为如若不及时收回去，夜晚空气中降下的露水会把白天晒干的衣服打湿。

狐狸妈妈尽力趴低了身子，紧贴着人家的院墙，在村子里飞快地转悠了一圈。看到院子还晾有衣服的没有几户了，她也顾不得分辨是小孩子的衣服还是大人的衣服、是男孩子穿的衣服还是女孩子穿的衣服了，只要是衣服，她胡乱抓了就跑。

狐狸妈妈把一包衣服背回来一看：有一件蓝印花布褂子，一条印花头帕，一条围裙，这显然是村里女人的衣服；有一条大褊裆裤，是大男人穿的，小狐狸若穿上去，简直像装在面粉口袋里；有一个小婴儿的围嘴，派不上用场……然而，结果还是好的，在她胡乱抓来的这一包衣服里，居然有一套小男孩穿的衣服——一件长袖上衣和一条背带裤！

第二天，狐狸妈妈带着小狐狸在山里采蘑菇，他们采了许多新鲜的蘑菇，装在藤编的小篮子里。

太阳落山以后，狐狸妈妈给小狐狸穿上那套男孩子的衣服，自己穿上那件印花上衣，系上围裙，裹上花头巾。母子俩拎着蘑菇篮子下山去了。

为了避开村子里的人和狗，狐狸妈妈和小狐狸绕了一点远路。等到天完全黑了，即便在路上碰上人也看不清面目的时候，他们才来到村口的杂货店。

杂货店已经关了门，但房子里点着油灯，金黄的光线透过门板的缝隙漏出来，洒在地上，地上像流淌着蜜汁似的。

狐狸妈妈整整自己和小狐狸的衣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怦怦跳的心平静下来，“笃笃笃”敲响了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来，屋里金黄的光线倾泄出来，照在狐狸妈妈和小狐狸的身上。随即，狐狸妈妈听到杂货店的柜台后面响起一个温暖而好听的声音：

“你们想买点什么？”

那是当年的小青，现在的春雪妈妈的声音。

狐狸妈妈指着柜台上的两个玻璃罐子：一个装着糖果，一个装着饼干。糖果的种类多一些，有七八种；饼干的种类少一点，也有四五种。

“要哪几种？”

狐狸妈妈没有回答。一是因为她不会说人的语言，二是因为她拿不定主意要哪几种。看上去每一种都很好吃，而且大多数都是她当年没有吃过的。

春雪妈妈好像明白了狐狸妈妈的心思，体贴地说：

“那就每一种都买一点？”

狐狸妈妈立即点头。

春雪妈妈将玻璃罐子里的糖果每一种拿了两颗，用纸包好，又用小秤把各色饼干各称了二两，也用纸包好。春雪妈妈一边包糖果，一边说：

“是买给小家伙吃的吧？一次少买一点，吃完了再来买。”

这时，春雪从里屋跑出来，看到妈妈打开柜台上的玻璃罐子，立即从糖果罐里抓起一根棒棒糖，剥开糖纸舔了起来。她看到柜台外面屋檐下站着一个小男孩，又从糖果罐里抓起一根棒棒糖塞给小男孩。

狐狸妈妈平时对小狐狸看得很严，从不让他独自下山，尤其不让他接近人类居住的村庄，怕万一被人发现捉了去，惹来麻烦。这是小狐狸第一次跟着妈妈下山，来到人类居住的村子里，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有趣，又有些紧张。当春雪塞给他一根棒棒糖的时候，他只晓得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春雪妈妈把糖果和饼干包好，放在柜台上，推给站在柜台外面的狐狸妈妈，说：“一共两块钱。”

狐狸妈妈先把那一篮鲜蘑菇放在柜台，然后才拿起那两包糖果饼干。

春雪妈妈看着满满一篮鲜蘑菇，说：“你是拿蘑菇跟我换吗？这么大一篮蘑菇可不止两块钱啊，我占你便宜了！”

狐狸妈妈牵着小狐狸的手往外走。小狐狸走出去两步，又挣脱狐狸妈妈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拿着一颗松球，转身跑回杂货铺，把那棵松球塞给春雪，才又跑回妈妈身边。

就在小狸狐转身往外跑的时候，他的尾巴从他的背带裤里露了出来——好大一条狐狸尾巴啊！

看到狐狸尾巴，春雪惊呆了：“你是一只狐狸吗……”

听到春雪的声音，春雪妈妈也从柜台里朝外张望。

春雪妈妈刚才就觉得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女人很奇怪，觉得她那一双椭圆形的眼睛很熟悉。现在这个女人转过身往外走，屁股后面没有围裙挡着，一条大大的尾巴完全露了出来。

春雪妈妈立即明白了，她冲着两只狐狸的背影说：

“我知道你是谁了。谢谢你回来看我呀！欢迎下次再来啊！下次再来的时候，不化妆也没有关系，我反正知道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