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新文学的社会构造
2018-11-28刘奎
刘奎
一九二三年,原本在湘军中当文书的沈从文,在读过《新青年》《新潮》《小说月报》等新文化杂志之后,放弃了家族的“将军梦”,只身前往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北京,开始了他漫长的文学生涯。这从沈从文个人经历而言,不免带着偶然,但从新文化发展的脉络看,他在新文化运动的感召下前往其策源地北京,又带着深切的历史意味。不过,切身投入新文化运动似乎并不像纸上说说那么简单,沈从文的从文之路一开始就不太顺利,进京之后他先寓居酉西会馆,后辗转搬到北大红楼附近的沙滩公寓,因为这里蛰居着不少像他一样的“北漂”,大家可以抱团取暖。沈从文在这里结识了丁玲、胡也频、焦菊隐、蹇先艾等人,这些人后来成为文学史上被熟知的人物,他们都受新文化运动感召而来,想在北大这个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附近寻找机会。
当沈从文、胡也频等文学青年不时出没于北大附近,而且陷入生活和思想的困境时,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们大多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即便知道了,像郁达夫和林宰平一般,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不是一时的接济或几句鼓励的话语所能解决的,这实际上是个社会问题,是新青年被召唤出来之后,他们该往何处去的问题。
新青年与导师之间的社会隔阂,不仅在于社会地位的不同,也在于双方的代际差异,不同世代的知识结构不同,要面对的时代问题也有异。与陈独秀、胡适和鲁迅等“导师”一代不同,沈从文等文学青年大多尚未接受系统的教育,就更不必说留学,他们实际上是社会的边缘群体,是受到新文化召唤而出的一代,新文学对他们来说不仅是理想,也是谋生方式,正因如此,沈从文才可能成为现代中国第一个从事新文学创作的职业作家。更值得留意的是,这些文学青年是在“后五四”时期才闯入文坛的,他们所面对的时代问题与上一代有所不同。如果说鲁迅、胡适等新文化人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应对传统社会与文化的危机的话,那么这一代青年所面对的更迫切的问题反而是新文化自身的困境。这个困境从鲁迅、胡适等人着眼,是五四退潮之后的“彷徨”,是以“主义与问题”之争为表征的思想与团体的分化,学界对此已有较多的成果;但对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文学青年如何面对新文化运动的危机,以及他们如何寻求新的出路,这尚是一个有待深入研究的问题。姜涛的著作《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中国的文学与青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下文引用均出自该书)对此作了有效的解答。
“公寓里的塔”是该书主题的文学化表达,指向的是“塔”对“公寓”的突破。“公寓”首先指的是沈从文、丁玲等文学青年的现实生存空间,同时也象征性地指向新一代文学青年的历史境遇。沈从文、丁玲等接受了新文化运动洗礼的青年,初到北京时基本上都住在各类公寓,沈从文先是借居会馆,通过乡谊等原有的社会关系栖身,后来搬到北大附近的公寓,与在会馆倚赖传统社会脉络不同,这里更注重理想、爱好等新的社会话题,因而公寓的空间在为文学青年提供栖居地的同时,也提供了新的人际关系形式,大家基于理想一道交流、办刊、写文章,大有新文化共同体的意味。这个文化共同体并不是凭空产生,而是依托新文化机制的亚社会,属于由《新青年》等新文化群体以及社会上的新文学生产与传播机制,如白话文、新文学形式、新报刊乃至现代教育机构等条件向外辐射的文化圈。寓居在公寓里的文学青年,是维持新文学再生产的消费群体和后续生产者,如他们自办刊的行为便是对新文化生产方式的复制。不过,他们与导师一代也有不同,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将文学当作了主业,借用韦伯的语汇便是将文学当作“志业”,而非仅如鲁迅那樣“敲敲边鼓”而已。这批青年虽大多被历史淹没,但正因有了他们对新文化运动的响应,才为新文学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可能,这也正如姜涛所指出的,他们“不仅构成了新文学的社会基础,甚至可以当作新文学真正的历史主体来看待”。
从导师的一面看,文学青年的大量产生自然是新文化运动的成果,但如果从文学青年的视角来看则问题重重。公寓这个空间虽然产生了新的社会关系,但就文学生产而言实际上带有一定的封闭性。公寓的封闭性,首先在于它作为新文学再生产的空间,本身缺乏与社会之间的有效互动,这导致不少文学青年在从事创作时只能闭门造车地“硬写”;他们的情感模式也显得较为单一,常陷入“零余人”式的自伤自悼之中,在封闭的镜像中打转;同时,公寓内文学青年的困境,也与整个新文化生态密切相关,五四运动落潮之后,新文化人已渐渐意识到新文化运动的自我空洞化,新文学已成为不折不扣的“纸上的事业”,因而开始提倡实行与实学。但这些受新文化运动感召而来的青年,他们的创作资源基本上还是对新文学或翻译文学的模拟,如沈从文早期就根据市场行情实验过各种文体,这更有使新文学进一步陷入僵化的可能,文学与现实可能进一步脱节,从而割裂文学与社会之间的有机联系。这些现象意味着新一代文学青年的加入,可能不仅不会丰富新文化运动的形式,反而是继续消费新文化的象征资源。如何打破公寓的封闭性,突破新文学的空洞化和均质化,使文学生产不止于符号层面的再生产,进而有效地参与历史现实,这是摆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文学青年面前的历史课题。
公寓写作空间的封闭,与文学青年主体的封闭互为表里。不过,这个现象已被当时的青年察觉,他们尝试着克服这种危机,为此,他们实验或发明过各类方法,如当时立志成为文学家的陈毅就发明了“室内旅行法”,他借鉴法国作家马斯特的经验,通过主观冥想的方式突破现实经验的有限性。或许是因为这种方式的效用有限,陈毅后来才转向更为直接的社会实践和政治运动,回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类似陈毅这种从文学转向实行的文学青年并不少见。丁玲摆脱早期“日记体”感伤风格的方式是通过迎向更大的理性,经由走访工人家庭等实际行动,生成新的主体经验。而丁玲的创造性还表现在她并未完全否定硬写,而是将硬写从经验的匮乏转化为个人在迎向更大理性时的学习过程。相对而言,沈从文是从文学形式内部找到了克服硬写弊端的方式。作为公寓写作的代表,沈从文既受制于公寓的局限,也要迎合市场的潮流,不过他从叙事的角度,借助形式上的套盒装置,设置了多层的叙事者声音,将室内写作者形象作了戏剧化和相对化处理,从而形成一种反讽效果,规避了室内幽闭者的感伤自叙,呈现出沈从文既内在又超越的位置。这些突破公寓空间和新文学时尚的方式,都可以说是建立了自己的“塔”。
沈从文、丁玲等只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众多文学青年中的一部分,其他青年也从不同的角度尝试了不同的方案。对此较早作出反应的有文学研究会,面对文学与社会的日渐剥离,郑振铎等人一度呼吁“血与泪”的文学,意在将社会改造意识重新拉回文学视野之中,但略显尴尬的现象是,当“血与泪”的口号被吸纳到文学场之后,却“成为一种风尚化的符号游戏”,从而消解了“血与泪”的社会性;也有不少青年试验更为激进的方式,这就是“工读互助”及其相关的“同业联合”、新村实验等更具社会改造意识的运动。工读互助运动由少年中国学会率先发起,并得到蔡元培、周作人等导师辈的支持。工读互助,顾名思义便是组织青年半工半读,是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新人”和新社会的养成计划,与此相呼应的方案还包括周作人倡导的新村实验、宗白华设想的山林计划、叶圣陶等人创办的生生农场等。这些社会改造实践,不仅显示了一种“工”与“读”相互支援的有机状态,背后实际上也有着他们对青年和文学者的重新定位。这些文学青年的视野决不仅仅局限于文学内部,而是从社会改造的整体视野来思考文学,也就是说写作对他们来说并非余兴,而是一种社会事业,是蕴含着社会改造潜能的职业,写作也具备自身的职业伦理。因而,当时不少人便将诗人的修养作为解决诗学问题的重要一环,如“少中”的田汉、康白情等都撰文指出劳动对于诗人养成的作用。而在叶圣陶笔下,劳动体验则被想象为主体解放的过程,它似乎允诺了作家走出自我,“是一种与世界恢复身体性关联的方式”。对主体社会实践的强调,使叶圣陶笔下的“写实”具有主体热情参与的特点。这就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文学革命为何转向革命文学提供了新的解释,即文学青年投向革命行动,不仅是受到革命理想的时代感召,也是因为文学内部的矛盾与危机,是文学与社会联动的原初机制促使他们向外寻求出路。更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并不是从文学到革命的断裂,而是说此前他们在克服文学符号化危机的过程中,便从文学内部孕育出了革命的方法,走向革命行动则是将潜在的可能转化为现实的可能。不过对于这些带着文学经验和社会革命经验的青年,他们参与革命行动之后对文学生产、革命形式等带来了哪些新的图景,或者说原有的设想与革命现实之间是否契合、如何调整等问题,则是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的问题。
不过,“出走”虽然是文学青年解决文学危机的方法,但新文学内部的紧张,以及导师与青年间的关系并未因此被取消。《公寓里的塔》虽然以讨论文学青年为主,但对鲁迅、周作人等“老青年”,以及两代青年间的关系也作了重新讨论。实际上,鲁迅、周作人、胡适等人对新文学的危机早有体察和省思,鲁迅对文明批评的强调和坚持,使文学与社会之间始终保持了一定的黏合度;周作人的“小诗”实验,也意在保留个人对平凡事物的實感,使新诗具有从“人情物理”的角度介入生活的能力,是“一种‘另类的现代性方案”;他们对新一代青年“工读互助”“新村”等社会实践的支持,也是此意。而对于新老青年之间的关系问题,除了学界强调的导师与学生间的继承关系外,姜涛还引入代际社会学的视野,考察两代人之间的差异,尤其关注学生对导师的反叛,以及这种反叛背后的社会历史原因。在他看来,导师辈实际上形成了某种知识体制,文学青年不仅要与导师辈争夺资源,同时也要突破他们所设定的既有知识格局和文学观念,因此有二十年代中后期“思想革命”的再起。不过较之一般对新思想革命的单向认知不同,姜涛指出了新思想革命的局限,高长虹等人虽然意图超越《新青年》的思想视野,但“在思路和战法上”,“他们并没有超越《新青年》‘思想革命的方式,仍着眼于与‘实际运动相分离的领域——‘科学和艺术”,从而揭示了两代人之间既反叛又因袭的辩证关系。
《公寓里的塔》借助社会学、思想史、文学史等方法,将现代文学从文学史的专业限制中释放出来,置于更为开放的历史场景中来考察,尤其是对当时社会改造思潮的重新强调,为新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更为具体的坐标,让新文学回到原初的混杂状态,这看似与学术研究追求脉络清晰的初衷相悖,但正是这种混杂的现场感,使历史呈现出了空前的开放性。这也是姜涛近些年来的自觉实验,他对越来越专业化的学术研究不满,部分形式精致却缺乏问题性的研究在他看来无疑显得有些花拳绣腿,因而他希望找到一种更为实在也更为有力的写作和研究方式,进而对当下的时代问题尤其是文学在面对社会问题时的疲弱现象有所回应。从这个角度而言,《公寓里的塔》是他此前诗学随笔《巴枯宁的手》的延续。
该著具有跨学科的视野,但即便置于各类专门学科,对相关论题也都有所推进。如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便指出了近代以来读书人由乡土流向城市的现象,并指出这个过程造成了乡土社会的损耗。《公寓里的塔》则进一步追踪了读书人到城市以后“社会流动”的动态过程,如他们在都市的居住空间的变化、新人际关系的建立等问题。从近代史学的角度来看,该著主要论及的文学青年大都是边缘知识分子。对于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余英时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罗志田的《权势转移》都有相关研究,而姜涛则细致分析了边缘知识分子的代际差异、内部的分化与重组、他们文学活动中所具有的社会改造的内涵,及其重返社会中心的过程。而对于近现代学生与社会运动之间的关系研究,前有桑兵对晚清学堂学生与社会变革的研究,后有吕芳上《从学生运动到运动学生》对二十年代学生运动的研究。吕著的研究成果与《公寓里的塔》密切相关,他指出当时学生运动的一大趋势便是学生运动的逐渐政治化,主要原因是政党对学生运动的利用。姜涛则指出文学青年政治化的另一个原因是新文化运动突破内在困境的需要,这种补充也可说是文学视野所带来的独特性。而这种基于不同学科对话基础上的跨学科研究,与当下部分空有跨学科之名而结论却是换汤不换药的研究有所不同。
《公寓里的塔》最大的贡献可能还是在文学史领域,该著中较多论点都对既有的现代文学研究有启发,如:文学研究会的成立有着“同业联合”的社会改造意识;周作人的小诗实验是从人情物理的角度提出的另类“现代”方案;叶圣陶写实的主体参与特性,这也让人联想到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二者似乎有着遥远的呼应关系;以及一九二七年左右新思想革命的内在局限,等等。而从现代文学学术史的整体格局来看,该著也有着与“重写文学史”思潮对话的意味。姜涛则试图重新打开现代文学,将文学置于社会改造思潮的背景中,这不仅是文学社会学的方法问题,更是将文学本身所内涵的社会性和政治性还给文学,重建文学的社会构造。这种将文学、社会与政治一锅烩的做法虽然看起来有些混杂,但在五四之后文学尚未完全专业化的时代背景下,这种处理方式或许更为接近历史,因而,该著也可看作新一代研究者重写文学史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