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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9日

2018-11-28科琳·胡佛

译林 2018年6期
关键词:凯尔

18岁的法伦是个洛杉矶女孩,面容姣好,天资聪颖,14岁时就开始在一部家喻户晓的侦探剧中扮演角色,可谓前程似锦。然而,两年前的一场大火在她身体上留下了大面积的伤疤,她的演艺生涯戛然而止。但一直以来,她并未放弃自己的演员梦。高中毕业后,她决定离开这个伤心地,前往纽约寻找发展机会。11月9日是她在洛杉矶的最后一天,也是她的受伤纪念日,她请父亲在餐馆吃顿告别饭。

餐桌上,父亲说她现在不够漂亮、不能继续做演员的话刺痛了法倫的心。邻座的一个年轻男子听到两人的谈话,冲过来假冒法伦的男朋友,向她父亲发起挑战。父亲气急败坏,离席而去。

男孩名叫本,是个立志成为作家的大学生。他鼓励法伦勇于追逐梦想,这给了她极大信心。两人话语投机,互生爱慕,但由于即将前往纽约,法伦不愿此时放弃计划。于是两人约定在未来五年的每年11月9日,在同一地点再续情缘。两人还商定,在此期间彼此断绝一切联系,专心于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本告诉法伦,他计划以这个五年之约为主线,写一部有关他俩的爱情小说。

在第五个11月9日相见时,法伦无意中看到本的小说手稿,只看了前言就让她几乎晕厥过去:当年那场几乎夺去她性命的大火竟是本所纵。没有接着往下看,她决定立刻逃离这个男人。她用了四年时间与他陷入爱河,而现在仅仅四页纸就让一切终止。

然而真相远不止如此,法伦和本将何去何从?

作为美国最受欢迎的情感类小说作家之一,科琳·胡佛已经足以和珍妮弗·韦纳、乔乔·莫伊斯以及吉莉安·弗琳等一流女作家比肩。 ——美国《图书馆杂志》
《11月9日》是科琳·胡佛又一部激动人心的小说,每一页都让我爱不释手,每句话都让我屏气凝神。 ——安娜·托德(《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

〔美国〕科琳·胡佛

第一个11月9日

我是半透明的水生动物,

漫无目的地漂流。

她是锚,在我的海上沉落。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法伦

我在想,如果我把杯子砸在他头上,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玻璃杯很厚,而他的头很硬,有可能会是砰的一声巨响。

我在想,他是否会流血。桌子上有餐巾,但不是那种能吸附大量血液的好餐巾。

“是啊,我有点吃惊,但它发生了。”他说。

他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握紧玻璃杯,希望它乖乖待在我手里,不会真的砸在他头上。

“法伦?”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但他的话仍像刀子一样扎心,“你想说点什么吗?”

我用吸管戳着冰块的空心部分,想象着这是他的头。

“我能说什么?”我咕哝着,像个刁蛮的孩子,而不是18岁的成年人,“你想让我恭喜你吗?”

我靠在座位上,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我看着他,不知道在他眼中看到的遗憾是因为他让我觉得失望,还是他又在演戏。他坐下来只有五分钟,就已经把这里变成了舞台。再一次,我被迫做了他的观众。

他的手指在咖啡杯上有节奏地敲击着,默默看着我。

嗒嗒嗒。

嗒嗒嗒。

嗒嗒嗒。

他认为我最终会做出让步,说些他想听的话。但在过去的两年里,他很少在我身边,不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女孩了。

看到我对他的表演无动于衷,他叹了口气,胳膊肘垂在桌子上,“咳,我以为你会为我高兴。”

我用力摇了摇头,“为你高兴?”

他开玩笑吧。

他耸了耸肩,得意地笑了,表情变得更加恼人,“我没想到我还有能力再次当父亲。”

我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

“把一个24岁女孩的肚子搞大算什么父亲。”我悻悻地说。

他往后一靠,侧过头,脸上的得意笑容消失了。这是他在屏幕上不知道怎样做时的绝招。“就像你在思考什么,它幾乎可以用作任何情绪:悲伤,自省,歉疚,同情。”他一定不记得了,他一直是我的表演老师,这是他教给我的第一个表情。

“你认为我没有权利称作父亲?”听起来他对我的回答很生气,“那么,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我并未把他的问题当真,继续戳着另一块冰。我熟练地将它滑上吸管,送进嘴里,满不在乎地嘎嘣嘎嘣大声嚼着。当然,他没指望我回答这个问题。在我16岁演艺生涯停滞后,他就不再是“父亲”了。如果我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我甚至不能确定,在出事之前他是否算是个父亲。我们的关系其实更像是老师和学生。

他用一只手捋了捋额头上昂贵的人工植发。“你干吗要这样?”随着每一秒的流逝,我的态度让他越来越恼火,“你还在因为我没有参加你的毕业典礼而生气?我已经告诉过你,它和我的行程有冲突。”

“不,”我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没有邀请你。”

他向后仰着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只有四张票。”

“然后呢?”他说,“我是你父亲。为什么你不邀请我参加你的高中毕业典礼?”

“你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他反驳道。

“你的确没有来。”

他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法伦。我没有被邀请。”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真让人受不了。我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你。”

他轻轻地摇摇头,“你妈妈离开我是因为我睡了她最好的朋友,这和我的个性无关。”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男人毫无悔意,对此我既憎恨又嫉妒。在某种程度上,我希望我能更像他而不是妈妈。他注意不到自己的任何缺点,而我的缺点是我生活中的焦点。它们在早上将我唤醒,晚上让我无法入眠。

“谁点的三文鱼?”服务生问。

完美的时间切入。

我举起手,服务生把盘子放在我的面前。我用叉子翻动着米饭,已经没有了食欲。

“嘿,等一下,”服务生突然叫了一声,我抬起头,但他并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父亲,“你是?”

哦,天哪,又来了。

服务生猛拍了一下桌子,吓了我一跳,“是你!多诺万·奥尼尔!你扮演过马克斯·埃普考特!”

父亲谦虚地耸耸肩,但我知道这个男人和谦虚不沾边。虽然10年前因为节目停播,他早已不再扮演这个角色,但他的表现仍让人觉得这是一档最重要的电视节目;因为总是有人大呼小叫地认出他来,仿佛他们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演员。拜托,这是洛杉矶!这里每个人都是演员!

我用叉子戳着三文鱼,刺痛的感觉仍在蔓延,但这时服务生打断了我的思绪,问我是否可以给他俩拍张合影。

唉。

无奈之下,我溜出座位。他想把手机递给我,但我举起手以示抗议,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我要去洗手间,”我咕哝着离开座位,“跟他自拍一张吧,他喜欢自拍。”

我冲向洗手间,以便逃离父亲,喘息片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要和他见面。可能是因为我要搬走了,天晓得多久后才会再看到他,但这也不足以成为让自己受罪的理由。

我推开第一个隔间的门,转身将它锁好,从分配器中抽出一张座位保护套,放在坐便器上。

我看过一篇有关公共厕所细菌的研究报告,研究发现每个洗手间的第一个隔间细菌量最少。人们认为第一个隔间使用得最多,所以大多数人都会越过它。而我不是,我只用这一间。我并非一直有洁癖,但16岁时在医院待了两个月让我变得在卫生方面有点强迫症。

上完厕所,我至少要花一分钟的时间来洗手。整个过程我一直盯着双手,根本不看镜子。回避镜子里的自己变得越来越容易,但当我伸手去拿纸巾时还是瞥见了自己。无论照了多少次镜子,我仍然不习惯我所看到的一切。

我抬起手,触摸着脸上的伤疤,从左下颌延伸到脖子,消失在衣领下。但在衣服下面,伤疤贯穿身体左侧,直至腰部。我用手指抚摸这些地方,现在就像皱巴巴的皮革。这些伤疤不断提醒我,大火是真的,并非掐一下胳膊就能让自己醒过来的噩梦。

火灾后的几个月,我一直缠着绷带,无法触碰大部分身体。如今烧伤愈合,留下伤疤,我发现自己总是喜欢抚摸它们,感觉就像抻紧的天鹅绒。它们摸起来应该像看上去一样令我厌恶才正常。但实际上,我很喜欢它们的触感。我总是心不在焉地用手指顺着脖子或手臂上下摸索,仿佛在阅读皮肤上的盲文,直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才会停止。这件事从内心将我的生活彻底撕裂,我不应该喜欢它的任何方面,即使只是指尖下的一种感觉。

它看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仿佛我的每个缺陷都被粉红色荧光笔画出来,展示给全世界。无论我怎么努力用头发和衣服遮掩,它们都在那里,而且会一直在那里,永久提醒我那个摧毁了一个女孩最最宝贵的身体的夜晚。

我并不怎么关注纪念日之类的日期,但今天早上醒来时,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的日期。可能因为这是我昨晚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距离父亲的家被那场大火吞噬,几乎夺去我的生命,已经整整两年了。也许这就是我今天想见见父亲的原因。也许我希望他能说点什么来安慰我。我知道他没少向我道歉,但在多大程度上我能真的原谅他把我忘了?

我平均每周只在他家住一次。但那天早上我给他发了短信,让他知道我会留下来过夜。因此一般人认为,当父亲不小心点燃了自己的房子,他会将我从睡梦中救出。

然而,他没有来救我,他忘了我的存在。没有人知道房子里有人,直到他们听到我在二楼大声尖叫。我知道他对此非常愧疚。接下来的几周,他每次见到我都不停地道歉,但随后道歉变得越来越少,就像他看望我和打电话的次数一样;而我的怨恨有增无减,尽管我不希望这样。火灾是个意外,我活了下来,这是我努力关注的两点。但是每当凝视身上的伤疤,我就很难这么想。

每当别人看着我,我就想起这件事。

洗手间的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她瞥了我一眼,迅速移开目光,朝最后的隔间走去。

应该选第一间,女士。

我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以前我留着及肩短发和前卫的刘海,但在过去几年中,我的头发长了很多,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用手指熟练地拢了几缕头发,遮住大部分左脸,又把左边袖子拉到手腕上,再竖起衣领盖住脖子,这样就几乎看不见伤疤了。只有这时我才敢直视镜中的自己。

我曾经自认为很漂亮,但现在只能用头发和衣服把身体遮盖得严严实实。

我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于是迅速转过身,在那个女人出来之前朝门口走去。大多数时候,我尽可能避开人们,不是害怕他们会盯着我的伤疤,恰恰相反,我避开是因为他们从不盯着我看。人们在注意到我的瞬间总是快速移开目光,害怕显得自己很无礼。我多么希望有人能直视我的眼睛,哪怕一次也好,但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这么做了。我讨厌承认我想念曾经得到的关注,但这是事实。

我出了洗手间,朝座位走去。看到父亲的后脑勺,我很是失望。我真希望他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在我去洗手间的时候不得不离开这里。

说来悲哀,我宁愿看到一个空座位也不愿看到他。这个想法让我蹙起眉头,但突然间我被那个坐在我正要经过的卡座里的家伙分了心。

考虑到别人总是尽量避免与我有目光接触,我通常不去注意他们。然而,这家伙的眼睛热切、好奇,直直地盯着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这是两年前就好了。

每当遇到对我感兴趣的男人我都会这么想。毫无疑问,这个男人很可爱,并非典型的好莱坞风格,这与居住在这个城市的大多数男人不同。那些家伙看上去都一样,仿佛有一个为成功演员设计的完美模板,大家都在努力适应它。

这个家伙完全不同。他的短胡须并非匀称的、有意为之的艺术作品。相反,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就像昨晚工作到深夜,还没来得及修理。他的头发没有任何造型,给人一种凌乱、刚起床的感觉。事实上,他的头发真的很乱,几缕深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垂在额头上,好像早上醒来晚了匆忙赴约,没顾得上照镜子。

这样邋遢的外表应该让人扫兴,但這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尽管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形象,却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可能只是我的洁癖带来的副作用。也许我极度渴望这个家伙表现出的那种漫不经心,因而错把羡慕当作迷恋了。

我觉得他很迷人,也可能只是因为,近两年来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在与我目光相遇时没有立即移开视线。

我必须从他的桌旁经过才能回到座位上。我不确定自己是应该快步走过去,以便摆脱他的目光,还是应该慢慢走,尽情感受他的关注。

我经过他的座位时,他的身体动了一下。突然间,他的目光变得火辣辣的,侵略性十足。我顿时觉得脸颊发烫,皮肤发麻,忙低头看着脚下,让头发垂落在面孔上。我甚至把一缕头发塞进嘴里,以便挡住他的更多视线。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凝视让我感到不自在,但这是事实。就在几分钟前,我还在想,我是多么留恋被人盯着看。现在它发生了,而我却只想让他移开目光。

就在我从他身边走开的一瞬间,我瞟了他一眼,看到了一丝微笑。

他一定没有注意到我的伤疤。这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冲我微笑的唯一原因。

我很恼火自己会这么想。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女孩。我以前很自信,但是那场大火熔化了我的所有自尊。我一直在尝试把它找回来,然而当连镜中的自己都不敢面对时,我很难相信有人会觉得我有魅力。

“永远不会失去。”当我溜回座位时父亲说。

我抬头看着他,差点忘了他的存在,“永远不会失去什么?”

他朝此时站在收银机旁的服务生挥舞着叉子。“那个,”他说,“我的粉丝。”他往嘴里塞了口食物,问我,“那么,你想跟我谈什么?”

“为什么你觉得我有什么事要跟你谈?”

他在桌子上打着手势,“我们一起吃午饭,显然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份上,知道一起吃个午餐一定不只是女儿想要见见父亲,真是令人悲哀。

“我明天要搬到纽约,哦,其实是今晚。但我的航班深夜起飞,10号才能到达纽约。”

他抓起餐巾,捂着嘴咳嗽了一声,至少我认为是咳嗽。这个消息肯定不至于让他被食物呛着。

“纽约?”他气急败坏地说。

然后……他笑了。他竟然笑了。好像我去纽约生活是个笑话。保持冷静,法伦,你父亲是个混蛋,这已经不是新闻了。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纽约有什么?”他一边消化着这个消息,一边连珠炮似的追问,“请别告诉我你在网上认识了什么人。”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就不能至少假装支持我的一个决定吗?

“我想改变一下。我在考虑去百老汇试镜。”

我七岁时,父亲曾带我去百老汇观看音乐剧《猫》。那是我第一次去纽约,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次旅行。在那之前,他一直鼓励我当演员。但直到观看了现场演出,我才知道我必须要成为演员。我从未有机会从事戏剧表演,因为父亲决定了我职业生涯的每一步,而他本人更钟爱电影。但是已经两年了,我没有做过任何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在短时间内去试镜。不过自从火灾发生后,选择搬到纽约是我做出的最积极的事情之一。

父亲喝了口水,放下杯子,叹着气垂下肩膀。“法伦,听着,”他说,“我知道你怀念表演,但你不觉得你该另择他路了吗?”

此刻我已经不在乎他的动机,甚至不想反驳他的那堆废话了。在我的整个人生中,他所做的只是迫使我追随他的脚步。火灾发生后,他的鼓励完全停止了。我不傻,我明白他认为我不再具备当演员的条件。我内心知道他是对的,在好莱坞相貌真的很重要。

这正是我想去纽约的原因。如果我还想演戏,戏剧也许是我的最大希望。

我希望他不要那么直白。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妈妈时,她喜出望外。自从毕业后搬去和安贝尔一起住,我很少离开自己的公寓。虽然妈妈为我离开她感到难过,但还是很高兴看到我终于愿意走出公寓,甚至加州。

我希望父亲能看到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那个配音工作怎样了?”他问。

“我还在做。有声读物在录音棚录制,录音棚都在纽约。”

他翻了个白眼,“真遗憾。”

“有声读物怎么了?”

他难以置信地瞥了我一眼,“你不知道为有声读物配音被视为演艺业的粪坑?见鬼,你可以做得更好,法伦,去上大学什么的。”

我的心一沉。刚才我还以为他不能再自以为是了。

意识到自己所暗示的意思时,他停止了咀嚼,迅速用餐巾擦了擦嘴,直视着我,“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沦落到为有声读物配音的地步。我想说的是,你可以找到更好的职业,既然不能再演戏了。干那一行挣不到多少钱,百老汇也一样。”

他说起百老汇,就像它是他嘴里的毒药。我反驳道:“告诉你吧,许多有名望的演员也在为有声读物配音。你需要我说出那些一流百老汇演员的名字吗?我能说出很多。”

他摇摇头不再争辩,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同意我的话。他只是觉得不舒服,认为我还能从事一个与表演相关的职业是对演艺业的侮辱。

他把空杯子举到嘴边,仰头喝掉一小口融化的冰水。“水。”他边说边在空中摇晃着杯子,直到服务生点点头,走过来给他满上。

我再次戳着眼前的三文鱼,它已经凉了。我希望他能很快吃完饭,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忍受下去。此时此刻,唯一让我感到宽慰的是,明天这个时候我已身在纽约,即使要用阳光去换冰雪。

“不要在1月中旬安排事情,”他换了个话题,“我需要你回洛杉磯待一周。”

“为什么?1月份有什么事?”

“你老爸要结婚了。”

我捏着自己的脖颈,垂下头看着膝盖,“杀了我吧。”

我感到一阵内疚,因为尽管希望有人能马上杀了我,我并不想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

“法伦,只有见到她,你才能断定是否喜欢她。”

“我不需要见到她就知道我不会喜欢她,”我说,“毕竟,她是要嫁给你。”我试着用讽刺的微笑来掩饰这个事实,但我确信他知道我对他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

“别忘了,你妈妈曾经也选择嫁给我,而你似乎很喜欢她。”他反驳道。

我哑口无言。

“说得好。但实际上,自我10岁起,这是你的第五次求婚了。”

“只是第三个妻子。”他澄清道。

我终于把叉子插进三文鱼,吃了一口。“你让我想发誓永远不交男朋友。”我含着满嘴食物说道。

他笑了,“这应该不成问题。我知道你只约会过一次,而且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我一口吞咽下嘴里的三文鱼。

这是真的吗?上天为什么让我摊上这么一个混蛋父亲?

我不知道今天这顿午饭他说了多少次错话。他最好小心点,否则没好果子吃。他确实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果知道,他绝不会说话这么不小心。

我看到他突然皱起眉头,试图为刚才说的话道歉。我相信那些话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但这并不能阻止我想用自己的语言进行报复。

我抬起手将头发撩到耳朵后面,让伤疤完全暴露出来,同时直视着他的眼睛,“好吧,爸爸。我真的不能像以前那样吸引男人的注意了,你知道,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指着自己的脸,但我已经后悔脱口说出这些话。

為什么我总是堕落到他的水平?我没那么差劲。

他把目光落在我的脸颊上,随即迅速低下头看着桌子。

他看起来很懊悔。我考虑放弃怨恨,对他好一点。然而,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父亲身后卡座里的那个家伙突然站了起来,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试图在他转身之前把头发拉回到脸上,但是太迟了,他已经在盯着我了。

他的脸上仍挂着之前的那种微笑,但这一次我并未把目光移开。事实上,当他向我们走来时,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下子溜到我的座位边坐下。

天哪。他在干什么?

“对不起,宝贝,我迟到了。”他边说边用胳膊揽住我的肩膀。

他叫我宝贝。这个随随便便的家伙搂着我,叫我宝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瞥了一眼父亲,认为这可能和他有什么瓜葛,然而,他比我更困惑地看着我旁边的这个陌生人。

我浑身僵硬地被这个家伙搂着,感觉到他的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该死的洛杉矶交通。”他嘟囔道。

这个家伙把嘴唇凑到我的头发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伸过手去,隔着桌子和父亲握手。“本,”他说,“本顿·詹姆斯·凯斯勒,你女儿的男朋友。”

你女儿的……什么?

父亲和他握了握手。我敢肯定我的嘴巴大张着,所以赶紧闭上。我不想让父亲看出我不知道这家伙是谁,我也不想让这个叫本的家伙认为我如此失态是因为我喜欢他的殷勤。我这样看着他只是因为……嗯……因为他显然是个疯子。

他松开父亲的手,向后靠去,然后对我眨了眨眼睛,朝我靠过来,嘴巴凑到我的耳边。他真该挨揍。

“配合一下。”他耳语道。

他撤回身子,依然微笑着。

配合一下?

这是干什么,他的即兴表演?

我心里突然一动。

他听到了我们的整个谈话。他一定是在用这种假扮男友的奇怪方式来对付我父亲。

呵呵,我想我喜欢这个假男友。

知道他在耍弄父亲后,我嫣然一笑,深情款款地对他说:“没想到你能赶来。”我靠在他身上,看着父亲。

“宝贝,你知道我一直想见你父亲。你很少有机会见到他,所以,无论今天交通多糟糕我都会赶过来。”

为假男友的这番挖苦话,我赞许地向他投去一瞥。本一定也有一个混蛋父亲,因为他似乎知道该说些什么。

“哦,对不起,”本将注意力转回到父亲身上,“我没听清你的名字。”

父亲不满地看着本。天哪,我喜欢这样。

“多诺万·奥尼尔,”父亲说,“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曾主演——”

“没有,”本打断道,“没有印象,”他转过身对我眨眨眼,“但是法伦没少告诉我你的事。”他捏捏我的下巴,转头看着父亲,“说到法伦,你觉得她搬到纽约去怎么样?”他回头看着我,皱起眉头,“我不想让我的美妞跑到另一个城市,但如果这意味着她在追逐自己的梦想,我会第一个确保她登上飞机。”

美妞?他应该庆幸他是我的假男友,否则冲这个俗气的绰号,我就会给他的睾丸来一拳。

父亲清了清喉咙,显然这位不速之客让他很不自在,“我能想到的一个18岁女孩应该追逐的梦想中,百老汇并不在其列,尤其是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在我看来,去百老汇是一种倒退。”

本调整了一下坐姿。他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真的不错,我想。我已经很久没和男人坐得这么近,其实他可能闻起来完全正常。

“还好她18岁了,”本回应道,“这时候父母对于她从事什么职业的意见并不重要。”

我知道他只是在演戏,但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袒护我。我的肺一时无法正常呼吸。愚蠢的肺。

“当它出自专业人士之口时就不是意见,”父亲说,“而是事实。我做这一行很久了,知道一个人需要何时退出。”

我猛地把头转向父亲,而本仍紧紧搂着我的肩膀。

“退出?”本说,“你刚才真的是在大声说你女儿需要放弃?”

父亲翻了个白眼,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瞪着本。本把胳膊从我肩膀上移开,模仿父亲的动作,回瞪着他。

天哪,这真让人不舒服。太不可思议了。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从未见过他如此讨厌一个人。

“听着,本,”他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说道,“法伦不需要你给她灌输这些废话。你只是因为在东海岸有个炮友而感到兴奋。”

我的天啊!父亲称我为这家伙的炮友?我张大了嘴,而他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女儿很聪明,也很坚强。她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事业已经变得不可能,既然……”他朝我挥了一下手,“既然她……”

他无法说完这句话,一丝遗憾的神情从他脸上掠过。我完全知道他要说什么。两年来,除了这个,他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了。

两年前,我是一个前程似锦的小演员。但大火毁了我的容貌后,影视公司立即解除了我的合同。我觉得他是在为自己不是一个女明星的父亲感到悲哀,而不是他的粗心引发的大火差点让他失去女儿。

我的合同被解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谈论过我演戏的事。我们现在其实根本不说话。他不再是那个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整天在片场陪伴我的父亲,而是一个月大概只能见一次面的父亲。

所以,我一定要让他说完他想说的话。我等了两年才听到他承认我的相貌是我的事业不复存在的原因。在这之前,它一直只是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我们从来不谈论为什么我不再演戏,我们只谈论我不演戏这个事实。既然他说到了它,我会很高兴听到他承认大火还烧毁了我们之间的父女情。现在他不再是我的表演老师和经纪人了,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做我的父亲了。

我冲他眯着眼睛,“说下去,爸爸。”

他摇摇头,想要避开这个话题。我扬起眉毛,激他说下去。

“你真的想现在说这个吗?”他朝本瞥了一眼,希望用我的假男友作为一个缓冲。

“不瞒你说,我想。”

父亲闭上眼睛,长叹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他身体往前一倾,双臂交叉着靠在桌子上。“你知道,我觉得你很漂亮,法伦,别歪曲我的话。只是这个行业比一个父亲有更高的要求,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事实上,我认为我们已经接受了。”他又朝本瞟了一眼。

我紧抿双唇,以免说出我会后悔的话。我一直都知道真相。第一次在医院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但听到父亲大声承认他也认为我应该停止追逐梦想,说实话,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哇,”本喃喃道,“这是……”他看着父亲,厌恶地摇摇头,“你是她的父亲。”

如果不知道本是半路上杀出来的,我会说本脸上的痛苦表情很真诚,并不是在演戏。

“没错,我是她父亲。不像她妈妈,总给她灌输一些自认为会让女儿感觉好些的废话。纽约和洛杉矶充满了成千上万像法伦一样的逐梦女孩。她们才华横溢,容貌出众。法伦知道我相信她比所有人都更有天赋,但她也很现实。每个人都有梦想,很不幸,她不再具备实现梦想所需的条件。她需要接受现实,免得浪费钱财大老远跑到纽约。这不会对她的事业有任何帮助。”

我闭上眼睛。那些说忠言逆耳利于行的人都是乐天派,对我来说,忠言只会让人痛苦不堪。

“天哪,”本说,“你真令人难以置信。”

“你真不现实。”父亲怒怼道。

我睁开眼睛,轻轻推了推本的胳膊,暗示他我想离开座位。我再也受不了了。

本没有动。相反,他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握住我的膝盖,示意我坐着别动。

我的腿在他的触摸下变得僵硬,因为我的身体在向大脑发出不同的信号。我现在很生父親的气,但不知为什么,这个莫名其妙为我仗义执言的陌生人让我感到安慰。我想叫,我想笑,我想哭,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想吃东西,因为现在我真的饿了,真希望能有热乎的三文鱼。该死!

我试着放松双腿,这样本就不会知道我有多紧张了,但他是很久以来第一个真正和我有身体接触的人。老实说,感觉有点奇怪。

“我问你,奥尼尔先生,”本说,“约翰尼·卡什是豁嘴吗?”

父亲没吱声。我也没吱声,希望这个漫无边际的问题有其实际意义。他一直表现得很好,直到开始谈论这个乡村歌手。

父亲看着本,仿佛对方疯了,“一个乡村歌手和这场谈话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本立即答道,“他不是豁嘴,不过,在《一往无前》里扮演他的杰昆·菲尼克斯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他还因为这个角色获得了奥斯卡奖提名。”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时,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伊迪·阿明呢?”本问。

父亲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他怎么了?”

“他不是弱视,但他的扮演者弗雷斯特·惠特克是。说来也怪,惠特克也是一位奥斯卡奖提名者,而且还是获奖者。”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杀了父亲的威风。尽管整个谈话让我很不舒服,我还是挺享受这难得的美妙时刻。

“祝贺你,”父亲说,完全不为所动,“你从数百万失败者中列举了两个成功的例子。”

我尽量不把父亲的话放到心里,但是很难做到。我知道,此时这场谈话变得更像是他们两人而不是他和我之间的较量。他宁愿赢得与一个陌生人的辩论,也不愿为自己的女儿辩护。这真令人失望。

“如果你的女儿像你说的那么有天赋,难道你不想鼓励她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吗?你为什么要她以你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

父亲僵住了,“你认为我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凯斯勒先生?”

本往后一靠,直直地盯着父亲,“透过一个傲慢的混蛋紧闭的眼睛。”

接下来的沉默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我等着看他们当中谁会先出手,然而,父亲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钱包。他把钱扔到桌子上,直视着我。

“我可能过于诚实了,但是如果你喜欢听废话,那么这个蠢货很适合你。”他站起身,又咕哝了一句,“我敢说你妈妈肯定喜欢他。”

我蹙起眉头,真想狠狠回敬一番,让他受伤的自尊心数日难愈。唯一的问题是,什么话也伤不到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男人。

当他走出卡座时我并没有冲他大喊大叫,只是静静地坐着。

这是我人生中最丢脸、最尴尬的时刻。

感觉到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时,我推了推本的胳膊。“我要出去,”我低声说,“请让一下。”

他离开卡座。我站起身,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我再次朝洗手间走去,不敢回头看他一眼。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与父亲发生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争吵,这足以让我无地自容。

如果我是本顿·詹姆斯·凯斯勒,我会“甩”了我自己。

我双手抱在脑后,等着她从洗手间回来。

实际上,我应该离开。

不过,我不想离开。由于刚才对她父亲耍的那番花招,我觉得对她造成了侵犯。尽管我试图表现得老练圆滑,但还是没能像狐狸那样谨慎优雅地融入她的生活,而是如一头大象笨拙地闯了进去。

为什么我觉得有必要进行干涉?为什么我认为她没有能力独自对付她父亲?现在她可能在生我的气,而我们只假装约会了半个小时。

这就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决定不要女朋友的原因,就连假的我都得和她吵架。

不过,我刚刚为她点了一盘三文鱼,也许能做出一些弥补?

她终于走出洗手间,但一看到我仍坐在她的座位旁边,便停顿了一下,脸上的困惑表情清楚地说明,她确信当她回到餐桌前时我已经走了。

我应该走了,半小时前就应该走了。

无论如何都应该走了。

我站起身,示意她坐下。她一边狐疑地看着我一边溜进卡座。我伸手从后面的卡座中取过我的笔记本电脑、餐盘和饮料,放在这边的桌子上,然后坐到几分钟前她的混蛋父亲所在的座位上。

她低头看桌子,可能在想她的食物哪儿去了。

“餐凉了,”我告诉她,“我让服务生给你另上一盘。”

她抬眼望着我,头并没有动。她没有笑,也没有说谢谢,只是……盯着我。

我咬了一口汉堡,嚼起来。

我知道她不是个害羞的人。从她跟父亲的说话方式,我能看出她的嘴巴很毒,所以此刻她的沉默让我有点困惑。我咽下一口食物,喝了一口水,默默和她对视着。我希望能在心里准备一个真诚的道歉,但我没有。我似乎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而它直接通向我现在根本不应该想的两个东西。

她的乳房。

两个乳房。

我知道,我很可悲。但如果我们要坐在这里盯着对方,要是她能露出一点乳沟,而不是穿着这件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的长袖衬衫,那就太好了。现在外面的温度接近80华氏度,她应该穿得不那么像……修女。

隔着几张桌子的一对夫婦站了起来,从我们身边经过,朝出口走去。我注意到法伦把头侧向一边,让头发像防护屏似的垂落在面前。我觉得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这一举动,这似乎是她掩饰身上某种缺陷的一种自然反应。

也许这就是她穿长袖衬衫的原因,不让任何人看到里面的肌肤。

当然,这个想法让我再次想到她的乳房。那儿也有伤疤?她的身体受到多少影响?

我开始在脑子里想象脱掉她的衣服,但与性无关。我只是好奇,真的很好奇,因为我没有办法不盯着她看,这并不像我。母亲教给我得体的举止,但她没有教我的是,会有这样一种女孩,她们仅凭自己的存在考验男人的教养。

整整一分钟过去了,也许是两分钟。我一边吃薯条,一边与她对视着。她似乎并不生气,也不害怕。此时此刻,她甚至不再试图掩饰她一直极力避免别人看到的伤疤。

她的目光开始缓缓向下移动,直到落在我的衬衫上。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转向我的手臂、我的肩膀、我的脸,最终在我的头发上停了下来。

“你今天早上去哪儿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停止了咀嚼。我估计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会是:为什么我要干涉她的私生活。我用几秒钟吞下食物,喝了口水,擦擦嘴,然后靠在座位上。

“你什么意思?”

她指着我的头发,“你的头发乱糟糟的,”她又指着我的衬衫,“你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衬衫,”接着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你的指甲很干净。”

她怎么知道我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衬衫?

“你今天为什么那么匆忙离开你醒来的地方?”她问。

我低头看看衬衫,又看看指甲。她怎么知道我今天早上走得很匆忙?

“那些不会照顾自己的人通常不会有你这么干净的指甲,”她说,“这与你衬衫上的芥末渍相矛盾。”

我低头看看衬衫,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芥末渍。

“你的汉堡上有蛋黄酱,人们很少会在早餐吃芥末,而且你现在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像早上到现在没吃过东西,那么污渍很可能是来自昨天的晚餐。还有,今天你显然没有照过镜子,否则你不会头发这样就出门。你昨晚洗了澡,头发没吹干就睡了?”她摸着自己的长发,用手指轻轻拢了拢,“因为像你这么浓密的头发湿着睡觉就会变得弯曲,不重新洗一次根本无法梳理好。”她凑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你前面的头发怎么会翘得这么高?你是趴着睡觉吗?”

她是干什么的?侦探?

“我……”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没错。我是趴着睡觉。而且我上课迟到了。”

她点点头,好像已经知道了。

服务生端来一盘刚做好的食物,给她续满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根本没关注他。她还在盯着我,只是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要离开了,但就在这时,他停下来,转身面对着她,双手绞在一起,显然有些紧张,“那么……嗯,多诺万·奥尼尔,他是你父亲?”

她抬头看着服务生,表情难以捉摸。“是的。”她平淡地说。

服务生面露微笑,一下子释然了。“哇,”他激动地摇着头,“多棒啊,有个马克斯·埃普考特一样的父亲?”

她既没笑也没退缩。从她脸上看不出这是一个她听过无数次的问题。我等待她的嘲讽,因为根据她对父亲愚蠢言论的回应方式,这个可怜的服务生很难全身而退了。

就在我以为她要翻白眼时,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微笑道:“绝对是梦幻般的生活。我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女儿。”

服务生咧嘴一笑,“真是太酷了。”

当他转身离开时,她再次面对着我。“什么样的课?”她问。

听了她的问题,我愣了一会儿,因为还在想着她对服务生说的鬼话。我差点要问她一下,但想想还是算了。我相信对她来说,给出人们希望听到的答案比喋喋不休地说明真相省事得多。她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忠诚的人,因为如果那人是我的父亲,我不能保证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

“创意写作。”

她若有所思地笑了,拿起叉子,“我知道你不是演员。”她吃了一口三文鱼,第一口还没咽下,刀子就又切了下去。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埋头享受美食。我把一整盘吃得精光,而她吃了不到一半就把盘子推开了。

“告诉我吧,”她身体前倾,“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你这个狗屁假男友来拯救我?”

瞧吧,她在生我的气。我就料到会这样。

“我不认为你需要拯救。我只是有时觉得在荒谬面前难以控制我的愤怒。”

她扬起眉毛,“你绝对是个作家,否则谁会这样说话?”

我笑了起来,“对不起。我想说的是,有时候我是个很情绪化的白痴,我应该少管闲事。”

她把餐巾从膝盖上拉下来,放在盘子上,微微耸了耸肩。“我不介意,”她微笑道,“看到父亲那么慌张挺好玩的。我以前从未有过假男友。”

“我以前从未有过真男友。”我回答。

她的目光转向我的头发,“这一点毋庸置疑。我认识的同性恋绝不会像你这样出门。”

我有种感觉,她并不介意我的样子与她的要求相去甚远。我断定她一定受过不少身体方面的歧视,所以,很难相信她会是那种很看重男人外表的人。

不过我明白她是在取笑我。如果我不了解情况,我会以为她是在调情。

是的,我的确早就应该走出这家餐馆。我做过太多错误决定,但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对自己的错误决定心存感激的时刻之一。

服务生拿来账单,我还没来得及付钱,法伦已拿起她父亲扔在桌子上的现金,递给了他。

“需要找零吗?”他问。

她挥挥手,“不用了。”

服务生清理完桌子后离开了。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这顿饭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失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多待一会儿。这个女孩就要搬到纽约去了,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让我变得焦虑。

“那么,我们该分手了吗?”她说。

我笑了,尽管仍在试图辨别这到底是她的冷面机智,还是根本毫无个性。两者之间仅有一线之隔,但我打赌是前者,总之,希望它是。

“我们约会还不到一个小时,你就想甩了我?难道我不是一个好男友?”

她笑了,“有点太好了,说实话,这让我很奇怪。现在你要打破我的终极男友幻想,在分手时告诉我,你把我表妹的肚子搞大了?”

绝对是冷面机智。我忍不住又笑了,“我没搞大她的肚子。我睡她时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一阵富有感染力的笑聲在我耳边响起,我从未如此感激自己不太得体的幽默感。我不允许这个女孩离开我的视线,直到我再听到至少三四次那样的笑声。

她的笑声慢慢停了下来,脸上露出笑容。她朝门口瞥了一眼。“你真的叫本吗?”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

我点点头。

“你生活中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本?”

一个古怪的问题。管它呢,这本来就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但这种事我是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想我还没遇到过。”我撒谎道。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那么你是个好人?从没杀过人?”

“迄今为止还没有。”

她忍住笑,“那么如果我们今天在一起多待一会儿,你不会杀了我?”

“除非出于自卫。”

她笑了,伸手去拿包,斜挎在肩上,站了起来,“那我就放心了。咱们去吃粉红莓酸奶冰淇淋吧,吃了再分手。”

我讨厌冰淇淋。我讨厌酸奶。

我尤其讨厌酸奶冒充冰淇淋。

但我现在必须拿起电脑和钥匙,跟着她去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她愿意带我去。

“你从14岁起就住在洛杉矶,怎么会没吃过粉红莓?”她有点愠怒地说,转身仔细查看各种配料,“你至少听说过星巴克吧?”

我笑了,指着那些小熊软糖,服务员舀了一勺放进我的盒子。“我几乎住在星巴克,这是作家的必经阶段。”

她站在我前面排着队,等候付钱,突然,她厌恶地看着我的盒子。

“哦,我的天哪,”她说,“你不能只吃配料,”她抬头看着我,好像我杀了一只小猫,“你是外星人吗?”

我翻了个白眼,按住她肩膀,让她转过身去,“别训斥我了,不然在找到桌子前我就把你甩了。”

我从钱包里抽出20美元,付了甜点的钱。我们在拥挤的餐厅中穿行,但是没空位了。她径直朝门口走去,我跟着她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直到找到一条长椅。她坐下来,跷着二郎腿,把冰淇淋盒放在膝盖上。我这才看了看她的小盒,发现她一种配料也没要。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盒,满满的全是配料。

“我知道,”她笑着哼起童谣,“杰克·斯普拉特不吃肥肉……”

“他老婆不吃瘦肉。”我接着唱道。

她笑着舀起一勺放进嘴里,抽出勺子后,舔掉嘴唇上的冻酸奶。

我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是作家?”

她的问题将我从错愕中拉了回来。我点点头,“希望是。不过我还没有从事过专业写作,所以不确定是否可以称自己为作家。”

她移动了一下身子,面对着我,把胳膊肘支在椅背上,“不需要用薪水来考证你是个作家。”

“‘考证一词不恰当,应该说‘证明。”

“看到了吧?你说得对,显然你是个作家。不管有没有薪水,我都叫你作家,作家本。从现在开始,我就这么称呼你了。”

我笑了,“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她咬着勺尖,眯着眼睛沉思了几秒钟。“问得好,”她说,“我现在正处于转型期。”

“转型法伦。”我提议道。

她莞尔一笑,“还行。”

接着她面向前方,背靠在长椅上,放下二郎腿,双脚着地,“你想写什么样的东西?小说?剧本?”

“希望能尝试一切。我还不想在这方面设定限制。我才18岁,什么都想试试,不过小说和诗歌绝对是我的最爱。”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吃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我的回答让她很伤心。

“你呢,转型法伦?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她瞥了我一眼,“我们是在谈论人生目标还是我们的最爱?”

“没什么区别。”

她强作笑颜,“区别很大。我的最爱是演戏,但那并不是我的人生目标。”

“为什么?”

她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我,复又低头看她的冰淇淋盒,开始用勺子搅拌冻酸奶。这一次她使用全身之力叹了口气,仿佛快要瘫倒在地了。

“你知道,本,自从我们假扮一对情侣,你表现得很好,我很感激。不过你可以停止表演了,我爸爸现在不在这儿了。”

我正要再吃一口,但勺子还没到嘴边,手就僵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急转直下的谈话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她用勺子戳着酸奶,随后俯身把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她弓起一条腿,两手十指交叉抱住,再次面对着我,“你是真的不知道我的故事还是假装不知道?”

我不太确定她指的是哪个故事,所以轻轻摇了摇头,“我现在被搞糊涂了。”

她又叹了口气。我想我还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一个女孩连连叹气。它不是那种让一个男人感觉良好的叹气,而是让他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放下手,用拇指抠着椅背上一块疏松的木头,注意力全集中在上面,仿佛是在和它说话。“我14岁时很走运,在一部福尔摩斯遇见南茜·朱尔的电视剧《大侦探》中获得了一个角色。我在那部剧里演了一年半,声名鹊起,但是后来发生了这件事,”她指着自己的脸,“我的合同被解除,我被别人取代,从此再没演过戏。这就是我说的目标和爱好是两码事。演戏是我的最爱,但就像我父亲说的,我不再拥有实现人生目标所需要的条件。所以我想我会很快另寻他途,除非在纽约发生奇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着我,等待回应,但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她把下巴抵在胳膊上,凝视着我。

“我不太擅长现场励志演讲,”我对她说,“有时候在晚上,我会修改白天的谈话,但是今天,我会彻底改写它们来表达此刻我想要说的一切。所以,我只想让你知道,今晚当我把这段对话写在纸上时,我会说一些非常豪气的话,它会让你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棒。”

她将额头贴在胳膊上,咯咯地笑起来,“这是迄今为止我得到的对这个故事的最好回应。”

我也开心地笑了,探过身把盒子扔进她身后的垃圾桶。

这是自从我们一起坐在餐馆的卡座里我离她最近的一次。随着我的靠近,她的整个身体变得僵硬。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然后转至她的双唇,并没有立即撤回身子。

“这就是男朋友的意义所在。”我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回撤身。

通常,我会笃定知道自己故意在和一个女孩调情。我一向如此。但此时法伦看着我,就好像我犯了天大的罪,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一直误判了我们之间的感觉。

我坐直身子,并不回避她脸上恼怒的表情。她用手指指着我,“这个,就是我所指的屁话。”

我不确定她在说什么,所以小心问道:“你认为我在假装和你调情,好让你变得自我感觉良好?”

“难道不是?”

她真的这么想吗?真的没人跟她调情?这是因为她的伤疤还是伤疤造成的不安全感?男人肯定没她想的那么肤浅,否则,我会为所有男人感到害臊。事实上,这个女孩应该打跑那些和她调情的家伙,而不是去质疑他们的动机。

我捏着下巴中间的紧张肌肉,然后用手捂住嘴,考虑如何回应。当然,今晚当我回想这一刻时,我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好办法。但现在……我想不出一个完美的回答来拯救自己。

我想我会诚实以对,至少基本诚实。这似乎是对这个女孩最好的回应方式,因为她能一眼看穿废话,就好像它们是写在透明纸上一样。

现在轮到我长叹了一口气。

“你想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在想什么吗?”

她歪着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一小时前?”

我没理会她的嘲讽,继续道:“你第一次从我身边走过,也就是在我打断你和你父亲的午餐约会之前,你噔噔噔地离开时,我一直盯着你的屁股,很想知道你穿着哪种内裤。这就是你在洗手间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事。你是个丁字裤女孩吗?你会不穿内裤吗?因为在你的牛仔裤上我没看到普通内裤的轮廓。

“在你从洗手间回来之前,我心慌意乱,因为我不确定是否想看到你的脸。我一直在偷听你们的谈话,已经被你的个性所吸引。但是你的脸呢?人们常说不要凭封面判断一本书,但如果你先读了里面的内容却没看到封面呢?如果你真的喜欢那本书里的内容呢?当然,当你合上这本书,即将第一次看到封面时,你希望它会吸引你,因为谁愿意把一本内容精彩但封面粗劣的书放在书架上呢?”

她迅速低头看着膝盖,但我继续说下去。

“当你走出洗手间,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你的头发。这让我想起我吻过的第一个女孩。她叫阿比塔。她的头发很漂亮,总是散发着椰子的香气。这让我想知道你的头发是否也有椰子的香气,进而让我想知道你接吻是否像阿比塔,因为尽管那是我的初吻,我仍能记得它的每一个细节。不管怎样,在欣赏了你的头发之后,我立刻注意到你的眼睛。你离我还有几英尺远,但直直地盯着我,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盯着你看。

“我心神不宁,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因为正如你所指出的,我还没有照过镜子,而现在你在看着我,我不知道你看到的是什么,不知道你是否喜欢所看到的形象。我的手掌开始出汗,因为这是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我不知道它够不够好。

“这时你快走到我的卡座了,我的目光落到你的脸颊上,你的脖子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些伤疤。就在我注意到它们的时候,你迅速将目光移向地板,让头发遮住自己的脸。你知道那一刻我是怎么想的吗,法伦?”

她抬頭望着我的眼睛,我能看出她不想让我说出来。她自认为完全知道我的想法,但她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我告诉她,“因为通过那个简单的动作,我能看出你很没安全感。我意识到,既然你不知道自己他妈的有多么漂亮,那我可能真的有机会和你在一起,所以我笑了。我希望如果把握好机会,可能会弄清楚你穿的是什么样的内裤。”

仿佛整个世界选择在这一刻保持沉默,没有汽车经过,没有鸟儿啁啾,周围的人行道上空空如也。等待她回应的10秒是我一生中最长的10秒。10秒钟是那么漫长,足以让我想收回自己说过的一切,足以让我希望自己能闭上嘴巴,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口若悬河。

法伦清了清嗓子,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我没有动,只是看着她,不知道她是否选择在这一刻最终“甩”了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将目光转回到我身上。“今晚我还有很多东西要打包,”她说,“你知道,提供帮助是男朋友的绅士行为之一。”

“你需要帮忙打包吗?”我忙不迭地问。

她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当然。”

法伦

妈妈是我的偶像,我的榜样,我向往的女人。她忍受了我父亲七年,任何一个能和他坚持那么久的女人都应该得到一枚荣誉勋章。

我14岁那年获邀在《大侦探》中担任主角时,她犹豫着要不要让我接受。她痛恨我父亲的职业让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更痛恨这个职业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的男人。她说在他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之前,他人很好,也很迷人。然而名气冲昏了他的头脑,令她最终无法忍受和他在一起。她说,1993年,他们经历了婚姻破裂、他的声名鹊起以及他们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出生。

所以,当我开始演戏时,她竭尽全力不让我重蹈覆辙。想象一下,在洛杉矶,一个逐渐走红的女孩会很容易迷失自己。这种情况发生在我的很多朋友身上。

但是妈妈不允许它发生在我身上。每天只要导演在片场一喊停机,我就马上回家,面对一份家务清单和一整套规矩。我不是说妈妈很严厉,她只是不给我任何特殊待遇,无论我变得多么受欢迎。

她不允许我在16岁之前和男孩约会,所以在16岁生日后的头几个月里,我分别和三个男孩各约会了一次。我们玩得很开心,其中两人是同事,以前在片场的更衣室可能和他们亲热过一两次,另一个是我朋友的哥哥。无论我和谁出去,玩得开不开心,每次约会回来,妈妈都会和我进行一番例行谈话,告诫我在真正了解自己之前,别急着谈恋爱。她现在仍和我说这些事,而我根本没有约会了。

离婚后,妈妈开始阅读大量自助书籍。她读了许多有关育儿、婚姻、女人如何发现自我的书籍。通过这些书,她得出结论,女孩在16岁到23岁之间的变化要比她们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要大。对她来说重要的是,这几年我不能爱上什么人,否则,她担心我永远无法学会爱上自己。

她16岁时遇到我父亲,23岁时离开了他,所以,我认为她设定的年龄限制与她的个人经历不无关系。但考虑到我只有18岁,短期内不打算安定下来,我觉得听从她的建议,认可她的教诲并非难事。这是我起码应该做的。

她认为存在一个神奇的年龄,那时女人最终会弄明白自己的所有屁事,这让我忍俊不禁。但我承认,我最喜欢的一句格言其实是她编造的。

“如果你迷失在别人身上,你将永远无法找到自我。”

妈妈不出名,没有了不起的事业,甚至没能嫁给自己生命中的至爱,但是有一点,她一直都是……对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对她言听计从,不管她的话听起来多么荒谬,除非我找到充分的反驳理由。她从未给过我错误的建议,所以,尽管本顿·詹姆斯·凯斯勒可能是从我卧室书架上众多爱情小说中走出来的理想男人,这个家伙至少在五年内根本没有机会和我在一起。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想爬到他的膝盖上,在公园的长椅上跨坐在他身上,将舌头伸进他的喉咙。因为在他承认他觉得我很漂亮后,我真的很难克制自己。

不,等等。

他的原话是“他妈的有多么漂亮”。

虽然他似乎好得有点不真实,其实可能有满身的缺点和恼人的小习惯,我仍然贪婪地想和他一起度过余下的一天。因为谁知道呢?即使我要搬到纽约去了,今晚我仍有可能骑在他身上,将舌头伸进他的喉咙。

今天早晨醒来时,我本以为这天将是我两年来最艰难的日子。有谁知道,我生命中的倒霉纪念日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1235。”我告诉他公寓大楼入口的密码。他摇下车窗,伸长手臂按了密码。上午我是坐出租车去餐馆见父亲的,所以本提出开车送我回家。

我指着一个空车位,他朝那个方向转过去,停在我室友的车旁。我们从车两边下了车,在车头碰面。

“我觉得进去前应该提醒你一下。”我说。

他瞥了一眼公寓大楼,不安地回头看着我,“你不是和现实生活中的男友住在一起吧?”

我笑了,“不,当然不是。我的室友叫安贝尔,她可能会问你无数个问题,因为之前我从未带男人踏进我的房门。”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不介意向他承认这一点。

他随意地搂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朝大楼走去,“如果你要我假装我们只是朋友,那是不可能的。我不会为了你的室友淡化我们的关系。”

我笑了,带着他来到公寓门口。我不自觉地举起手准备敲门,但随即转开门把手。至少在10个小时内这里仍然是我的家,所以没有必要敲门。

本放下胳膊,让我先进去。我扫了一眼客厅,发现安贝尔和她的男朋友正站在厨房柜台前。她和格伦已经交往一年多了,我敢肯定,今晚我一搬走格伦就会搬进来。

她抬头瞥了一眼,注意到了我身后的本,立刻睁大了眼睛。

“嘿。”我兴冲冲地说,好像我带回一个从未提到过的帅哥没有什么不寻常。

我们穿过客厅,安貝尔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本。“嘿,”她终于说道,仍然盯着他,“你是谁?”随后她看着我,指着本,“他是谁?”

本走上前伸出手。“本顿·凯斯勒,”他握着她的手说,接着又握了握格伦的手,“就叫我本好了,”他用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肩膀,“我是法伦的男朋友。”

我笑了,但只有我一个人在笑。格伦上下打量着本。“男朋友?”他问,将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他知道你要搬到纽约去吗?”

我点点头,“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安贝尔扬起眉毛,“那是……什么时候?”

她很困惑,因为她知道我会告诉她所有事情,有男朋友绝对是所有事情的一部分。

“哦,天哪,”本低头看着我说,“有多长时间了,宝贝?一个……还是两个小时?”

“最多两个小时。”

安贝尔眯着眼睛看着我。她想知道所有的细节,她讨厌必须等到本离开才会弄清楚。

“我们去我的房间。”我故作轻松地说。

本向他们挥挥手,把胳膊从我肩上移开,十指相扣牵着我的手。“很高兴认识你们俩。”他指着过道,“我现在要跟法伦去她的房间,这样我就能看到她穿的是什么内裤了。”

安贝尔张大了嘴,格伦笑了起来。我甩开本的手,很震惊他会开这么过火的玩笑,“想得美,你现在只有帮我打包的份。”

他俏皮地噘起嘴。我翻了个白眼,领他穿过走廊来到我的房间。

两年多来,安贝尔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一毕业,我们就搬进了这套公寓。也就是说,我在这里只住了六个月,所以事实上,我是要把刚拆包的所有东西重新打包。

走进房间,本随手关上了门。他四下打量着房间。我没有理会他,打开箱子。我搬到纽约的那套公寓家具齐全,因此,我只需要带走衣服和洗漱用品,其他东西我已经放到妈妈那里了。

“你喜欢看书?”他问。

我回头望了一眼,他正摆弄着书架上的书,“没错。你应该赶快写一本,因为它已经在我的TBR上了。”

“你的TBR?”

“待读书单。”我解释道。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看了看封底。“真不想告诉你,我觉得你不会喜欢我将来写的书。”他把书放回书架,又抽出一本,“你似乎对爱情小说情有独钟,那并不是我的兴趣所在。”

我停止在壁橱里翻找衬衫,盯着他。“拜托,”我气呼呼地说,“请别告诉我,你是那种根据别人喜欢的书来评判他们的自命不凡的家伙。”

他立刻摇摇头,“没有的事,我只是不懂怎么写爱情小说。我18岁,对于爱情几乎一窍不通。”

我靠在壁橱门上,“你以前从未谈过恋爱?”

他点点头,“谈过,但不是那种值得写进小说的恋爱,所以我没有资格写它们。”说完,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靠在床头,看着我。

“你认为史蒂芬·金在现实生活中确实被一个小丑谋杀了?”我问他,“莎士比亚真的喝了一瓶毒药?当然没有,本。这就是为什么小说被称为虚构类作品。你要自己编造那些扯淡的事。”

看着他靠在床头冲我微笑,我心慌意乱。我突然想求他在床上打个滚,这样今晚我就能闻着他的体味入睡。但我想起今晚我不会睡在这里,因为那时我将在飞往纽约的航班上。我转过身,再次面对着壁橱,不让他看到我绯红的脸。

他轻声笑了起来,“你刚才在想肮脏的事。”

“才没有。”我断然否定。

“法伦,我们已经约会两小时了。我能像读书一样读懂你,现在我相信,那本书充满了情色。”

我笑了,将衬衫从衣架上一件件扯下来。我还不知道该怎样打包,不想费事地叠起来,所以就先把它们扔在卧室地板中间。

在取下壁橱里大约四分之一的衬衫后,我再次回头看看本。他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我。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他帮忙,因为他可能只会更碍事。本也承认这一点,但他似乎很兴奋能和我多待一会儿,这让我觉得很开心。

我们开车过来的时候,我决定不去质疑他的动机。当然,我的不安全感依然让我纳闷,像他这样的家伙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在一起究竟要干什么。但是每当这个想法袭上心头,我都会想起我们在长椅上的那番谈话。我告诉自己,他说的每句话似乎都发自内心,他也许真的觉得我很有魅力。老实说,这对于我的宏伟计划重要吗?我就要搬到这个国家的另一端去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谁在乎这个家伙是否只想钻进我的内裤?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倒是更喜欢。这是两年来第一次有人让我觉得自己很性感,所以我不会因为很享受这一切而感到自责。

我走向梳妆台,听到他正在用手机拨号码。我静静地听着。

“我能预订今晚7点的一张两人桌吗?”

我等着听他接下来说什么,一切显得那么寂静。我的心脏在过去两小时得到的锻炼比过去两个月还要多。

“本顿·凯斯勒,K-E-S-S-L-E-R,”接着是一阵寂靜,“太好了,非常感谢。”又是一阵寂静。

我在顶层抽屉里翻来翻去,好像并没有向上帝祈祷让我成为他的晚餐女伴。我听到他在床上挪动的声音,于是转过身,看到他向我走来。他咧嘴笑着,越过我的肩膀偷看我正在翻找的抽屉。

“这是你的内裤抽屉?”他伸手抓起一条。我从他手里夺过来,扔到箱子里。

“不准动。”我对他说。

他从我身边绕过去,胳膊肘靠在梳妆台上,“如果你在收拾内衣,那就意味着你穿内裤。所以,通过排除法,我断定你穿着丁字裤。现在我只需要知道它是什么颜色。”

我把抽屉里的东西扔到箱子里,“想让我谈论内裤需要的不只是油嘴滑舌,作家本。”

他咧嘴一笑,“哦,是吗?需要什么?一顿丰盛的晚餐?”他离开梳妆台,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恰好今晚7点,我在马尔蒙庄园酒店订了桌位。”

我笑了,“是吗?”我绕过他又走到壁橱前,试图掩饰脸上的灿烂笑容。谢谢你,耶稣。他要带我去吃晚餐了。然而一走进壁橱,我的笑容消失了。天哪!我穿什么?自从我的胸部完全发育后我就没有约会过!

“法伦·奥尼尔?”他站在壁橱门前说,“今晚你愿意和我约会吗?”

我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这身沉闷的衣服。“我穿什么去庄园酒店啊?”我回头看看他,一脸苦相,“我们就不能去墨西哥快餐店什么的?”

他笑了起来,从我身边挤过去,走进壁橱。他扒拉着壁橱里的衣服。“太长,”他边说边将衣架一个个往旁边挪,“太丑,太随意,太花哨。”终于,他停下来,从挂衣杆上扯下一件。他转过身,举着一件黑裙子。从妈妈给我买来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把它扔掉。

她总是给我买衣服,都是一些不能掩盖伤疤的衣服,希望我会穿上它们。

我摇摇头,从他手里夺过裙子,挂回原处。我从仅有的几件长袖裙子当中抓起一件,“我喜欢这件。”

他的目光落回到那件黑裙子上,把它从衣架上拽下来塞给我,“但是我想让你穿这件。”

我把裙子还给他,“我不想穿这件。”

“不行,”他说,“我请客吃饭,所以我可以选择在吃饭的时候盯着什么看。”

“那我来买单,穿我想穿的裙子。”

“那我宁愿去墨西哥快餐店。”

“我想我们作为情侣第一次吵架了。”我嘟囔道。

他笑着伸出手,拿着那件黑裙子,“如果你同意今晚穿这件,我们现在就可以在壁橱里和好。”

他真是百折不挠,但是我不会穿这件该死的裙子。如果必须道出实情,我愿意。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去年,妈妈有意解决我的心理问题,给我买了这件裙子。但她不知道穿上它我有多别扭。不暴露太多皮肤的衣服才会让我更放松。我不喜欢让别人不自在。”

本紧绷着下巴,转过脸看着手中的裙子。“好吧。”他淡淡地说,把衣服扔到地板上。

谢天谢地。

“但人们看着你感到不自在是你的错。”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说话的口吻像极了我父亲。我不想说谎,这句话很伤人。我感觉喉咙肿胀得无法呼吸,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这可不太厚道。”我平静地说。

本向我靠近一步。壁橱很小,我真的不需要他站得更近,尤其是在他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之后。

“这是事实。”他说。

我闭上眼睛,因为如果不这样,就得盯着这张吐出恶毒话语的嘴巴。

我平静地呼出一口气,忽然发觉他的手指轻拂着我面前的头发。意想不到的身体接触迫使我闭紧了眼睛。我觉得自己很蠢,没有下逐客令,或者至少把他推出壁橱。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无法动弹或说话,甚至无法呼吸。

他拨开我前额上的头发,用手指梳理着,直到它们不再垂在面颊上,“你留这样的头发,因为你不想让人们看到太多;你穿有领子的长袖衬衫,因为你认为它能帮助遮掩。但其实不然。”

我觉得他的话就像拳头,直接打在我的心窝上。我把脸从他手中挣脱开,但眼睛一直闭着。我觉得我可能会再次哭泣,我为愚蠢的一周年纪念日已经哭得够多了。

“人们看你时感到不自在不是因为你的伤疤,法伦,而是因为你让他们觉得看着你是不对的。相信我,你是人们想要盯着看的那种人。”我感觉他用指尖摩挲着我的下颌,不由得退缩了一下。“你有最棒的骨骼结构,我知道这是奇怪的恭维,但这是事实。”他的手指离开我的下颌,沿着下巴触摸到嘴唇,“还有你的嘴唇。男人盯着它,因为他们想知道它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女人盯着它则是出于嫉妒,因为如果她们也有这样的嘴唇,就再也不用买口红了。”

我呜咽了一下,声音既像笑又像哭,但我仍然不敢看他。我全身僵硬,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摸哪里,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一生中只遇到过一个头发像你这么长,长得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不过我已经跟你说过阿比塔的事。需要说明的是,她没法跟你相比,尽管她是一个接吻高手。”

我感觉他举起双手把我的头发拢到肩膀后面。他离得那么近,我知道他可以看到我夸张的胸部起伏。天哪,突然间我变得难以呼吸,仿佛这里的海拔比五分钟前高出一万英尺。

“法伦。”他用手指抬着我的下巴,向上仰起我的脸。我睁开眼睛,发现他比我想象的近得多。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人们都想盯着你看。真的,我就是其中之一。但当你身穿‘铠甲,发出无声的‘别看了时,人们就会转移目光。唯一在乎你脸上伤疤的人是你自己。”

我很想相信他。如果我能相信他说的一切,也许我的生活会比现在更有意义。如果我相信他,也许我就不会对试镜的想法感到那么紧张。也许我会听从妈妈的话,做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应该做的事:发现真正的自己,而不是隐藏自己。

见鬼,我甚至不敢随心所欲地穿衣服。

本的目光落在我的衬衫上。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呼吸和我的一样粗重。他抬起手拨弄着我衬衫的第一粒纽扣,想要把它解开。我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不再离开我的衬衫,我的眼睛也不再离开他的脸。当他的手指移到第二粒纽扣时,我敢说他的呼吸开始变得颤抖。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很害怕他将是第一个看到衬衫下面惨状的男人。但我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阻止他。

第二粒纽扣解开后,他向下移到第三粒。在继续之前,他抬头看着我。此刻他似乎和我一样害怕。接下来,我们四目相对,直到他到达最后一粒纽扣。当纽扣全被解开,我低头看着衬衫。

只有一小块皮肤在肚脐上方露了出来,所以其实我还没有裸露的感觉。但是就要有了,因为他慢慢將双手移至衬衫上面。在他下一步行动之前,我再次紧紧闭上眼睛。

我不想去看他目睹我身上的伤疤时脸上的表情。确切地说,我的整个左半身几乎遍布伤疤。与衣服下面的大面积伤疤相比,他在我脸颊上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

我感觉衬衫被掀开了。身体暴露得越多,眼泪就越难以抑制住。现在真的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不过我想眼泪从来不懂完美的时间选择。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还听到他在衬衫完全敞开时倒抽了一口气。若是以前,我会把他从壁橱里推出去,关上门躲起来。但今天,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我没有阻止他。

本将衬衫从我肩上脱下来,慢慢滑过双臂,接着从我手上往下拽,直到落在地板上。我能感觉到他的双手蹭到我的双手,一时窘迫得无法动弹,知道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双手和手腕,这时第一滴眼泪从我的脸颊上滑落。不过,眼泪并没有阻止他,他的双手向上移至我的手臂。我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没有继续向我的肩膀移动,而我仍然不敢睁开眼睛。

我感觉他的额头轻轻靠在我的额头上,他的呼吸和我一样困难,这是此刻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事。

当他的手碰到我的牛仔裤裤腰时,我的胃突然一紧。

这太过分了。

太过分,太过分,太过分,我所能做的只是猛吸一口气,任凭他的手指将我牛仔裤的扣子解开。我不确定他在做什么,但我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

呼吸,法伦,呼吸。你的肺部需要空气。

他的额头仍然贴着我的额头,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撞击着我的嘴唇。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低着头一边看着,一边拉下我的牛仔裤拉链。

当拉链拉到头时,他把双手伸到我的牛仔裤和臀部之间,动作如此随意,让我相信触摸到伤疤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安。他把牛仔裤褪到臀部位置,然后低下身子将它从我腿上慢慢拉下来。他嘴里呼出的气息顺着我的身体不断向下移动,直到我感觉到它停在我的肚子上,但他的嘴唇并未触碰我的皮肤。

当牛仔裤落在地下时,我两脚接连从中迈了出来。

我不知道接下來会发生什么。

我依然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站着,跪着,还是走开了。

“抬起胳膊。”他说。

他的声音沙哑而且离得很近,吓得我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他就站在我面前,抱着之前他扔到地板上的那件黑裙子。

我抬头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的目光如此兴奋狂热,仿佛在用尽一切气力克制自己不要脱掉我的胸罩和内裤。

他清了清嗓子,“请抬起胳膊,法伦。”

我抬起胳膊,他把裙子举过我的头顶,顺着胳膊滑落下来。他扯着裙子,直到我的头从里面伸出来,然后继续扯着,调整它在我身上的曲线。当裙子终于就位时,他撩起我的头发,让它披散在我的背上。他后退半步,上下打量着我,随后清了清嗓子,但开口说话时,声音仍很沙哑。

“真他妈漂亮,”他咧嘴笑道,“红色。”

红色?

我低头看看裙子,但它明明是黑色。

“你的内裤,”他解释道,“是红色的。”

我爆发出一阵大笑,但听起来更像是带颤音的哭声。我这才意识到眼泪还在顺着脸颊往下淌,于是双手拂面,试图擦干眼泪,但它们就是止不住地流。

我无法相信他脱我衣服就是要证明这个,我无法相信我竟然允许他这么做。现在我知道本所说的他在荒谬面前难以控制自己的愤怒是什么意思了。他认为我的不安全感很荒谬,他要亲自向我证明这一点。

本向前一步,把我搂在怀里。我感受到了无边的慰藉和温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我现在嘲笑的是我荒谬的眼泪,因为谁会这样?谁会在一个男人第一次脱掉她的衣服时哭泣?

“我这可是创了纪录,”本捧起我的脸,低头看着我,“恋爱不到三小时就把女朋友弄哭了。”

我破涕为笑,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拥抱着他。为什么两年前我在医院醒来时他不在那里?为什么非得经过整整两年才让我获得这么一点点自信?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两分钟,才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他身上并不那么好闻,因为我的脸一直贴在他已经穿了两天的衬衫上。

我后退一步,再次用手指擦擦眼睛。我不哭了,但我敢肯定现在满脸都是睫毛膏。

“我答应穿这件可恶的裙子,但有个条件,”我说,“你得先回家洗个澡。”

他笑得更开心了,“这已经在我的计划之中。”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我再也无法忍受在壁橱里多待一秒钟。我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出去。“快4点了,”我告诉他,“6点回到这儿,我会穿好衣服,准备出发。”

他向卧室门口走去,但在离开前再次面对着我,“我想让你今晚把头发扎起来。”

“不要得寸进尺。”

他笑了,“为什么不呢?”

我指着门口,“快去洗澡,顺便刮刮胡子。”

他打开门,后退着往外走,“嗯,刮胡子?今晚你打算亲我?”

“快去。”我嗔怒地笑道。

他关上门,但我仍能听到他在客厅对安贝尔和格伦说的话:“是红色的!她的内裤是红色的!”

我究竟在做什么?

她要搬到纽约去了。这是一顿晚餐,仅此而已。

但是说真的,我究竟在做什么?我不该这么做。

我穿上牛仔裤,在壁橱里找了件干净的衬衫。我刚套上衬衫,门突然开了。

“嘿,太好了,你回来换衣服了。”凯尔倚着门框说。天哪,现在别打扰我。“今晚想跟我和乔丁一起吃饭吗?”

“不行,我有个约会。”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古龙水。真不敢相信,我身上这么难闻,法伦竟然愿意和我挨得那么近。这真有点尴尬。

“哦,是吗?和谁?”

我抓起梳妆台上的钱包,拿上夹克,“我女朋友。”

我从他身边溜过去,来到走廊上。他笑了起来,“女朋友?”他知道我不交女朋友,所以跟在我后面,想要套出更多信息,“你知道,如果我告诉乔丁你和女朋友约会,她会追问到我脑袋爆炸。你最好告诉我点什么。”

我笑了。他说得没错,他的女朋友喜欢打听所有人的事。她就要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了,所以她认为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而她尤其爱管家里人的闲事。

他跟着我走出大门来到车前。我还没来得及关上车门,他一把抓住门把手,“我知道你昨晚在哪儿。”

又来了。我不再试图关门,跌靠在座位上,“你的女朋友是个大嘴巴,你知道吗?”

他倚在车门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低头盯着我,“她只是担心你,本。我们都是。”

“我没事。瞧着吧,我真的没事。”

凯尔默默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希望这次能相信我。但这样的话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我明白这一点,但他不知道这次真的与以往不同。

他放弃了,关上车门,没再多说一个字。我知道他只是想帮我,但是不需要。事情真的会发生变化。今天在看到法伦的那一刻,我就确信这一点了。

下午5点05分,我来到她的公寓门前。我来早了,但正如我说的……她就要启程去纽约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跟她在一起多待55分钟比我想要的差远了。

刚一敲门,门就开了。安贝尔笑眯眯地看着我,让到一边。“啊,你好!法伦的隐形男友,”她指着沙发,“请坐,法伦在洗澡。”

我瞥了一眼沙发,看着通向法伦卧室的走廊,“你不认为她洗澡时需要我帮忙吗?”

安贝尔被逗乐了,但很快就变得严肃起来,“不,坐下。”

我坐下,冲坐在对面的格伦点点头。他警告地扬起眉毛。我想起法伦之前的提醒。

安贝尔走过来,坐在格伦旁边,“法伦说你是个作家?”

我点点头,“作家本,那就是我。”

就在她准备问第二个问题时,法伦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嘿,我听到你来了。”

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刚洗完澡。我转向安贝尔,她耸了耸肩,“不要怪我考验你。”

我站起来朝走廊走去,同时指着安贝尔,但看着法伦,“你的室友好狡猾。”

“没错。”法伦说,“你早来了一小时。”

“55分钟。”

“都一样。”

“不一样。”

她转过身,返回卧室,“我厌倦了和你吵架,本,”她走向浴室,“我刚收拾完行李,还没开始准备呢。”

“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我坐到床上,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书,“我在这儿看书等你。”

她从浴室门口探出头,看到我手中的书,“小心点,那本书很棒,它可能会改变你的想法,开始写爱情小说。”

我皱起鼻子,摇摇头。她笑着缩回脑袋。

我打开书的第一页,打算浏览一下。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看了10页。

17页。

20页。

37页。

天哪,它就像可卡因。

“法伦?”

“嗯?”她在浴室应了一声。

“你看完这本书了吗?”

“没有。”

“我需要你在去纽约之前把它看完,这样你就可以告诉我,她是否发现他真的是她哥哥。”

她在门口闪了一下。“什么?”她喊道,“他是她哥哥?”

我咧嘴一笑,“看到你了。”

她翻了个白眼,又消失在浴室里。我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书,开始打量法伦的房间,它看上去和一小时前大不一样了。床头柜上的所有照片都被收走,之前我都没有好好看看它们,衣橱变得空空荡荡,几个盒子散落在地板上。

不过,我进来的时候注意到她仍穿着那件裙子。我一直担心她会改变主意,趁我不在时把它塞进箱子。

我从眼角的余光看到动静,于是朝浴室瞥了一眼。她正站在门口。

我的目光首先落在裙子上,我很佩服自己的选择。裙子的领口开得恰到好处,让我觉得很开心,但我还不敢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去紧盯她的乳沟。

我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同,看起来并没有化妆,但不知怎么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很高兴自己得寸进尺地要求她扎起头发,因为她的发髻我真的很喜欢。我站起来,走过去,双手扶着门框,面带微笑看着她,轻声道:“真他妈漂亮。”

她嫣然一笑,低下头,“我觉得自己很蠢。”

“我对你所知有限,所以不会和你争论你的智力水平。你很可能笨得像块木头,但至少你很漂亮。”

她乐了,注视着我的眼睛,随后目光又落在我的嘴上。天哪,我想吻她,我太想吻她了。这让我痛苦。现在我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实在太痛苦了。

“怎么了?”

我龇牙咧嘴地抓着门框,“我非常,非常想吻你,我正竭尽全力不那么做。”

她向后仰着脖子,困惑地皱起眉头,“你想亲吻一个女孩时总是露出这么一副要吐的样子吗?”

我摇摇头,“除非是你。”

她怒气冲冲地从我身边挤过去。我对自己的词不达意懊恼不已,忙解释道:“我不是说想到亲吻你让我觉得恶心。我的意思是,我太想吻你了,它让我肚子疼,就像睾丸胀痛,不过是我的肚子而不是我的蛋蛋。”

她笑得两手捂着前额,“我该拿你怎么办,作家本?”

“你可以吻我,让我好受一点。”

她摇摇头,走到床前。“决不,”她坐在床上,拿起我刚才读的那本书,“我读过很多爱情小说,知道什么时候最合适。如果我们要接吻,它必须值得一书。在你吻过我之后,我要让你彻底忘掉那个你念念不忘的阿比塔。”

我走到床的另一边,躺在她旁边,接着翻过身,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哪个阿比塔?”

她冲我咧嘴一笑,“这就对了。从现在起,当你遇到一个女孩,你最好拿她们和我而不是和她进行比较。”

“以你为标准对其他女孩来说太不公平。”

她翻了个白眼,认为我又在开玩笑。但老实说,将其他人与法伦相比的想法很荒谬,无人能和她相比。见鬼,我只和她待了几小时就已经知道这一点。我甚至希望自己从未见过她,因为她就要搬到纽约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

我盯着天花板,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今晚我该怎么跟她说再见?我用双臂遮住眼睛,真希望今天没有走进那家餐馆。人们不会想念自己不认识的人。

“你还在想着吻我吗?”

我把头向后靠在枕头上,仰望着她,“已经超越亲吻,嫁给我吧。”

她笑了,也顺势躺了下来,柔情似水地看着我,接着伸出手,将手掌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感到呼吸困难。“你刮胡子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拇指摩挲着我的下巴。

她这样抚摸的时候,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没有什么好高兴的。过了今晚,我就再也得不到这样的爱抚了。真他妈残忍。

“如果我要你的電话号码,你会给我吗?”

“不会。”她几乎脱口而出。

我紧抿双唇,等待她的解释。但她什么也没说,继续用拇指在我的下巴上来回摩挲。

“电子信箱?”

她摇摇头。

“传真机呢?”

她笑了,听到她的笑声真让人高兴。这里的空气太沉重了。

“我不想交男朋友,本。”

“所以你要跟我分手?”

她翻了个白眼。“你知道我的意思,”她把手抽回去,放在我俩身子之间,“我们才18岁。我就要搬到纽约去了。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而且,我答应过妈妈,不会在23岁之前爱上任何人。”

同意,同意,同意,但是……什么?“为什么是23岁?”

“我妈妈说,大多数人到了23岁才能认清他们的生活。所以我要确保知道自己是谁,想要怎样的生活,在此之前,我不允许自己坠入情网。因为坠入情网很容易,本,但当你想出来时,就没那么简单了。”

有道理,如果你是铁皮人。“你认为你真的能控制自己爱或不爱一个人?”

“坠入情网也许不是一个有意识的决定,但你完全可以在事情发生前让自己脱离那个环境。所以,如果我遇见一个我觉得可能会爱上的人,我会远离他,直到做好准备。”

哇。她就像一个怀揣许多人生忠告的小苏格拉底。我觉得我应该做笔记,或者与她辩论。

不过老实说,她的这些话让我松了口气,因为我怕她会把我吻醉,到了夜将尽时,让我相信我们是灵魂伴侣。因为老天知道,如果她答应,我会毫不犹豫地亲吻她的双唇。男人不会对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说不,无论是多么令他讨厌的关系。男人看到乳房加上幽默感就会认为自己遇到了女神。

但是五年听起来遥遥无期。我敢肯定五年后她甚至不会记得今晚,“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在你23岁时来看望我,好吗?”

她笑了,“本顿·詹姆斯·凯斯勒,五年后你会成为一个名作家,不会记得那个渺小的我。”

“也许你会成为名演员,不会记得我。”

她没有回应。事实上,可能我的话让她伤心。

我們就这样面对面静静地躺在床上。即便我看到了伤疤和她眼里的忧伤,她仍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她的嘴唇看起来如此柔软诱人,我努力不去理会自己内心的不安。但每次盯着她的美唇,强烈的自我克制都让我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尽量不去想象如果我探过身亲吻她会是什么感觉。但是和她挨得这么近,我真希望自己读过所有的爱情小说。到底什么样的吻才值得一书?我需要知道,这样我才可以做到。

她穿着那件裙子躺在右侧,皮肤裸露出很多。我看到伤疤从她的手腕上方开始,一直延伸到胳膊和脖子,在脸颊上倾泻而下。我触摸着她的脸,一如她触摸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掌心退缩了一下,因为这些地方几小时前她连看都不想让我看。我用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然后顺着脖子往下滑。手指所到之处,都让她变得紧张。“这让你不安吗?”

她的眼睛在我的双眼之间来回闪烁。“我不知道。”她低声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触摸过她伤疤的人。我以前在做饭时烧伤过自己,知道烧伤愈合后的感觉,但她的伤疤比通常的表皮烧伤严重得多,摸起来比正常皮肤柔软得多,脆弱得多。指尖下的奇妙感觉让我想一直抚摸她。

她一动不动,任由我爱抚。足有好几分钟,我们谁都没说话。我的手指继续抚摸着她的胳膊和脖子。她的眼睛湿润了,似乎快要哭出来,这让我怀疑她不喜欢我的抚摸。我能理解为什么这会让她不舒服,但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我觉得此时和她在一起比一整天都舒服。

“我应该憎恨这个,”我低声说,手指沿着她胳膊上的伤疤轻轻滑过,“我应该感到生气,因为经历这一切一定极其痛苦。但不知何故,当我触摸你时……我很喜欢你的皮肤。”

我不确定她会怎样理解我刚才说的话,但这是真心话。我突然很感激这些伤疤……因为情况可能会更糟,她有可能死于那场大火,那么此刻她就不会在我身边了。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来回抚摸着她的胳膊。当我们目光相遇时,一滴眼泪赫然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一直努力提醒自己,每个人都有伤疤,”她说,“很多人甚至比我的还要糟。唯一的不同是,我的看得见,而大多数人的看不见。”

我没告诉她,她说得对。我没告诉她,她的外表看起来如此美丽。我只希望,我能在她的内心看到同样的美丽。

法伦

“该死,法伦!该死,该死,该死。”

我听见本在骂脏话,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他的手抓着我的肩膀,“转型法伦,快醒醒!”

我睁开眼睛。他坐在床上,一只手捋着头发,看起来很恼火。

我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睡着了。

我们睡着了?

我看了看闹钟,8点15分。我伸手去抓,把闹钟拿到眼前。这不可能是真的。

但是没错,是8点15分。

“该死。”我说。

“我们错过了晚餐。”本说。

“我知道。”

“我们睡了两小时。”

“是啊,我知道。”

“我们浪费了该死的两小时,法伦。”

他看起来真的很抓狂。可爱,但很抓狂。

“对不起。”

他困惑地瞥了我一眼,“什么?不,别这么说,又不是你的错。”

“昨晚我只睡了三个小时,”我对他说,“我一整天都很累。”

“是啊,”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昨晚我也睡得很少,”他下了床,“你的航班什么时候起飞?”

“11点半。”

“今晚?”

“是的。”

“也就是三小时后?”

我点点头。

他咕哝着抹了把脸,“该死,这意味着你得出发了,”他垂下双手,低头看着地板,“我也应该离开了。”

我不想让他离开。

但是我只得让他离开。我不喜欢心里升腾起的这种恐慌感,我不喜欢我想要对他说的那些话。我想告诉他,我改变了主意,他可以有我的电话号码。但是,如果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他,我会时时刻刻和他聊天。我会被他以及他的每条短信和每个电话扰乱心思,然后我们会时时刻刻视频连线,不知不觉中,我就不再是转型法伦,变成女朋友法伦。

想到这些并没有让我感到反感。

“我该走了,”他说,“接下来你可能有很多事要做,然后就要去机场了。”

其实不然。我已经收拾好了,但我什么也没说。

“你想让我离开吗?”我看得出他希望我说不,但是我真的需要他离开,以免我把他作为不去纽约的借口。

“我送你出去。”我的声音很小,充满歉意。他没有立即做出反应,但最终还是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嗯,”他慌乱地说,“嗯,送我出去。”

我穿上原本准备在晚餐时穿的鞋子。我们俩谁都没说话,不情愿地朝门口走去。他打开卧室门,先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看着他在我前面穿过走廊。他的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脖颈。我讨厌看到他难过,讨厌让自己难过,讨厌我们竟然睡着了,白白浪费了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两小时。

快到客厅时,他停下来,转过身。再一次,他看起来一副要吐的样子。我静静地站着,等着他对我说什么。

“这个吻也许不值得一书,但我必须得做。”他朝我快速走了两步,双手插入我的头发,嘴贴在我的嘴上。我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抓住他的肩膀,但紧接着我与他步调一致,双手滑向他的脖子。

他把我顶在墙上,双手、胸部和嘴唇如饥似渴地压在我的身体对应部位。他紧紧地捧着我的脸,仿佛害怕它溜走。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因为很久没有吻过任何人了,我想我可能已经忘了该怎么做。他抽开身子让我吸口气,然后又回到我身上……双手……双腿……舌头。

哦,我的天哪,他的舌头。

已经两年多了,不曾有别人的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我以为我会有些迟疑;然而,他的舌头一碰到我的双唇,我立刻张开嘴,迎接这温暖、深入的吻。如此柔软、迷人。他的嘴,加上他的手抚摸我胳膊的样子让人受不了,实在让人受不了。太美妙了,美妙至極。我呜咽起来。

听到我发出哭声,他更加用力地将我按在墙上。他左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右手紧紧搂着我的腰,把我拉到他的胸前。

我已经收拾好行李,他不必现在就离开。

是吗?

他真的不必现在离开。性爱会释放内啡肽,内啡肽让人保持清醒,所以在起飞前和本做爱也许对我有益。我18岁了,还没做过爱,不难想象体内积聚了多少内啡肽。我们可以在起飞前做爱,那么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可以不睡觉。想象一下,到了纽约我会有多么高的工作效率。

哦,天哪,我正在把他拉回卧室。如果回到卧室,我就无法拒绝他。我真的愿意和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发生性关系吗?

我疯了。我不能和他做爱。我连避孕套都没有。

现在我要把他推回走廊。

天哪,他一定觉得我疯了。

他再一次将我按在墙上,仿佛刚才犹豫不决的10秒钟从未发生过。

我只感觉天旋地转,妙不可言。看来妈妈的那些迂腐教导完全是荒谬而愚蠢的。当女孩在男孩那里找到了生命的琼浆,她为什么要拒绝呢?本就是这样的男孩。

他呻吟着,我很害怕失去这声音。我把双手插入他的头发,他狂吻着我的脖子。

抓住我的乳房,本。

他完全读懂了我的心思,抓住我的乳房。

抓住另一个。

天哪,他真的有心灵感应。

他的嘴从我的脖子吻回我的唇,但双手仍抓着我的乳房。我很肯定我的双手托着他的屁股,更加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但我实在羞于承认自己此时的行为。

“你们应该回到房间,不过我猜你们已经在那儿缠绵了两个小时。”

安贝尔。

真是个贱人。本离开后我非揍她一顿不可。

我不敢相信我竟有这种想法,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内啡肽太坏,太邪,让我心生恶念。

听到有人说话,本忙将嘴唇移开,用前额抵着我的头,双手撑在我身后的墙壁上。

我非常非常非常压抑地呼出一口气。

“不过说真的,”安贝尔说,“我和格伦能看到走廊里发生的一切。我想我应该干预,免得你怀孕。”

我点点头,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我想因为本的深吻,我一时不会说话了。

他撤回身子,低头看着我。如果不是安贝尔仍站在那里,我会再次亲吻这张嘴。

“法伦是要送我出门。”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嫣然一笑,知道他和我一样还没有走出刚才电光石火般的澎湃激情。

“嗯。”安贝尔应了一声。她一走开,本就笑着把嘴又贴到我的嘴上。我也笑着抓住他的衬衫,把他拉得更近。

“天哪,你们这些人,”安贝尔嘟囔道,“说真的,这儿离你卧室5英尺,离大门10英尺,做个选择吧。”

他又撤回身子,但这一次一直向后退,直到脊背碰到身后的墙壁。他抹了把脸,胸膛上下起伏。他回头看看我卧室的门,又将目光投向我。他想让我做出选择,但我不想。当他掌控一切并决定吻我时,我觉得挺开心。我不希望接下来的决定由我说了算。

我们相互注视了足有整整一分钟。他希望我邀请他返回卧室,我则希望被他推进去。而事实上,我们俩都清楚此时我们应该离开公寓。

他挺直身子,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清了清嗓子,“你需要搭车去机场吗?”

“安贝尔开车送我。”我有点失望地说。

他点点头,站在那儿来回晃着,“嗯,机场绝对不是我家的方向,但是……如果你想让我开车送你,我会假装它是。”

该死,他太可爱了。他的话让我感到温暖而又迷糊,不过……我不是该死的泰迪熊。我需要面对现实。

我没有马上接受他的提议。我和安贝尔再见面要等到3月份她来纽约了,所以,如果我告诉她,我宁愿让一个只认识半天的家伙送我去机场,她可能会生气。

“我无所谓,”安贝尔说,“我们从这儿不仅可以看到你们亲热,还可以听到你们的谈话。”我和本望过去,发现格伦和安贝尔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我们。

我很了解安贝尔,知道她在帮我。她朝我眨了眨眼。我回头看本,他的表情里多了一点希望。我歪着头,漫不经心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你不会碰巧就住在机场附近吧?”

他咧嘴一笑,“实际上我是。多方便。”

接下来的几分钟,本帮我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我换下本来打算穿的裙子,穿上瑜伽裤和T恤,这样在飞机上能舒服一些。在我和安贝尔告别时,他把箱子搬出去放进车里。

“记住,春假时我会好好陪你,”安贝尔说,和我相拥告别,“早上到达纽约后给我打电话,让我知道一切顺利。”

和安贝尔道别后,我出门来到本已准备好的车前。他绕过来为我打开车门。在钻进去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公寓大门,内心五味杂陈。我只去过纽约几次,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那里。但住在这里太过舒适,让我的人生规划很难重新開启。只有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下努力工作,我才能实现新的人生目标,而不是躲在一个安乐窝里。

本从后面搂着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你后悔了?”

我摇摇头。我很紧张,但绝对不会改变主意,目前还不会。

“很好,”他说,“我可不想把你扔进后备箱,载着你一路开到纽约。”

我笑了。他不像我爸爸,自私地想要说服我放弃这个决定,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转过身,他仍紧紧搂着我。时间不多了,我得去机场办理登机手续了,不过,我还想多享受几分钟这种温情。如果迟到了,我会跑步赶到登机口。

“有句话让我想起你,出自狄兰·托马斯,我最喜欢的诗人。”

“哪句话?”

一抹微笑暖暖地浮上他的嘴角。他低下头贴着我的嘴唇低声吟诵:“我渴望离开,但又有些害怕; 未来的生命也许会在旧日的谎言中爆炸……”

哇,很棒。接下来更棒的是,他温暖的双唇紧紧贴在我的唇上,同时将我的脸捧在掌心。我伸出双手穿过他的头发,让他能够控制亲吻的速度和力度。他的动作柔和简练,我想象他的吻和他的写作一样,温柔地敲击键盘,每个词都经过深思熟虑,有的放矢。

他吻着我,好像希望这个吻能被记住。我不知道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不过,我允许他尽可能多地从亲吻中获得享受,而我则尽可能付出我的所有。太完美了。很棒,真的很棒。

仿佛他真的是我的男朋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这让我想起这样一个事实,过于舒适可能是一根拐杖。有了这样的吻,我可以预见自己很容易陷入本的生活,从而忘记如何活出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完成这个道别。

当我们最终停止亲吻时,他用鼻尖蹭着我的鼻尖。“告诉我,”他说,“从1到10评分的话,我们的初吻能打多少分?”

他很会掌握喜剧节奏。我笑着咬着他的下嘴唇,“至少7分。”

他吃惊地撤回身子,“真的吗?只能得这个分数?7分?”

我耸耸肩,“我读过一些很棒的初吻描述。”

他假装遗憾地垂着头,“我知道我应该等一等。如果事先有个计划,我完全可以做到10分。”他后退几步,放开我,“我应该送你去机场,在你等待安检时,疯狂地呼喊你的名字,慢镜头般朝你跑去。”他用慢动作模仿着那个场景,伸着一只手臂,向我奔跑过来。“法伦,”他拖着长长的声音喊道,“不要离开我!”我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停止表演,再次搂住我的腰。

“如果你在机场这么做,至少会得8分,也许是9分,根据逼真程度。”

“9分?是吗?”他说,“如果是9分,究竟怎样才能让它变成10分?”

我开始思索,到底是什么让书中的接吻情形变得如此美妙?我读过不少,所以应该知道。

“焦虑,”我说,“绝对需要一些焦虑它才能变成10分。”

他一脸困惑的表情,“为什么焦虑会让它变成10分?给我举几个例子。”

我把头靠在车上,仰望着天空,思索着,“我不知道,这要看情况。也许他们不被允许在一起,这种禁忌因素造成了焦虑。也许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未说出口的爱慕产生了焦虑。有时候不忠也会带来焦虑,根据不同的人物和他们的处境。”

“真够乱的,”他说,“也就是说,如果我在和另一个女孩交往,然后,我像之前那样在走廊上吻你,它就会从7分变成10分?”

“如果你在和另一个女孩交往,首先你就不可能进入我的公寓。”这个想法让我突然僵住了,“等等,你不会真的有女朋友吧?”

他耸了耸肩,“如果有,我们的下一个吻会是10分?”

哦,天哪。请不要说我变成了第三者。

他看出我的忧虑,笑道:“放松点。你是我唯一的女朋友,而你就要和我分手,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他靠过来,亲吻着我的头,“对我温柔点,法伦。我的心很脆弱。”

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尽管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因为即将说再见而忍不住感到难过。我看过很多对我录制的有声读物的评论,有些读者表示,他们愿意付出一切让书中的男友变为现实。我确信自己现在正投身在这样一个人的怀里,而我就要离开他了。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试镜?”他确实对我很有信心。

“我还没去找呢。说实话,我有点害怕试镜。我很怕人们看到我会哈哈大笑。”

“那又怎样?”

“你是说被人嘲笑?”我问,“举例来说,它很丢脸,它是信心杀手。”

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我希望他们嘲笑你,法伦。如果人们嘲笑你,那就意味着你豁出去了让别人嘲笑,没有多少人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我很高兴天黑了,因为我能感觉到我的脸颊通红。他总能说些看似简单却很深刻的道理。

“你让我想起我妈妈。”我告诉他。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他再次把我拉到胸前,亲吻着我的头顶。

我必须去机场了,但我在尽量拖延时间,因为即将到来的告别让我感到不安。

“你认为我们会再见面吗?”

他用两只胳膊紧紧搂着我,“希望如此。如果说我没有打算在你23岁时找到你,那是撒谎。但五年太长了,法伦。谁知道这期间会发生什么。见鬼,五年前我的蛋蛋上连毛都没有。”

我又笑了,他今天说的所有话几乎都让我想笑。我以前从未和一个人一起笑得这么开心。

“你挺逗的,真该写一部爱情喜剧。”

“如果你是主角,当然,还有我,我才会愿意写。”他撤回身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们做个交易,如果你答应去百老汇试镜,我就写一个关于距离和不成熟阻碍了我们爱情发展的故事。”

我希望他是认真的,因为我很喜欢这个主意,只是存在一个明显的缺陷,“但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们怎么知道对方是否遵守承诺?”

“我们对彼此负责。”他说。

“再说一次,过了今晚,我们就再也不会见到对方了,而且我不能把電话号码给你。”

我知道不能让他有我的联系方式。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如果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会整天盼着他给我打电话。

本放开我,后退一步,双臂抱在胸前。他咬着下嘴唇,开始来回踱步。“如果……”他停下来,面对着我,“如果我们明年的这一天再见一次面怎么样?然后是后年?我们可以定一个五年之约,每年在同一天,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再续今天的情缘,但只有这一天。我会确保让你完成所有的试镜,而我可以写一本书,讲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我琢磨了一会儿,努力像他一样也板着面孔;但是想到每年能和他见一次面,我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期待。我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过于轻浮,“每年约会一次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爱情小说素材,如果你再虚构一些情节,我会把它添加到我的待读书单里。”

此刻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也是。自从火灾之后,11月9日一直是我畏惧的一个周年纪念日。第一次,想到这个日子,我心生期盼。

“我是认真的,法伦。如果这意味着明年11月我能见到你,今晚我就开始动笔。”

“我也是认真的,”我说,“我们每年11月9日见面,不过,在这期间没有任何联系。”

“好吧,只是11月9日。直到五年后?”他问,“那时我们23岁?”

我点点头,但我没问他我们俩都在想的事。那就是,五年后会发生什么?我想这个问题值得留待另一天……那时我们会看到我们是否真的遵守这个荒谬的计划。

“我有一个担忧,”他用手指捏着下嘴唇,“我们是否应该……呃……忠于对方?如果是,我想这对我们俩可能都不公平。”

他的荒谬让我觉得好笑。“本,我不可能对你提出这种要求。我认为未来五年我们将继续各自的生活是这个想法的绝妙之处。我们俩都要去经历我们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生活,但我们每年也要和对方见一次面。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但如果我们中有一个爱上别人呢?”他问,“如果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那不是毁了这本书?”

“这对情侣最终是否走到一起并不决定这本书是否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只要这两个人得到幸福,他们是否在一起其实并不重要。”

“如果我们互相爱上对方怎么办?在五年结束之前?”

让我讨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不可能会爱上我。我不知道自己越来越厌倦什么,是我脸上的伤疤,还是伤疤带来的自卑情绪。我把这些想法抛到一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本,你当然会爱上我,因此才会有这个五年之约。我们需要一个行动纲领,这样我们就会管好自己的心,直到你完成这本书。”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刚刚达成的协议。然后,他挨着我靠在车上,说道:“我需要为我的爱情小说做些准备工作,你得给我一些建议。”

“这个我绝对能做到。也许明年你就可以把那个吻从7分提升到10分。”

他笑了,将胳膊肘放在车顶上,面对着我,“为了保险起见,如果接吻是你最喜欢的书中场景,你最不喜欢的又是什么?我需要知道,那么我就不会搞砸我们的故事。”

“惊险,”我马上说,“还有闪恋。”

他做了个鬼脸,“闪恋?”

我点点头,“两个人相遇后,立刻发生狂热的两性关系。”

他扬起眉毛,“法伦,如果这是你最不喜欢的,我想我们可能已经有麻烦了。”

我想了片刻,也许他说得对。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天,但如果他把今天的事写下来,我可能会翻着白眼,认为它太俗气,太不现实。“只要不在飞机起飞前向我求婚,我想我们会相安无事。”

他笑道:“我确信,之前在你床上的时候,我就请你嫁给我了。不过我会尽量不让你在上飞机前怀上身孕。”我们都笑了,这时他伸手打开车门,示意我上车。我们一上路,我就打开包,拿出纸和笔。

“你在干什么?”

“给你布置作业,”我说,“我要让你从我最喜欢的五本爱情小说开始。”

一想到本要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我就觉得好笑,但我希望他真能这么做。一个女孩能声称有一部小说是以她和作者的恋爱为原型,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你在创作我这个人物时最好写得有趣一些,而且我想要乳房丰满,少点赘肉。”

“你的身体很完美,你的幽默感也是。”他说。

我咬着嘴唇,尴尬地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什么时候奉承变得令人尴尬?也许一直都是,只是没有人奉承我,所以我不知道这一点。

在书单的最上方,我写下餐馆的名字和今天的日期,以防他忘记。“好了。”我把纸折起来,放进手套箱里。

“再拿一张纸,”他说,“我也要给你布置作业,”他沉思片刻,“我有几件事。第一……”

我写下“第一”。

“让人们嘲笑你,一周至少一次。”

“你希望我每周都去试镜?”我不屑地说。

他点点头,“没错,直到你得到想要的角色。第二,出去约会。之前你说过,我是你带回公寓的第一个男人,对于你这个年龄的女孩来说缺乏足够的经历,尤其是要根据我们的故事写一本爱情小说,我们需要多一点焦虑情绪。等我再见到你时,你至少约会过五个人。”

“五个人?”我心想他简直是疯了。

“而且,我要你至少亲吻其中两人。”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把头转向我手里的纸,“写下来,法伦。这是作业三,亲吻两个男人。”

“你要告诉我,作业四是去找一个皮条客吗?”

他笑了,“不,只有三个作业。每周被人嘲笑一次,约会五个人,亲吻其中两人。小菜一碟。”

“对你来说也许是。”我记下他的愚蠢作业,把纸折起来放进包里。

“社交媒体呢?我们可以在脸书上悄悄跟踪对方吗?”他问。

该死。这我倒没想到,尽管过去两年里我不怎么用社交媒体。我伸手夺过本的手机,“我们得屏蔽对方,这样就不会作弊了。”

他哼了一声,仿佛他的计划被挫败了。我检查我们的手机,搜索个人资料,互相屏蔽每一个我能想到的社交媒体平台。完成这一切后,我把手机还给他,然后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在她今天上班前,我和她一起吃了一顿早餐,算是做个告别。她要在圣巴巴拉待两天,所以原计划只能是安贝尔开车送我去机场。

“嘿。”电话接通后我说。

“嘿,宝贝,”她说,“到机场了吗?”

“快到了。我到纽约后给你发短信,不过你可能已经睡了。”

她笑了,“法伦,当自己的孩子以每小时500英里的速度在天上飞时,妈妈是不会睡觉的。我开着手机,你一落地就给我发短信。”

“好的,一定。”

本用眼角余光瞥了我一眼,也许想知道我在跟谁说话。

“法伦,我真为你高兴,”她说,“但我得提醒你,我可能会很想你,你打电话时,我可能听起来不开心,不过你不要想家,我会没事的,我保证。我很遗憾不能经常见到你,但我高兴的是,你迈出了这一步,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我爱你,我为你骄傲,明天再和你聊。”

“我也爱你,妈妈。”

我挂掉电话,发现本又在盯着我。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没有把我介绍给你妈妈。”他说,“我们在一起已经10个小时了。如果不尽快把我介绍给她,我会很在意。”

我笑着把手机塞进包里。他把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在去机场的路上一直紧紧地握着。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无语,除了询问航班信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我们到了。”

他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把车开进停车场,而是驶入落客区车道。我失望他没有送我进去,既然已经开车到了机场。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但我不能太贪心。

他从后备箱卸下我的两个旅行箱,我从车里拿起包和随身行李。他关上后备箱,向我走过来。“一路平安。”他亲吻我的脸颊,又拥抱了一下。我点点头。他回到车上。“11月9日!”他喊道,“别忘了!”

我微笑着挥挥手,但内心对于他这种缺乏情感的告别感到困惑和失望。

不过,也许这样更好。我有点害怕看着他开车离去。在某種程度上,这个平淡的告别让一切变得容易。也许是因为我有点生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的车慢慢远去,努力将他从脑海中抛开。我拖起箱子,朝机场里面走去。没有多少时间航班就要起飞了。尽管已是深夜,机场仍然一片嘈杂。我穿过人群,来到一个柜台前。我打印了登机牌,托运了行李,然后朝安检口走去。

我尽量不去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我将要从一个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搬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一想到这个,我真想叫辆出租车,直接返回公寓,但我不能。

我必须要去。

在生活还未将我整个吞噬之前,我必须强迫自己去创造新的生活。

我从包里拿出驾照,排队准备进行安检。在我前面一共有五个人。

等待五个人安检的时间太长,我都担心自己要取消行程了,于是闭上眼睛,想象纽约在向我召唤:热狗摊,百老汇,时代广场,地狱厨房,自由女神像,现代艺术博物馆,中央公园。

“法伦!”

我猛地睁开眼睛。

我转过身,看见本站在旋转门前,开始向我跑来。

用的是慢动作。

他缓缓伸出双臂,仿佛在伸手抓我。我用手捂住嘴,尽量不笑出声来。“别走!”他一边慢慢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边大声喊道。

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看看骚动是怎么回事。我真想给自己挖个地洞躲起来,但是我笑得前仰后合,已经顾不上这些尴尬。他究竟在干什么?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来到我的面前,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就那样丢下你走了吧?”

我耸耸肩,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应该知道自己的男朋友不会那么差劲。”他捧起我的脸说,“我得制造些焦虑,那样我就可以尝试让这个吻变成10分。”他的嘴紧紧贴着我的嘴,一往情深地吻着我。顿时,我忘记了一切,所有的一切。我忘了我在哪里,我是谁,只知道一个男人在疯狂吻我。我心旌摇荡,浑身颤抖。终于,他面带微笑,嘴唇贴着我的嘴唇。

我的眼睑微微张开。我以前不知道亲吻真的能让眼睑张开。但确实可以,我睁开了双眼。

“从1到10评分?”他说。

整个大厅仿佛都在旋转。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身体摇晃,“9分,绝对是9分。”

他耸了耸肩,“我接受。但明年,它会是11分。”他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放开我。他开始倒着往后走,我意识到周围的每个人都在盯着我们,但我真的不在乎。就在走到旋转门前时,他用双手拢着嘴,大声喊道:“我希望整个纽约州都嘲笑你!”

我想我从未笑得这么开心。我向他挥手告别,直到看不见为止。

这真是一个10分的吻。

第二个11月9日

她的眼泪和我的灵魂,各自过着平行的生活。

奔跑,疼痛,燃烧。

周而复始。

她的眼泪和我的灵魂,各自过着平行的生活。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你打开一扇记忆之门,

如此黑暗而又遥远。

一个神秘事物吸引着你,

伴你度过一整天。

你无力地伫立此地,

心中一片迷茫,

当你沮丧失意时,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这是我在三年级时写的一首诗,也是我向别人展示的第一个作品。

实际上,我并不想给任何人看。妈妈在我房间里发现了它,这就是为什么我开始学会尊重他人隐私。她把这首诗展示给家里的每个人,从此我再也不想和别人分享我的作品。

我现在意识到,妈妈并不想让我难堪,她只是为我骄傲,但我还是从来不给别人看我写的东西。这就像大声说出自己的每一个想法,但并不是为了给其他人听。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法伦解释。根据我们去年达成的协议,她认为我在写一本有一天她会读到的小说。尽管她说这是虚构的故事,但在过去一年里,我所写的每句话都再真实不过。我希望从今往后,我可以开始重写,好让她读到点东西,而我去年所写的该死的生活有点像是在疗伤。

尽管一直在忙于学业以及我所谓的“疗伤写作”,我仍抽时间完成她给我布置的作业,而且还远不止于此。我读了26本爱情小说,只有5本是法伦推荐的。她没有告诉我,其中两本小说是一个系列中的前两部,我自然得读完整个系列。

就我目前对爱情小说的“研究”,我认为法伦的观点绝对正确。现实生活中的吻和书中的吻并不完全一样。每次读这些小说,联想到去年与法伦的几次亲吻,我的心就一阵紧缩。它们绝对不值得写进小说。尽管去年读了很多书,我仍不确定是什么让一个吻值得一书。但我知道,她应该得到更美妙的吻。

如果说自从去年我吻过法伦以后再没有吻过任何女孩,那是撒谎。自那以后,我和两个女孩约会过几次。法伦曾开玩笑地说,她想让我把每个女孩都和她做比较。她的愿望达到了,因为我的确是这么做的。其中一个女孩没有法伦那么有趣,另一个则过于自恋,两人都没有很好的音乐品位,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我还不了解法伦这方面的情况。

这绝对是我今天打算弄清楚的事情。为了完成我所承诺的这部小说的创作,我列了一份调研清单。然而,这份清单似乎无法找到答案,而且整个去年对爱情小说的研究以及有关我们第一个11月9日的创作也都是徒劳。

因为她没有露面。

我看了看时钟,确定它和我手机上的时间一致。没错。

我拿出作业纸条,确定我没搞错时间。也没错。

我再次环顾四周,确定这是我们去年见面的那家餐馆。都没错。

我知道这家餐馆现在换了店主,改了名字,但它还是同一个地址,同一个门面,经营同样的食物。

那么……你究竟在哪儿,法伦?

她迟到了将近两个小时,服务生已经给我续了四次杯。兩个小时喝了五杯水让我的膀胱有些吃不消,但我打算半小时后再去洗手间,因为我担心,如果她进来的时候没看到我,会以为我没来,可能就会离去。

“对不起。”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跳骤然加快,猛地抬起头,但是……她不是法伦。

我立刻泄了气。

“你叫本吗?”女孩问道。她戴着粉红莓冰淇淋店的胸牌,上面写着“塔丽”。塔丽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嗯,我是本。”

她舒了口气,指着胸牌,“我在这条街上的粉红莓冰淇淋店工作。有个女孩在电话里说有要事找你。”

法伦!

我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门外,沿街一路跑到冰淇淋店。柜台后面的那个家伙奇怪地看着我,往后退了一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指着他身后的电话,“有人找我吗?”他抓起电话,按下一个按钮,把听筒递给我。

“喂?法伦?你没事吧?”

没有回答,但光从叹息声我就知道是她。

“本!哦,谢天谢地,你还在那儿。非常抱歉,航班晚点了,我试着给餐馆打电话,但始终打不通,我只能先登机了。飞机着陆后,我终于找到了这个号码,试着打了好几次,但一直占线,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在出租车上。真的很抱歉迟到了这么久,但我实在没办法联系上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肺竟能容纳这么多空气。我舒了口气,既宽慰又失望,但还是兴奋极了。她记得约定,而且来了。不必介意她现在知道整整两个小时后我还在餐馆里等着她。

“本?”

“我在这儿,”我说,“没事,我很高兴你来了。不过,如果你来我家见面可能会更快些,这儿的交通真是糟糕透了。”

她问了地址,我告诉了她。

“好吧,”她说,听起来很紧张,“一会儿见。”

“嗯,我在家里等你。”

“哦,等等!本?嗯……我告诉那个接电话的女孩,如果她给你捎个口信,你会给她20美元。很抱歉,她好像不太愿意去,所以我不得不贿赂她。”

我笑道:“没问题,待会儿见。”

我们道别后,我把电话递给塔丽。她站在收银台后面,伸手索要跑腿费。我掏出钱包,递给她20美元。

“为了接到这个电话,多付10倍我都愿意。”

我在车道上来回踱步。

我在干什么?

这件事存在太多问题。我几乎不认识这个女孩。我和她在一起只待了几个小时,就打算写一本有关她的书?有关我们的书?如果这次我们根本合不来怎么办?去年我可能患了躁狂症,处于易受感动、心情极佳的状态。她可能并不有趣,可能是个婊子。她可能因航班延误精疲力竭,甚至可能根本不想来这里。

我的意思是,谁会这么做?哪个神志清醒的人会“打飞的”去见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

可能没多少人,但是如果我们今天约定是在纽约见面,我会毫不犹豫地登上飞机。

我抹了一把脸,这时出租车转过拐角。我努力让自己在心理上相信这完全正常,并不疯狂。这不是承诺,我们只是朋友,人们会飞往全国各地与朋友相聚。

等等。我们是朋友吗?我们根本没联系,所以可能连熟人都算不上。

出租车此时驶进车道。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紧张,凯斯勒。

车停了下来。

车后门打开了。

我应该在门口迎接她,离得这么远真是太尴尬了。

我朝出租车走去。

希望还是去年我见到的那个法伦。

我握着门把手,把车门拉开。我努力表现得很酷,不要显出紧张,或者更糟的是,显出兴奋。我研究了很多爱情小说,知道女孩们喜欢有点冷漠的男人。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类很爷们儿的男人被称为“阿尔法男性”。

做个混球,凯斯勒,就一点点,你能做到。

她从车里出来,一切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的慢动作和我的完全不一样,看起来优雅得多。一阵风将几缕头发吹到她的脸上,她抬手将发丝撩开。这时,我注意到她一年里发生了很大变化。

她变样了。她剪短了头发,留着刘海,穿一件短袖衬衫,一件她说过永远不会穿的衣服。

她现在从头到脚都充满了自信。

这是我见过的最性感的事。

“嘿。”她说,似乎很高兴见到我。我对她报以微笑。

假装冷漠到此为止。

说到我一直在练习的爷们儿形象,它在我身上持续的时间几乎为零。

我呼出压抑了一整年的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将她拉进怀抱,同时用一只手搂着她的头,呼吸着她身上清爽的冬日气息。她立即用胳膊搂住我,把脸埋在我的肩上。我感觉到她叹了口气。我们就这么站着,直到出租车驶出车道,消失在拐角处。

即便这时,我们还是没有松开。

她用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衬衫背面。我很喜欢她的新发型,但我尽量不露声色。它看上去柔软、直顺,令人耳目一新。妈的,它让我痛苦。

再一次。

为什么她是唯一一个让我如此畏缩的人?她对着我的脖子叹了口气,我差点把她推开,因为,见鬼,我有点受不了了。我不确定是什么更让我困扰,是我们已经重拾去年的情缘,抑或去年的相遇绝非一种幸运。老实说,我认为是后者。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到她。现在我知道她已经答应了我的这个愚蠢计划,每年约会一次。我预见自己很快将面临另一个漫长痛苦的一年。

我开始害怕她离开的那一刻,而她才刚刚出现。

她从我的肩膀上抬起头,望着我。我用手把她的刘海向后拢了拢,想多看看她的脸。尽管之前她在电话里听起来很慌乱,但现在似乎完全平静了。

“你好,转型法伦。”

她笑得更开心了,“你好,作家本。为什么你看起来一副痛苦的样子?”

我笑了笑,但我敢肯定,此时我脸上的表情不会好看,“因为不能亲吻你真的让我很痛苦。”

她哈哈笑道:“尽管我想要你亲我,但我必须提醒你,一个问候性的吻可能只能得6分。”

我答应过她下个吻会是11分。我得等一等。

“来吧,我们进屋,这样我就能知道你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内裤了。”听到她又发出那个熟悉爽朗的笑声,我如释重负,抓住她的手朝房子走去。我已经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还是去年的那个法伦,也许更好一点。

那么……也许这意味着我的麻烦大了。

法伦

我没料到他会提议去他家见面。我猜想是一套公寓,结果却是一幢新式的两层楼房子,一个真正的家。他锁上车门,领我朝楼梯走去。

“你没有带行李?”他问。

“我今晚就回去。”我这次是来去匆匆。

他停下脚步,面对着我,“今晚?你不在加州过夜?”

我摇摇头,“我还有事,得在早上8点前回到纽约,回程的航班是今晚10点30分。”

“飞机要飞五个多小时,”他皱起眉头,“加上时差,早上6点以后你才能到家。”

“我在飞机上睡觉。”

“这样不好,”他横眉撇嘴道,“你应该打个电话,我们可以改个日期什么的。”

“我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而且,那会毁了你创作的整个前提条件。只在11月9日这一天,记得吗?”

我想他可能会噘嘴,但我确实记得是他制定了这条规则。

“对不起,我迟到了,不过,离我去机场还有六个小时。”

“五个半小时。”他澄清道,登上楼梯。我跟在他身后,觉得他在生闷气。我知道,当天还有更晚的航班,但说实话,我不确定他是否会出现。我想他可能和假女友们经历过许多疯狂、冲动的日子,他甚至都不记得我了。我想,如果能在几小时后回到飞机上,假装一切从未发生,我就不会觉得太尴尬了。

但他不仅出现了,而且两小时后还在等着我。

两个小时。

这让我很受用。换作我,我可能一小时后就放弃了,以为他放了我鸽子。

本打开门,示意我先进去。我走进他的房间时,他面带微笑看着我,但笑容显得很勉强。

他沒有权利生我的气。我们约定今天见面,是的,我迟到了,但我来了。我转过身,双手叉在腰上。如果他再说一句抱怨的话,我就准备为自己辩护了。他把门关上,靠在上面,但是,他并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而是踢掉鞋子。失望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看起来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很开心。

他疾步冲到我跟前,将我猛地一推。我尖叫着向后倒去,但是还没来得及产生恐慌,脊背就碰到了一团云,或是一张床。不管是什么,它是我躺过的最舒服的东西。

他向前迈了一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眼里闪烁着光芒。“让我们舒服一点,”他说,“我们有很多话要聊。”他站在我的两膝之间,抬起我的一条腿,帮我脱掉鞋子。我穿的是平底鞋,他很容易就把它脱了下来。他没有马上放下我的脚,而是从上往下抚摸着我的腿,慢慢把它放到床上。

我忘了加州有多热,他真的需要打开电扇。

他抬起我的另一条腿,用同样的方式脱下那只鞋。接着,他用折磨人的速度抚摸着我的腿,笑嘻嘻地看着我。

这里的海拔比纽约高吗?天啊,在这个房间里呼吸真是太困难了。

此时我光着脚,他绕到我身边,在床头坐下。

“过来。”他说。

我翻过身趴在床上。他用手支着头,拍了拍旁边的枕头,“我不咬人。”

“真丢脸,”我边说边爬到他跟前,躺到枕头上,面对着他,“我们在一起的时间90%都花在了床上。”

“这没什么不好。我喜欢你的头发。”

他的话让我兴奋起来,但我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天天都听到这样的话,“哦,谢谢。”

我们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但此时我在他面前,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现在看起来不像是十几岁的青少年了,这不禁让我寻思,明年再见到他时,他会看起来像个男人。倒不是说一个男人和一个19岁的男孩有什么不同,事实上他们是一回事。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说,“我有一大堆问题。我有一本书要写,而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张开嘴想要争辩,因为他似乎知道我的一切,但我还是把嘴闭上了。也许他并不真的了解我,毕竟我们之前待在一起不到一天。

“今年你写了什么吗?”

他点点头,“写了。今年你吻过别人吗?”

我点点头,“吻过。你呢?”

他耸了耸肩。

“吻过吗,本?”

他点点头,“吻过几次。”

我尽量不让它影响到我,但几次到底是多少次?

“你拿她们和我比较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这对其他女性来说完全不公平,你无与伦比。”

我真高兴今天来了。一个星期不睡觉我都不会在乎,听到这样的赞美一切都值得了。

“你的那些家伙呢?你是否约会过五个人?”

“那个家伙,”我纠正他,“只有一个。我尽力了。”

他扬起眉毛,我立即进入防御状态,“本,你不能指望我马上投入一个全新的状态,这需要时间。我很得意我吻了那个家伙,他还以为我是因为那个吻而变得兴奋,其实我只是因为完成了一项作业而感到高兴。”

他笑了起来,“嗯,一个也行。不过这意味着你今年的作业难度加大了。”

“哦,好吧,那么你的也一样。说到这儿,我想看到你写书的证据,我想读读你写的故事。”

“不行。”他脱口而出。

我翻身坐起,“什么?不行?你不能告诉我你今年动笔写了,又不能证明给我看。拿出证据来。”

“我不喜欢让别人看我写的东西。”

我笑了起来,“你是当真的吗?这就好像一个歌剧演员在演出时拒绝发出声音。”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等写完了,我会让你看的。”

“你要让我等四年?”

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沮丧地躺回到枕头上,“叹气。”

“你刚才大声说了声‘叹气,而不是真的叹了口气?”

“翻白眼。”

他笑着靠近我。此刻我向上看着他,他向下看着我。这本是一幅绝美的图景,如果他亲吻我的意图能够隐藏得更深的话。

他的手滑过我的下巴,我吸了一口气。“我想念你,法伦,”他低声道,“非常想念。可能我不应该承认这一点。管他呢,我用了整整两秒钟试着做个纯爷们儿,但我做不到。所以今天你不会看到很爷们儿的本,很抱歉。”

哇,他是在……

他是。

“本,”我眯起眼睛,“你在给我读小黄书吗?”

他扬起眉毛,“小黄书?”

“是的,一个性感男人给女孩读情色小说,就像发送色情短信,但它是大声说出来,用书籍代替性爱。它与短信没有关系,好吧,可以说与色情短信截然不同,但它还是让我想入非非。”

他哈哈大笑着仰面躺下。我靠上去,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別停下,”我挑逗道,“多给我读一点,本。你读的是电子书还是……”我的手指慢慢抚过他的胸口,“纸质书?”

他将双手枕在脑后,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哦,是纸质书。好吧,我不确定你是否准备好了,但是……我有自己的待读书单。你应该看看,法伦,很长的书单。”

我轻叫一声,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假装的。

“现在我知道什么样的吻值得一书,”他说,“所以准备好,”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收起脸上的笑容,“不过说真的,这个吸引女性的纯爷们儿形象让我有点沮丧,因为我和你读过的那些家伙一点也不像。”

没错,你比他们强。

“我不会骑摩托车,也不会跟人打架。虽然这一年我一直幻想着和你做爱,但是我想我永远也不会一脸严肃地说‘你是我的。我一直想要一个文身,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文身,因为我实在忍不了那种刺痛。总的来说,那些书很有趣,但它们也让我觉得自己很不够格。”

他不可能是认真的。“本,并不是所有我读过的书中人物都是那样。”

他歪着脑袋,“但如果你喜欢读有关他们的书,你肯定喜欢那种坏男孩。”

“事实并非如此,”我说,“我喜欢读那些书,因为它根本不是我所过的生活,也完全不同于我所处的任何情况,但我从中得到很多乐趣。虽然我喜欢读到一个男人告诉一个女孩,她因为他多么多么湿……如果有人在做爱时对我这么说,我不会变得兴奋,我会害怕是自己不小心尿了裤子。”

本大笑起来。

“如果你和我做爱时对我说‘你是我的,我会从你身子下面爬出来,穿上衣服,冲出房门,在院子里狂呕一顿。所以说,我喜欢阅读那些家伙的故事,并不意味着我需要现实生活中的男人那样做。”

他咧嘴一笑,“你是我的吗?”

可惜他只是在开玩笑。“接下来的五个小时我都属于你。”

他将我仰面推倒在床上,“跟我说说你吻过的那个男孩。”他使用“男孩”这个词似乎是对那个家伙的羞辱。我喜欢这样,嫉妒中的本很可爱。“我需要知道你们亲吻的所有细节,这樣我就可以在书中添加一个小情节。”

“一个小情节?”我问,“这是否意味着你已经有了一个故事情节?”

他继续追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排练中认识的。”

“你和他约会了吗?”

“两次。”

“为什么只有两次?发生了什么?”

我不愿再谈那人,真想再次大声说声“叹气”,“什么都没发生。我们真的需要谈论这个吗?”

“是的,这是协议的一部分。”

我咕哝道:“好吧。他叫科迪,21岁。我们在同一出戏里试镜,彼此聊得很愉快。他要我的电话号码,我就给了他。”

“你把电话号码给了他?”本沮丧地问,“为什么你不给我?”

“因为我喜欢你。总之,那个周末我和他出去约会了,亲吻了几次。他人很好,很有趣……”

本做了个鬼脸,“比我有趣?”

“没有人能与你相比。本,别打断我。于是我同意和他第二次约会。我们回到他的住处看了部电影,然后开始亲热……然而我……我就是不愿意做。”

“不愿意做?是做那个?还是只是亲热?”

我不知道哪一个更奇怪:是和本谈论我与别的男人亲热,还是我如此轻松地和本谈论我与别的男人亲热。

不管怎样,到此为止。现在我只想闭上嘴巴。

“我什么都不愿做……”我闭上眼睛,不想告诉他这其中的真正原因。但这是本,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这个家伙和你不一样。他让我觉得自己……怎么说呢,有缺陷。”

我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什么情况?”他迫不及待地问。我喜欢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好像不想听到我和别人亲热的事。我尤其喜欢他看起来想要保护我的样子。

我认为本比他自己想象的更爷们儿。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准备分享我其实不应该分享,但出于某种原因又想分享的经历。

“去年你抚摸我的时候,你让我觉得自己……很漂亮,仿佛我身上并没有伤疤,或者……不,我说得不对。你让我觉得伤疤是我美丽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和科迪在一起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切。他只碰我的右脸,只吻我脖子右边。在我们亲热的时候,他坚持要把灯关掉。”

本做了个怪样,好像又陷入痛苦之中,但这一次他的表情很逼真。“讲下去。”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一度试图脱掉我的胸罩,但我实在做不到,我不想让他看到那里。他很体贴,没有要求我继续下去。不过老实说,这让我有点不安。我希望他能安慰我,表现得对我欲罢不能,但他似乎因为我的阻止松了一口气。”

本翻过身仰面躺着,双手搓着脸。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原来的姿势,低头看着我,“别再理那个该死的混蛋。”他用拇指摩挲着我的下巴,一脸真诚的样子,“你不想让他看到什么?”

看到我一脸迷惑,他接着说道:“你说‘我不想让他看到那里,但是如果你的衬衫已经脱掉了,他已经看到了那些伤疤,你指的究竟是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真想把枕头拉到脸上,把自己藏起来。我不敢相信他注意到了这句话。

事实上,我真的伸出了手。

“住手,”当我试图抓起枕头时,他大叫一声,把它塞回我的脑袋下面,“法伦,别不好意思,告诉我你指的是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希望肺里更多的空气能给我更多勇气,然后我又尽可能缓缓呼出这口气,这样就能多拖延一些时间。

我用胳膊遮住眼睛,以最快的速度说道:“我的左边乳房。”

我等着他问更多问题,或者让我移动一下胳膊,但他没有。难以置信,我竟然告诉了他。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即使是安贝尔。在那场火灾中,我身体的左半部分大面积烧伤,然而这个惩罚似乎还不够,当他们试图把我拉出顶层窗户时,我的身体受到了二次伤害。幸运的是,我当时睡着了,不记得火灾发生时的具体情况,但这些伤疤每天都在提醒我经历的灾难,而左乳房更是首当其冲。我不傻,知道对于男人来说,乳房应该既漂亮又对称,而我的不是。

我感觉到本的手碰到了我的手腕。他把我的胳膊从我脸上拉下来,轻轻抚着我的脸颊,“为什么别人看到它会让你不安?因为布满了伤疤?”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太尴尬了,本。”

“我不觉得,”他说,“你也绝不应该感到尴尬。我见过你没穿衬衫,记得吗?在我的记忆里,你看上去漂亮极了。”

“你见过我没穿衬衫,但你应该看看我没穿胸罩的样子,到那时你就明白了。”

本立即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好吧。”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那不是邀请。”

“但我想看看。”

我摇摇头,甚至笑了起来,因为我不可能就这么露出乳房,让他呆呆地看着它丑陋的样子。

“我想公正地对待这本书,你的伤是我必须要讲的事,所以你应该让我看看,我们就把它当作一项研究。”

他的话仿佛一记重锤击打在我的心脏上。“什么?”我的声音颤颤巍巍,听起来像是在哭,“你不会真的要写我的伤疤吧?”

他一脸困惑,“这是你故事的一部分,我当然要写这件事。”

我用胳膊肘支起身体,眯起眼睛看着本,“我想让你对我进行虚构,让我变得漂亮一些,本。主角不能是个怪物,没有人会对此产生共鸣,主角应该很美而且……”

本立即滚到我身上,用手捂住我的嘴。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准备迎接一场战斗,随即又快速呼出,下颌因恼怒而抽搐着。

“你听我说,”他把手放在我嘴上,不让我打断他,“我很生气,你竟然允许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来定义自己。我不能让你在书里变得漂亮,因为那会是一种侮辱。你是那么美丽、有趣。只有当你自怨自艾的时候,我才觉得你不是那么迷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你还活着,法伦。每次照镜子的时候,你没有权利去憎恨你所看到的一切,因为你活了下来,很多人没有那么幸运。所以从现在开始,当你想到那些伤疤时,你不可以怨恨它们,你要欣然接受它们,因为你很幸运能在这个世界上看到它们,而且任何一个能触摸那些伤疤的家伙都要感谢你所给予的这个特权。”

我的胸口好痛。

我无法呼吸。

他把手从我的嘴上拿开,与此同时,我大口喘着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浑身不住地颤抖。本将整个身子压在我身上,双手捧着我的头,接着,他把嘴唇贴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你配得上这些话,法伦。”

我点点头,因为他说得对。

他说得对。

当然他说得对。我还活着,我很健康。是的,大火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了痕迹,但它并没有把我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夺走。它无法触及表象之下的任何东西,那么为什么我要这样对待自己?

我必须停止这样。

“嘘。”他用拇指拭去我脸上的泪水。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很生气他觉得有权这样跟我说话;但事实上,他这样跟我说话,又让我心生感激。我讨厌自己最近几年变得如此自我。当然,火灾糟透了。是的,我希望它从未发生,但它确实发生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需要忘掉它。

我想大笑,因为他刚才的一番话就像搬走了我心头的一块巨石,三年来我第一次可以畅快地呼吸了。

一切都感觉不一样了,变得崭新了,仿佛空气在嗡嗡作响,提醒着我,我很幸运能在这里,自由地呼吸。

我要尽情享受这一切。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搂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间。

“谢谢你,”我低声说,“你这个混蛋。”

我感觉他在笑,于是仰面躺在枕头上,让他擦去更多的泪水。他低头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精神崩溃的美人。我不允许自己去质疑这个问题,因为我就他妈的是个精神崩溃的美人。他很走运此刻能伏在我身上。

我把手放在他的胸口,能隔着衬衫感觉到他的心怦怦直跳,跳得跟我一样厉害。

我们凝神相视,接着,没有征得我的同意,他突然低下头,用嘴蹭着我的嘴,“法倫,我快绷不住了,我现在要吻你了,我不觉得抱歉。”

说完,他的嘴唇捕获了我的嘴唇。我觉得头晕目眩,身体仿佛在飘浮,双臂无法动弹。但我不必动弹,因为他把我的双手举过头顶,十指相扣把我推到床垫上。他的舌头舔着我的舌头,充满柔情蜜意。就像看我的方式一样。他的亲吻由内而外,囊括无遗。

他开始慢慢亲吻我的脖子,同时把我的双手按在床上,不允许我触摸他,而他则在抚摸着我的每寸肌肤。天啊,我一直在想念他,想念和他在一起时的那种感受。真希望每天都能这样,一年一次根本不够。

他松开我的右手,手指顺着我的胳膊向下摩挲,一直延伸到我的腰间。这时他的嘴又回到我的嘴上。他一边亲吻我,一边把手慢慢伸进我的衬衫里。他的指尖一挨到我的皮肤就让我明白为什么每天晚上一躺到床上我都会想起他。

“我要脱下你的衬衫。”他说。

我甚至没有任何犹豫。

我甚至没有任何犹豫?

他把衬衫扯到我头上,往身后一扔,目光落在我的黑色蕾丝胸罩裹着的乳房上,我本来确信今晚不会让他看到它们的。他诡异地一笑,指尖触摸着蕾丝花边。他捧着右边乳房,用拇指拨开乳头上的织物。看到他这样,我退缩了一下。我读过不少书,知道下一步他会在织物下面抚摸我。我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因为我不想让他把胸罩脱掉。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全部,没有人看到过我的全部。

“宝贝,”他的嘴唇滑到我的胸口,“放松点,好吗?”

我可以试试,但是现在我非常紧张,因为他叫我宝贝,而不是因为他要去那个没有人去过的地方。

我一直觉得这个爱称有点讨厌,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我很受用。

我把手指插入他的头发,把他引向我左边的乳房,心想在几秒钟里一切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快。哦,天哪,他在拉下胸罩肩带。他的嘴就在那里,循着乳房曲线亲吻。他的手指拽着肩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掉了。

我觉得空气侵袭着裸露的乳房,不由得紧闭双眼,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毫不犹豫地亲吻着我的整个胸部,舌头贴在我的皮肤上,吮吸,亲吻,挤压……纵情享受。

“法伦。”

他想让我看他,但闭上眼睛我才觉得更自在。

“睁开眼睛,法伦。”

我能做到。

我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能做到。

我将目光缓缓向下移动,直到与他四目对视。“你真美,每一寸肌肤都那么美。”他把嘴唇紧紧贴在我的乳房之间,慢慢滑过皮肤,用舌尖舔着伤疤。我等着他找个借口……离开我。

但他没有,而是笑盈盈地看着我,“你没事吧?我可以继续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摇头,因为我不应该让他这样做。以往每当幻想和男人做这种事时,我都会想象自己拥有一个完美无瑕的身体,没有一丝伤疤。但是现在,我盯着本在探索我不尽如人意的身体,而他真的很享受这一切。

我……也是。

我点点头,也许呻吟了一声,因为,天哪,他看起来太性感了。他的目光因为我而变得灼热,这让我觉得自己比拥有一个完美的身体更有魅力。他再次亲吻我的脖子,然后停留在我的身体上方。他把一只手伸到我的脖子后面,同时低下头。

“对不起,我和你在一起时,不知道怎样让自己放慢速度。”

但他不仅放慢速度,而且完全停了下来,因为卧室的门突然开了。

刹那间,本趴在我身上,遮挡着我;但他的速度不够快,我还是看到了那个瞪大眼睛站在门口的女孩。

哦,天哪。房门。女孩。

“本?”她说。

我想我可能很恐慌。

“能稍等一下吗,乔丁?”本头也不回地说。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随后门外传来闷闷的道歉声,“对不起!哦,对不起!”

她的反应不像是一个被激怒的女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并不能减轻我的尴尬。

“真对不起,”本说,“我不知道她在家,”他匆匆吻了我一下,直起身,“别担心,她比我们更尴尬。”

我整理好胸罩,坐在床上,“那是你的想法。”

本从床下拿起我的衬衫,递还给我,帮我套上,咧嘴笑着。

“一点都不好笑。”我低声说。

他轻声笑了起来,“如果你认识乔丁,你就会觉得真的很好笑。”

我有点晕头转向,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我对本的了解实在太少,“她是你姐妹吗?”

“过几天就是了,”他一边穿上鞋子一边回答,“这个周末她要和我哥哥凯尔结婚了。他们回来举行婚礼。”

他有哥哥?

这让我想到我对他的家庭了解得太少。

“婚礼在这儿举行?他们住在这儿?”

他点了点头,“妈妈去世后,我和两个哥哥继承了这幢房子。我们都住在这儿,因为地方很大。大哥是飞行员,满世界跑,所以多半時间都不在这里。凯尔和乔丁住在楼下的主卧室。”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以为本是独生子,也不知道他妈妈去世了。我觉得这个刚才还在狂舔我乳房的家伙完全是个陌生人。他一定看到了我脸上的困惑和尴尬,探过身来,微笑着安慰道:“我们过会玩20个问题游戏,你会了解我的一切。我的生活很无聊,但现在,我想让你见见我未来的嫂子。”他拉我站起来。我穿上鞋,跟着他走出卧室。我们到了楼梯口,他停下来,极其甜蜜、极其温柔地吻了我一下,然后才继续下楼去找乔丁。

都怪我是一个沉迷于爱情小说的傻瓜。我一直相信,姿态越高,爱得越深。我最喜欢的一些小说场景都是男孩向女孩高调示爱的关键环节。但是,刚才这个小小的吻让我觉得,一直以来我忽略了爱情小说中最精彩的部分,也许高调的姿态就像两个主角之间的所有琐事一样,并不重要。

这让我想重读我读过的所有东西,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正在和某人一起经历那些事情。

本把我拉进厨房。“真对不起,本,”刚才撞到我们亲热的那个女孩说,“我不知道你在家。我在找剪刀,结果你在家,而她肯定不是一把剪刀。”

她很可爱,比我矮一点,一头金发,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因为现在,我一看就知道她快要崩溃了。

“乔丁,这是法伦。”本指着我说。

我向她挥了挥手,乔丁立即走过来拥抱我,“很高兴认识你,法伦。别不好意思,本的房间里有女孩很正常。”

我把目光投向本,他防卫似的举起双手,好像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我向上翻起手掌,做了个“救救我”的手势,因为她紧紧抱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本清了清嗓子,乔丁这才放开我。

“哦,天哪,我表达错了,”她双手颤抖着,“他的房间里有女孩很反常。我刚才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我的意思是这没有什么好羞愧的,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不是在暗示他有很多女孩。事实上,他很少带女孩回家,所以我想都没想就进了他的房间。”说完,她来回踱着步,一副要哭的样子。我想,她现在才是最需要拥抱的人。

直到我走到她跟前,她才停止了踱步。我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气,同时调整了一下姿势。她模仿我的动作,用力把空气吸入肺里。接着我平静地呼气,她也跟着呼气。我面带微笑看着她,“好啦,乔丁,本和我都没事了。但是你看起来需要喝上一杯,或者十杯。”

她使劲点点头,用手捂着嘴,眼泪夺眶而出。

哦,老天,现在该怎么办?我转过脸向本求助,但他看着我,仿佛觉得我大惊小怪了。不过他还是向她走去,将她扳过来面对着他。

“嘿,”本把她拉进怀里,“怎么了?”

她摇摇头,指着另一个房间,“座位牌送来了,结果一半都拼写错了,桌椅本来应该今天早上送到,但他们改成了明天送货。明天不行,因为我要最后一次试婚纱。现在我必须在这里等着快递送货。我妈妈的航班取消了,所以今晚她不能帮我布置鲜花,而且……”

本打断她,“冷静点。”他朝冰箱指了指,我走过去,在里面找到半瓶葡萄酒。我倒了一杯,递给乔丁。她坐在吧椅上,擦着眼泪。

“谢谢你,”她喝了一口,“我通常不会这么紧张或神经兮兮,但这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周。我知道最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是……”她紧盯着我,“永远不要结婚,永远,除非去拉斯维加斯。”

我假装认同了她的建议,但她的压力足以让任何人都不再期盼结婚。

“等等,”她指着我说,“你的名字是法伦?法伦·奥尼尔?”

哦,不。我并不经常被人认出来,但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通常都是乔丁这个年龄的女孩,她们大概是这部电视剧的忠实观众。

“你不会就是那个主演过侦探剧的演员吧?”

本搂着我的肩膀,仿佛为此感到骄傲,“当然是她。”

“不会吧!”她说,“我以前总是看那部剧,直到他们换了那个根本不会演戏的女孩。”

这样的评论让我感觉很爽。在我被替换后,我不再看电视,不过,由于收视率下降,该剧在两季后就停播了。对此我不想撒谎说没有感到一丝宽慰。

“你为什么退出那部剧?”她问,“哦,等等,我想起来了,你受伤了,对吧?这就是受伤留下的伤疤?”

我能感觉到本的手臂立刻绷紧了。“乔丁!”他说。

我明白,因为我的缘故,他想要阻止她说下去;但是很明显,乔丁只是好奇,并非评头论足。我不会生她的气。

“没关系,”见她想要道歉,我忙说,“那是一次不幸的意外,我不得不退出那部剧,一切都糟透了。但我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因为情况可能会更糟。”

本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想来这是因为他很欣赏我已经完全领会了他在楼上对我说的那番鼓励的话。

前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从谈论我的事业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上。

“我的小婊子在哪儿?”他大声嚷道。

天啊。我希望这不是新郎。

“伊恩回家了,”本边说边拉着我的手朝客厅走去,“来见见我大哥。”

我跟着本走进客厅,只见一个男人跪在门口,抚摸着一条小白狗。“这是我的小婊子。”他甜蜜地对狗说。总之,这句话听起来很是甜蜜。

“看看哪个家伙飞回来了。”本一说话,马上吸引了那人的注意力。

伊恩站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着飞行员制服。本立即招手让我过去。我不想说谎,与陌生人见面令人尴尬,但与本的家人见面则是一个全新的尴尬局面。

“伊恩,这是法伦。法伦,这是伊恩。”

伊恩立即走上前,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他和本长得很像,我忍不住盯着他看。他也有个结实的下巴,嘴巴也一样,但是伊恩稍微高一些,有一头金发。

“法伦是你的……”他停下来,等着本来回答。但是本盯着我,把皮球踢给了我。

该死!真令人难堪。

“我是本的……桥段?”

本大笑起來,而伊恩好奇地扬起眉毛,这个表情让他看上去更像本。“你终于开始写书了?”伊恩问。

本翻了个白眼,拉着我的手朝楼梯走去,“她不是我的桥段,她是我的女朋友。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纪念日。”

这时乔丁来到客厅,站在伊恩的旁边。他们俩都看着本,好像他一直守着全世界最大的秘密。

“你们已经约会整整一年了?”乔丁冲着我问道。我还没来得及说本只是在开玩笑,她就泄气地两手一摊,“本,你说过你不带女伴的!我订的椅子不够用。哦,天啊,可能来不及了!”她冲出房间去打电话,虽然打也是白打。

我拍了拍本的胳膊,“太不厚道!她已经够紧张了。”

他笑了笑,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咕哝道:“好吧。”说完去追乔丁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伊恩,就在这时,前门又开了。天啊,这个房子能装下多少人?

那人进门后,首先看到了伊恩。他拥抱了一下伊恩,又拍拍伊恩的后背,“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伊恩耸了耸肩,“迈尔斯今天给我代班,所以我能早点到家。明天天气不好,我可不想被延误。”

那人说:“老哥,如果你错过了彩排晚宴,乔丁会要我的……”这时他注意到了站在客厅中间的我,声音低了下来。我希望他说些什么,但他只是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好像这里很少有人来访。

“你见过本的女朋友吗?”伊恩忙来介绍。

那人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眉毛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凯尔·凯斯勒,”他快速走向我,伸出一只手,“你是?”

“法伦,”我用略带胆怯的声音说,“法伦·奥尼尔。”

与伊恩和本不同,凯尔并没有表现出欢迎的样子,不是说他对我不友好……只是他一点也不像两个兄弟。他很严肃,令人生畏。有那么一刻,我看到他瞥了一眼我的左脸,不由得寻思,他会怎么看待本把我这样的人带回家。但随后我想起本在楼上对我说的话,他是多么幸运把我这样的人带回家。我没有跟随最初的冲动让头发落在脸上,而是更加自信地挺着胸。凯尔松开我的手,这时本回到了客厅。

“乔丁没事了。”本说。看到凯尔时,他突然停住了,瞪大眼睛,好像被吓了一大跳,随即试图用微笑来加以掩饰,“你说你今晚才能回家。”

凯尔把钥匙扔在旁边的桌子上,指着本,“我们来谈谈。”

我无法判断凯尔声音里的语气。他听起来并不十分生气,但又似乎对本不太满意。

在跟凯尔离开客厅前,本微笑着示意我放心。“马上回来。”他说。

又只剩下我和伊恩了。我把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伊恩弯下腰,抱起脚下的小白狗,朝楼梯点点头,“我三天没洗澡了。如果他们问起来,就说我在浴室。”

“好的,”我说,“很高兴认识你,伊恩。”

他微笑道:“我也是,法伦。”

现在只有我独自一人了。过去的几分钟真是不可思议,本的家庭……很有意思。

我环视了一下客厅,想弄清楚本是谁。壁炉架上有一些他们三兄弟的照片。我拿起一张凑近来看。虽然现在很难分辨他们的年龄,但在早期的照片中,很明显本是那个婴儿,伊恩是老大。不知道他们兄弟之间相差几岁。也许两三岁?

我没有看到他们妈妈的照片,不由得纳闷,她去世多久了,他们的父亲在哪儿,本还没有提起过他。

这时走廊上传来咚的一声,我担心可能是乔丁,于是疾步走过去。但当看到本紧紧地靠在墙上,凯尔的手臂抵着他的喉咙时,我立即停下了脚步。

“你是白痴吗?”凯尔咬着牙说。本看着凯尔,目露凶光,但并没有还击。就在我要冲到走廊上把凯尔拉开时,本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我,接着凯尔转过头,看看是什么吸引了本的注意。他一看到我,就后退一步,放开了本。

刚才发生的一幕把我弄糊涂了。凯尔站在我和本之间,目光在我俩身上来回扫了几下。就在看起来好像准备离开时,他又突然转过身,一拳打在本的眼睛上,本再次撞到身后的墙上。

“究竟是怎么了!”我对着凯尔吼道,冲向本,而他举起一只手,示意我保持距离。

“没事儿,”他用手捂着眼睛,“上楼去,我马上就来。”

凯尔仍站在那里,看起来还想再揍他,但随即放弃了,因为这时乔丁从拐角处冲过来,看到了一切。她吃惊地来回看着凯尔和本,好像这完全不符合他们两人的性格。

这使得整个事件更加令人困惑。我没有兄弟,据我所知,兄弟们总是互相攻击。但从乔丁的反应来看,这个家庭的情况并非如此。她可能随时会再次放声大哭。

“你刚才打他了?”她对凯尔说。

刹那间,凯尔看上去很羞愧,似乎想要道歉,但接着轻轻呼了口气,把注意力转向本。“你活该,”他边说边从走廊上退了出去,“你他妈活该。”

在洗手间,我倚着盥洗台,她用湿毛巾轻敷我的眼睛,擦掉上面的血迹。

我简直快要气炸了,不敢相信凯尔竟然当着她的面打我。我试着冷静下来,但是很难做到,尤其是当她像现在这样温柔地为我擦拭伤口。

“你想谈谈这件事吗?”她伸手拿了一个创可贴,把它撕开。

“不想。”

她把创可贴贴在我脸上,抚平。“事情严重吗?”她把纸扔进垃圾桶,把毛巾放进盥洗盆。

我面对镜子,触摸着肿胀的眼圈,“不,法伦,你不要担心我或者凯尔。”

我仍然无法相信他打了我。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有一两次差点动手。要么婚礼让他压力太大,要么这次我真的把他惹毛了。

“我们能离开这儿吗?”我问。

她耸了耸肩,“好吧。你想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她的笑容让我觉得轻松了许多。“我有个好去处。”她说。

“你冷吗?”

这是我第三次问她。她一直说不冷,但却在发抖。我把她拉到身边,用毯子紧紧裹住我们俩。

她想来海滩,尽管天快黑了,而且已是11月。半小时前我们就吃完了外卖快餐,一直闲聊着。但是,刚才在家里发生的事让人心情沉重,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话题都很谨慎。至少有两分钟,我们谁都没有再开口。也许没什么值得聊了,也许沉默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我在毯子下面握住她的手,我们只是盯着大海,看海浪不断撞击岩石。过了一会儿,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从16岁起就没来过海滩了。”她说。

“你害怕大海吗?”

她从我的肩上抬起头,弓起膝盖,双臂抱住,“以前只要是休息日我就会来这里。后来发生了火灾,我需要经常去医院接受物理治疗。伤疤愈合期太阳对皮肤没好处,所以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即使可以晒太阳之后,我也不再有信心出现在一个人人都能尽情裸露肌肤的地方。”

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讨厌知道那场大火夺走了她的自信,但我觉得我并不真的清楚那场大火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多大影响。

“回到这里感觉真好。”她低声说。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因为我确信这是她此时最需要的。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我的思绪不断回到凯尔身上。我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但想必不太多。然而,如果只说她看到了我不希望她看到的凯尔的另一面,那也说得太轻了。她可能会根据那一幕场景认为他是个混蛋,但我不会责怪她。

“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个大点的孩子经常欺负我。”我告诉她,“每天在校车上,他不是打我就是恶语相向。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月,有几次我居然流着鼻血下了车。”

“天哪。”她说。

“凯尔比我大几岁,在上中学,但我们坐同一辆校车,因为我们的学校很小。有一天,那个孩子当着凯尔的面打了我,我以为他会为我出头,痛扁那小子。”我伸了伸懒腰,叹了口气,“但是凯尔只是坐在那里,盯着我,无动于衷。回到家,我气极了,责问他为什么不伸手相助。他哈哈大笑道:‘那能教会你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要我從每天挨揍中学些什么?凯尔说:‘阻止别人欺负你能教会你什么?什么也教不会。如果我伸手,你除了学会依靠别人,还能从中得到什么?恶人永远存在,本,你要学会如何自己对付他们,如何不让他们靠近你。我帮你揍某个小子教不了你任何东西。”

法伦看着我,“你听他的话了吗?”

我摇摇头,“不,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痛哭了一场,因为我觉得他就是太不仗义。之后的几个星期里,那个孩子还是继续欺负我。但是有一天,我突然醒悟过来,那种感觉难以言表,反正我慢慢开始学会保护自己。我不再让那小子靠近我,不再表现得那么怕他。过了一段时间,意识到欺辱对我不再起作用,他终于远离了我。”

她没有说话,但我能看出她在想,为什么我要告诉她这个故事。

“他是个好哥哥,”我对她说,“他是个好人,很遗憾你看到了他今天的这一面,因为那不是他。他有权利对我生气,好了,我不想谈这件事。但我的两个兄长都是好人,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她赞许地看着我。我用胳膊搂住她,把她拉进怀里,在毯子上躺下来。我抬头仰望星空,惊讶地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星星了。

“一想到能有兄弟姐妹我就兴奋,”她说,“去年爸爸告诉我他要再婚时,我表现得很不开心,但我一直想要一个妹妹或弟弟。遗憾的是,和爸爸订婚的那个女孩根本没有怀孕。由于他的那点名气,她以为他很有钱。但当发现他其实穷得叮当响时,她就离开了他。”

听了这番话,我对于她今天目睹了家中的闹剧不再感到那么郁闷了。“太可怕了,”我对她说,“他伤心吗?”其实我并不在乎他是否伤心。以他那天对待她的方式,这个男人应该得到报应。

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是妈妈告诉我的。去年和他见过一面后,我就再没有和他说过话。”

这让我为她感到难过。尽管他是一个混球,但毕竟是她父亲,所以我知道她一定很受伤害。“什么样的女人会假装怀孕来套牢男人?这简直乱套了,不过听起来倒是一个不错的桥段。”

她靠在我怀里笑了起来,“这种无聊的桥段已经被用滥了。”她把下巴枕在胳膊上,笑盈盈地看着我。月光如水般洒在她脸上,我仿佛看到了她在舞台上的样子。

这让我想起……

“你打算告诉我之前提到的排练吗?是什么排练?”

“社区剧院,”她收起笑容,“明天是开幕日,我们早上彩排,所以我得一大早赶回去。我不是主角,也没有报酬,但我很喜欢,因为很多演员都向我请教。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过去有很多经验吧,那种感觉好极了。我很高兴不再整天把自己关在公寓里。”

我听了很欣慰,又问:“你的工作怎么样?”

“我的日程安排很灵活。我还在录制有声读物,足以养活自己,所以,还不错。不过我得换公寓,因为房租有点贵,但是……总的来说,一切进展顺利,我在那里很开心。”

“很好,”我边说边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很高兴你在那里过得开心。”

我是很高兴,但内心又想听到另一种情形。我其实希望她告诉我纽约的计划行不通,自己的五年规定很愚蠢,她又要搬回洛杉矶了。这样我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你有工作吗?”她问,“我真不敢相信,我连这个都不知道。我让你摸我的乳房,却还不知道你靠什么为生。”

我笑道:“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上学,双专业全日制学生,所以没有时间去工作。不过我没有太多开销,妈妈留下的钱足够让我读完大学,现在生活还不错。”

“你学的是哪两个专业?”她问。

“写作和传媒。大多数作家都找不到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职业,所以我想做好两手准备。”

她粲然一笑,“你不需要做两手准备,因为几年后,你就会因为一本畅销小说而生活无忧。”

我希望她不是真的这么想。

“它叫什么?”她问。

“什么叫什么?”

“我们的书,书名叫什么?”

“《11月9日》。”

我观察她的反应,但她的表情没有透露出对这本书名的任何看法。过了几秒钟,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口上,我无法看到她的面孔。

“我去年没有告诉你,”她说,声音比之前平静了许多,“11月9日是火灾纪念日,能够期待在这一天见到你,让我变得不再像过去那样害怕这个日子,所以,谢谢你。”

我暗暗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她就凑近我,将嘴唇紧紧贴在我的嘴唇上。

法伦

“你确定吗?”

他点点头,但神情似乎有些犹豫。

半小时前,我们在海滩上亲热,在吻了五分钟后,他坐起来,宣布想去文身。“今晚,”他说,“就是现在。”

所以我们到了这儿。他坐在椅子上,等着文身师,而我倚着墙,等着他临阵退缩。

他打算在左手腕上文一行写有“诗意”一词的五线谱,但不愿告诉我这个文身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它的含义,但至少不是我的名字。我的意思是,我超喜歡这个家伙,但是,刚开始恋爱就把女孩的名字永久地印在肌肤上是一件很爷们儿的事,尤其是在手腕上。我为什么会把这称为恋爱?

天哪,如果他是为了这个去文身,如果他想表现得像个硬汉,那怎么办?我应该警告他,他做错了。

我清了清嗓子以引起他的注意,“嗯,我不想说这些,本,但是手腕上文着‘诗意不会显得很爷们儿,其实恰恰相反。你确定不想文一个血腥点的东西,骷髅或刺钢丝什么的?”

他嘴角上扬,咧嘴一笑,“别担心,法伦。我做这个不是为了讨好女孩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这个回答。这时文身师走进房间,指着几分钟前他在本的手腕上画的文身草图,“如果你喜欢这个位置,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文身是要从手腕的一侧到另一侧用墨水勾勒出来。本点点头,说准备好了,然后向我招招手,“她能坐在我腿上,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吗?”

文身师耸耸肩,把本的胳膊拉过去,但什么也没说。他可能在想这个年轻人真是奇怪。“过来,”本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拍着腿说,“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

我走过去跨坐在他腿上,虽然穿着牛仔裤,但这样坐在一个男孩腿上还是让我觉得很尴尬。他把手放在我腰上,使劲捏着,我能听到钢针的嗡嗡声以及它接触到皮肤时声音的细微变化。他甚至没心思做鬼脸,只是对我微微笑了一下。我想尽可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继续我们在海滩上的闲聊。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孔雀石绿。”

我做了个鬼脸,“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绿,不过还好。”

“这是你眼睛的颜色。孔雀石是我最喜欢的矿石。”

“你有最喜欢的矿石?”

“现在有了。”

我低下头,免得让他看到我的尴尬笑容。但这时他的手又在使劲捏我的腰了,我赶紧抛出另一个问题。

“你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泰式炒面,”他说,“你呢?”

“寿司。都差不多。”

“差远了。”他说。

“它们都是亚洲食物。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

“这些问题太无聊,试试难一点的。”

我把头向后一仰,望着天花板暗自思忖。“好吧,你的第一个女朋友是谁?”我将目光转回到他身上问道。

“布琳·费洛斯,当时我13岁。”

“我记得你说过她的名字叫阿比塔。”

他咧嘴一笑,“你的记性真好。”

我严肃地扬起眉毛,“不是我的记性好,本,我只是在谈到你的旧爱时心生妒意,情绪不佳。”

他笑了起来,“阿比塔是我吻过的第一个女孩,但不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和阿比塔认识时我15岁,我们只交往了一年。”

“你们为什么分手?”

“当时我们16岁。”听他的口气好像这是一个合理的分手原因。他看出了我脸上的疑问表情,“这个年龄段的恋爱总是以分手告终。那么你呢?你的第一个男朋友是谁?”

“真男友还是假男友?”

“不管真假。”他说。

“那就是你了。”我仔细观察他的眼睛,看看是否包含了怜悯,但看上去更像是骄傲,于是又追问一句,“你和多少人睡过?”

他紧抿着嘴,“拒绝回答。”

“十个以上?”

“不是。”

“一个也没有?”

“不是。”

“五个以上?”

“我不是那种喜欢泄露自己性事的人。”

我笑了起来,“你是。五年后,你会在书中向全世界讲述我们的故事。”

“四年后。”他澄清道。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问他。

“你的是什么时候?”

“是我先问的。”

“如果你比我大怎么办?这不是让女孩子倒胃口吗?与一个比自己小的家伙约会?”

“难道与半边脸布满伤疤的女孩约会不让男人倒胃口吗?”

他用力捏着我的腰,紧盯着我。“法伦。”他叫着我的名字,仿佛这里面包含了他想说的一切。

“我在开玩笑。”我说。

他没有笑,“我不认为自我贬低很有趣。”

“那只是因为你不是自我贬低的一方。”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强忍住笑。“7月4日,”他说,“每年全国都在隆重庆祝我的生日。”

“我是7月25日,也就是说你比我大。现在我可以大胆追求你,而不会被看作一个熟女了。”

他的手在我腰间移动了一下,拇指在上面慢慢摩挲,“法伦,愿望由心而生,无法刻意追求。”

哦,见鬼,就为这句话他应该得到一个吻。但旁边有一个拿着文身枪的家伙,而我不是那种喜欢在公共场合与男人亲热的女孩。显然,跨坐在男人腿上已是我的极限。

“我需要了解你的一些情况,”他目光犀利地盯着我,“当我问你这个问题时,希望你能认真思考答案,因为它可能会成全或破坏我们的关系。”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好吧,你想了解什么?”

他身体微微缩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因为文身的刺痛,还是因为这个问题让他太紧张。“好吧,”他说,“如果一辈子只能听一个乐队,你会选择哪个乐队,为什么?”

我立即放松下来。这很简单,我以为他要问一个很私密的问题。

“X大使。”

“从没听说过。”他说。

“我见过他们两次。”文身师说。我和本都看向他,但他仍在专注于工作。

我回头看着本,扬起眉毛问道:“为什么我最喜欢的乐队会成全或破坏我们的关系?”

“一个人的音乐兴趣可以传达很多信息,我在你给我的一本书里看到这种说法。如果你选择的恰恰是我讨厌的乐队,那会让人很倒胃口。”

“但即使你讨厌一个乐队,你仍可能会听它的音乐,所以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样的话,我决不会听。”他很是自信。

“我倒不会这样。”

“你最喜欢的歌词是什么?”他问。

“这取决于我的心情。”

“那么,此刻你最喜欢的歌词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搜索片刻后又睁开,笑道:“你是如此美丽,因为你让我觉得美丽。”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用拇指在我腰间来回滑动,“我喜欢。”我们互相盯着对方,我能看到他的胸部起伏越来越激烈,尽管皮肤上有针头刺入,他仍变得欲火难耐,这让我觉得有点得意。

我想也许应该凑上去,在他嘴上亲一下,但还没来得及这么做,就听文身师说了声“好了”。

我从他腿上滑下来,两人一起细看这个刚完成的作品。文身效果超赞,但我仍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他这样做,或者为什么必须是今晚,不过我很高兴能陪伴他做这件事。

他站起来,掏出钱包给文身师付了小费。当他牵着我的手朝他的车走去时,我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因为我知道,每一步都在让我们接近告别时刻。

在开车去机场的路上,我感到心烦意乱。我不断问自己,我突然心生不想返回纽约的念头,到底是因为本还是因为纽约。

我在海滩上告诉他我在纽约很开心,但其实我在那里仍然和在洛杉矶一样不开心。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我积极参与社区剧院的活动是为了多交一些朋友。虽然在纽约才一年时间,但这是艰难的一年;虽然我努力完成本给我布置的作业,但一次次试镜被拒绝令人心力交瘁。难道父亲是对的?也许我太好高骛远了。尽管本给了我很大的信心,但这并不能使一个看脸的行业变得不那么浅薄。

百老汇对我来说如此遥不可及。真是可笑,参加试镜的人数之多,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大蚁群中的一只小蚂蚁。对我来说,大概唯一能脱颖而出的机会是某个角色需要一个面部有伤疤的人。到目前为止,这样的幸运还没有降临。

“你需要一个戏剧性的送机场面吗?”快到航站楼时他问。

我乐了,告诉他绝对不需要,于是这一次他把车停在停车场。在走进机场前,他把我拉到胸前。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悲伤。毫无疑问,他也能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我是多么不想和他说再见。他用指背轻抚我的脸颊,我不禁浑身颤抖。

“我明年去纽约,你想在哪儿见面?”

“布鲁克林,”我告诉他,“那是我住的地方,我想帶你看看周围环境,那儿有一家非常棒的塔帕斯餐厅,值得一去。”我要过他的手机,在上面写下我最喜欢的餐馆地址,还写下了日期和时间,然后还给他。

他把手机放进裤兜,再次将我拉入怀里。我们相拥在一起足足有两分钟,谁都不愿松手。他的一只手搂着我的头,我努力记住他搂着我的感觉,努力记住他的气味,就像我们在海滩上的三个多小时,我努力记住我的嘴搁在他脖子上的感觉,仿佛他的肩膀生来就是为了让我的头舒服地靠在上面。

我倚在他怀里,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脖子。他把我的头从肩膀上抬起来,仔细端详我的脸。“我以为我很坚强,”他说,“但我发现,和你说再见是我这辈子觉得最困难的事。”

我想说“那就求我留下”,但是此时他开始用力亲吻我。他的嘴唇摩挲着我的嘴唇,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慢慢地,他把唇移到我的额头中央,在上面留下温柔的一吻。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跟我说再见。接着,他几乎把我从身边推开,好像我们之间的距离会让一切变得容易。他向后退去,直到在路边停下。那句话一下子涌到了嗓子眼,我不得不紧咬嘴唇,生怕脱口而出。我们盯着对方看了几秒钟,离别的痛苦在空气中弥漫。最终,他转过身向停车场跑去。

我努力不让自己哭泣,因为那样很傻。

对吗?

我从来不喜欢靠窗的座位,所以当听到过道座位上的那个女人说她很讨厌过道座位时,我就和她交换了座位。

我不害怕坐飞机,除非看着窗外。如果坐靠窗的座位却不向窗外瞭望,我会觉得对它太不珍惜了。所以在整个飞行过程中,我会一直盯着下面的世界,这让我感到恐慌,而如果不坐靠窗的座位就会好得多。

我把包放在前面的座位下面,尽量让自己舒服些。我很高兴本明年来纽约,因为从洛杉矶飞纽约是我最不喜欢的事情。

我闭上眼睛,希望能睡几个小时。明天彩排之前没时间睡觉,我得在飞机上过夜了。但明天是开幕日,我必须到场参加最后一次排练。

“嘿。”

我听到了本的声音,不禁笑了。如果我现在已经把现实和梦境混淆了,那意味着我一定睡得很好。

“法伦。”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见本真的就站在我旁边。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他的手里握着一张机票。

我坐直身子,“你在干什么?”

这时有人想要从他身边挤过去,于是他移到尽量靠近我的地方。那个人过去后,本跪在我跟前,“我忘了给你今年的作业,”他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我不得不买张机票,才能在你起飞前把它交给你。这意味着你必须完成它,否则我的钱就打了水漂。总之,这完全不是一个爷们儿的举动,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纸,又抬头看看他。他当真为了给我布置作业买了一张机票?

“你疯了。”

他咧开嘴笑了,不得不站起来让别人过去。一位空姐告诉他,他需要让开过道,坐到座位上。本对我眨眨眼,“我得走了,免得被困在飞机上。”他弯下腰,在我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努力隐藏眼里的悲伤,在他转身向舱门走去时勉强笑了一下。一位空姐拦住他,问他为什么不待在座位上,他咕哝着家里有急事什么的,于是她让他过去。就在离开我的视线之前,他转过身来,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走了。

这一切是真的吗?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张纸,竟然感到有些紧张,纳闷什么样的作业值得买一张机票。法伦:

我撒了谎。我没有很多作业给你,因为我认为你已经变得很成熟。我给你写这封信,主要是想感谢你的如约而至,之前竟忘了谢谢你。你一天都不能睡觉,真是糟透了,但你牺牲睡眠履行我们的约定,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明年我会做出补偿,我保证。至于今年,我只想让你做一件事。

去看看你的父亲。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个混蛋,但他是你唯一的父亲。当你告诉我,自从去年那次见面后你就再没有和他说过话,我不禁觉得这都是我的错。我为你们的争吵感到内疚,因为我的干涉对事情毫无助益。我本不应该介入,但如果不介入,我就不会有机会知道你穿的是什么样的内裤。所以我想说的是,我并不后悔介入,但我真的很内疚。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也许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不会那么紧张。因此,我想也许你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当我意识到忘了让你做这件事,我不惜花费400美元买了张机票。所以不要让我失望,好吗?明天给他打电话,权当为了我。

明年11月9日,我希望所有的时间都能和你在一起。让我们提前一个小时见面,我会一直待到午夜。

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依旧被人嘲笑。本

我又读了一遍,才把它折叠起来。我很高兴他已经不在飞机上,因为我眉开眼笑的样子太丢人了。

我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敢相信明天我要忍气吞声打电话给我父亲,只是因为本要求我这样做。

更重要的是,我很吃惊他花那么多钱买一张机票,就是为了给我这封信。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高调的姿态,而不是日常琐事。我超喜欢这种高调姿态,完全不亚于他的那些琐碎行为。

也许我对恋爱的确一窍不通,因为我一直告诉自己,我还没有爱上他,这还为时过早。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无法否认此刻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因为它太过重要了。我想我一直在错误地判断闪恋的整个概念。真希望我能想出办法,让我们接下来的几年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第三个11月9日

她爱我,

她吻了我,

我试图留住她,

但她走了……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法伦

我带着笔记本电脑来到餐馆。

这有点尴尬,但是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从1月份就开始记笔记了。我是个做事井井有条的人,所以本在这方面很幸运,不必对我做太多研究,一切都在这里。我约会过四个男人;我参加了所有试镜;我又跟父亲说话了,并且收到了他的四个回电;我得到外百老匯戏剧的一个小角色。尽管这些让我很兴奋,但我似乎更想念社区剧院,也许是因为我很享受每个人都想听取我的建议。现在,我在一出稍大一点的剧中扮演一个小角色,感觉很不一样。每个人都试图爬上山顶,而且不惜踩着别人往上爬。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争强好胜的人,我发现我真的不是其中一员。不过,今天我不想沉湎于生活中的对与错,因为今天只属于本和我。

我计划好了一整天的行程。吃完早餐,我们会去游客常去的地方。我在纽约生活了两年,却还从未去过帝国大厦。不过,午餐后的行程才是最令我兴奋的安排。几周前我路过一个艺术工作室,注意到一张展览宣传单,题为“狄兰·托马斯的一生——诗人之死”。本曾多次提到狄兰·托马斯的名字,所以我知道他喜欢狄兰的作品。吸引我的倒不是宣传单上的内容,而是这个活动怎么偏偏在今天举行。

1953年,狄兰·托马斯在纽约去世。

时间恰好是11月9日。

这种巧合的概率有多大?我必须在谷歌上搜索一下,确保这个日期准确无误。没错,是11月9日。我不知道本是否知道这点,希望他不知道,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他听到此事时的惊讶表情。

“你是法伦吗?”

我抬头看着服务生,她已经给我的百事可乐续了两次杯。但这一次,她脸上带着歉意的神情……手里拿着无绳电话。

我的心一沉。

希望他只是迟到,千万别打来电话说今天不来了。

我点点头,“是的。”

她将电话递给我,“他说是紧急情况。你打完后可以把电话送回柜台。”

我接过电话,双手抱在胸前,但很快又把它拿开,因为我害怕他会在电话另一端听到我怦怦的心跳声。我低头看着它,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敢相信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我没意识到我是多么期待今天的见面,直到发现计划有可能泡汤。我将电话慢慢举到耳边,闭上眼睛喃喃说道:“喂?”

我立刻辨认出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叹气声。这真是不可思议,我甚至不需要通过话语认出他,他已深深嵌入我的脑海,就连他的呼吸声都是那么熟悉。

“嘿。”他说。

這不是我想听到的那种绝望的问候。我希望他听起来惊慌失措,就好像他刚下飞机,害怕我会没等他到这里就离开了。然而,这是一声懒洋洋的“嘿”,似乎他正放松地坐在床上,根本没有任何恐慌。

“你在哪儿?”我说出这个可怕的问题,知道他给我的答案会是离纽约3000英里的地方。

“洛杉矶。”他说。我闭上眼睛,等着下文,但是没有。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这只能意味着他感到愧疚。

他遇到了别人。

“哦,好吧。”我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声音里还是流露出悲伤。

“我真的很抱歉。”他说。我听得出他说的是真心话,但这并不能给我带来丝毫安慰。

“一切都好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们之间沉默的气氛越来越浓重,直到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法伦,”他声音颤抖地叫着我的名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我哥哥,凯尔,他……他两天前出了事故。”

听到这话,我惊恐地捂住嘴,“哦,不。本,他还好吧?”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微弱的一声:“不好。”

他轻轻说出这个词,仿佛还处在一种难以置信的状态。

“他……没能活下来,法伦。”

我无法对这句话做出回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话。我并不了解本,不知道如何在电话里安慰他;我也不了解凯尔,不知道对于他的去世该如何表达悲伤。过了几秒钟,本才又开口。

“我本来要早点打电话,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你。”

我摇摇头,好像他能看见似的,“别说了,没关系。我真的很遗憾,本。”

“嗯,”他难过地说,“我也一样。”

我想问他,我能帮忙做点什么,但我知道他可能已经听烦了这句话。电话里一片寂静,我对自己的不知所措感到生气。这太出乎意料了,我从未经历过他此刻经历的事情,我甚至没有做出同情的样子。

“这真折磨人,”他急促地低声说,“不过,明年我会去看你,我保证。”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这让我很难受。

“明年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他问。

“当然。”我努力吐出这句话,免得泪流满面,告诉他我不能再等一年。

“好吧,”他说,“我得走了,真对不起。”

“我没事,本。别觉得歉疚……我理解。”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他叹了口气,“再见,法伦。”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点什么,电话就挂断了。我低头看着电话,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的心碎了,粉碎。

我真是个混蛋,因为尽管我想说服自己,我应该为本失去哥哥而哭泣,但我不是。我哭泣完全是出于自私。意识到我是一个如此可悲的人,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避免砸在卧室的门上。我希望服务生会告诉我她不在那里,我希望她没有出现,那么我就不会让她失望。我宁愿她爱上别人,早已忘了我,也不愿为刚才听到的失望声音负责。

我身体扭曲,头靠在门上,仰望着天花板,强忍住泪水。

自从知道凯尔出事后,我还没有哭过,一次也没有。

如果我情绪崩溃,告诉乔丁她丈夫去世的消息,对她会有什么好处?尤其此时距离他们结婚一周年还有一星期,距离他们的孩子出生还有三个月。如果我哭哭啼啼地在电话里告诉伊恩他弟弟死了,对他会有什么好处?我知道在我挂断电话后,他会马上匆匆赶回家,所以我需要让他知道我没事,这里没有乱套,他不必太着急。

我最忍不住要失声痛哭的时刻就是现在,与法伦通话的时候。出于某种原因,告诉她这个消息比告诉任何人都难。我想这是因为我知道,凯尔的死亡并不是我们谈话的真正因素。不言而喻,自从去年不得不痛苦分开后,我们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尽管我想让她放心,明年我会去看她,但我其实只想跪下来,求她来这里,今天就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拥抱一个人,我愿意付出一切让她来这里陪伴我,只为能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感受她的手臂搂着我的腰,她的手摸着我的脊背。这个世界上除了她,没有人能给我安慰,但我没有告诉她,我不能。也许我应该告诉她,但在最后一刻我也开不了口。

门铃响了,我站直身子,努力从刚才通电话的颓丧中振作起来。我把手机扔到床上,朝楼下走去。

我下楼梯时,伊恩正在开门。泰特走进来,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看到她和迈尔斯我并不感到意外。迈尔斯和伊恩在我出生前就是好朋友,我很高兴伊恩有他们陪在身边。不过这也让我有点顾影自怜,想到他能和好朋友们在一起,而我想见的人却在3000英里之外。

泰特放开伊恩,过来拥抱我。随后迈尔斯也走进门,默默地拥抱着伊恩。泰特转过身,帮着去拿迈尔斯手里的袋子,但他把它拉了回来。

“别动,”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大肚子上,“我把所有东西都拿到房间,你去厨房给自己弄点吃的。你还没有吃早饭呢。”

伊恩关上门,看着泰特,“他还是不让你拎东西?”

她翻了个白眼,“我从没想过会厌倦被当作公主对待,但我实在受够了。我真盼着孩子快点出生,让他关注她而不是我。”

迈尔斯冲她一笑,“想得美,我会好好关注你们俩。”经过我身边时,迈尔斯向我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朝客房走去。

泰特看着我,“我能做点什么吗?给我派活儿吧,我需要改变一下,让自己觉得有用。”

我示意她跟我进厨房。看到操作台时她停顿了一下,“天哪!”

“是啊。”我看着堆得满满的食物说。这两天人们不断送来一盘盘食物。凯尔在一家200多人的软件公司工作,那栋大楼离我们家只有7英里。我敢肯定,过去几天半数以上的人都带来了食物。“我们已经把冰箱塞满了,加上车库里的那台,但我又不愿意扔东西。”

泰特把袖子往上一捋,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扔掉一盘美味食物。”她打开一个盘子,嗅了一下,做了个鬼脸,迅速把它盖上,“这个绝对不能要了。”她边说边把整盘食物倒进垃圾桶。我站在厨房里看着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孕期看起来和乔丁差不多,也许稍长一点。

“你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九周后,”她说,“比乔丁早两周。”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打开另一个盘子,“她怎么样了?”

我在吧台旁坐下来,长呼一口气,“不太好。她什么也不吃,连房间门都不出。”

“她现在睡了吗?”

“希望吧。她妈妈昨晚坐飞机过来,但乔丁也不愿和她多说什么。我本来指望她能帮点忙。”

泰特点点头,但我注意到她转身时擦了下眼泪。“我简直无法想象她经历的痛苦。”她低声说。

我也无法想象,而且不愿去想象。凯尔的葬礼前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不能陷入对乔丁和孩子的忧虑之中。

我来到伊恩的房间前,敲了敲门。我进去时,他正在试穿另一件衬衫。看见我进来,他迅速擦了擦泛红的眼睛,弯腰穿上鞋子。我假装没注意到他一直在哭。

“准备好了吗?”我问。他点点头,跟着我出了门。

毫無疑问,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这也是我不能让自己崩溃的一个原因,至少现在不能,因为此时我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

几天前,我以为今天我会在纽约与法伦在一起,却万万没想到要去殡仪馆,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挑选一口棺材。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房子?”叔叔问。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刚关上门,就又打开,取出一盘食物。他掀开一角闻了闻,耸耸肩,从旁边的抽屉里拿了把叉子。

“什么意思?”我问,他正把一叉冷面条塞进嘴里。

他挥动叉子指着房间,“房子,”他把面条吞了下去,将叉子又戳进盘子,“我相信乔丁会和她妈妈搬回内华达州。你会自己住在这儿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说得对。这是一幢大房子,我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可是一想到要卖掉它,我就充满了恐惧。我从14岁起就住在这幢房子里。我知道妈妈不在了,但她决不想让我们卖掉它,她甚至亲口这样说过。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砰的一声打开啤酒盖,“嗯,如果你打算卖掉它,一定要让我帮你卖,我可以给你争取到一个好价钱。”

婶婶在我身后大声说:“说真的,安东尼?你不觉得有点太快了吗?”她看着我,“对不起,本。你叔叔是个混球。”

她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他们到这里刚刚10分钟就和我讨论这个问题确实很不得体。

我已经记不清此时都有谁在我家里了。现在是晚上7点,至少有五个表亲来看望过我们,两个姨妈和姨父给我们带来了好几盘食物,伊恩和迈尔斯坐在房子后面的门廊上。泰特还在打扫屋子,尽管迈尔斯一再恳求她好好休息。至于乔丁……嗯,她仍旧没有离开卧室半步。

“本,到这儿来!”伊恩从外面喊道。我很高兴能摆脱叔叔,于是打开纱门。伊恩和迈尔斯坐在门廊台阶上,望着后院。

“怎么了?”

伊恩转过身,“你有没有通知他以前工作的地方?我忘了这个。”

我点点头,“嗯,我昨天给他们打了电话。”

“他那个红头发朋友呢?”

“参加婚礼的那位?”

“是的。”

“他知道,伊恩。通过脸书网,每个人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转回身去。由于工作繁忙他很少来这里,所以我猜想,回到这里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但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地说,他让我能够专注于所有杂七杂八的事情也算是帮了忙,尤其是今天本应见到法伦,却没能见到。

我关上后门,随即撞上了泰特。

“对不起,”她让到一边说,“我终于说服乔丁吃点东西了。”她来到冰箱前,看到每盘食物都被我叔叔翻动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再吃了,我们走吧,”婶婶对他说,“今晚我们要跟克劳迪娅和比尔一起吃晚饭。”

他们和我拥抱道别,说会在葬礼上见到我。趁婶婶不注意时,安东尼叔叔把他的房地产经纪人名片悄悄塞给我。我关上房门,靠在门上,长吁了一口气。

我认为接待来访者是家庭成员死亡事件中最糟糕的部分。我不记得几年前妈妈去世时是否来过这么多人,但那时凯尔还活着,扮演着我现在的角色;我像乔丁此时一样,远离所有人,躲在房间里黯然神伤。想到凯尔年纪轻轻就料理了所有事情,我心里满怀愧疚。他当时和我一样为妈妈的去世痛苦,但我需要他成为家里的主心骨,因为我已经完全崩溃了。

我用手抹了把脸,希望了结一切。我希望今天尽快过去,迎来明天,然后办好葬礼。我只想安定下来,但话又说回来,我很害怕尘埃落定之后会是什么感觉。

我踢开门,朝厨房走去,这时门铃突然响了。又来了,我咕哝道。泰特将一盘食物递给我,“我来开门,可是……”她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盘子和饮料。

“如果你能让她吃点东西,招待客人的事就全交给我吧。”

泰特同情地点点头,转身朝乔丁的房间走去。

我打开门。

我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确定我真的看到了她。

法伦抬头看着我,我没有立即说话,害怕一开口幻象就会消失。

“我应该先打个电话,”她有些紧张地说,“可我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我只是……”她吐了一口气,“我只是想确定你没事。”

我张开嘴想要说话,但她举起手阻止道:“对不起,我撒了谎。我不是来看看你是否没事儿,我知道情况很糟。你挂断电话后,我什么也做不了了。一想到今天不能见到你,还得再等一年,我感到身心俱毁……”

我向前一步,用嘴堵住她的嘴。

她对着我的嘴唇叹了口气,紧紧搂住我,双手箍在我的背后。我用力亲吻她,无法相信她真的站在这里,无法相信她挂断电话后,直接去机场买了张机票,一路飞到洛杉矶来看我。

我一边继续亲吻,一边把她拉进屋。我搂着她的腰,将她牢牢拥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我需要……”

她想说什么,但我的嘴紧贴着她的嘴让她无法说话。她打开屋门,试图挣脱我,于是我松开一点,让她说出想说的话。“我得告诉司机,他可以走了,之前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让我留在这里。”

我绕过她身边,把门开大一些。我挥挥手让司机离开,然后关上门,抓住她的手。

我拉她上了楼梯,朝我的房间走去。

远离世界上其他任何人。此刻除了她,我不想看见,不想和第二个人说话。

她是我今天唯一想见的人。她为了我来到这里,因为她想念我。

如果她不谨慎行事,我可能会爱上她。

就在今晚。

法伦

他关上卧室门,把我拉进怀里,久久地拥抱着我。

从买了机票,我就开始后悔,无数次差点转身逃走。由于家里发生的一切,我觉得此时他一定不想见我。他告诉过我,明年会来看我,但我还是没打招呼就来了,所以我想也许他会生气。

当他打开门时,我没有料到他会显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没有料到他会亲吻我。似乎他很想念我,就像我想念他一样。我从未想到,他会这样站在这里拥抱我,久久不愿松手。他还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但他用行动说了100万个“谢谢你”。

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他一只手搂着我的头,另一只手牢牢地把我拥在怀里。我可以整夜这样站着,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这一趟也值了。

我不知道是否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是否他整天都在想着我,恰如我整天都在想着他;是否他希望自己做的每件事、去过的每个地方都能和我一起分享。

他吻了吻我的头顶,双手捧着我的脸颊,把我的脸转向他。“我真不敢相信你来了。”他说。我可以看到他脸上既开心又悲伤的矛盾表情。我没有说话,因为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是用手抚摸着他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嘴唇。

他看上去比去年更加迷人,这并不足为奇。他现在是个男人了,男孩的稚嫩已经褪去,不过我仍能依稀看到上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你还好吗?”我仍在抚摸着他的脸,他也在抚摸着我的脸。他没有回答,而是将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搂着我向后退,离开门口。他轻轻把我放到床上,调整好位置让我躺在枕头上。接着他停下亲吻,从我身上翻过去。他并没有躺在我旁边,而是将头贴在我的胸口上,倾听我的心跳,同时紧紧搂着我。我抬起手,缓缓而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躺了很久,我都怀疑他睡着了。但过了几分钟,他突然拼命搂紧我,把脸埋在我的衬衫里哭了起来,双肩不停地颤抖。

我的心仿佛爆炸成无数颗小泪珠,我想紧紧抱住他。但他的哭泣是无声的,我看得出他希望我别理他,让他哭出来,所以我一动不动,任由他哭泣。

五分钟后他开始振作起来,又过了半个小时,才终于离开我的身体。他从我的胸口抬起头,躺在我旁边的枕头上。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他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但已经不再哭泣。他伸手触摸着我的脸,拂去上面的一缕头发,感激地看着我。

“怎么会这样?”我问。

他的眼睛里再次浮现出忧伤,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我的询问。

“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不留神,他的車冲出路面,”他说,“也就三秒钟,撞到了一棵该死的树上。那天晚上他和乔丁原本要去度假。基于警察告诉我的情况,我敢肯定事发时他正在给她发短信。不过,我希望她不知道这些,永远不知道。”我用手指轻抚他的手。“她怀孕了。”他补充道。

我的手指停下来,倒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说,“倒霉透了。他们本应该在这个周末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他一提起此事,我不由得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乔丁为了准备她和凯尔即将到来的婚礼陷入狂乱中的情景。而现在,仅仅过了一年,她却不得不为即将到来的葬礼做准备。“真是让人难过。她怀孕多久了?”

“明年2月就要生了。”

我试着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发生的一切。她才24岁,真不敢想象这么年轻就失去丈夫,而且还有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这真让人难以接受。

“你什么时候回纽约?”他问。

“明天一早。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今晚我可以住在我妈妈家,我得起得很早。”

他把嘴靠近我的嘴,“你只能睡在这张床上,哪儿也不能去。”

他的嘴唇还没挨到我,突然有人大声敲门,他忙回头去看。门开了,伊恩走了进来。他看了我一眼,接着又看了一眼。

他指着我,但看向本,“你床上有个妞儿。”

我们都坐了起来,与此同时,伊恩歪起头,眯着眼睛看着我,“等等,我以前见过你,法伦,对吧?”

我不会说谎,他哥哥还记得我,这种感觉很好。虽然我的脸不容易让人忘记,但他不需要记住我的名字,而他记住了,这只能说明本的床上不经常有女孩。

“很高兴你能来,”伊恩说,“你饿了吗?我是来告诉本,晚饭准备好了。”

本一边从床上溜下来一边咕哝道:“让我猜猜,炖菜?”

伊恩摇了摇头,“泰特喜欢吃比萨,所以我们点了外卖。”

“谢天谢地,”本把我拉起来,“我们去吃饭吧。”

“让我把事情搞清楚,”迈尔斯坐在桌子对面,看着我和法伦,“你们在社交媒体上互相屏蔽对方,你们也不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所以根本没有任何联系。但是你们从18岁起每年约会一次?”

“疯了,是吧?”法伦一边说一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这有点像《西雅图夜未眠》。”泰特说。

我立刻摇摇头,“一点都不像,他们只相约见一次面。”

“确实。那么有点像《一天》,安妮·海瑟薇的那部电影?”

我还是完全不认可她的比较,“虽然它关注的是每一年的某一天,但那两个人像普通人一样,全年都有互动,而我和法伦没有任何联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我觉得当人们将一个作家的想法与别人的想法相比较时,他自然会产生防御心理,即使这种比较毫无恶意。但我和法伦的故事独一无二,我对它有点保护欲,实际上是强烈的保护欲。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停止?还是打算一辈子这样下去?”

法伦瞥了我一眼,笑道:“我们会在23岁时停止。”

“为什么是23岁?”伊恩问。

接下来的几个问题都由法伦接招,我利用这个机会来到厨房,给自己加了点饮料。我倚着柜台,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我很高兴她在这里。我感觉她的到来缓解了每个人的悲伤。她和凯尔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没有人觉得和她在一起必须小心翼翼,她就像我们这周需要的新鲜空气。尽管今天我已经感谢过她,但是有一天我还要告诉她,她的出现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她坐在椅子上瞥了我一眼,看到我脸上露出微笑,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桌子,走进厨房。

她张开双臂搂住我的腰,我整个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她在我的手臂上吻了一下,强忍住一个哈欠。

“你累了吗?”

她仰脸看着我,点点头,“嗯,还没倒过时差,纽约那边现在是后半夜了。我可以在睡觉前用一下你的淋浴吗?”

我把手指伸到她的嘴边,“你牙齿上有个东西。”她龇着牙,我把她牙齿上貌似一小片辣椒剔掉,“没了。”我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当然,你可以用我的淋浴。如果需要帮忙随时吭一声。”我朝她眨了眨眼。这时伊恩也走过来,靠在我们旁边的柜台上,眯着眼睛看着我。

“你刚刚从她牙齿上剔出了什么东西?”

我没说话,因为不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他转向法伦,“他刚刚从你的牙齿上剔出了什么东西?”

她迟疑地点点头。

伊恩露出一脸坏笑,“哇,我弟弟爱上你了。”

我感觉到法伦的身体有点僵硬。

“这一点也不尴尬。”我不以为然地说。

伊恩带着狡黠的笑容摇摇头,“没什么好尴尬的,本。我觉得很可爱,你恋爱了。”

“打住。”我对他说。

伊恩发出愉快的笑声,这一次我不介意被他捉弄。兩天以来,房子里的空气第一次变得流动起来。

“只有相爱的人才会这样,”坐在桌旁的泰特说,“这是一个得到验证的事实,在网络或别的什么地方。”

我抓起法伦的手,拉着她走出厨房,摆脱他们的戏弄,“晚安,各位。法伦还有其他紧迫的事情需要我帮忙。”

我们离开厨房一起上楼时,听见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

我们要去我的卧室。

在那里过夜。

一起。

睡在我的床上。

想到又要一年见不到她,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愿意和我亲密到什么程度。我想一切取决于她过去和男人相处的情况。

当然,我不愿去想她和别人在一起的事情,但这是每年我和她见面的重点。我想确认她像每个同龄女孩一样体验生活,这意味着要体验不同的人。但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我都自私地祈祷她是一个人睡在床上。

我想问问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打开卧室门,跟着她进了屋。这次和她一起走进我的房间感觉很不一样,好像在明天早上离开这个房间之前,有许多期望必须得到满足。我们需要交谈,需要抚摸身体,需要睡眠。在她又要离开之前,我们似乎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想做的每一件事。

我反锁上门。她面对着床,伸手把头发绾成一个发髻,用手腕上的橡皮筋固定住。我欣赏着她脖子和肩膀之间的完美曲线,向前迈了一步,双手搂住她的腰,这样就能把嘴唇紧贴在那个地方。我狂风暴雨般地从她的肩膀吻到耳朵,又从耳朵吻到肩膀,吻去我带给她的焦虑。她发出一种介于叹息和呻吟之间的微弱声音。

“我会让你洗澡,”我说,依然没有放开她,“毛巾在水槽下面。”

她掰开我的双手,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她没有去浴室,而是朝壁橱走去,“我可以穿一件你的衬衫睡觉吗?”

我看了一眼壁橱,又看看她。我的小说手稿就在壁橱的架子上,不管写了些什么,此时此刻,我不想让她看到一个字。于是我干净利落地脱下自己穿着的衬衫。

“给你,”我把衬衫递给她,“穿这件吧。”

她从我手中接过衬衫,但一抬头,就停住了。她使劲咽了口唾沫,直直地盯着我的肚子,“本?”

“嗯?”

她指着我的肚子,“你有腹肌?”

我笑了起来,低头看着腹部。她说话的口气好像这是个问题,所以我就老老实实地答道:“嗯……是吧,我想。”

她用衬衫捂住嘴,挡住笑容。“哇,”她隔着衬衫闷声闷气地说,“我喜欢。”

说完,她冲向浴室,关上了门。

法伦

在确认浴室门锁上后,我才开始洗澡。并不是我不想和他洗鸳鸯浴,而是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对我来说,和别人一起洗澡比大多数事情,包括性爱,更具有潜在的羞辱。至少,做爱时我会在黑暗中躲在被子里。

性爱。

我脑子里想着这个词,在冲洗头发上的护发素时,甚至脱口说了出来。“性爱。”我轻声说道。一个奇怪的词。

年龄越大,我越担心失去童贞。一方面,我已经准备好去体验性爱,但另一方面,我又有些担心。如果体验之后,发现自己不喜欢性爱,那我可能会怀疑人生。性爱似乎是许多邪恶的根源,如果它平淡无奇,我会就此打住,我会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误导了。

也许我有点夸张,管它呢。我太紧张了,任由热水哗哗洒下,尽管几分钟前护发素就已冲洗干净了。我不知道本今晚想要什么。如果他想睡觉,我完全可以理解。这个星期他经历了地狱般的生活。但如果除了睡觉,他还想做点别的事情,毫无疑问,我也绝对乐意参与。

我擦干身子,穿上衬衫,然后面对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穿过别人的衬衫,一直很想知道它穿在身上的感觉是否和想象中的一样好。

感觉的确很好。

我把毛巾从头上扯下来,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我拿起牙膏,挤在手指上,在嘴里揉了一会儿。做完这些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关上灯,打开门。

台灯亮着,他躺在床上,面对着床中央,双手枕在头下。他把被子踢到地板上,只穿着短裤和袜子。我站着欣赏了他一会儿。他闭着眼睛,可能真的是睡着了,但我一点也不失望。今晚属于他,只属于他,因为我知道他很痛苦。我来这里只想帮助他,所以,如果他需要睡觉,我会尽我所能确保他获得最好的睡眠。

我走过去关掉台灯,把被子从地板上拾起来,然后轻手轻脚上了床,靠着他的胸口躺下来,给我们俩盖好被子,在调整枕头时也尽量不吵醒他。

“该死。”

听到他说话,我翻过身。房间里很黑,我不知道他在说梦话还是醒了。“怎么了?”我低声问。

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腰,把我拉进怀里,“我把灯开着,想要看到你穿着我的衬衫是个什么样子,但是你洗了很长时间,我想我都睡着了。”

我微笑道:“我还穿着呢,要我打开灯吗?”

“太他妈想了,谢谢!”

我笑着朝台灯那边翻过身,打开灯,然后再次面对着他。他没有转动眼球,目光却包裹了我全身。

“站起来。”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说。我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没有和我的目光相遇,而是在我的大腿、臀部和乳房上游荡。我不在乎他没看我的脸,一点也不在乎。

衬衫下摆位于我膝盖之上几英寸处,长得足以引发他的遐想,不知我是否穿着内裤,同时也短得让他想入非非,企盼我没有穿内裤。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腿上,接着像是朗诵诗歌一样缓缓说道:“我看到的大海波涛汹涌,你在上面踏浪而行。躺下,安心躺下吧,让我这艘船在你的腿间沉没。”他的目光顺着我的身体向上移动,直到和我的目光相遇,“狄兰·托马斯的诗句。”

我慢慢吐出一口气,“哇,色情诗歌。知道的人多吗?”

本懒洋洋地朝我笑了笑,抬起一根手指指着我,“我想要回我的衬衫。”

“现在?”

他点点头,“现在,在你关掉灯之前。把它脱下来,它是我的。”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摸台灯。我还没来得及把灯关掉,他就跳了起来,穿过床垫,直接跳到我面前的地板上。他的目光里透着顽皮,但同时又很严肃。他抓住我的衬衫下摆,毫不犹豫地向上扯起,把它从我头上拽下来,随手往身后一扔。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一丝不挂。他盯着我身体的每一条曲线,呼吸变得艰难。

“天啊!”他喃喃地说。

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美丽,哪怕是在火灾发生之前。他在尽情地欣赏我,好像这是一种特权而不是一种恩惠。他凑过来,双手捧着我的脸。我张开双唇等待他的亲吻,因为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这一切。

他的嘴唇湿润,但他的舌头粗暴,毫无歉意,好像他现在有这个权利。我喜欢这样,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当他的手指顺着我的脊椎缓缓往下抚摸时,我意识到一个能得10分的吻根本不存在焦虑一说,因为焦虑在这一吻中无处可寻,而它已经达到了9分。

他倏地把我拉到怀里,我赤裸的胸部紧贴着他的身体。好吧,现在是10分。

他转过身,把我放在床上,但并没有伏在我身上。他调整好我们并排躺下的位置以及我的枕头位置,但他的嘴仍然贴着我的嘴。我不由自主地发出阵阵满含情欲的呻吟声,每一次呻吟都是这个吻直接作用于我内心的结果。

我甚至不在乎灯还开着。如果这意味着他会再次看着我,就像他在亲吻前那样看着我,我会让他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法伦,”他将嘴从我的嘴里挣脱出来后快速说道,我睁开眼睛,发现他在低头看着我,“我们读过同样的书,你知道规矩。如果你想让我停下来或放慢速度,那就……”

我摇摇头,“完美,太完美了,本。如果我不想做,或者太紧张,我会告诉你,我保证。”

他点点头,但似乎仍然有话要说,或者有问题要问。我想起来,我们还从来没有真正讨论过此事。

“我从来没做过,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准备好。”我告诉他。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你是处女。”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认知,而不是一个问题。

“嗯,不过再过几分钟就不是了。”

他不由得笑了,但随后又一脸忧虑,眼神变得冷静而严肃,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最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成为你的第一个,法伦,我想成为你的最后一个。”

我领会着他的话,同时轻轻吸了口气。他甚至没有吻我,却让这一刻达到了12分。我用指尖触摸他的脸颊,微笑着对他说:“我想让你成为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本的目光黯淡下来,他不声不响地趴到我身上,用双臂搂住我。我能感觉到他硬邦邦的下身顶着我,我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声。“这种话不能随便说,除非你是认真的,法伦。”

我是认真的。这是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不在乎那个五年规定,不在乎还不到23岁。我在乎的是本以及我和他在一起时的感受,在乎的是我多么渴望这一切。“我想让你做我的唯一。”我的声音弱下来,但语气坚定。

他蹙着眉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但我现在知道这是好事,极大的好事。

他用拇指摩挲着我的嘴唇,“我想成为你的唯一,胜过世上的一切,法伦。但不是在今晚,除非你答应我,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点点头,很惊讶会有这样的谈话。今天早上坐上飞机时,我根本没有料到这一点。但我知道这是对的,我再也不会遇到像他这样让我心动的人了,这种幸运此生不可能有第二次,于是我说:“我保证。”

“我是认真的,”他说,“在你早上离开前,我想要你的电话号码。”

我再次点点头,“你可以有,我想让你有,还有我的电子信箱,我甚至会买一台带传真功能的多功能打印机,这样我可以把传真号码也给你。”

“宝贝,”他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我还没有进入你的体内,你就已经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性福。”

我咬着嘴唇,用手指抚摸着他的胳膊,沿着脖子缓缓向上。最后,我捧着他的脸说:“你还在等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等着醒来,”他低头吻着我的脖子,“我是在做梦,对吧?”

我摇摇头,这时他收紧臀部抵向我。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他在我脖子上更加狂野地亲吻起来。

“一定是在做梦。”他喃喃低语,嘴巴贴在我的喉咙底部,舌尖舔舐着我的皮肤,顺着喉咙缓缓向上,开始再次亲吻我。这是迄今为止我感受过的最性感的事。

秒变成分钟。手指变成手。挑逗变成折磨。折磨变成难以想象的快乐。

他的短裤最终落在地板上。带着一种超常的意志力,他紧紧地压在我身上,但仍未进入我的身体。

“法伦,”他一边低声说,一边缓缓将嘴唇移到我的嘴唇上,“谢谢你的美妙礼物。”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开始深深地吻我。当他用力顶入我的体内时,一阵疼痛让我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但我们的完美融合使得这种疼痛变得无足轻重。

整个过程妙不可言。

他很棒。

他凝视我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艳如桃李。

他把嘴贴在我的耳朵上低声说:“没有任何文字能够准确地描述这一刻。”

我微笑着呻吟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写?”

他在我嘴角上轻吻了一下,“我想我只能进行淡出处理……”

我不确定性爱是否会让你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丢失在进入你体内的那个人身上,但这正是我的感觉。仿佛从我们的身体融合在一起的那刻起,我们灵魂的一小部分就被混淆了,他的一小块掉进我的体内,我的一小块掉进他的体内。这是迄今为止我和别人一起分享的最激情的时刻。

我觉得脸上涌起一股暖意,仿佛想要哭泣,但我克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我知道在这之后我没有办法和他说再见,它会将我撕裂,痛苦程度远甚于去年。在这一切之后,我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他,我会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一只手臂紧紧搂着我,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尽管他已经上了趟洗手间,但他呼吸的样子就好像他插入我体内是几秒钟前的事。我很喜欢性爱过后的这个部分,一片宁静,身体已经分开,但感觉仍在一起。

他的嘴唇贴着我的肩膀——布满伤疤的那只肩膀,轻轻吻了一下皮肤,如此温柔、体贴,似乎这不仅仅是一个吻,而是一个承诺。我愿意付出一切读懂他此刻的心思。

“法伦,”他低声说,把我拉近一些,“你记得你让我读的那些爱情小说吗?”

“我只让你读五本,其他的都是你自愿读的。”

他用鼻子蹭着我的下颌,直到嘴唇贴在我的耳边。“好吧,”他继续说道,“我在想那些男人和女孩在一起时说的一些话,那些我们说过永远不会说的话,比如,一个男人告诉一个女孩‘你是我的,我知道我们以前嘲笑过它,但是……见鬼。”他撤回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但是当我进入你的身体时,我却只想对你说这句话。我用尽一切力量不把它说出来。”

我从没想过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呜咽起来,但它确实发生了,“如果你说了……我不会让你闭嘴。”

他的嘴唇緩缓移向我的脸颊,探到我的嘴唇,“我不会对你说那些话,除非你真的属于我。”他用双臂搂住我,把我抱在怀里,仿佛在默默向我祈求什么。我能感觉到他的那种绝望。

“法伦,”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当我们醒来时,我不想和你说再见。”

他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这次你可以有我的电话号码,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每一天?”他满怀希望地问。

“如果不是每天,我会疯掉。”

“一天两次?”

我笑了起来。

“我可以每天见你吗?”

我摇摇头,因为那是不可能的。“那会花很多钱。”我对他说。

“如果我和你住在同一个城市就不会。”

我立刻收起笑容,不是它听起来不吸引人,而是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如果没有真正考虑清楚,人们不能轻易扬言为了某人要大老远搬到另一个城市。

我的喉咙哽塞了,“你在说什么,本?”

他再次侧过身来,用手支着头,“如果伊恩同意,我考虑卖掉房子。据乔丁的妈妈说,她要搬回家住。凯尔不在了,伊恩根本不来这里,而我唯一想接近的人住在纽约。我不知道如果我搬到纽约去,她会怎么想。”

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在聊这个话题。尽管我知道,我们不应在被性爱冲昏了头脑之时讨论这个问题,但我想不出,除了每天见到他,让他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还想要什么。

除了一个小细节。

“那本书怎么办?”我问,“我们应该还有三次约会。你不想完成它吗?”

他沉思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不想,如果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在一起。”

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想搬到纽约,而我当然更想让他这么做。

“那你需要一件夹克。”

他脸上漾起笑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又用拇指顺着下巴摩挲嘴唇,“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昨天晚上当他打开门,我们在离别一年后再次相见时,我可以看到巨大的痛苦侵蚀了他的整个身心,仿佛哥哥的死讓他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不修边幅,很可爱,很帅。自从我来到这里,这是我见到他最平静的时刻。

我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悄悄从床上下来,没有惊醒他。我穿上衣服,溜出卧室,下楼看看能否打扫一下卫生,然后再叫醒他和他说再见。

现在将近凌晨4点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厨房里还会有人,但乔丁正坐在吧台前。

我一走进去,她就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已经不哭了。她的面前放着一盒比萨,她正嚼着一块。

在这里撞见她让我感到不安。本告诉过我,最近几天她只想一个人待着。我琢磨着是否要回到卧室,给她留点私人空间。她一定看出了我的犹豫,把盒子朝我推了过来。

“饿了吗?”她问。

是有点儿饿了。我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抓起一块比萨。我们默默地坐在一起,直到她吃完第二块。她站起身来,把比萨盒放回冰箱,回到吧台时递给我一罐汽水,“你就是本写的那本书里的女孩?”

我拿着饮料罐的手停在了嘴边,惊愕于她竟然知道此事,之前在餐桌上其他人似乎对此毫不知情。我点点头,喝了口饮料。

她挤出一丝微笑,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搭在吧台上。“他是个很棒的作家,”她说,“我觉得这本书会给他带来巨大成功。这是个聪明的想法。”

我清了清嗓子,不希望她听出我的惊讶,“你读过吗?”

“零零星星读过,”她又露出微笑,“他对于允许我读哪些部分很挑剔。我学的是英文专业,所以有时候他会问我的意见。”

我又喝了一口饮料,只是为了让自己先别说话。我想向她打听这件事,但又不想让她知道这本书我一个字都没读过。

“当本和经纪人签约时,凯尔高兴极了。”提到凯尔的名字,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经纪人?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和经纪人签了合同?

“他现在怎么样?”她问。

“本?”

她点点头,“事发后,我还没有和大家好好说过话。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因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痛苦,但我……”

我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他没事,乔丁。他理解,大家都理解。”

她用餐巾擦了擦眼泪。看到她努力隐忍的样子,我胸口委实堵得慌。我为她感到伤心,尤其是知道她将独自面对一切。

“我难过极了,这两天一直沉浸在失去凯尔的悲痛中。我甚至没有想过它对伊恩和本造成的影响有多大,我是说,他们俩都住在这里。现在他们被一个即将分娩的女人困住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有义务帮助我,但是……我真的不想回到内华达。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想搬回去和妈妈住在一起。但我……”她用手捂着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给任何人带来负担,但又害怕无法独自承受这一切。”

我搂住她,任由她趴在我身上呜呜地哭泣。我真没想到她不愿意搬回去和妈妈住在一起,我不知道本是否了解这个情况。

“乔丁。”

本叫她的名字时我们都抬起头来。他站在厨房门口,脸上露出悲痛欲绝的表情。看到本来了,乔丁哭得更厉害了。本走到她身边,举起双臂搂住她。我站起来绕过吧台,给他们留下空间。

“你哪儿也不去,好吗?”他说,“你是我的姐妹,也是伊恩的姐妹,我们的侄子将在这个家中长大。”他撤回身子,拂去她脸上的头发,“答应我,让我们帮助你。”

她点点头,擦着不断流出的眼泪,抽噎着说了声“谢谢”。

我无法再看到她哭泣。我知道她是多么惶恐,连我自己都快控制不住要哭了。我冲上楼梯,回到本的卧室,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太多事情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大多令人不安。我担心他会匆忙做出决定;我担心如果我告诉他我多么希望他能搬到纽约去,他会真的这么去做。但是显然,他的嫂子需要他留在这里,更不用说,很可能他会放弃这本书的写作。我觉得这个故事越真实,将来就越有可能大卖。没错,此刻我很想开始一段真正的恋情,但这并不是我们的初衷。如果我们中途结束这个11月9日的约会计划,他就会放弃这本书的写作。很显然,他的经纪人认为这会是一本很棒的书。

我真不敢相信他有了经纪人。

这是件大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尽管我愿意相信他不会介意没有完成这本书,但我担心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受到过去几天的悲伤情绪驱使。我决不希望他做出这么重要的选择,大老远搬到另一个城市,然后又对此追悔莫及。当然,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能够每天和他在一起,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对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感到开心。我知道三年的等待对我们来说很漫长,但这三年对于一个作家的成功可能会产生巨大影响。我们的故事是真实的,这一点可能会吸引读者,尽管我还没有读过,但我希望他完成它。

我不想让他因为我半途而废。若干年后,当他回顾今晚,他会怀疑自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也许我们的生活到头来都一样,终究会走到一起,但是如果等待三年,他就会实现自己的目标,完成他答应写的这本书。

本不会知道,他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如果不是他,我想我不会重拾信心,不会有勇气去任何地方试镜。一年只陪伴我一天,他就对我的生活产生了如此积极的影响。如果我对他做出完全相反的事情,我会痛恨自己。

而这不包括过去10分钟刚刚发生的事情。当他的家人比以往更需要他的时候,他绝不能搬到纽约去。乔丁需要他留在这里,远远超过我需要他去纽约。他和伊恩都需要在这里照顾她,我不愿成为在这种时刻说服他离开她的人。

我抓起手机,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叫了一辆出租车。

关上乔丁的房门时,我听到法伦下楼的脚步声,忙转过拐角去迎接她。她倒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捂着心口。

“你吓死我了,”她迈下最后一级楼梯,“她怎么样了?”

我顺着走廊朝乔丁的卧室瞥了一眼,“好多了,我觉得比萨起了作用。”

法伦赞賞地笑了笑,“本,不是比萨的作用。”她又向大门的方向迈了两步。我这才注意到她肩上的包和脚上的鞋子,看起来像是准备离开。

她耸耸肩,回头望着我,“之前……”

“法伦,”我打断她,“请不要改变主意。”

她退缩了一下,扭头看向右边,强忍住泪水。她没有改变主意,她不能改变主意。我冲向她,抓住她的双手,“拜托,我们可以这么做。也许不能马上行动,但是我会的,只是我们需要先解决这里的事情。”

她挤捏着我的手,叹了口气,“乔丁说你有经纪人了。”她听起来有点生气。她有权生气。我应该早点告诉她,而不是让她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但是今天我有点心不在焉。

我点点头,“嗯,几个月前,我跟一些人谈了这本书的想法,有个人很感兴趣。”我意识到她在想什么,忙又摇摇头,“没关系,法伦,我可以写点别的东西。”

一道光从墙上闪过,她扭头看了一眼。她叫的出租车到了。

“求你了,”我央求道,“至少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咱们想一个办法,好吗?”我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充满希望,但声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恐慌。

她带着类似怜悯的神情看着我,“这几天你情绪波动很大,本。此刻让你做出这种决定很不公平。”她把嘴唇在我的脸颊上贴了一下,转身走向大门。我跟着她来到外面,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她走到出租车前,一脸决然地看着我,“如果我不鼓励你追随你的梦想,就像你鼓励我那样,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请别因为我放弃梦想,这不公平。”

我能感觉到她言语中的绝望,只得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她张开双臂搂住我,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我紧紧地抱着她,希望她能感觉到我是多么需要她和我在一起。也许这会让她改变主意,但她没有。她松开我,拉开车门。

我以前从未想过要用武力对付女孩,但此时我真想把她推到地上,抱着她直到出租车离开。

“明年我会来这里。”她说,“我想见见你的侄子。我们还在那家餐馆见面,好吗?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什么?

我们在过去八小时里经历了同样的事情吗?

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把脑子撞坏了?

不,我决不同意这样做。如果她认为我会和她击掌相庆,告诉她一年后再见面,那她就是疯了。我坚决地摇摇头,把车门推上,不让她上车。

“不,法伦。你不能刚答应爱我,转眼间又认为这对我不好而改变主意。这可不行。”

她被我的话吓了一跳。我想她以为我会心平气和地让她走,但她不是那种你选择为其战斗的女孩,她是那种你会为其战斗至死的女孩。

她靠在出租车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眼睛盯着地面,而我则死死地盯着她。

“本,”她近乎耳语地说,“你不需要去纽约,你需要在这里。我只会让你分心,你会永远完成不了你的书。只有三年,如果我们注定要在一起,三年算不了什么。”

我笑了起来,但笑声短促而又严肃。“注定要在一起?你在听自己说话吗?这不是你的一个童话故事,法伦,这是真实的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你必须竭尽全力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捏着自己的脖颈,向后退了一步,努力镇定下来,抑制住沮丧情绪,但是一想到她马上就要钻进出租车,之后一整年都见不到她,这种沮丧之情便喷涌而出,“当爱来临时,你要抓住机会。你要用双手抓住它,尽最大努力不让它溜走。你不能一走了之,指望它待在那里,直到你准备就绪。”

我不知道这一切从何而来。我以前从未对她动过怒,但我真他妈的生气了,因为这让我很受伤。我们刚刚在楼上享受了云雨之欢,然而她突然变卦了,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我对她来说狗屁都不是。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一周我经历了太多太多,从凯尔离世,到昨天早上给她打电话,再到她出现在我家门口,最后到我和她在床上做爱。如果我把这周的所有情绪制成图表,它看起来会像起伏巨大的潮汐波。

我看见她瞥了眼出租车,好像在做最后决定,忙向前一步,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迫使她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不要逃避。”

她垂下肩膀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本,我没有逃避。我没有做任何我们第一天相遇时没有约定的事。我是遵守规则的人,我们达成了五年之约。没错,我们刚才在楼上出了点状况,差点做出妥协——”

我打断她,“什么?”我指了指房子,“你认为我们刚才确定关系是出了点状况?”

她的神情立刻变得满是歉意,但我不想听她道歉。很显然是我错了。当我和她做爱时,我知道我们之间产生的化学反应大多数人是感受不到的。如果她有一丁点同样的感受,此刻绝不可能说出这番话。

我的胃一阵阵紧缩,疼得我想要弯下腰去。但是,我稳住身子,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向我证明,过去的一整天并非是我一厢情愿。

我双手捧着她的脸,用拇指轻柔摩挲她的面颊,鼓励她抬头看着我。她使劲咽了口唾沫。我可以看出,我的这一举动让她感到紧张。

“法伦,”我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而真诚,“我不在乎这本书,甚至不想去完成它。我只在乎你,每天和你在一起,每天都能见到你。我正在与你坠入爱河,但如果你不想和我坠入爱河,那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11月9日吗?如果你说不,我会立刻转身,回到房子里,一切可以恢复到你昨天来这里之前的样子。我会继续写这本书,我们明年会再见面。但是,如果你说愿意……如果你告诉我,你愿意和我一起沐浴爱河,度过日历上的每一天,那么我就要亲吻你,保证它会达到11分。而且从今以后,我每天都会向你证明,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紧紧捧着她的脸。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一滴泪珠慢慢成形,顺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摇摇头,“本,你不能——”

“愿意还是不愿意,法伦,我只想听这个。”

请说愿意。请告诉我你正坠入情网。

“今年你需要在这里照顾家人,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一点,本。我们绝不应该用手机谈恋爱,而这正是将要发生的事,因为我们会将每一秒空闲时间都花在通电话上,而不是专注于各自的目标。我们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待在一起。事情不应该这样,现在还不行。我们需要结束刚刚开始的一切。”

我根本没有听进去此番话,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压低身子,直到能够和她平视,“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让自己听起来很诚恳,“不愿意。不是,本。回去吧,完成你的书。”

又一滴眼泪掉了下来,不过这一次是来自我的眼眶。

我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她钻进出租车后座,摇下车窗。但我没有看她,而是盯着脚下的地面,希望它裂成两半,将我整个吞噬。

“我最希望的是全世界都嘲笑你,本。”我能听到她声音里的泪水,“如果我不为你做我们相遇那天你为我做的同样的事,他们就无法嘲笑你。你让我走,你鼓励我走,我希望你也一样。我希望你追随你的激情而不是你的心。”

出租车开始倒车,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也许她会意识到她搞混了最重要的事情。她就是我的激情所在,那本书只是个借口。

我盘算着要不要追赶她,给她一个值得一书的行动。我可以追上出租车。当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可以拉开车门,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爱上了她,告诉她我从一开始就坠入了情网。因为这是一个从上到下的直线坠落,嗖的一声,一瞬之间,一见钟情。

但她讨厌闪恋……“妈的!”

我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咒骂着,因为这一次,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第四个11月9日

在她的黑暗世界里,她沉默不语。

在我的黑暗世界里,她高声尖叫。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法伦

即使在被选中担任女主角的那个夜晚,我也没有这么紧张。今天上午我提前一个多小时到达餐馆,但我们的卡座已经被人占了,我只得选择了旁边的座位。

我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每当有人进来或离开时,我的眼睛就会向门口扫去。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我们之间的谈话。难道要告诉他,去年决然离开后,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在最后一刻做出的决定是为他着想?我要告诉他我不想坠入爱河,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帮助他?最重要的是,我该怎么提起,为了他我已经搬回洛杉矶?好吧,不完全是為了他。几个月前,我的职业生涯发生了巨大变化。

在社区剧院的时候,经常有人请我指导台词,因为他们相信我的才华。我猜你会说在某种意义上我教过表演,而我从中得到的快乐一直伴随着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意识到我喜欢在表演方面帮助别人,而不是自己当演员。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我的目标不再是当演员。人在变化,人在成长,激情也在发生变化,我的激情变成了帮助他人发展他们的天赋。

我查了查全国各地的学校,但考虑到在洛杉矶有我妈妈、安贝尔,没错,还有本,最终选择哪个城市并非难事。

尽管我质疑去年不同意和他在一起的决定是否正确,但我知道从长远来看,这是最好的选择。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职业选择感到安心,我不确定如果本掺和进来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即使犯了错误,我也没有遗憾。我认为事情正在按照应有的方式进行。

但是,我和本都可能证明,一年的时间会发生很多变化,所以我很害怕他可能已经改变主意。他可能不像去年那样想和我在一起了。他可能还在生我的气,甚至根本不会露面。

但这并不是我紧张的真正原因。

我紧张是因为我知道他会来。他一定会来。但今年,我不知道我们将处于怎样的关系。去年分手时我们闹得很不愉快,这全都怪我,但他必须明白,如果我处在他的境遇,他也会为我做同样的决定。他不能责怪我鼓励他留下来帮助家人。他的哥哥刚刚去世,他的嫂子需要他,即将出生的侄子也需要他。这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换作我,他一定也会这么做。他之所以对我的行为感到愤愤不平,只是因为那一周他正处于极度悲伤的情绪之中。

我甚至觉得去年的突然造访是一个糟糕的主意,我在那里造成的伤害大于提供的帮助。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期望看到本站在眼前。我看到了……但不只是本,是本和……一个婴儿。

他的侄子。

我立刻就知道了,因为小家伙的眼睛和凯尔的太像了。

我一时手足无措。首先是本的出现。当我站起来拥抱他时,他面带微笑看着我,这足以让我长松了一口气。

其次是这个小男孩。本一只胳膊抱着他,一只手托着他的屁股;小男孩的头靠在本的胸口上。看到他和侄子的这幅画面,我确信我们俩去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管他当时同意与否。

我本来是希望今天能见到他的侄子的,但我以为会有机会先和本单独谈谈我们去年遗留的事情。不过没什么,尤其是面对一个这么可爱的宝宝。

小家伙害羞地对我咧嘴笑着,可以看出他很像乔丁,几乎是乔丁和凯尔的混合体。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是怎样一种感受……看着儿子时会看到凯尔的很多影子。

拥抱过后,本低头冲小男孩笑了笑,“法伦,我想让你见见奥利弗。”他拎起孩子的小手腕朝我挥了挥,“奥利弗,这是法伦。”

我刚抬起手,小家伙立刻向我伸出双臂。惊讶之中,我伸手把他抱过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小孩了,但我宁愿本的侄子愿意让我抱而不是大哭不止。

“他喜欢漂亮女人,”本眨了眨眼睛,“我去拿把儿童座椅。”

本走了,我抱着奥利弗坐下来,把他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你真是个小可爱。”我对他说。他的确可爱,这让我为乔丁感到高兴。但是,想到凯尔没能见到这孩子一面,我的心底仍泛起一丝难过。看到本拿着儿童座椅回来,我才将这些思绪从脑海中抛开。

他把椅子推到卡座边上,把奥利弗放在里面。我并没有注意到本背着一个尿布包,直到他卸下包坐了下来。他在包里摸索着找出一盒零食,擦了擦桌子,把一些麦圈放在上面,就在奥利弗面前。自始至终,他都以一种尊重、平等的方式与奥利弗交谈,而不是和他讲儿语。看到他和一个婴儿如此互动,仿佛他们处在同一水平,要说我不觉得可爱那是在撒谎。

本真的很会哄孩子,这很了不起,而且……挺性感。

“他多大了?”

“10个月,”本说,“他在元旦出生,早产了几周,但很健康。”

“那么全世界都在用焰火庆祝他的出生,就像你的生日一样?”

本咧嘴一笑,“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此时奥利弗摆弄着面前的麦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禁松了口气,终于能和本好好谈一谈了。

本把手伸过桌子,握住我的手,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我热血沸腾。“见到你很高兴,法伦,”他用大拇指摩挲着我的大拇指,“真的很高兴。”

他眼中的真诚让我产生了想扑过去亲吻他的冲动。他不恨我,也不生我的气,我觉得一年来第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我也握住他的手,但他很快抽回手,把零食朝奥利弗推近一点,“很抱歉我不得不带着他。乔丁今天上班,保姆也有事请假了。”

“没关系。”我告诉他。老实说,真的没关系。我喜欢看他和奥利弗互动,让我见识到了他的另一面,“乔丁好吗?”

“很好,”本重重地点点头,好像也在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真的很好。她是个很棒的妈妈。凯尔地下有灵,也会感到骄傲。”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你呢?纽约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觉得现在不是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所以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太奇怪了,”我说,“一年来第一次见到你,总是不知道说什么或做什么。”我在撒谎,以前我从未觉得奇怪,但是由于去年的事,今天感觉很尴尬。

他把手伸过桌子,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我也很紧张。”他安慰道,目光落在我俩的手上,然后抽回手,清了清嗓子。他试图在奥利弗面前表现出尊重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你点菜了吗?”他拿起菜单,默默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真的在看。

他的紧张有些反常,不过去年我们确实把事情弄得很尴尬。我担心困扰他的不是紧张,而是怨恨。我知道去年我伤害了他,但是经过一年时间,他肯定明白了我为什么那么做。但愿他能知道,在他无比痛苦的时候离开他,对我来说可能比他更加難受。整个一年我的心情都很沉重,因为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都点了些吃的,他还特意给奥利弗加了一份土豆泥,我觉得很可爱。我试着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缓解紧张情绪,就告诉他,我定下的人生新目标是开一家人才工作室。他笑着说我不再是“转型法伦”了,我马上追问那成什么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道:“老师法伦。”我觉得听起来不错。

他说他今年5月大学毕业了。我很遗憾没能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但我知道,未来还有机会。当他拿到硕士学位时,我会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他说过他正在朝那个方向努力。他找到了一份在线杂志自由撰稿人的工作,决定继续攻读一个科技写作的硕士学位。

在我们谈话的间歇,本往奥利弗嘴里喂了一勺土豆泥。小家伙揉了揉眼睛,看起来困得不行了。

“他会说话吗?”

本微笑着看向奥利弗,用手拂了拂他的小脑袋。“只会说一两个词,不过我敢肯定那是他偶然发出的声音,大多数时间他是在哼哼唧唧。”本笑出了声,“不过他确实说过他的第一句脏话。我们在晚上开着婴儿监视器,上周,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了‘狗屎这个词。小家伙起步早啊。”他边说边戏谑地捏着孩子的脸颊,奥利弗乐呵呵地望着他。眼前的这一幕突然让我心生波澜。

本对待奥利弗就像父亲对待儿子。

奥利弗看着本的眼神像是在看爸爸。

本将自己和乔丁称为“我们”。

他们在晚上开着婴儿监视器……意思是……他们住在一间卧室?

我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随即在意识清晰的一瞬间抓住桌子。

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瓜。

本立即注意到了我的失态。当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时,他慢慢地摇摇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法伦。”他轻声说,但除了我的名字没有再说任何话。很明显,他并没有反驳我的揣测,只是陷入深深的愧疚中。

一阵妒意涌上心头。

强烈、愤怒、疯狂的嫉妒。我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向洗手间,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切在几秒钟内彻底摧毁了我。他在后面叫我,但我没有停下来。我很感激他带着奥利弗,让他此刻无法去追我。

我直奔水槽,抓住它的边缘,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冷静,法伦。别哭。把伤心留到回家的时候。

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我的心仿佛真的碎了,从中间裂开,鲜血流入胸腔,逐渐充满整个肺部,让我痛到无法呼吸。

这时洗手间的门开了,想要忍住眼泪变得更加困难。我抬头看见本站在那里,怀里抱着奥利弗,带着深深的遗憾看着我。

我闭上眼睛,这样就不用在镜子里看到他了。我垂下头,嘤嘤哭了起来。

我没打算以这种方式让她知道真相。我本来很快就要告诉她,但我希望慢慢来。并不是说我料到她会对我和乔丁的事伤心欲绝。事实上,我以为她为我高兴的可能性远远大于痛苦沮丧。我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为什么她对这一切表现得如此在乎?去年她曾明确表示,除了我们之前的约定,她对我并没有其他兴趣。

但是从她的反应来看,显然她在乎我,一直很在乎。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拒绝和我在一起。

因为怀里抱着奥利弗,我只得努力镇定下来,但我真的很想跪下来,大声尖叫。

我迟疑着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她身后,轻轻用手握住她的胳膊肘,想让她转过身来;但她一把甩开我,走到洗手间的另一端,抓起一张纸巾擦着眼睛,仍然背对着我。

“我并不想这样。”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好像这样就能安慰她似的。我真想立刻收回这些话。是的,法伦在我心里留下无限空虚,有人乘虚而入让我无法抵御;是的,乔丁和我在凯尔死后都变得一蹶不振;是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奥利弗出生后才有了进展;是的,我对乔丁永远不会有我对法伦的那种感觉,但奥利弗弥补了我们之间的缺憾。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对法伦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我们的故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这是我们俩谁都没料到,谁都不想要的事。对此她负有一定责任,我必须记住这一点。尽管她现在很受伤,但当初她选择了纽约而不是我,她也同样伤害了我,甚至伤得更深。

我低头看着奥利弗,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闭着眼睛。早已过了他的午睡时间,所以我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躺在我的怀里。每一次看着他,我的心里都会涌起无限幸福,这与法伦和乔丁带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必须提醒自己,现在一切无关她俩,而是关乎我怀里的这个小家伙以及他的最大幸福。现在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重心,几个月来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我以为,只需这个小小的提醒就能帮我度过与法伦在一起的这个尴尬时刻,但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

法伦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然后才转过身。当我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时,我立刻明白我把她伤得有多深。我下意识的反应是做出弥补,告诉她我的真实感受,讓她知道,自从第一次亲吻了乔丁,我的脑子陷入了一片混沌。

事实上,自从去年法伦第二次坐着出租车离开后,我的脑子就陷入一片混沌。

“你爱她吗?”她立即用手捂住嘴,摇着头后悔问了这个问题,“请不要回答。”她朝我走来,目光看向地面。“我得走了。”她走过我身边时说。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后背抵在门上,“不是那样的。请别离开,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不能让她不了解情况就这样离开。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她能解释去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个消息会让她受到如此大的打击。

“解释什么?”她平静地说,“你想让我站在这里,听你解释你并不想爱上你的新寡嫂子?当你告诉我,这一切不再关乎你想要什么,而是关乎你侄子的幸福,你希望我和你争论吗?去年我对你撒了谎,说我不想爱上你,你希望我会向你道歉吗?”

最后一句话的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压在我身上,将我沉入湖底。她对我撒了谎?

“我明白,本,这是我的错。去年当你苦苦挽留我的时候,我却决然离开了。”

她试图绕过我,伸手去握门把手,但我移过去挡住了她。我把她拉到身边,用另一只手搂着她的头,将她的脸贴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嘴唇紧贴着她头的一侧,尽量让她感觉舒服些。她抓着我的衬衫,又开始哭泣。我想把她拉近一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但奥利弗让我根本无法这么做。

我想说些安慰她的话,但同时也很生她的气。去年,当我把心交给她时,她是那么随意地将它扔到一边。现在她又这样,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

奥利弗开始在我怀里蠕动,我不得不放开她,免得把孩子吵醒。她趁机从我身边溜过去,走出洗手间。

我紧随她出了洗手间,看着她从卡座上抓起包,径直朝门口走去。我走向卡座,拿起尿布袋,根本顾不上桌上还没吃完的食物了。我把钱扔在桌子上,冲向店外。

她站在车旁,在包里摸索着找钥匙。在她找到钥匙时,我已来到她身边。我从她手中一把夺过钥匙,向我的车走去。

“本!”她喊道,“把钥匙给我!”

我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摇下车窗,然后来到汽车后座,把奥利弗放到儿童座椅上。在确定他还在熟睡后,我回到法伦的车前。

“你不能带着恨离开我,”我把钥匙交还到她手里,“尤其是在我们经历过——”

“我不恨你,本,”她打断我,声音听起来很生气,脸上仍淌着泪水,“这是交易的一部分,不是吗?”她几乎是愤怒地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我们有各自的生活,我们和其他人约会,我们会爱上亡兄的妻子。最后,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好了,我们已经到达终点,本。早了点,但绝对是终点。”

我望着远处,羞于与她的目光接触,“我们还有两年的时间,法伦,我们不必在今天结束一切。”

她摇了摇头,用手捂着胸口,“我是答应过,但是……我做不到。我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再经历这一切,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事实上,法伦,我很清楚这是什么感觉。”

我死死地盯着法伦,想让她明白我不会为此承担所有责任。如果她去年没有离开我,没有让我伤心欲绝,我就不会那么怨恨她,也绝不会冒着失去她的风险和任何人在一起,更不用说是乔丁了。但我觉得法伦并没有体会到我对她的全部感情。

她不知道她让我多么伤心,不知道她不在的时候我和乔丁开始相濡以沫。我们都失去了挚爱的亲人,奥利弗将我俩联结在一起……这并非计划中的事,我甚至不确定是否想要它,但它发生了。现在我是奥利弗心中唯一的父亲。为什么现在感觉一切都错了?为什么感觉生活一团糟?

法伦用力推开我,试图打开车门,我的腹部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简直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才注意到。在她打开车门前,我抓住她的手,用力捏着。她停下来,抬头看着我。

我看了一眼她的车,又看着她,“你今天为什么开车来这里?”

她一脸困惑,摇了摇头,“这是我们的协议,今天是11月9日。”

我更加用力地捏着她的手,“没错。但你通常都是直接从机场赶过来,为什么今天开着车而不是坐出租车?”

她盯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沮丧和挫败,然后轻轻呼了一口气,看向地面。“我搬回来了,”她耸了耸肩,“想不到吧。”

她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我全身不禁哆嗦了一下,“什么时候?”

“上个月。”

我靠在她的车上,双手掩面,努力保持镇定。我今天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能把一切解释清楚,消除我和乔丁在一起的心理负担。

我的思绪的确变得明晰起来。从走进餐馆看到她的那一刻起,那种感觉又回到我心中。它让我感到害怕,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除了法伦,我从未和任何人有过那种感觉,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否足以改变我的生活。法伦说得对,这无关乎我想要什么,而是关乎奥利弗的幸福。

此刻奥利弗在车里睡得很熟,正是和法伦好好谈一谈的时候。我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感受着她的真实存在,然后闭上眼睛,试图想出合适的话安抚她,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最不应该说的话:“我们怎么会这样?”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这对乔丁很不公平。但乔丁对我也不公平,因为她永远不会像爱凯尔那样爱我。而她也知道,我对她的爱永远比不上我对法伦的爱。

法伦试图挣脱开,但我更紧地抱住她,“等等,请回答一个问题。”

她做出让步,待在我的怀里。

“你是为我搬回洛杉矶的吗?为我们?”

一听到这个问题,我感觉她一下子泄了气,我的内心则是五味杂陈。她没有否认,我把她抱得更紧了。“法伦,”我低声说道,“天哪,法伦,”我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我,“你还爱我吗?”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仿佛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或许这个问题让她害怕,因为她完全知道她对我的感觉,但她不希望有那样的感觉。我再次问她,这次是恳求她,“求你了,我无法做出这个决定,除非我知道这并非只是一厢情愿。”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和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女人竞争,本。她已经受了太多苦,我不会把你从她身边抢走。所以别担心,你不必做任何决定,我已经替你做了。”

她试图从我身边挤过去,我捧着她的脸,想要恳求她。然而还没开口,我已经看到她目光里的决心。“求求你,”我低声说,“别这样。如果你再次离开,我们可能过不了这一关。”

她抬头看着我,显得有些恼火。“本,这次你让我别无选择。你爱上了别人,和另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你的手抚摸的人不是我,你的唇亲吻的人也不是我。不管是谁的错,不管是我去年离你而去,还是你不知道我那么做是为你好,我们都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木已成舟。”她从我怀中挣脱开,一边开车门,一边透过湿润的睫毛望着我,“他们很幸运能拥有你,你是一个很棒的父亲,本。”她坐进车里,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就要把我的心也一起带走。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无法阻止她,无法说话,无法恳求,因为我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无论如何,今天不行,一切要待我把生活的其他方面处理好才行。

她摇下车窗,擦去脸颊上的另一滴眼泪,轻声说道:“明年我不会来了。对不起,如果我毁了你的小说,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我抓住车门,身子探进车里,“去他妈的小说,法伦。这一切绝不是为了小说,是为了你,一直都是。”

她盯着我,一言不发,摇起车窗,开车离去,丝毫没有放慢速度。我跟在车后狂奔,直到再也追不上为止。

“妈的!”我踢着脚下的沙砾大声喊道,随即又踢了一脚,扬起一片尘土,“真他妈的!”

我已经无法把心交给乔丁,现在我该怎么回到她身边?

第五个11月9日

她的仁慈遮盖了我的污点,

错误地将我视为挚爱。

她的唇吻着我的肌肤,

将要揭開所有的欺瞒。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法伦

以前,每当想起生命中的种种过往,我会在脑海里按照火灾前和火灾后划分所有事件。

我不那么做了,不是因为我成长了许多。事实上,恰恰相反,现在我是将本顿·詹姆斯·凯斯勒作为自己的人生分水岭。

我知道,这很可悲。更可悲的是,我们分道扬镳已经整整一年了,而我仍然像以前一样思念他。要想彻底忘记他,我真的做不到。

我对他没有恶意,从来没有,尤其是看到去年我们分手时,他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多么痛苦。我敢肯定,如果我哭着求他选择我,他一定会。但我决不愿依靠乞求和任何人在一起。如果有第三者参与其中,即使只是一个微弱的身影,我也决不愿和他在一起。爱情应该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否则,我宁愿退出。

我不是一个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缘法的人,所以我拒绝相信我们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如果非得相信什么,那么我会相信,凯尔命中注定要在年纪轻轻时就撒手人寰。我宁愿相信坏事难免发生的说法。

在火灾中受伤?坏事难免发生。

失去事业?坏事难免发生。

男友转而选择了一个带有孩子的寡妇?坏事难免发生。

我不愿意相信命运早就被安排好了,我无权决定最终和谁在一起。但如果不管我做出什么选择,我的生活最后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么今晚我出不出家门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但安贝尔似乎认为这是件大事。

“你不能闷闷不乐地待在这里。”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

“我没有闷闷不乐。”

“你有。”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出去?”

“我不想当电灯泡。”

“那就叫上特迪。”

“西奥多。”我纠正道。

“你知道我无法一本正经地叫他西奥多,这个名字应该留给王室成员。”

我希望她能忘掉他的名字。我已经和他约会过好几次了,可她还是每次都提起这件事。她看出我脸上的不快,所以继续为自己辩护。

“他穿着带有小鲸鱼刺绣的裤子,法伦。我和你们俩出去的那两次,他一直在讲他在楠塔基特长大的故事。但是楠塔基特没人像他那样夸夸其谈,我可以向你保证。”

她说得没错。他谈起楠塔基特,就好像大家都应该嫉妒他来自那里。不过,除了那个小小的怪癖以及他老拿来炫耀的裤子,他是我身边唯一能让我在一个多小时里暂时不去想本的人。

“你那么讨厌他,为什么还非让我邀请他和咱们一起出去?”

“我不讨厌他,”安贝尔说,“我只是不喜欢他。我宁愿你今晚和他出去,也不愿你闷闷不乐地坐在这里,想着今天是11月9日,却不会和本一起度过。”

“我不是因为这个闷闷不乐。”我撒谎道。

“也许不是,但至少你承认自己闷闷不乐。”她拿起我的手机,“我给特迪发条短信,让他来夜店找咱们。”

“这会让你和格伦很尴尬,因为我根本不会去那里。”

“别废话。穿上衣服,穿得漂亮点。”

她总是赢。此时我在夜店,而不是在家里,像土豆一样坐在沙发上。

为什么西奥多又穿上了那条绣着鲸鱼的裤子?这只会让安贝尔成为胜利者和一贯正确的人。

“西奥多,”安贝尔用手指拨弄着空饮料罐边缘,“你有昵称吗?还是大家都叫你西奥多?”

“就叫我西奥多,”他说,“人们叫我父亲特迪,所以如果我们都用这个昵称就乱套了,尤其是当我们回到楠塔基特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

“真有意思,”她把目光投向我,“想和我一起去吧台吗?”

我点点头,从卡座里匆匆溜出来。走向吧台的时候,安贝尔牵着我的手,使劲捏了一下,“请告诉我你还没有和他发生过性关系。”

“我们只约会过四次,”我告诉她,“我没那么随便。”

“你和本第三次约会就发生了性关系。”她反唇相讥。

我讨厌她提起本,但是我想,当你讨论你的性生活时,你睡过的唯一一个男人肯定会成为谈话的一部分。

“也许是,但那不一样,我们认识的时间要长得多。”

“你们在一起只有三天,”她说,“你不能把一年接触一次算作一整年。”

我们到了吧台。“换个话题,”我说,“你想喝什么?”

“这要看情况,”她说,“我们是为了永远记住这个夜晚,还是为了忘记过去?”

“当然是后者。”

安贝尔转向调酒师,点了四杯酒。酒放到吧台上后,我们举起第一杯酒碰了个杯。

“为了11月10日醒来,对11月9日再没有任何记忆。”她说。

“干杯。”

我们放下酒杯,又喝下另外两杯。我通常不会喝很多酒,但我会尽一切努力让这个夜晚过得快一些,让一切早点结束。

半小时过去,酒精无疑发挥了作用。我感觉很好,很兴奋,甚至不介意今晚西奥多对我有点毛手毛脚。几分钟前,安贝尔和格伦离开座位去舞池跳舞,西奥多在对我说着那些……废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想我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

格伦溜回到我们对面的座位上。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西奥多的脸上,这样他就会觉得我在听他叽里咕噜地讲他在夏至时和表弟一起去钓鱼的事。不过,究竟什么时候是夏至?

“有什么事吗?”西奥多问格伦。奇怪,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快。我转向格伦。

只是……对方不是格伦。

那双棕色的眼睛盯着我,我突然想把西奥多的手从我身上推开,然后爬过桌子。

该死,命运。真是命运捉弄人。

本把注意力转回到西奥多身上,脸上慢慢浮起笑容。“对不起,打扰了,”本说,“我正在为硕士论文挨桌子向情侣们问几个问题,你不介意我问问你们俩吧?”

意識到本并非来占领地盘,西奥多立刻放松下来。或者说,他是这么认为的。“哦,当然,”西奥多伸出手,越过桌子和本握了握手,“我叫西奥多,这是法伦。”他把我介绍给这个一直驻在我心里的男人。

“很高兴认识你,法伦。”本紧握着我的手,又用拇指快速摩挲了一下我的手腕。短暂的肌肤相亲让我感到一阵灼热。当他松开时,我低头看看手腕,上面确实留下了印痕。

“我叫本。”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扬起眉毛。他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本的目光从我的眼睛转到嘴巴,最后转到西奥多身上,“你在洛杉矶住了多久,西奥多?”

此刻,太多事情一起涌向我有点眩晕的大脑。

本来了。

就在这里。

他在刺探我的约会对象。

“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我想是20年吧。”

我瞥了西奥多一眼,“我还以为你在楠塔基特长大。”

他笑着挪了下屁股,捏了捏我的手,“我在那儿出生,不是在那儿长大。我四岁时随全家搬到洛杉矶。”他将注意力转回到本身上。见鬼,安贝尔又赢了。

“那么,”本用手指在我和西奥多之间来回指了指,“你们俩在约会?”

西奥多用胳膊搂住我,把我拉得更近些。“正在努力中,”他微笑着低头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本,“这些都是私人问题。你在写什么样的论文?”

本用手戳着自己的脖子,“我在研究灵魂伴侣的概率。”

西奥多轻声笑了起来,“灵魂伴侣?这是研究生阶段的论文?上帝!”

本扬起眉毛,“你不相信灵魂伴侣?”

西奥多搂着我向后靠在座位上,“你是说你相信?你遇见过灵魂伴侣?”西奥多半开玩笑地说,环视了一下周围,“她今晚和你在一起吗?她叫什么名字?灰姑娘吗?”

我将目光慢慢移向本,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听到她的名字。他紧紧盯着我,用目光代替手指在我的手臂上轻轻滑动。

“她没和我来这里,”本说,“事实上,今天我被她放了鸽子,等了四个多小时她也没来。”

他的話就像冰柱,漂亮而又锋利如刀。我的喉咙一下子哽塞了。

他真的来了?即使我去年告诉他我不会来了?我浑身不自在起来,感觉糟糕透了,因为我正被一个我希望别再碰我的家伙搂着。

“什么女孩值得等四个小时?”西奥多笑道。

本斜靠在座位上,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就是这个女孩。”他喃喃自语地轻声说道,或许他的话只是在说给我听。

说起安贝尔,或者我不是在说安贝尔,我现在不记得本在这里,我的脑子已经不能正常运转。但是,安贝尔回来了。

我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她。她疑惑地看着我们俩,仿佛我们中有一人是幻影。对此我完全理解,因为我也有同感,虽然可能只是酒精在作怪。我摇摇头,让她不要承认她认识本。但愿她能理解我的示意。

格伦走到她身后,我试图也对他示意,但他一走过来就笑着大声喊道:“本!”然后一下子溜到本的身边,一只胳膊搂着他,就好像刚刚找到了自己的好朋友。

没错,格伦喝醉了。

“你认识这个人?”西奥多指着本问。

格伦正要指着我,这时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还好他没有喝得太醉,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嗯……”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嗯,之前见过面,在洗手间。”

西奥多被酒呛了一下,“你们在洗手间见过?”

我赶紧溜出座位。这个场面太令人尴尬了。

“要我和你一起去吗?”安贝尔抓着我的胳膊肘问道。

我摇摇头。我想我俩都知道,我希望本跟着我,那么他就可以向我解释,他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我快步朝洗手间走去,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相了。这很好笑,一个成年人竟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失态。但我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脸颊很热,脖子很热,全身都很热。我需要往脸上泼点冷水。

我快步走进洗手间,尽管毫无尿意,但还是在马桶上坐下。我穿着安贝尔怂恿我穿的裙子,要知道,穿裙子上洗手间很方便,不利用这个机会真是愚蠢。

我为什么要证明自己在撒尿?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我不确定现在是否想走出洗手间。

洗手的时候,我注意到双手在颤抖。我盯着镜子,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照镜子已经与我遇见本之前的情况大不相同,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纠结于身体的缺陷。虽然偶尔仍有不安全感,但是多亏了本,我学会了接受自己,为仍然活着心存感激。我现在的自信少不了他的功劳,这让我有点愤愤不平,因为我想要恨他。如果我能恨他,我的生活会变得容易得多;但他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如此积极的影响,我又很难去恨他。过去一年里,他让我对生活变得消极,我很感谢安贝尔今晚逼着我在外表上花了点心思。我穿着一件紧身紫色上衣,衬托我的绿色眸子。我的头发比去年长了几英寸。至少本看到的是这个样子的我,而不是两小时前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的我。我不想报复他,但如果他看到我,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美人,那很不错。如果我知道他因此后悔爱上其他女孩,也算是让我出了口气。

但洗完手后,我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许多问题。他为什么没有和乔丁在一起?他们分手了吗?他为什么来这里?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只是碰巧出现在这里?他今天去那家餐馆是希望能见到我?

我没有想出答案,于是决定走出去,知道他可能正在某处等着我。

我刚把洗手间的门打开,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走廊的另一端,避开人群。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他,我的整个身体感受到那种熟悉的电流在我们之间穿过的嗡嗡声。

我背靠着墙壁,双手捂着头。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你和那个鲸鱼裤子是认真的吗?”

该死,我差点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咕哝道:“我讨厌那个裤子。”

他咧着嘴露出得意的笑容,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失望。“你今天为什么没来?”他问道。

我已经无法分辨我的心跳和音乐节拍,两者完美同步,谁也不比谁的声音更大。这都是由于本紧挨着我的缘故。

“我去年告诉过你,我今天不会来了。”我朝走廊里瞥了一眼。这里很黑,远离洗手间,远离人群。在一个充满热烘烘身体的夜店里,我们竟能拥有一个完全的私密空间。“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在这里?”

他漠然地摇摇头,“这个问题不如我的问题那么重要。你和那个家伙是认真的吗?”

他的声音低沉,他的脸靠近我的脸。我能感觉到他的皮肤散发出的温暖,在这种纷杂的环境下很难集中注意力。

“我忘了你刚才问的问题。”我摇晃了一下。

他及时伸手扶稳我,眯起眼睛,“你醉了?”

“微醺,两者差别很大。乔丁好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带着怨恨说出她的名字。我并不恨她,好吧,也许有一点,但不多,毕竟她的孩子是那么可爱。

本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别处,“乔丁很好,他们都很好。”

很好,我为他们鼓掌,为他和奥利弗以及他们那该死的可爱的小家庭鼓掌。

“太好了,本。我要回去找我的男伴了。”我试图推开他。他却靠得更近,把我抵在墙上。他的前额贴着我的头,叹了一口气。感觉到那股气息从他的唇中涌出,穿过我的头发,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别这样,”他在我耳边低语,“我今天费了好大的劲找你。”

听了这话,我的心突然一紧。他用双臂搂住我,把我拉入怀中。现在的他似乎变得更强壮、更坚定、更像一个男人了。我僵硬地靠在他的胸前,问起下一个问题:“你还和她在一起吗?”

他垂头丧气地说:“你知道我没那么差劲,法伦。如果有女朋友,我肯定不会站在这里说服你和我回家。”他观察着我的反应,用充满渴望的眼神上下打量我的脸。我尽量不予理会,但他紧靠着我,两条腿牢牢地夹着我的大腿。显然,不管是从我的大腿感受到的灼热与坚硬,还是从他眼神里流露出的真情实意,都表明他没有撒谎。

我再次产生这样的感觉,他的嘴唇正在危险地靠近我的嘴唇。这让我想起我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那个我允许一个男人彻底占有我的内心、身体和灵魂的唯一夜晚。一想到那个夜晚他带给我的感受,我差点呜咽起来。

但是我比我的荷尔蒙坚强。我必须坚强。我仍在疗伤,不能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心碎。我的创伤还远远没有痊愈,他就又想用手撕开。

“跟我回家吧。”他低声说。

不,不,不,法伦。

我使劲摇着头,生怕另一个不争气的我会点头,“不,不,本。这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年,你不能指望今晚一来这儿,我就和你回到从前。”

他用指背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没指望这样,法伦。但我为它祈祷。每天晚上,我都跪下来,向上帝祈祷。”

他的话仿佛穿透了我的胸膛,所有的空气都从肺里释放出来。当他的呼吸掠过我的下巴时,我不由得闭上眼睛。他在利用这个私密空间和我的软弱将我俘获,我真想给他一拳,但首先,我需要知道他的吻是否还是同样的味道,他的舌头在我嘴里是否还是同样的感觉,他是否还像拥有特权一样抚摸我。

虽然被本挤靠在墙上,但是,当他的手触到我的大腿,慢慢拉起裙摆时,我觉得自己快要瘫倒了。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讨论,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的身体想让我的嘴闭上,这样他的手就会继续移动。我一直非常想念他的抚摸,尽管我努力去和别人约会,试图忘掉本,但我不确定能否和另一个人找到这种肉体上的享乐。没有人像本那样让我觉得自己很性感。我很想念那种感觉,想念他看着我的方式,想念他抚摸我的方式,想念他让我觉得我的伤疤是一个亮点而不是一个缺陷。我真的很难拒绝这种感觉,不管去年发生的事让我受到多大伤害。

“本。”我低声说,听起来并不像是在抗议。他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间我忘记了要抗议什么。我把头靠在墙上,他把手伸到我的大腿后面。他的手指蹭到了我的内裤,当我感觉到他继续向下摸去时,我的整个身体颤抖起来。我不得不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紧紧攥着他的衬衫背面,不让自己倒下去。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屁股,我就觉得已经无法站直身体。我应该感到尴尬。

他微微向后仰起身子,扭过头瞥了一眼;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看到身后没人,他把手伸到我的右边——一扇门上。他拉了一下把手,门竟然开了。本毫不迟疑地抓住我的腰,把我推到门口,推进这个黑房间。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挡住了外面的音乐声。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本也一样。我能听到他就在我面前,但就是看不见他。我听到他在房间里摸索的声音。这里一片漆黑,没有了身后的墙和身前的本,我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但接下来他的双手又回到我的腰上。“这里是储藏室,”他边说边推着我,直到我的脊背靠在门上,“真是完美。”我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着我的嘴唇,紧接着他的嘴蹭着我的嘴。我觉得从他嘴里射出一股电流,袭向我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我一把将他推开。

“住手!”我叫道。由于音乐声被挡在门外,我的断喝显得很响。他的手又放回原来的地方……蹭到我内裤之前的地方……我不由得闭上眼睛。其实,在这里闭上眼睛与睁开眼睛并没有区别。

“我在努力,”他低声说,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按住我的脖颈,“再说一次住手。”

我张开嘴想要再说一次,但我遇到了热气、舌头和嘴唇,它们完美地交织在一起。他听到的不是“住手”,而是一声呻吟。我将手插入他的头发,拉扯着,推搡着,犹豫不决。

他推挤着我,一条腿抵在我的两腿之间。他热吻着我,我的思绪一直沉浸在他诱人的舌头上。突然间,我感觉到他的手已经移到了我的大腿前面。我知道我应该阻止他,应该把他推开,让他做出解释,但此刻他的手让我血脉偾张,难以抗拒。我的双腿绷得紧紧的。我用一只手抓着他的袖子,另一只手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推开。但我刚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嘴就又回到我的嘴上,变得比之前更加饥渴难耐。

他的手,哦,天啊,他的手指慢慢摸索到我的内裤前面,我禁不住又呻吟起来。

当他的手缓缓滑向我的内裤时,我已无法自持。

我的双膝发软。没想到我的身体竟然能产生如此奇妙的感受。我想我有点爱上我的身体了。

“天啊,法伦,”本一边抚摸着我,一边喘着粗气,“你好湿。”

听了这话,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迅速用手捂住嘴巴,但是迟了,他已经听到了我的笑声。

他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轻声笑了起来,“天哪,我真他妈想你。”

这句话比他今晚说过的任何话都更能打动我。我不知道是因为感觉一瞬间回到了从前的法伦和本,还是因为他把手从我的内裤上移开,双臂搂着我,将我拥入他那令人心碎的怀抱。我真希望他能继续这种肉体诱惑,因为这远比情感上的东西来得轻松。

回到他怀里的感觉真好,我很害怕会把事情搞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是否应该让他这样轻易回到我的生活中。就这样接纳他似乎太便宜他了。我想我需要时间。我觉得此刻我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决定。

“法倫。”他声音低沉地说。

“嗯?”我轻轻呼了一口气。

“跟我回家吧。我想和你谈谈,但我不想在这儿谈。”

我们又回到了这个话题上。我不知道他如此执着是因为11月9日只剩下几个小时了,他想充分利用它,还是他在所有其他的日子里也想要我。

我摸索着身后的门把手。找到它时,我一把推开本,拉开门溜了出去。这时本抓住我的右臂,而另一个人抓住了我的左臂。我倒抽了一口气,看到了一脸疑惑的安贝尔。

“我一直在找你,”她说,“你在这儿干……”看到本从我身后走出来,她继续道,“抱歉打断了你们的团聚,但特迪很担心你。”

她看着我,好像对于我和本在小黑屋里亲热,而把约会对象撂在一边感到失望。哦,天哪,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地道。

“别闹了!”我说,“我得回到座位上去。”

本做了个鬼脸,仿佛这是他最不希望从我嘴里说出的话。

“明智的选择。”安贝尔盯着本说。

他一会儿能找到我。我现在必须回到座位上,免得西奥多生疑。我跟着安贝尔往回走。幸运的是,周围一片嘈杂,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出她是在责备我。我们刚溜回座位,本也跟了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咚的一声放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西奥多搂住我的肩膀,侧身看着我,“你没事吧?”

我勉强笑了笑,点点头,但是没有说话,因为本看起来像是要爬过桌子,把西奥多的胳膊从我肩上扯开。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免西奥多以为我很享受他的亲近。我挣脱开他的胳膊,向前探着身子,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安贝尔说。我刚要张口,本突然在桌下做起了小动作,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摩挲起来。我把目光转向他,他却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

幸好西奥多这时的注意力在格伦身上,没有注意到我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本开始用手指划拉我的大腿,我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拂开他的手。他微微一笑,向后倚靠在座位上。

“那么,”安贝尔对本说,“既然我们15分钟前刚认识你,对你一无所知,既然我们以前从未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们完全是陌生人,你为什么不介绍一下自己?你是做什么的?西奥多说你是作家?你在写什么有趣的东西吗?也许是爱情故事?写得怎么样了?”

我在桌子底下踢了安贝尔一脚。她还能更明显一点吗?

西奥多和格伦都盯着本,等着他回答。

“嗯,”本笑了,在座位上坐直身子,“事实上,你说对了,我是作家。不过,今年我遇到了严重的写作瓶颈,真的很糟糕,365天没写出一个字。但奇怪的是,几分钟前我刚刚取得了重大突破。”

“想象一下。”安贝尔转动着眼珠说。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决定加入这个隐晦的谈话,“你知道,本,作家的写作瓶颈可能是件麻烦事,几分钟前有了突破并不意味着永久性的突破。”

他故作思考状,然后摇了摇头,“不,不,我了解自己,我确信几分钟前我经历的是人类已知的最激动人心的突破。”

我扬起眉毛,“自信和自大只有一线之隔。”

本也扬起眉毛,又把手伸到桌子底下,“那么,我正在跨越那条线,它就像一个女孩的大长腿。”我全身再次绷紧了。

哦,天哪,他竟说出这样的话。

格伦笑了起来,但西奥多向前倾着身子,想要引起本的注意,“我有个叔叔在楠塔基特,他出了一本书,这可不简单……”

“西奥多,”本打断他的话,“你看起来像个……好人。”

“谢谢。”西奥多笑道。

“让我说完,”本举起一根手指警告道,“因为你会恨我的。我撒了谎,我不是在写论文。”他指着格伦说,“今天早些时候,这个家伙告诉我,今晚去哪儿能找到那个我应该和她共度余生的女孩。很抱歉,那个女孩恰巧是你的女伴。我爱上了她,爱得一塌糊涂,爱得不可救药。所以请接受我最真诚的道歉,今晚她要和我回家。我希望,我祈祷。”本一脸真诚地看着我,“求你了!否则,这番陈词会让我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傻瓜,以后当我们告诉儿孙这件事时,一点都不美好。”他向我伸出手,但我像可怜的西奥多一样僵在了那里。

醉醺醺的格伦捂住嘴,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安贝尔竟破天荒地说不出话来。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西奥多说,一下子越过我,伸手抓住本的衬衫领子。我弯腰逃出卡座,转过身时,看见西奥多跪在那里,将本的头死死夹在腋下。本紧紧抓住西奥多的胳膊,想奋力挣脱出来。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我。

“你他妈混蛋!”西奥多大喊道。

本将一只手从西奥多的胳膊上松开,向我勾了勾手指,示意我靠近。我犹豫着向前走了一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他摆脱困境。当我离他们两英尺远的时候,本一边抓着夹着他脖子的胳膊,一边挣扎着说:“法伦,你……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家?”

哦,天哪,他真执着。这时两个保安过来救了他,但两人都被赶出了店外。安贝尔、格伦和我跟在后面。快到门口时,安贝尔照着格伦的肩膀挥了一拳。

“你告诉本今晚我们要去哪儿?”她气呼呼地责问。

格伦揉了揉胳膊,“他今天来公寓找法伦了。”

安贝尔讥讽道:“所以你就告诉他法伦会在哪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很有趣!”格伦说,仿佛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安贝尔带着歉意扭头看了看我。我没有告诉她,这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到目前为止,我很高兴格伦告诉本今晚我会在哪里。知道他在餐馆等了四个小时,又到我以前的公寓找我,希望安贝尔和格伦仍住在那里,这让我感觉很好,而且有点受宠若惊,虽然还不能弥补他给我带来的痛苦。

一到外面,我马上朝西奥多走去。他正在人行道上踱来踱去,眼里燃烧着怒火。看到我过来,他停下来,指着本的方向说:“这是真的吗?你们俩是……妈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說,你们是什么关系?约会?前任?这儿有我什么事吗?还是我他妈的在浪费时间?”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和本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我和西奥多的关系,所以,就从这里开始吧。

“对不起,”我说,“我发誓,在今晚之前,我已经一年没跟他说过话了。我不希望你认为我同时和你们两人在交往,但是……我很抱歉,我想,也许我需要点时间想想清楚。”

西奥多歪着头,好像对刚才听到的话感到震惊。“想想清楚?”他摇了摇头,“我没时间跟你胡扯。”他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你又不是那么漂亮。”

还没等我对这句侮辱性的话完全反应过来,本已一个箭步冲过去,挥拳砸向西奥多。我看到格伦匆忙赶过去,但是……等等,不对,格伦也在揍西奥多。

幸运的是,两个保安及时拉开了他们,并没有人受严重的伤。西奥多挣扎着想要摆脱保安,嘴里不停地对本骂着脏话。安贝尔则站在我身旁,手扶路边的停车计时器,松开高跟鞋的系带。

“我希望你们马上离开这里,不然我们要报警了!”一个保安大声吼道。

“等等,”安贝尔脱下一只鞋子,“我还没说完。”她把鞋拿在手里,怒视着西奥多,一扬手,把它扔过人行道,正好击中他的腿,“我讨厌你那愚蠢的裤子,混蛋!”她喊道,“你配不上法伦,楠塔基特也一样!”

哇,干得好,安贝尔。

一个保安搀扶着西奥多,问他的车停在哪里,然后护送他朝那个方向走去。安贝尔则过去找她的鞋子。另一个保安控制着本和格伦,直到护送西奥多的保安回来。“你们四个,马上离开。”保安向我们吼道。

获得自由的本径直朝我跑来,双手捧着我的脸,查看我是否受了伤,也许是查看我的情绪。总之,他看起来很担心,“你没事吧?”

我知道他是担心西奥多伤害了我的感情,“我没事,本。那家伙对我外表的侮辱还没有他那条裤子对我的影响大。”

他亲吻着我的额头,微笑着松了一口气。

“你开车来的吗?”格伦问本。

本点点头,“是的,我送你们俩回家。”

“是你們三个,”我对本说,“我需要你把我也送回公寓。”虽然本为我大打出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会跟他回家。

安贝尔哼了一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你就原谅他吧。格伦找到了一个他真正喜欢的好友,如果你不原谅本会伤了格伦的心。”

本和格伦都在默默地盯着我。格伦一副可怜兮兮的眼神,本则嘟着下嘴唇。

真是让人无语。我无奈地耸耸肩,“好吧。既然格伦这么喜欢你,我就和你一起回家吧。”

本伸出拳头与格伦碰了碰,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两人放下胳膊,一句话也没说。

向停车场走去时,我眯起眼睛看着本,“不过,你必须好好解释,甚至要摇尾乞怜。”

“这两件事我都很在行。”本跟在我后面说。

“而且你得给我做早饭,”我补充道,“我喜欢全熟的熏肉和双面煎的鸡蛋。”

“明白,”本说,“要做出解释,要摇尾乞怜,要给小裸女做早餐。”他搂着我的肩膀,朝他的车走去。他为我打开车门,但在我钻进去之前,他捧起我的脸,嘴唇紧贴着我的嘴唇。当他撤回身子时,我吃惊地发现,在这场荒唐闹剧过后,他的脸上充满了柔情蜜意。“你不会后悔的,法伦。我保证。”

我希望不会。

他吻了吻我的脸颊,等我钻进车里。

格伦从后座探过身,双手抓住我的肩膀,脸紧紧挨着我的脸。“我也保证。”他用力拍着我的脸颊说。

汽车驶出停车场时,我凝视着窗外,因为不想让他们三人看到我眼中的泪水。

没错,西奥多侮辱我,不仅伤害了我的感情,也让我遭遇了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但这三个人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让我看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爱情和友情。

把格伦和安贝尔送回家后,车又开了至少一英里,我和法伦都没有说话。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我真希望她能看着我。我知道,去年我对她造成了超乎想象的伤害,我希望她能意识到我会想办法补救。即使需要付出一辈子的时间,我也会进行补救。我伸手抓住她的手。

“我道歉,”我说,“我不应该说那些话……”

她摇摇头,“不必。我认为你对西奥多的诚实令人钦佩。大多数男人太胆小,不敢把话说出来,只会在朋友背后抢女人。”

她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感到抱歉。

“不是为这个。我道歉是因为我不应该那样跟你说我爱上了你。你听到的不该是二手的‘我爱你。”

她默默地注视着我,随即又望向窗外。我回头看看马路,然后偷偷瞄了她一眼。她捏了捏我的手,脸上浮起微笑,“如果今晚你的解释和摇尾乞怜做得不错,也许你可以再说一次‘我爱你,明天还要给我做早餐。”

我笑了,因为我知道,摇尾乞怜和做早餐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我害怕的是解释。还有至少15分钟的车程,所以我决定现在就开始行动。

“去年圣诞节一过我就搬出去了。我和伊恩让乔丁和奥利弗住那个房子。”

一提到乔丁的名字,我感觉到她的手颤动了一下。我讨厌这样,讨厌我弄得她这样,讨厌我们一辈子都会有这个阴影。因为不管她愿不愿意,乔丁都是奥利弗的妈妈,而奥利弗就像我的儿子。无论如何,他们永远都会在我的生命里。

“如果我告诉你,一切都很好,我和乔丁很好,你会相信吗?”

她瞥了我一眼,“哪方面很好?”

我把手抽回来,握住方向盘,以便能用一只手捏住下巴,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我希望你听我说完再表明你的看法,好吗?因为我可能会说一些你不想听的话,但我需要你听听。”

她轻轻点了点头。我深吸一口气,“两年前……当我和你做爱的时候……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我的心和灵魂。但那天晚上,你选择整整一年不见我,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往情深,而你却无动于衷。我真他妈的很受伤,法伦。你走了,我气坏了。我简直无法告诉你,接下来的几个月对我来说有多难。我不只是为凯尔的死悲伤,我也为失去你而悲伤。”

我直直地盯着前方,不想看到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奥利弗的出生,不仅让乔丁在凯尔离世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也终于扫除了久久盘踞在我心头的雾霾。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时时刻刻都和奥利弗待在一起,他简直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全部。当两个人同时宠爱着一个人时,他们之间往往会产生一种无法解释的亲密关系。几个月来,她和奥利弗填补了你和凯尔在我心中留下的巨大空虚。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填补了凯尔在乔丁心中留下的空虚。当我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时,我不知道我们俩是否都想好了。但事情发生了,没有人告诉我,有一天我可能会后悔。

“我是说……有时候我甚至相信,当我们在接下来的11月相遇时,你会为我高兴。因为我想也许这就是你想要的,希望我开始新的生活,不再执着于这个被你视为虚构的恋爱关系。

“但是当我那天出现的时候……我万万没料到你会受到那样的伤害。在你意识到我已经和乔丁好上的那一刻,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你是多么爱我。那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法伦,最他妈糟糕的时刻。我的每一次呼吸仍能感觉到你的泪水在我胸口留下的伤痕。”

我紧握方向盘,长舒一口气,“那天晚上,乔丁一回家就从我脸上看出了端倪。她知道自己不是那个让我心痛的女孩。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那么难过。我们谈了大约两小时,谈到我对你的感觉,谈到她对凯尔的感觉,以及我们知道维持这段恋情是在伤害我们自己,因为它永远不可能与我们各自过去的恋情相比。于是,就在当天,我们结束了一切。那天晚上,我把我的物品从她房间里搬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找到一个新的住处。”

我壮着胆子看了看她,但她仍然望着窗外,用手背默默地擦了一下眼泪。我希望我没有让她生气,“我一点也不怪你,法伦,好吗?我提及你去年离开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一直属于你。如果我知道,还有可能你想要回它,我决不会把它借给任何人。”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颤抖。我讨厌讓她哭泣,我讨厌这样,我不想让她伤心。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奥利弗怎么办?”她问道,“你再也不能和他住在一起了?”她又擦了一下眼泪,“我感觉糟透了,本。我觉得我把你从他身边抢走了。”

她用手捂住脸,抽泣起来。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了,赶紧把车停到路边,打开紧急信号灯,然后解开安全带,越过座位把她拉到我身边。“宝贝,”我低声说,“别哭了,我和奥利弗……我们很好。我随时都能见到他,几乎每天都能。虽然不和他妈妈一起生活,但我照样爱他。”

我用手拂过她的头发,亲吻着她的头,“很好,一切都很好,法伦。我生命中的唯一遗憾就是不能每天拥有你。”

她从我肩膀上抽回身子,抽抽搭搭地说:“那也是我生命中的唯一遗憾,本。其他的一切都很完美。我有两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喜欢学校,我喜欢我的工作。我有一个半很棒的父母。”她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但唯一让我伤心的是,也是最重要的是,我每天都在想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忘记你。”

“拜托,”我恳求道,“请不要忘记我。”

她耸了耸肩,淡然一笑,“我试过,但是忘不了。我想我得去互戒协会之类的地方,你现在简直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笑了,松了一口气,原来法伦对我的感情和我对她的一样。不管遇到怎样的挫折,我们都无法再忘记对方。

“本?”她说,“你看起来又是一副要吐的样子。”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但我觉得在这之前,我应该提醒你一下。”

“好吧,”她说,“提醒我什么?”

“同意爱我意味着你要承担巨大的责任,因为奥利弗将永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说的不是叔侄关系,而是他就像我的儿子,以后的生日派对和棒球比赛——”

她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爱一个人不只是包括那个人,本。爱一个人意味着接受他爱的所有人和事。我会的,我愿意,我保证。”

我真的配不上她。我把她拉过来,把嘴凑到她的嘴边说:“我好爱你,法伦,胜过诗歌、话语、音乐和你的乳房。你知道那是多少吗?”

她一边笑一边哭,我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记住这个吻。她随即抽回身子说:“我也爱你。我认为这是一个很棒的解释,甚至不再需要摇尾乞怜。我现在就想回到你的公寓和你做爱。”

我快速吻了她一下,让她回到座位上,准备继续上路。她系上安全带,“但我明天还是要吃你做的早餐。”

“严格说来,自从我们相遇,我们只在一起待了28个小时。”她说。

我们躺在床上。她紧依着我,手指抚摸着我的胸口。一回到公寓,我就和她做爱,两次。如果她不停地这样抚摸我,还会有第三次。

“这么长时间足够知道你是否爱一个人。”我说。

我们一直在计算过去四年里我们真正待在一起的时间。老实说,我以为会大于这个数字,因为感觉确实如此,但她说其实还不到两天。她是对的。

“这样想吧,”我进一步分解这个问题,“如果是传统的恋爱关系,我们会出去约会,也许每周一两次,每次几小时,那么第一个月大概会有12个小时。假设两个人在第二个月有过几个晚上的约会,那么可以很容易进入约会的第三个月,这时候他们在一起总共待了28个小时,而三个月是典型的‘我爱你告白月。所以严格来说,我们是在正确的轨道上。”

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我喜欢你的逻辑。你知道我很不喜欢闪恋。”

“哦,它还是闪恋,”我告诉她,“但我们的爱情很正统。”

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低头盯着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比如,你在哪一刻知道你爱上了我?”

我不假思索地说:“还记得我们在沙滩上接吻,我突然坐了起来,告诉你我想去文身吗?”

她笑道:“如此随性的举动,我怎么会忘记?”

“这就是我文身的原因。因为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第一次爱上了一个女孩,一种真正的爱,无私的爱。妈妈曾经告诉我,一旦知道自己找到了无私的爱,应该做点什么来记住那一刻,因为它不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所以……耶!”

她抬起我的手腕,看着上面的文身,用食指勾画着它的图案。“你文身是因为我?”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它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选择‘诗意这个词?还有五线谱?”

我瞥了一眼文身,不知道是否应该跟她详细说明,最后决定还是不说为好。“个人原因,”我挤出一丝微笑,“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我想让你再吻我一次。”

没过几秒钟,我就让她仰面躺在床上,将自己深深埋在她的身体里。这一次我慢慢和她做爱,不像前两次那样疯狂。我亲吻她,从嘴唇到乳房,又从乳房到嘴唇,吻过能够触及的每一寸肌肤。

这一次完事后,我们不再说话。我们都闭着眼睛,而我知道,明天早上当我在她身边醒来时,我会把它当作我的使命,说出一直以来对她隐瞒的真相。

在我给她做完早餐之后。

法伦

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提醒我昨晚没吃晚饭。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找衣服,但是只找到了裙子。我不想开灯,于是走到本的壁橱里,想找件T恤什么的穿上,然后下楼扫荡他的冰箱。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脸上挂着微笑,在他的壁橱里摸黑找衣服。昨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这一天会以这种方式结束。绝对完美。

我决定关上壁橱门,打开灯,这样就不会打扰到他。我找到一件轻薄的T恤,从衣架上取下来。套上T恤后,我伸手去关灯。突然间,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在架子的顶部,一个鞋盒旁边,是一摞厚厚的稿纸,看起来像是一份手稿。

可能是……

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踮起脚尖,直到能够到它,但我只把最上面那一页抽下来,看看它是什么。

11月9日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著

我盯着这页纸愣了几秒钟,不知是要继续看下去,还是马上离开。

我不应该读。我应该把它放回去。

但我觉得有权利读。我是说,这是我和本的恋爱故事。我记得他说过,在小说完成之前不想让我读,但既然他不再写了,想必这一规定也就不复存在。

我把整部手稿从架子上拿下来,但还没有决定接着该怎么做。我想先把它拿到厨房,找点东西吃,然后再做决定。

我关掉灯,慢慢打开壁橱门。本还是同样的睡姿,喘着粗气,像是在打鼾。

我走出卧室,来到厨房。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稿放在餐桌上,双手不听使唤地抖着,对即将看到的内容既充满期待又心存担忧。人人都有隐私权,而我要做的是侵犯他的隐私,这可不是开始一段恋情的好方式。

如果我只看一个场景呢?只是几页,然后我就把它放回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知道我想读什么。从看到手稿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凯尔那一年在走廊上打他。那事与我无关,所以读这一段应该很安全,不会让我感到太过愧疚。

我尽可能快地翻阅手稿,一目十行。本在小说中按照年龄划分章节,所以能很容易找到相应的場景。那次冲突发生在我们第二年见面时,所以我找到“19岁”这一章。

看到凯尔的名字后,我开始认真读起来。

“一切都会顺利的,乔丁。我保证。”

大门开了,她抬头望过去,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一定是凯尔回来了。

我的胃在翻搅,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该死,他说他今晚7点才会回来。

“是凯尔吗?”我问乔丁。

她点点头,从我身边挤过去。“他提前回来帮我,”她边说边朝水槽走去,抓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睛,“告诉他我马上就出来。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今天一直在哭,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笨蛋。”

该死。

也许他不会记得,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我们从来没谈起过它。我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客厅,竭力掩饰内心的恐慌。他不能毁了我。

“乔丁一切都好。”我返回客厅,故作轻松地说。但我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不但记得,而且十分恼怒。

凯尔沉着脸,把钥匙扔到桌子上,指着我,“我们需要谈谈。”

至少他避开法伦谈论这件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看起来他不会在法伦面前说什么。我可以私下对付他,这不是问题。我可以想办法摆脱困境,但我不希望让法伦卷入其中。

我面带微笑看着法伦。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她觉察到了凯尔有点不对头。我想让她放心,让她相信一切都好,尽管情况远非如此,“我马上回来。”她点点头。我跟着凯尔朝走廊走去。他在卧室门口停了下来。

他指着客厅的方向,“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我回头看了看客厅,不知道怎样才能自圆其说。但我知道除了真相,他什么都不会相信。

我双手叉腰,低头看着地板,不敢直视他眼中的失望。“我们是朋友,”我告诉他,“我去年遇见她,在餐馆里。”

凯尔哈哈大笑起来。“朋友?”他说,“伊恩刚刚介绍她是你他妈的女朋友,本。”

该死。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只能尽量缓和他的怒气,“我发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该死,这太操蛋了。我双手一摊,“我喜欢她,好吗?我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这不是我的初衷。”

凯尔把头扭过去,沮丧地用手抹了把脸。他转回头,使劲一推,将毫无防备的我重重撞在身后的墙上,随后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抵在墙上,“她知道吗,本?她知道你就是那个纵火的人吗?她知道你就是差点害死她的人吗?”

我觉得下巴绷紧了。他不可以这样,不可以在今天,当着她的面。“闭嘴,”我咬牙切齿地说,“拜托!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就在我们家里!”我试着推开他,但他用胳膊死死顶住我的喉咙。

“你让自己陷入了多么混乱的境地,本?你是白痴吗?”

他的话音刚落,我就看见她从拐角处走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她突然停下脚步,脸上的惊讶表情让我相信,她并没有听到我们之前的对话。

法伦

我把这一章节的手稿猛地摔下。

他真无耻。

本是一个变态、无耻的作家。他怎么敢将一些真实的东西……我所遭受的痛苦……变成情节荒谬的小说。

我很愤怒。他怎么能这么做?但话说回来,这本书还没有完成,我用得着生气吗?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知道这个故事涉及我的隐私?我真不敢相信他会利用这样一出可怕的悲剧。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真的是他点燃了那场大火,我倒是更喜欢。至少我不会觉得他是在揩我的油了。

他和凯尔之间的争执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他为什么要编造一部分情节?难道大火真的是他点燃的?

我嘲笑自己,这不是真的。火灾发生两年后他才认识我,他不可能去过那里。再说了,他在火灾纪念日碰到我的概率有多大?除非他一直在跟踪我。

他没有跟踪我。

对吗?

我需要水。

我倒了水。

我需要坐下来。

我坐了下来。

旋转,旋转,旋转,可怕的谎言之网在旋转。我的心在旋转,胃在旋转,甚至血管里的血液也在旋转。我把整部手稿码放整齐,就像刚发现时那样。

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本?

我看着封面,手指触摸着标题:11月9日。

他需要一个好桥段。是这么回事吗?他只是编造了这个故事?

他不可能对那场火灾负有责任,这根本就说不通。我的父亲是罪魁祸首,他知道,警察知道,我也知道。

我不由自主地翻开手稿的封面,盯着小说的第一页。为了找到更多答案,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

从头读起。

11月9日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著

“溯本求源。”

——狄兰·托马斯

序言

每一个生命都始于母亲。我也不例外。

她是一位作家。我听说父亲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但我不确定,因为我从来没有机会问他。他在我三岁时就去世了。我对他没有印象,不过我想这样最好,你很难会为不记得的人悲伤。

妈妈拥有诗歌硕士学位,毕业论文是关于威尔士诗人狄兰·托马斯。她经常引用他的名句,尽管她最喜欢的语录不是来自他的诗歌,而是他的日常谈话。我不知道她是将狄兰·托马斯作为诗人还是个人予以尊崇,因为我从研究中了解到,他的人品并非令人称道。也许,这恰恰是需要尊重的方面——狄兰·托马斯作为个人受到冷落,作为诗人却备受人们喜爱。

我想我应该继续说说妈妈是怎么死的,还应该说说启发我写这本书的一个女孩与这个始于我妈妈的故事有怎样的联系。我想,除了这两件事,我还应该说说狄兰·托马斯与我妈妈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与她的死亡,有怎样的关系,以及它们如何引导我走向法伦。

事情看似复杂,实则简单。

一切都相互关联。

一切都密不可分。

一切都始于11月9日,我和法伦·奥尼尔第一次面对面的前两年。

11月9日。

那一天,我妈妈去世。

11月9日。

那一晚,我故意纵火,差点要了那个女孩的命。而未来的某一天,她却将拯救我的生命。

法伦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手稿,胆汁涌上喉咙。

我做了什么?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想把它压下去,但它刺痛了我。

我把心交给了什么样的恶魔?

我双手颤抖,动弹不得,一时决定不了是否继续读下去——进入下一页。显然它会证明,我读到的一切都是本大胆而变态的想象。他找到了一种将事实和虚构混合的创作方式,让我们的故事能够畅销。我应该读下去吗?

还是应该逃走?

我怎么能从一个我用了四年时间才把心交给他的人身边逃走呢?

或者是六年?

他在我16岁时就认识我了吗?

他是在我们在餐馆相遇的那天认识我的吗?

他是因为我才去那里的吗?

大量血液在我的头脑里奔涌,连耳朵都开始因压力而疼痛。恐惧占据了我的身体,仿佛我是一个悬崖,它在岩壁上晃来晃去,攫取了我的全部身心。

我得离开这里。我抓起手机,悄悄叫了一辆出租车。

街头就有一辆,几分钟后到。

我被太多的恐惧吞噬。我害怕这部手稿,害怕欺骗,害怕睡在隔壁房间里那个我刚刚托付终身的男人。

我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收拾自己的东西,但还没站起来,就听见卧室门开了。我警觉地回过头,只见他站在门口,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如果我能让眼前的世界凝固,我会好好对他研究一番。我会用手指抚摸他的嘴唇,看看它是否真的像它说出的话那么柔软。我会抓住他的手,用拇指轻拂他的手掌,看看它是否真的能够爱抚它造成的伤疤。我会用双臂抱住他,踮起脚尖,对着他的耳朵低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教我立足的根基竟是由流沙制成?”

我看见他的目光瞟向攥在我手里的手稿。在几秒钟内,他的每一个念头都从脸上闪过。

他在想我是怎么找到它的。

他在想我已经读了多少。

作家本。

我想笑,因为本顿·詹姆斯·凯斯勒不是个作家。他是个演员,一个刚刚结束了四年表演的欺诈高手。

第一次,我认为他不是我爱上的那个本,那个一手改变了我生活的本。

此刻,我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你在干什么,法伦?”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和一小时前说“我爱你”的声音完全一样。

但是,现在他的声音让我感到恐慌。一种不安的情绪袭来,仿佛要将我吞噬。

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的动机是什么。

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出什么举动。

他开始向我靠近,所以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我跑到桌子的另一边,希望在我和这个人之间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看到我的這种反应,他的脸上浮现出受伤的表情,但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在演戏。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刚才读到的一切……或者,他为了小说情节编造了这一切。

我一生中哭过很多次,多半是因为悲伤,有时是出于沮丧或愤怒,但这是第一次因为恐惧而流泪。

看着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滚落下来,他举起手,“法伦,”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和我一样恐惧,但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否是真实的内心写照,“法伦,请听我解释。”

他看起来很担心,完全是真情流露。也许这只是部小说,他虚构了故事。他肯定没有纵火。我指着手稿,希望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手在颤抖,“这是真的吗,本?”

他瞥了一眼手稿,然后抬头看着我,仿佛无法相信手稿竟然在这里。摇摇头,本,否认它,拜托。

他什么也没做。

他的不置可否让我难过。我喘不过气来。

“请听我解释,只是……”他开始向我靠近。我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直至碰到墙上。

我需要离开这里。我需要离开他。

他向右而不是向左移动,使得他处在离门更远的位置。如果动作够快的话,我能抢在他之前跑到门口。

但他为什么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为什么让我有机会逃跑?

“我想离开,”我告诉他,“拜托。”

他点点头,但一只手举向空中,掌心对着我。他点头同意我离开,但他的手却在叫我留下。我知道他想给我一个解释……但除非他告诉我,我刚才读到的不是真的,否则我不想留下来听他说任何话。

我只需要他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本,”我低声说,双手紧贴在身后的墙上,“请告诉我,我读到的不是真的。请告诉我,这不是你他妈的变态阴谋。”

我的话引出了我不希望看到的表情:悔恨。

我又尝到了胆汁的味道。

我的胃揪了起来。

“哦,上帝。”

我要出去。在瘫倒在地之前,我要逃离这里。突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再次咕哝了一声“哦,上帝”,扑向沙发。我要拿上我的包,还要穿上鞋。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走到門口,把门闩滑到左边,但他将手扣在我的手上,胸膛压住我的脊背,把我抵在门上。

我紧紧闭上眼睛,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着我的脖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绝望地说着,一边将我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他。他在拭去我的泪水,而他自己的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很抱歉。请不要走。”

我不会再上当,不会再让他愚弄我。我推开他,但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将它们抱在胸前,同时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我爱你,法伦,我真的爱你,请不要离开,拜托。”

此时我的内心从一个极端转变到另一个极端。我不再害怕。

我很生气。

真的很生气。

听到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我意识到同样一句话转眼间已完全变了味。他竟敢对我撒谎,利用我写一本书,让我相信他看到了真实的我,而不是我脸上的伤疤。

他造成的伤疤。

我愤然说道:“本顿·詹姆斯·凯斯勒,你不爱我。不要对我,不要对任何人,再说这些话。这三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是一种耻辱。”

他睁大眼睛,愣住了。我趁机用力推开他,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我不会给他时间编造更多谎言和虚假道歉。

我砰的一声关上门,摸索着提包带子,把它挎在肩上。我赤脚踩在人行道上,冲向正驶入住宅区的出租车。我听见他在喊着我的名字。

不。

我不想听。我不欠他什么。

我打开车门,爬了进去。我告诉了司机地址,当司机将它输入GPS时,本来到车跟前。我刚注意到车窗没有摇上来,他的手已经伸到里面,盖住按钮,目光充满哀求。

“给你,”他把手稿扔给我,“如果你不听我解释,那就读读吧,从头读到尾。拜托,只是——”手稿落在我的大腿上,有些滑到车厢里。

我从腿上抓起几页,扔到旁边的座位上。我抓起剩下的几页,试图把它们抛出窗外,但他一把抓住,将它们塞回车里。

我把车窗摇起来,听到他在喃喃说道:“请不要恨我。”

但恐怕已经太迟了。

我告诉司机开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出租车停了一下,准备驶入公路。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公寓门前,双手抓头,眼巴巴地看着这边。我用力抓起几页手稿,把它们扔出窗外。

出租车离开时,我转过头来,看到他颓然跪倒在人行道上。

我花了四年时间才爱上他。

仅仅四页纸就让一切画上了句号。

第六个11月9日

命运。

意味着天意。

命运。

意味着劫数。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法伦

我刚刚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分钟。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钟表的秒针缓慢移动,从11月8日进入11月9日。

虽然没有声音,但当秒针指向午夜12点时,我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家家户户墙上的时钟发出的报时声都在我的脑海里响起来。

午夜过后10秒钟手机屏幕亮了,是安贝尔发来的短信。

它只是日历上的一个日期。我爱你,我的提议仍然有效,如果你想让我陪你度过这一天,给我发条短信。

我还注意到妈妈两小时前发来的一条短信。

明天给你送早餐。到了后我会自己进去,所以不要设置警报。

天啊,真够乱的。

事实上,明早一觉醒来,我可不想有人陪在身边,无论是安贝尔、妈妈还是任何人。至少我知道爸爸不会记得这个纪念日,这是我们冷淡关系的有利一面。

我关掉手机,双臂抱膝,坐在沙发上,只穿着睡衣,11月10日前不打算脱掉它。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我不会离开这所房子,不会跟任何人说话。好吧,除了送早餐过来的妈妈。我要远离尘嚣,给自己放一天假。

在和本经历了去年的那场风波之后,我断定这个日期受到了诅咒。从现在开始,不管多大年龄或者结婚与否,我都不会在11月9日这一天离开家门半步。

我也决定只在这一天,允许自己想想那场火灾,想想本,想想浪费在他身上的一切。因为没有人值得我这么伤心,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他的行为开脱。

这就是为什么去年那晚离开他的公寓后,我向警方申请了对他的限制令。

整整一年了,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包括爸爸、安贝尔以及妈妈。不是因为我觉得不该这样对他,相反,我坚信他应该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不告诉任何人是因为我觉得很丢脸。

我很信任他,也很爱他,完全相信我们之间的关系罕见而又真实,我们是少数能够找到这种真爱的幸运儿。

但他在我们的整个恋爱过程中一直在撒谎,这让我始终无法释怀。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强迫自己把他从脑海中赶走,好开始新的生活,仿佛本顿·詹姆斯·凯斯勒从未存在过。这么做有时有用,有时没用。大多数时候都不起作用。

我想去看心理醫生,想告诉妈妈是他造成了那场火灾,甚至想和爸爸谈谈他;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假装他从未存在过,所以很难开口提起他。

我不断告诉自己,忘掉他并不困难。总有一天我会遇到某个人,能让我不再想起本。但到目前为止,我很难相信别人,就连和他们调情都做不到。

男人因为不忠导致的信任问题是一码事,但本撒了这么大的谎则是另一码事了。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谎言,哪些是杜撰出来的小说故事。我唯一确定的是,他对那场差点夺走我生命的大火负有责任。我不在乎这是故意还是意外,那并不是最让我愤怒的部分。

最让我伤心欲绝的是,一直以来他并不觉得那些伤疤有损我的美丽,却从来没有承认过,正是他造成了这一切。

任何借口都不能为谎言辩解,就连听它们都没有任何意义。

事实上,任何胡思乱想都是多余的。我应该上床睡觉。也许会发生奇迹,明天我能睡它一整天。

我伸手关掉沙发旁边的台灯,朝卧室走去。这时屋外有人敲门。

可能是安贝尔。

直至昨天,她一直避免提起今天的日子。几个小时前,她毫无来由地假装想来我家过夜,但我谢绝了。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让我今晚一个人待着。然而,只要没有人对你指手画脚,宅在家里反而会轻松许多。

我打开门锁,拉开房门。

外面没有人。

我不寒而栗。安贝尔不会做这样的事,她不会觉得在深夜捉弄一个单身女孩很有趣。

我立即退回公寓。正当我准备关上门时,我瞥了一眼地面,看到了一个纸盒子。盒子没有包装,上面有一个写着我名字的信封。

我左右瞅瞅,门口附近没有人。不过,有一辆车正在驶离这里,遗憾的是天太黑,根本看不清车牌号。

我再次看了看包裹,迅速把它抱起来,进屋,锁门。

它看起来就像百货商店用来包装衬衫的硬纸盒,但里面的东西却比衬衫重得多。我把纸盒放在厨房的柜台上,拿起上面的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我抽出里面的信,打开。

法伦:

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一直在准备写这样一封重要的信,但是第一次,我觉得任何文字都难以表达我的心声。

去年你走了,带走了我的灵魂,我的心,我知道再也无法找寻回来。你可以留着它们,我已不再需要。

我写这封信不是希望你能原谅我。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人,一向如此。无论说什么,我的双脚都不配与你踏上同一块土地;无论做什么,我的心都不配与你分享同一份爱。

我不是要你来找我。我只是要你读读盒子里的手稿,希望它能让你,甚至是我,尽可能少受伤害地走出这一切。

你也许不相信我,但我只想让你快乐,这是我一直希望的事。我会付出一切让你快乐,即使这意味着要帮助你忘记我。

你要读的这些文字没有人读过,以后也不会有人读到。这是唯一的一份手稿,你读完之后,可以随意处置。我知道你不欠我什么,我不是要你为我而读这份手稿,我是想让你为自己读一读。因为当你爱一个人时,你应该帮助他成为最好的自己。尽管我不得不心碎地承认,在你最好的时光中没有我。

我小心翼翼地把信放在盒子旁。

我慢慢伸出手,放到脸颊上,摸摸是否有泪水,因为我不敢相信自己没有流泪。我以为如果再听到他的消息,我一定会情绪失控。

但我没有。我的手没有颤抖,我的心没有疼痛。

我把手指放在脖子上,看看是否还有脉搏。因为在过去一年里,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筑起一道如此高的情感之墙,就连他写的这些文字都无法穿透。

但正是这一切让我感到害怕。我害怕不仅本永远无法推倒这堵墙,而且我会把墙筑得又厚又高,永远躲在它的后面。

不过,他说对了一点。

我不欠他什么。

我走进卧室,爬到床上,把那盒手稿丢在厨房的柜台上。

现在是11点15分。

我眯起眼睛,这意味着有太阳,意味着是上午11点15分。

我用手遮住眼睛,缓了几秒钟,拿起手机。

今天是11月9日。

该死。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连续睡24个小时不足为奇,所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烦,特别是考虑到我毕竟睡了11个小时。我从十几岁起似乎就没睡过这么长时间的觉,尤其在今天这个周年纪念日,我通常根本不睡觉。

我站在卧室中间,琢磨着怎么度过今天。第一扇门后面是浴室,我可以刷牙、冲淋浴。

第二扇门后面是沙发、电视机和冰箱。

我选择了第二扇门。

打开它时,我突然希望自己选择的是第一扇门。

妈妈坐在沙发上。

该死。

我忘了她要给我送早餐。现在她会认为我每天除了睡觉,什么都不做。

“嘿。”我走出卧室。

她抬起头,我立刻被她的表情弄糊涂了。

她在哭。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出了什么事?谁出了事?父亲?外婆?表哥?姨妈?舅舅?妈妈的小狗?

“怎么了?”我问她。

我低头看向她的膝盖,意识到全猜错了。她正在读那部手稿。

本的手稿。

我们的故事。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侵犯隐私了?我指着手稿,气呼呼地看着她,“你在干什么?”

她拿起一张用过的纸巾,擦了擦眼睛。“对不起,”她哽咽道,“我看到了这封信,本来我是不会读你的私人信件的,但今天早上我给你送早餐时,它展开着,我就……很抱歉,但是——”她拿起几页手稿,来回翻动着,“我读了第一页,然后在这里坐了四个小时,没能停下来。”

她已经读了四个小时?

我走到她跟前,从她膝盖上抓起那摞手稿。“你读了多少?”我走进厨房,把手稿放回纸盒“为什么?妈妈,你无权读它。天啊,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我盖上纸盒盖子,走到垃圾桶旁。我踩在踏板上打开盖子,这时妈妈以我从未见过的速度奔了过来。

“法伦,你敢把它扔掉!”她一把从我手里抢过盒子,把它抱在胸前,“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把盒子放在柜台上,用手抚摸着,仿佛它是一件珍贵物品,我差点把它弄坏了。

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做出如此反应。她应该感到愤怒才对。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亲爱的,”她说,“这是真的吗?真的发生了这些事情?”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因为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情”。我耸耸肩,“我不知道,我还没读过。”我经过她身边,朝沙发走去,“但如果你指的是本顿·詹姆斯·凯斯勒,以及他让我彻底爱上一个虚构的自己,那么,没错,是真的。”我翻开沙发垫寻找遥控器,“如果你指的是我发现他对那场几乎要了我性命的火灾负有责任,而当我爱上他时他却没有挑明这一实情,那么,没错,这也是真的。”我找到了遥控器。

我坐在沙发上,盘起双腿,准备看一场12小时的电视真人秀。照理此时妈妈应该离开了,然而她却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你还没有读过?”她边问边把纸盒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

“去年我读了序言,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我感觉到她的手握着我的手,暖暖的。我慢慢转过头来,发现她带着迷人的微笑看着我。

“亲爱的……”她说。

我将头靠在沙发后背上,“你可以明天再提建议吗?”

她叹了口气,“法伦,看着我。”她抬起手,将我的头发捋到左耳后面,用拇指摩挲着我脸颊上的伤疤。我退缩了一下,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抚摸这些伤疤。除了本,我从未让任何人触摸过它们。

“你爱他吗?”她问。

我愣了好几秒钟,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她的嘴角抽搐着,快速眨了两下眼睛,好像在强忍着不哭。她一边繼续用拇指摩挲着我的脸颊,一边将视线从我的眼睛上移开,上下端详着我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疤。“我不会假装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读了这些手稿之后,我可以向你保证,在那场火灾中受伤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他选择不让你看到他的伤疤,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她拿起纸盒放在我的腿上,“它们都在这儿。他向你展示了自己的全部伤疤。不要无视它的存在,你需要向他报以同等的尊重。”

这一天的第一滴眼泪从我眼睛里流了出来。我应该知道,今天我不可能做到不哭。

她站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我打开纸盒。

她是我妈妈,我爱她。尽管已经23岁了,我仍然很听她的话。

我大致浏览了一下去年读过的序言,没有任何改动。于是我翻到第一章,从头读了起来。

本的小说《11月9日》——第一章

16岁

“在阳光中碎裂直到太阳崩裂,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狄兰·托马斯

大多数人不知道死亡的声音是什么。

我知道。

死亡听起来就像走廊上没有脚步声。死亡就像清晨没有去沐浴。死亡就像没有人在厨房喊我的名字叫我起床。死亡就像在闹铃响起前,门外破天荒没有传来敲门声。

有人说,当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时,他们的心里就会有这种感觉。

此刻我的心里没有那种感觉。

而我的整个身体却贯穿着那种感觉,从胳膊上的汗毛到皮肤,再到骨头。随着每一秒的流逝,卧室门外没有一丝声音,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慢慢渗入我的灵魂。

我在床上又躺了几分钟,等着听到关闭橱柜的噼啪声,或是客厅电视传来的音乐声。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即使在闹钟响过之后。

我伸出手想要关掉它,但颤抖的手指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该死的按钮。这是两年前的圣诞礼物,平常我总是信手就能把它关掉。刺耳的闹铃声停止后,我强迫自己穿好衣服,然后从梳妆台上拿起手机。手机上只有阿比塔发来的一条短信:今天放学后啦啦队训练。5点见?

我把手机放进口袋,随即又掏了出来,攥在手里。冥冥之中我知道我可能需要它。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也许会浪费宝贵时间。

她的房间在楼下。我走到那里,站在门外侧耳倾听,但是里面寂静无声。

我极力咽下卡在喉咙里的恐惧。我告诉自己,几分钟后我会对此感到好笑。因为我打开门后,可能会发现她已经上班去了。她可能一大早接到了电话,只是不想吵醒我。

汗珠开始在额头上渗出,我伸手用袖子把它们拭去。

我抬起手,敲了敲门。没等她回答,我的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了。

但她无法回答我。当我打开门时,她已经不在这里。

她走了。

我看到的只是她躺在卧室地板上的尸体,头部倒在血泊之中。

她已经不在这里。

妈妈走了。

从我发现她到他们把尸体抬出房子,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警察有很多事情要做,包括将房子里的所有东西拍照、对我进行讯问以及检查她的遗物寻找证据等。

仔细想想,三个小时并不是很长。如果警方认为涉及谋杀,他们会把房子围起来。他们会告诉我,在调查案件时,我需要找个别的地方住下来。总之,他们会比现在更严肃地对待这件事。

毕竟,当一个女人被发现死在卧室地板上,手里拿着枪,床上放着绝命书,三个小时足以确定责任在她自己。

从凯尔的宿舍到这里需要半个小时,所以他30分钟后就会赶到。

坐在这里盯着地毯上的血迹,30分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如果我把头转向左边,它看起来像张大嘴巴即将吞噬猎物的河马,但如果我把头转向右边,它看起来就像加里·布希的头像。

我在想,如果她知道她的血迹看起来像加里·布希,她是否还会继续这样做?

我没有在她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只是在那里拨打了911,然后等待急救人员的到来。尽管时间显得极其漫长,但大概只有几分钟。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对妈妈的了解超乎我的想象。

我发现她的时候,她趴在地板上,穿着一件背心,露出几个月前她去文的文身。我只知道这是一句爱情名言,仅此而已,可能是狄兰·托马斯说的话,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我伸手把背心的一角拉开,这样就能读到整行文字:人已逝,爱永存。

我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希望尽快抛掉心底的恐惧。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当她刚文这个文身时,我以为它的意思是,两个人不再相爱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爱没有存在过。我以前对此无法理解,但现在觉得这是一个预兆,似乎她是想用这个文身让我明白,即使她走了,她的爱还在。

我很愤怒。我一直不知道如何理解她身上的那些文字,直到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具尸体。

接着我又注意到她左手腕上的文身。它在我出生前就有了,图案是一行五线谱,上面写着“诗意”一词。我知道这个文身背后的意思,因为几年前我们俩一起坐在车里时,她向我解释过。当时我们在谈论爱情,我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上了一个人。起初,她只是敷衍地答了句“你就是知道”,但当她瞥了我一眼,发现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我满意时,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哦,”她说,“这次你是真的在问我?不是一个好奇的孩子,而是一个需要建议的人?那么,我就给你一个真正的答案吧。”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红了,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认为自己可能恋爱了。我只有13岁,这些感觉对我来说很新鲜,但我确信布琳·费洛斯会成为我的第一个真正的女朋友。

妈妈回头看了看路,脸上浮起笑容,“我这么说是因为你的确会知道。你不会质疑它,不会怀疑自己的感觉是否真的是爱情,因为当爱情来临时,你会害怕自己陷入其中。你会改变你的生活重心,你不会考虑自己以及自己的幸福,你会只想着那个人,不惜一切让她开心,即使这意味着要离开她,牺牲自己的幸福换取她的幸福。”

她瞥了我一眼,“這就是爱,本,爱是奉献。”她用手指轻轻敲着左手腕上的文身,“你爸爸让我感受到这种爱的那天,我去文了这个文身。如果一定要我描述那天的爱,我会说那种感觉就像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被放大,然后丢到一起,就像将我最喜欢的诗融入了我最喜欢的歌词。”她又严肃地看了我一眼,“你会知道的,本。当你愿意放弃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只是为了看到别人开心,那就是真正的爱情。”

我盯着她的文身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这样去爱一个人。我不确定是否会愿意放弃我最喜欢的东西,如果它意味着我不会从中得到任何回报。我觉得布琳很漂亮,但我甚至不能确定如果我饿了,我是否会把我的午餐给她。当然,更不会因为她去弄个文身。

“你为什么要文身?”我问她,“让爸爸知道你很爱他?”

她摇摇头,“我不是为你爸爸文身,跟他没有关系。我是为我自己,因为我能确定,我已经学会了如何无私地去爱别人。这是第一次,我希望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得到比我更多的快乐。将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融合在一起来描述那种爱的感觉,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方式。我想永远记住它,以免再也感觉不到它。”

我没有读到她留下的遗书,很好奇她是否改变了对无私的爱的看法。或许她只是无私地爱我父亲,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因为自杀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自私的事。

发现她之后,我检查了一下,确定她真的走了,就拨打了911。在警察赶到之前,我必须和接线员保持通话,所以没有机会在她的卧室里发现遗书。警察找到了它,用镊子夹起来,放入一个密封塑料袋。他们把它作为证据封存起来后,我便没有勇气问他们是否可以让我看看。

当他们准备离开时,邻居米切尔先生来到我家。他告诉警察,他会照看我,直到我的两个哥哥回来,于是我被留了下来。他们开车离开后,我对米切尔先生说我没事,我要给家人打几个电话。他告诉我他要去趟邮局,今天晚些时候再来看我。

就好像我的小狗死了,他想告诉我没事,我会再得到一只。

我会得到一只约克夏,因为如果我捂住右眼看那摊血迹,它就像是一只约克夏。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到了惊吓。这就是我没有哭的原因吗?

妈妈会很生气,我竟然没有哭。我确信在她做决定时,被人关注至少起了一点作用。她喜欢被人关注,当然不是以负面的方式,这是事实。如果我到现在还没有哭,我不确定我对她的死亡是否给予了足够的关注。

我想我多半只是感到困惑。她似乎一直都很快乐,当然,也曾有过伤心的日子和受挫的情感。妈妈至死都喜欢谈恋爱。她是个迷人的女人,很多男人都这么认为。

但妈妈也很聪明。尽管几天前她刚刚结束了一段恋情,但她似乎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向一个男人证明他应该和她在一起。她从来没有爱一个男人爱到没有他活不下去的程度。总之,那种爱并不真实。如果父母失去孩子都能挺过去,那么男人和女人失去一段恋情就更能活下去。

我默默地思考着她为什么会这么做。15分钟过去了,一切依然毫无头绪。

我决定调查一下,对此心里有点内疚,因为她是我妈妈,她应该有自己的隐私。但是如果一个人有时间写遗书,那她肯定有时间毁掉不想让孩子们发现的东西。我花了半个小时窥探她的所有物品。

我翻看她的手机和电子邮件,读过几条短信和电子邮件之后,我确信我找到了她自杀的原因。

他的名字是多诺万·奥尼尔。

法伦

我将写着我爸爸名字的那页手稿一把丢掉,它和我刚才读过的其他几页一起飘落到地板上。

我把手稿从腿上推开,迅速站起来。我冲到卧室,选择第一扇门,进去洗个澡,希望能冷静下来,但我一直在哭。一个16岁的孩子不应该经历本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它仍然没有解开我心中的疑惑,这些事怎么会和我产生关系。不过,既然知道爸爸曾经和本的妈妈有过一段感情纠葛,我感觉自己离答案越来越近了。我不确定是否想读下去,但现在已经开始,无法停下来。尽管我觉得恶心,事实上,整整15分钟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我很害怕,不敢去读爸爸和这一切有什么关联,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读下去。

至少过了一个小时,我才有勇气重新拿起手稿。我回到沙发上,从刚才停下的地方读起来。

本的小说——第二章

16岁

“济河焚舟,那是一场多么美妙的大火啊!”

——狄兰·托马斯

凯尔终于回到了家,伊恩也回来了。我们围坐在餐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都闭口不谈为什么妈妈对生活的恨胜过对我们的爱。凯尔说我今天很勇敢。他总拿我当小孩子,尽管自从半年前他离开家后,我一直是这幢房子的主人。

伊恩打电话给一家提供死亡善后清洁服务的公司。肯定是警察把他们的名片留在柜台上,知道我们会需要。我根本不知道这些公司的存在,但伊恩提到几年前他看过一部电影叫《阳光清洗》,讲述的就是以此为生的几个女人的故事。

公司派来了两个人,一个不会说英语,一个根本不说话,只是负责把所有东西都记下。

干完活后,他們在厨房找到我,递给我一张纸条:地毯四小时才能干透,在此之前不要进卧室。总共200美元。

我在客厅找到凯尔,“费用是200美元。”

我们都去找伊恩,但是找不到他。他的车不见了,只有他会有这么多现金。我在厨房柜台上发现了妈妈的钱包,“她的钱包里有足够的现金,你觉得我们可以用吗?”

凯尔夺过我手里的钱,离开房间去给那两个家伙付钱。

伊恩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回到家。他和凯尔为是否他告诉过我们他要去警察局争论不休,因为凯尔压根没看见伊恩离开,而伊恩说凯尔只是没有注意。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去警察局。我想也许他想看看那封遗书,但我没有问。在读了她和那个多诺万的爱情故事后,我不想再听她的那些没有他活不下去的鬼话。我简直气炸了,妈妈竟然会因为和一个男人分手而不是想到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情绪崩溃。这两件事根本不应相提并论。

我几乎可以看到她是怎样做出这一决定的。我想象她昨晚坐在床上,为那个可恶的混蛋哭泣。我想象她右手拿着他的照片,左手拿着我们兄弟三人的照片,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最后将目光集中在多诺万身上。我现在就结束一切?这样就不用再多过一天没有他的日子?然后她看着我们的照片,或者,我应该忍受痛苦,与这三个孩子度过一生?

我无法想象是什么促使她选择了右手的照片而不是左手的照片。

我知道,如果我看不到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会觉得很窝火。一种无边的痛苦在慢慢啃噬我的骨头,它让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就像她将枪口含在嘴里时的那种感受。

我等了几个小时,直到凯尔和伊恩回到各自的卧室。我走进她的房间,搜寻之前读过的所有东西,那些情话,那些争吵,证明他们的恋情一直动荡不安。当我终于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在网上搜索到他的地址后,我离开了家。

我开着她的车,感觉有些奇怪。四个月前我刚满16岁,她一直在攒钱帮我买第一辆车。但是钱没有存够,所以有空我就开她的车。

这是一辆好车,凯迪拉克。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她不把它卖掉,这样就能买得起两辆便宜的车,但这让我觉得很惭愧。我是一个16岁的孩子,她是一个单身妈妈,打拼多年才有了如今的事业。我们应该拥有相同东西的想法对她很不公平。

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我把车停在多诺万家附近。这是一个比我们住的地方好得多的小区,不是说我们的不好,但这里有自己的大门,不过隐秘性并不那么强,因为大门处于开启状态。我思忖着是否要掉头回去,但随后想起我来这里的目的。它并不违法,我只是在寻找造成妈妈自杀的那个男人的家。

起初,很难看到房子,目光所及都是长长的私家车道,户与户之间相隔很远。但是越往前开,树木就变得越稀疏。接近那个地址时,我的脉搏开始在耳鼓里怦怦狂跳。我觉得自己很可怜,看到房子就紧张。虽然掌心冒汗,我还是紧紧握住方向盘。

终于到达那幢房子时,我感觉有些失望。它和其他房子没什么两样,尖尖的屋顶,两个车库,修剪整齐的草坪以及与房子相配的石头外壳邮箱。

我对多诺万有着更高的期望。

我开车经过那座房子,掉转头,把车停在几座房子之外的地方,这样就可以盯着他的房子。说实话,我好佩服自己的勇敢。我熄了火,关掉车前灯。

我在想他是否知道。

我不确定他怎么会知道,除非他们有共同的朋友。

他很可能知道。我相信妈妈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朋友、同事以及她的另一面个性。

我在想他获悉时是否哭了,他是否感到后悔。如果可以选择回到她身边,不让她心碎,他会这样做吗?

此时我哼起唐妮·布莱斯顿的歌曲。去你妈的,多诺万·奥尼尔。

我的手机在座位上振动了一下,是凯尔发来的短信。

凯尔:你在哪儿?

我:我去趟商店。

凯尔:已经很晚了,尽快回来。我们得在明天9点前到达殡仪馆。

我:你是谁,我妈妈吗?

我等着他回应“小子,说话小心点”之类的话,但是没有。我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希望他能做出回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那条短信,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应该有一个取消发送键。

妙极了,此时我随着《勿伤我心》的旋律唱着我编的歌词:取消发送我的短信。

去你妈的,唐妮·布莱斯顿。

我发现一辆车驶过来,忙将身子陷在座位里。看到车开进多诺万家,我的身子陷得更低了。

我停止唱歌,咬着嘴唇等待他下车。我讨厌天这么黑,我想看看他是否长得很帅。并不是说他的魅力应该对于妈妈决定离开这个世界起到一定作用。

一扇车库门打开了。当他开进去时,另一扇车库门也慢慢开启,荧光灯照射着车库里的两辆汽车。他关掉奥迪车的引擎,从车里出来。

他很高。

仅此而已。这是我从远处得到的唯一印象。他可能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我不太确定。

他把另一辆车开出车道,某种经典款汽车,但我对汽车一无所知。车是红色的,外形流畅雅致。他下了车,打开引擎盖。

他在引擎盖下面鼓捣了几分钟,我仔细观察,对他做出各种判断。我知道我不喜欢他,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还知道他可能没结婚,这两辆车似乎都是男人拥有的车。车库里没有地方可以再放一辆车,所以他可能一个人生活。

他很可能离婚了。妈妈大概被他所在的社区吸引,憧憬着搬去和他一起生活,这样我就可以有一个父亲。她可能已经把自己的生活规划好了,只等着他求婚,而他却伤了她的心。

接下来他一直在洗车、打蜡,这让我觉得奇怪,因为已经很晚了。也许他白天总是不在家,这对邻居来说一定很恼人,尽管周围的房屋相距很远,没有人会注意到隔壁发生了什么,如果他们不想注意的话。

他从车库里取出一桶汽油,把它灌进油箱。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特殊的汽油,因为他不是在加油站加油。

接著他匆忙把油桶放在车旁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他看了眼屏幕,把手机举到耳边。

我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另一个女人——是否这就是他离开我妈妈的原因。

但是从他捏着自己的脖颈、耷拉着肩膀以及摇晃脑袋的样子,我明白了。他开始来回踱步,忧心忡忡,心烦意乱。

电话那头的人告诉他,我妈妈死了。

我紧握方向盘,身体前倾,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会哭吗?她值得他跪下来吗?我能从这里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呼喊吗?

他靠着他的宝贝汽车,结束了通话。他盯着手机看了17秒。没错,我数过了。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然后,以一种华丽的悲伤姿态,向空中狠狠打了一拳。

别对空中打,多诺万,打你的车,那样感觉会好得多。

他抓起擦车抹布,把它摔在地上。

不,多诺万,不用摔抹布。打你的车,让我看到你爱她胜过爱你的车。这样一来,我也许就不会那么恨你了。

他飞起一脚,将油桶踢到几英尺外的草地上。

打你的车,多诺万。她现在可能正看着你,让她知道你的心都碎了,万念俱灰。

但多诺万让我们俩都失望了,他大步走进房子,没有对汽车动一个指头。我为妈妈感到难过。他没有情绪失控,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哭了,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脸。

车库里的荧光灯熄灭了。

车库门开始下降。

至少他很难过,无法把车开进去。

我盯着房子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出来。但他没有。我感到焦躁不安,很想驱车离开,不再去想这个男人。但是,随着每一秒的流逝,我有点好奇起来。

那辆该死的车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任何一个刚收到这种可怕消息的人都会想猛击离他们最近的东西。任何一个恋爱中的正常男人都会把拳头砸向汽车引擎盖,或者,根据他爱这个女人的程度,甚至可能会砸向挡风玻璃。但是这个混蛋却抓起一块抹布扔在地上。他选择将情绪发泄到一块破旧、没有分量的抹布上。

他应该感到害臊。

我应该帮助他学会悲伤。

我应该替他猛击汽车引擎盖。尽管知道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但我已经从车里出来,走到了半路,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个好主意。当肾上腺素和理性进行较量时,赢的总是肾上腺素。

我走到车跟前,甚至懒得环顾四周,看看外面有没有人。我知道没有,现在是深夜11点,这条街上可能没有人还醒着。即使有,我也不在乎。

我捡起那块抹布,仔细看了一下,希望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没有。我决定用它垫着打开车门,万一不小心划伤了车,我可不想留下指纹。

车的内部比外表还要好,樱桃红真皮座椅,木纹饰板,看上去一尘不染。仪表盘上有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妈妈会爱一个烟鬼,这真让我失望。

我回头看了看房子,又看看那盒火柴。现在谁还会用火柴?我发誓要寻找更多的理由去恨他。

回到你的车里去,本。今天已经够热闹的了。

肾上腺素再次战胜了理性,我回头看了一眼油桶。

我在想……

这辆宝贝汽车起火会比我妈妈死亡更让多诺万难过吗?

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因为我在肾上腺素的驱使下正在捡起油桶,把液体倒在轮胎和汽车的侧面。至少我还保持着足够的理性,知道把油桶放回原处。我擦着一根火柴,一边走回我的汽车,一边把它抛了出去。一切就像电影里一样。

身后传来“嗖”的一声,夜晚变得灯火通明,仿佛有人打开了圣诞彩灯。

我微笑着回到车里。这是我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发动引擎,缓缓驾车离开。我觉得有理由这么做,为了她对自己做的事,为了她对我做的事。

终于,自从早上发现她的尸体后,眼泪第一次从我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接着又是一滴。

又是一滴。

我开始痛哭起来,前方的路变得模糊不清。我把车停在山上,伏在方向盘上。此时,哭声变成了呜咽,因为我想念她。还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就已经很想念她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我。家里只住着我们母子两人,她知道我会第一个发现她,她知道这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但她还是这么做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我如此痛恨的人,也从来没有恨过一个我如此深爱的人。

我哭得太久,肚子都开始痛了,腮帮也变得酸痛,就连耳朵都被呼啸的警笛声震疼了。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看着消防车一路从山上开过来。

我看到橙色的光芒在夜空中闪烁,它比我想象的要明亮得多。

火焰蹿得老高。

我的心在狂跳。

我做了什么?

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的双手在颤抖,无法把车重新发动起来。我喘不过气来,将脚踩在刹车上。

我做了什么?

车子终于启动了,一直向前。我试着吸入空气,但肺部感觉像是充满了浓浓的黑烟。我抓起手机,想告诉凯尔我可能犯了恐惧症,但我的手在颤抖,无法拨打他的号码。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脚下。

只剩两英里了,我能开回去。

我数到17,正好17,然后把车驶入车道。

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屋。谢天谢地,凯尔还没睡,还在厨房里,我不需要上楼去找他。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扶到椅子上。我以为当他看到我张大眼睛、泪流满面的样子时,一定会变得和我一样惊慌失措,但他给我倒了一杯水。他冷静地跟我说着话,我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不停地告诉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他说。这是我听明白的第一句话。

“呼吸,本。”

他提高嗓门。

“呼吸。”

我的脉搏逐渐开始找到节奏。

“呼吸。”

我的肺开始吸入空气,接着排出空气,就像它应该做的那样。

我不断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然后又喝了一口水。当终于可以开口说话时,我只想马上向他坦白这个秘密,否则我要崩溃了。

“我把事情搞砸了,凯尔。”我站起来,开始踱步。我能感觉到脸颊上的泪水,能听到声音在颤抖。我用双手抱住头,“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凯尔向前一步拦住我,抓住我的肩膀,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你干了什么,本?”

我从他手里挣脱开来,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去,然后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告诉他,她的血迹看起来就像加里·布希的脑袋;我告诉他,我看了多诺万写给她的所有信件;我告诉他,我想知道为什么她更在乎那个男人而不是我们;我告诉他,那个男人得知她的死讯时并没有多么悲伤;我告诉他,我没想烧他的房子,甚至没想烧他的汽车,那不是我去那里的原因。

此时我们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凯尔没有说太多,但接下来他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有人受伤吗,本?”

我想摇摇头,但是没有动弹。我无法给出答案,因为我不知道。当然没有人受伤,多诺万还没睡,他会及时跑出去。

对吗?

看到凯尔忧虑的眼神,我倒吸了一口气。他迅速离开桌子朝客厅走去,接着我听到电视开机的咔嗒声。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打开Bravo频道,因为妈妈再也不会看它了。

我听到他不停地转换频道,然后听到“失火”“一人受伤”等字眼。

受伤?大概他从房子里跑出来时绊倒了,割破了手指什么的。事情没那么糟糕,我相信他有房屋保险。

“本。”

我站起来去客厅找凯尔。我确信他在叫我,告诉我没事儿,一切都好,我应该去睡觉。

走到客厅门口时,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电视右上角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女孩,看起来很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紧接着记者为我解开了迷惑。

“最新报道显示,在热播电视剧《大侦探》中担任主角的16岁女演员法伦·奥尼尔已被空运离开现场。目前她的伤势不明,我們将持续为你更新报道。”

凯尔没有告诉我没事儿。

他什么也没说。

我们站在电视机前,全神贯注地盯着插播在电视购物节目中的新闻报道。凌晨1点,我们得知那个女孩被送往南湾烧伤中心。10分钟后,我们得知她情况危急。凌晨1点半,我们得知她是四度烧伤,面积超过身体的百分之三十。1点45分,我们得知她有望活下来,但将接受大规模的整形手术和康复治疗。1点55分,记者报道,房主承认曾用油桶给车库外的汽车加油。调查人员表示,他们没有理由相信是人为纵火,但随后将进行全面调查以证实房主的说法。

一个记者暗示,伤者可能会无限期暂停演艺事业。另一个记者说,在受害者康复期间,制片人将就更换演员还是暂停制作的问题做出重大决定。新闻继而从更新受害者伤情转向报道多诺万·奥尼尔在其事业鼎盛时期获过多少次艾美奖提名。

2点左右,凯尔关掉电视,小心翼翼地把遥控器放在沙发扶手上。

“有目击者吗?”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我立刻摇摇头。

“有没有留下什么?任何可能的证据?”

“没有,”我低声说,清了清嗓子,“他说得没错,他一脚踢翻油桶后就进了房子。没人看到我做了什么。”

凯尔点点头,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脖颈,向前跨了一步,“所以没人知道你在那里?”

“只有你。”

他向前一步,我想他可能要揍我。我不确定,从他愤怒的表情来看很可能是。不过,我不会责怪他。

“仔细听我说,本,”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坚定,我点点头,“脱掉你现在穿的每一件衣服,把它们放进洗衣机。去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从此忘掉这件事,好吗?”

我再次点点头,感觉快要吐了。

“绝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不要在网上搜索那些人。不要再开车经过他们家。远离任何可以追踪到你的东西。永远不要再和别人谈起这件事,包括我、伊恩或任何人。听见了吗?”

我肯定就要吐了,但还是努力点了点头。

他仔细观察我的脸,确保可以信任我。我一动也不敢动,希望他知道可以信任我。

“明天我们有很多葬礼方面的事要做,尽量去睡一会儿。”

我没有再点头,因为他走了,把灯也关了。

我在黑暗中站了几分钟,感受着那份寂静和孤独。

我或许应该担心会被抓住。我或许应该感到难过,因为从这一刻起,只要凯尔看着我,我就会感到一种负罪感。我或许应该担心,这个夜晚,加上今天早上发现妈妈的尸体,我在某种程度上会变得一蹶不振,也许会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或抑郁症。

但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当我跑上楼梯,打开浴室门,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到马桶里时,我唯一想到的是那个女孩,我彻底毁了她的生活。

我坐在这里,额头枕在胳膊上,死死地抓着马桶。

我不配活着。

我不配活着。

我在想,我的血迹会不会看起来像加里·布希。

法伦

我刚走进厕所就吐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下来。

我不能读了。

我再也不能读了。

受不了,太让人受不了。我感到很不舒服,无法继续读下去。

我硬撑着从地板上站起来,勉强走到水槽边。我洗了洗手,用双手捧着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放到嘴里漱了漱,如此反复了几次,想洗掉嘴里的胆汁味。

我照照镜子,看着从脸颊到脖子的伤疤,然后脱下衬衫,看着胳膊、乳房以及腰上的伤疤。我用右手手指抚摸着胳膊、脖子和脸颊,又向下抚摸着乳房,直至腰间部位。

我向前倾着身子,尽可能靠近镜子……直至抵到盥洗台。我仔细查看这些伤疤,以前从未这样专注地看过它们,因为现在的感觉令我困惑。

这是第一次,我看着它们,心里没有产生一丝愤怒。

直到读了本的手稿,我才知道我过多地责怪了父亲。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都在恨他。我让他很难表达悲伤,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能挑出毛病,我们的每一次谈话最后都变成争吵。

我不是为他的麻木不仁辩解。他一直是个麻木不仁的混蛋,不过,他也一直很爱我。既然我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有了更清楚的了解,我就不该再责怪他当时忘了我的存在。

我每周只在他的大宅里住一次。他刚刚发现心爱的人死了,头脑肯定乱作一团。在那样的情况下,看到房子着火了,他可能一下子就晕头转向了。在短短几分钟内,他从悲伤到愤怒,再到因为大火而惊慌失措,期望他马上想起来我在12小时前给他发了短信,告诉他那天晚上我要在他家过夜完全不现实。平常我是和妈妈住在一起的,如果事发在妈妈家,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救我。而父亲的情况完全不同,我应该理性看待这一切。尽管在过去几年里,我和父亲一直保持着联系,但我们的关系和从前不一样了,对此我负有一半的责任。我们不能选择父母,父母也不能选择子女,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愿意付出多大努力充分享受我们的缘分。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

我:嘿,爸爸。明天一起吃早餐好吗?想你。

点击发送后,我穿上衬衫,回到客厅。我盯着手稿,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这真的很难。我简直无法想象本和他两位哥哥经历的一切。

我为凯斯勒家的孩子们祈祷,仿佛我所读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仿佛凯尔还活着,需要有人为他祈祷。

我拿起手稿继续读下去。

本的小说——第三章

16岁

“那只用一个潦草的签名统治人类的手多了不起。”

——狄兰·托马斯

你知道还有什么比你妈妈自杀那天更糟的吗?

你妈妈自杀的第二天。

当一个人身体极度疼痛时,比如说不小心割破了手,人体就会产生内啡肽。这些内啡肽类似于吗啡或可待因等药物,所以刚发生事故時不觉得特别痛很正常。

情绪上的痛苦一定也是这样,因为今天比昨天感觉痛苦得多。昨天,我处于某种梦幻般的状态,好像内心不允许我相信她真的走了。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抱着一线希望,一整天的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

无论我怎么努力去抓住它,那条线已经不存在了。

她死了。

如果我有钱和门路,我会用能找到的任何药物来麻痹这种痛苦。

今天早上我拒绝起床。伊恩和凯尔想拉我和他们一起去殡仪馆,但我赢了。事实上,一整天我都赢了。

“吃点东西。”凯尔在午餐时说。

我没有吃。我赢了。

“谢莉姨妈和安德鲁姨父来了。”伊恩下午2点左右时说。

现在他们已经走了,而我还在床上。我又赢了。

“本,来吃晚饭。有好多吃的,今天大家带来了好多食物。”6点左右凯尔把头伸进我的卧室说。

但我选择躺在床上,不去碰那些充满同情的食物。我再次赢了。

“跟我说说话。”伊恩说。

我想说我赢了这一轮,但他仍然坐在床上,不肯离开。

我用被子蒙住头。他把它拉下来,“本,如果你再不起床,别怪我采取过激行为。你不想逼我给精神病医生打电话,对吗?”

天哪!

我坐在床上捶打着枕头,“让我睡吧,伊恩!见鬼!”

他并没有理会我的大喊大叫,只是得意地盯着我,“我一直在让你睡觉,现在将近24个小时了。你需要起床去刷牙、洗澡或吃点东西什么的。”

我又躺下来。伊恩离开床,低声吼道:“本,看着我!”

伊恩从来没有对我嚷嚷过,我这才把被子从头上扯下来,抬头看着他。“不是只有你感到伤心,本!我们得想清楚该怎么办!你才16岁,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如果你不下楼向我和凯尔证明你没有完全崩溃,那么我们可能会对你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的下巴抽搐着,真的很生气。

我想了一下,他们俩都不住在这里。伊恩在飞行学校,凯尔刚上大学,妈妈死了。

他們中的一个将不得不搬回家,因为我是未成年人。

“你觉得妈妈考虑过这个了吗?”我从床上坐起来问道。

伊恩垂着双手,沮丧地摇摇头,“考虑过什么?”

“她自杀的决定会迫使你们其中一人放弃自己的梦想,不得不搬回家照顾弟弟。”

伊恩摇摇头,困惑不已,“她当然考虑过。”

我哈哈大笑,“不,她没有。她是个自私的臭女人。”

他的下巴变得僵硬,“住嘴。”

“我恨她,伊恩。我很高兴她死了。我很高兴是我发现了她的尸体,因为我会永远记住她脸上的黑洞和她心中的黑洞完美吻合的画面。”

他跨步上前,抓住我的衬衫领子,一把将我推倒在床上,凑近我的脸,咬牙切齿地说:“闭上你的臭嘴,本。她爱你,她是我们的好妈妈,你要尊重她,听到了吗?我不在乎她此刻能否看到你。你在这个家里要尊重她,直到你死的那天。”

我的眼里充满泪水,仇恨令我窒息。他怎么能为她辩护呢?

我想,他对她的记忆没有被我所看到的画面玷污,因而少了很多痛苦。

一滴眼泪从伊恩的眼眶中滚出,落在我的脸颊上。

他松开我的脖子,转过身,双手捂着头。“对不起,”他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本。”

我漠然置之。

他转过头看着我,甚至没有试图掩饰眼泪,“我只是……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我轻声笑了起来,“她和男朋友分手了,伊恩。这算什么痛苦。”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歪头问道:“本……你没读过吗?”

我耸了耸肩,“读过什么?”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她的遗书。警察带走之前你没读过吗?”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我知道他昨天去了那里,我知道。

他把双手插进头发,“哦,天哪,我以为你读过了。”他走出卧室,“我半小时后回来。”

他没撒谎。33分钟后,他回到我的卧室。这期间我一直在想,这封信究竟写了什么,让伊恩为她感到难过,而我却那么恨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现在还不能公布这封遗书。他们拍了张照片,把它打印出来,你可以读一读。”他把纸递给我。

他走出卧室,关上了门。

我坐在床上,读着妈妈的遗书。

致我的孩子们:

我一生都在学习写作。任何写作课程……大学教育……生活经验都不可能教人们如何给自己的孩子写一封像样的遗书,但无论如何,我得试一试。

首先,我想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你们不理解。本,你可能是第一个读到这封信的人,因为我确信你会第一个发现我。请把这封信完整地读一遍,再决定是否恨我。

四个月前,我发现自己得了卵巢癌。残酷的、不可战胜的、无声的癌症在出现症状前已经扩散。你们先不要因为我的放弃而愤怒,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我的疾病是可以抗争的东西,你们知道我会竭力抗争。有人说抗击癌症是一场强者胜出、弱者失败的游戏,但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癌症不是游戏中的一个玩家。癌症就是游戏。

你有多少耐力不重要,你练习了多少也不重要。癌症是这场竞赛中一切的一切,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穿着球衣出现在比赛现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可能会被迫整场比赛都坐在替补席上,根本没有机会上场竞争。

那就是我,被迫坐在替补席上,直到比赛结束。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我可以深入了解所有细节,但事实是,一切为时已晚。

接下来是最棘手的部分。

我要这样坐着等死吗?让癌症慢慢夺走我的一切?你们还记得外公德怀特饱受癌症折磨几个月,生不如死的悲惨境遇吗?外婆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整个生活来照顾他。她丢了工作,医疗费高筑,最终失去了房子,在他去世两周后被赶出家门。这一切都是癌症所赐。

我不希望这样。我无法忍受需要你们几个孩子来照顾我。我知道如果不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可能会有幸在这个世界上多活六个月,也许九个月,但这几个月将会夺走你们认识的那个妈妈。然后,当我的尊严和细胞再也无以为继的时候,癌症还会带走所有其他的东西——这幢房子、储蓄、你们的大学基金,所有我们一起分享的美好回忆。

我知道,尽管我竭力证明这是正确的决定,你们三个人仍然会遭受前所未有的伤害。但如果我在这之前跟你们说这件事,你们会劝我不要这样做。

我很对不起你,本,我可爱的小儿子,真的很对不起。我相信可以采取更好的办法,因为没有一个孩子应该看到他们的妈妈处于这种状态。但我知道,如果今晚不在你回家之前采取行动,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这么做。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更为自私的决定。我知道你会在早上发现我,我知道这会让你悲痛欲绝。只要想到这点,我就心如刀绞。但不管怎样,我要在你17岁之前死去,至少,这种方法快速简便。你可以拨打911,警察会抬走我的尸体,几小时内一切都会结束。对于我来说,这个过程远比被癌症折磨几个月好得多。

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难以应付,所以我尽量让事情变得简单。我的尸体被抬走后,需要找人清理房间,我在厨房柜台上留了一张名片,你们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我的钱包里有很多现金,我把它一并放在厨房的柜台上面。

你们看一下我的办公室,在右边第三个抽屉里,我准备好了所有必要的文件,用来提交遗属津贴申请。这件事务必马上去做,申请文件一经提交,你们会在几周内拿到支票。房子还有抵押贷款,但剩下的钱足够支付你们每个人的学费。我已经通过律师把这些事安排妥当。

请保留这幢房子,直到你们长大成人,安顿下来。这是一幢好房子,尽管发生了这件事,我们在这里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回忆。

请记住,你们三个孩子让我生命中的每一秒钟都充满意义。如果能除掉这个癌症,能和你们在一起多待些时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做出任何尝试。

我是如此深爱着你们。

请原谅我。我只能在“糟糕”和“更糟糕”之间做出选择。两者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選择了最终对我们所有人较为有利的选项。希望有一天你们能理解,希望选择这样做不会毁了你们的这个日期。11月9日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因为狄兰·托马斯在这一天去世。你们都知道他的诗歌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帮助我度过了许多人生挫折,尤其是你们的父亲去世。但我希望你们未来不要把这一天当作一个重大而悲痛的日子。

请不要为我担心,我的痛苦已经结束。用狄兰·托马斯的话来说……第一次死亡之后,从此死亡不再。

永远爱你们。

妈妈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妈妈的签名。几分钟后,伊恩回到房间,坐在我旁边。

我想谢谢他让我读到它,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如果我在警察来到之前读了这封信,我就会知道真相,过去两天的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如果当时读到这封信,我可能就不会那么震惊,也不会误解一切,以为她的决定与一个男人有关。

事实上,我昨晚会待在家里,而不是选择开着她的车,驶往一个陌生人的家,点燃一场无法控制的大火。

我弯下腰泣不成声,伊恩伸出胳膊把我搂在怀里。我知道他认为我哭泣是因为我刚读到的一切,他想得没错。他也可能认为我哭泣是因为我对妈妈说了那么恶毒的话,他这么想也没错。

但他不知道的是,我的眼泪其实并不是悲伤的眼泪。

它们是愧疚的眼泪,因为我毁掉了一个无辜女孩的生活。

法伦

我放下手稿,又扯了一张纸巾。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一直泪流不止。

我看了一下手机,有父亲的一个回复。

爸爸:嘿!很乐意,我也想你。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一定来。

我读着短信,忍住没哭,但不禁觉得我的怨恨浪费了许多原本我们可以一起拥有的美好回忆。我们将不得不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进行弥补。

我休息了一会儿,吃饭,思考,呼吸。现在是晚上7点了,我只读了一半手稿。我通常在几小时内就能读完一本书,但这次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阅读。无法想象本在写作时会有多难。

我瞥了一眼下一页,试图决定在开始前是否需要再休息一下。当看到下一章是我们在餐馆相遇的那一天,我决定继续读下去。我需要知道是什么促使他那天出现在那里,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选择进入我的生活。

我坐在沙发上,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读手稿的第四章。

本的小说——第四章

18岁

“有人让我觉得无聊,我想那是我自己。”

——狄兰·托马斯

我的胳膊垂在床边,通过手搭在地毯上的样子,我能看出这张床没有框架或弹簧,它只是一个放在地板上的床垫。

我半个身子盖着床单,面朝下趴在枕头上。

我讨厌这种时刻。醒来时我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或者和谁睡在床上。通常我会一动不动地躺好一会儿,直到摸清周围的环境,希望不要吵醒和我在房间里的什么人。但是今天早上不一样,因为和我睡在这张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我能听到淋浴的声音。

我试着数数这种喝得烂醉如泥的情况发生了多少次。我估计今年至少有过五次,但这是迄今为止最糟糕的一次。在眼前一片漆黑之前,我通常至少记得自己参加了哪个聚会,和哪个朋友在一起,和哪个女孩调情,等等,但此刻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的心怦怦直跳,脑袋也嗡嗡直响。我知道我得站起来找衣服。我得四处看看,搞清楚我在哪里。我得想想我把车忘在哪儿了。我甚至可能得再次打电话给凯尔,但那是万不得已的最后选择,因为我今天没有心情听他说教。

如果说他对我的变化感到失望,那是说得太轻了。自从妈妈两年前去世后,家里一切都变了。

好吧……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凯尔和伊恩希望我的螺旋式坠落很快会找到上行坡道。他们希望我高中毕业后能认真考虑接下来的大学教育,但事情并未如他们所愿。事实上,由于缺课,我的成绩很差,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读完这个学期。

我努力过,真的努力过。每天醒来,我都告诉自己今天会好起来,今天将是我化解罪恶的日子。但随后发生的事情会再次触发那种感觉,让我想要更快地淹没自己。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用酒精、朋友和女孩淹没一切。至少在整个夜晚,我不必去想我犯的错误,不必去想我毁掉的生命。

想到这些,我睁开眼睛,面对着照射进房间的阳光。我眯着眼,用手遮住眼睛。我等了一会儿才试图起身去找衣服。当终于站起来时,我找到了裤子,找到了我记得昨天上课前穿的T恤。

但是之后呢?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找到了鞋子,把它们穿上。穿好衣服后,我环视了一下房间,这里看起来一点都不熟悉。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发现这是一栋公寓楼,窗外的一切显得很陌生,但那可能是因为我浑身疼痛,无法睁大眼睛看到远处。

不过,我就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因为浴室的门开了。我闭上眼睛,因为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是否会吓到她。

“早上好,帅哥!”

她那熟悉的声音以鱼雷般的速度飞过房间,径直穿过我的心脏。我的膝盖好像要垮掉了,事实上,我认为真是如此。我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她怎么能这样对凯尔?

她怎么能让我这样对凯尔?

乔丁走近我,但我仍然拒绝看她,“如果你要吐,最好去洗手间吐。”

我摇摇头,希望她的声音消失,希望她的公寓消失,希望我做过的第二大糟糕事消失。“乔丁,”当我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时,我知道她为什么认为我快要吐了,“怎么会这样?”

她一屁股坐到床垫上。“嗯……”她说,“我敢肯定是从一两杯威士忌酒开始,接着是啤酒和美女。最后,你在半夜哭着打电话给我,絮絮叨叨地讲你的约会,以及你要回家,但你喝醉了,不想打电话给凯尔,因为他会生你的气。”她站起来朝壁橱走去,“相信我,他会很生气。如果你告诉他,我让你睡在这里,借以蒙混过关,他也会生我的气。所以你最好不要出卖我,本,不然我会杀了你。”

我的脑子努力想要跟上,但她说得太快了。

所以我打电话给她?向她求助?

我们没有……

天哪,不会吧。她不会那么做。另一方面,当我进入那种状态时,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做的事,但至少我在做蠢事前给她打过电话。她和凯尔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就像我的姐妹,我相信她不会告诉凯尔。但问题是……为什么我光着身子?在她的床上?

她从壁橱里走出来,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她看起来很正常,没有半点内疚,也许有点疲倦,但像往常一样微笑着。

“今天早上我看到你的屁股了,”她哈哈大笑,“你是怎么回事?我让你用我的淋浴,但过后你可以把衣服穿上啊。”她做了个鬼脸,“害得我得洗床单了。”

她开始把床单从床垫上扯下来,“我希望当我和凯尔搬进去的时候,你开始穿平角裤什么的。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个醉鬼竟然占了我的床,我自己却得睡沙发。”我想让她放慢语速,但每次她开口说话,我都感到越来越放心了。“你欠我一大份人情。”她接着说道。

当她再次面对我坐在床垫上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向前倾着身子,真诚地看着我,“我不想窥探你的生活,但是我爱你哥哥,我的租约一到期,我们就要住在一起了。所以我只会说一次,你在听吗?”

我点点头。

“我们生来只有一个头脑和身体,它们是我们的唯一资产,所以我们要照顾好自己。我不想这么说,本,但是现在的你简直糟得不能再糟了。你意志消沉,喜怒无常。你只有18岁,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喝的酒,但你喝得太多了。虽然你哥哥一直在试图帮助你,但是没有人能强迫你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你只能自救,本。所以,如果你心中还有任何希望,我建议你深入挖掘。如果你找不到它,你将永远无法做最好的自己。你会让你的两个哥哥很不开心,因为他们非常爱你。”

她一直盯着我,希望我能理解她说的话。她听起来就像我妈妈,这个念头让我感到难过。

我站起来,“你说完了吗?我现在想去找我的车。”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这让我很不好受,但是我拒绝让她知道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我妈妈。如果妈妈见到我这副样子会怎么想?

在给朋友们发了几条短信后,我知道我的车在哪里了。从乔丁的车上下来时,我寻思着是否要向她道歉。我在车门前停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我弯下腰看着她。

“很抱歉。谢谢你昨晚帮我,谢谢你送我过来。”我跳下车,关上车门。她叫了声我的名字,也下了车,隔着车头看着我。

“昨晚……你打电话时,一直在说今天的日期,嗯……我不想刺探你的私事,但我知道这是你妈妈的忌日。我想,如果你去看看她,也许会对你有好处。”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敲着引擎盖,“考虑一下,好吗?”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在上自己的车前向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已经两年了。我不需要提醒。每一天我醒来,呼吸第一口空气,我都会想起那一天。

我握着方向盘,犹豫着要不要下车。也许我压根儿就不该开车来墓地。我以前从未来过她的墓地,感觉没有必要,因为我不觉得她真的在那里。我时而会和妈妈说话,当然谈话是单方面的,但我仍然和她说话。我不觉得需要盯着一块墓碑来做这件事。

那么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也许我希望它能帮我走出困境。但事实上,我已经接受了妈妈的死亡。我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我知道即使她没有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癌症也会很快把她带走。但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认为我无法走出来,认为我太想念她,以至于影响到了我的生活。

我真的很想念她,但我已经走出来了。我无法走出来的是我那天晚上做的事。

我听从凯尔的话,不再提起法伦或她的父亲。我不上网查找他们,不开车经过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见鬼,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也不打算搞清楚。凯尔说得对,我需要和这件事保持距离。警方已经将它当作意外事件,我可不需要有人对那天晚上产生任何怀疑。

但我仍然每天都想着那个女孩。她因为我失去了事业,一项成功的事业,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业。我那天晚上的行为将会影响她的一生。

有时候我会想她现在怎么样了。有好几次我想上网搜索她,甚至近距离观察她,看看她在火灾中受了多大伤害。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认为如果我看到她生活得很好,在某种程度上会帮助我走出来。但是有一件事阻止了我去查找她,那就是她可能过得不好,她的生活可能比我想象的要糟得多。如果情况真是这样,我会无法接受。

就在我准备发动引擎时,另一辆车在我旁边停了下来。驾驶员一侧的车门开了,他还没出来,我就感到喉咙一阵发干。

他来这里干什么?

我可以从他的脖颈、身高以及举止看出是他。多诺万·奥尼尔的外表极具辨识度,而且火灾当晚电视上到处都是他的照片。他的脸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环顾四周,寻思是否应该趁他没注意到我,赶快把车开回去。但他根本沒有意识到周围的环境,手里捧着一束绣球花,径直朝她的墓地走去。

他是来看望我妈妈的。

我突然想起那个晚上我坐在同一辆车上,从街对面看着他,仿佛时光重现,只不过现在我是出于好奇而不是憎恨。他没有在墓地停留太久,只是将枯萎的花换成鲜花,盯着墓碑看了片刻,然后往回走。

他对这个程序很熟悉,似乎经常这么做。一时间,我感到内疚。我本以为他根本不在乎她,但显然他在乎,两年后还来墓地看望她。

他在返回汽车的路上看了看手表,然后加快了脚步。他有什么事要迟到了,冥冥之中我在想,也许和他女儿有关。当我伸手发动引擎时,我告诉自己住手。“不要这样,本。”我大声说,希望能倾听自己的声音。

但今天好奇心占了上风,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的车驶出墓地,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餐馆外,我把车停在离他的车稍远的地方。我看着他走进餐馆,有人站起来拥抱他,是一个女孩。我咬紧牙关,直到感到疼痛。

一定是她。

我的手掌开始出汗,不知道是否真的想见她。但她近在咫尺,我不可能就这样离开这里,至少要走过他们的桌旁看一眼。我必须知道,我需要知道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我在进去前拿起笔记本电脑,这样就可以在独自坐着的时候有事可做,或者至少假装有事可做。我走进去时,没有看到她的脸,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法伦。她背对着我,我尽量不去盯着看,因为我不希望她父亲看到我在关注他们。

“散座还是卡座?”女服务生问道。

我朝他们身后的卡座点点头,“我能坐那儿吗?”

她微笑着拿出菜单,“就一个人?”

我点点头,被她领着去了卡座。我的心怦怦直跳。走过去时,我甚至没有勇气看她一眼,面朝相反的方向坐了下来。我会在几分钟内鼓起勇气。我来这里没什么不对,只是坐下来吃顿饭,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犯了法。

我的双手绞在一起搁在桌子上,试图想出各种理由回头看一眼,但我害怕这样做时,可能会无法停止凝视她。我不知道自己对她造成了怎样的伤害。我害怕如果我看着她的眼睛,我會看到她很悲伤。

但我害怕如果我不看着她的眼睛,我会错过她可能很快乐这个事实。

“我只晚了半个小时,法伦,通融一下。”她父亲说。

他说出了她的名字,肯定是她。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可能会面到这个我差点要了她性命的女孩。

幸好一个服务生过来打开菜单,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完全不饿,但还是点了一点吃的。我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服务生试图和我攀谈,聊起我们后面的家伙很像多诺万·奥尼尔,那个饰演马克斯·埃普考特的演员。我假装不知道是谁,只想让他快点走开。他显得很不满意,最后悻悻地走了。我向后靠在座位上,想要听到他们更多的谈话。

“是啊,我有点吃惊,但它发生了。”她父亲说。

我等她回应。由于这个八卦服务生,我错过了他刚刚跟她说的话,但她的沉默证明,那不是她想听的话。

“法伦?你想说点什么吗?”

“我能说什么?”她听起来不太高兴,“你想让我恭喜你吗?”

我感觉到她父亲重重地靠在座位上。“咳,我以为你会为我高兴。”他说。

“为你高兴?”

他告诉她的事惹恼了她。我得承认,她很有胆量。

“我没想到我还有能力再次当父亲。”

我对此感觉怪怪的。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这个男人曾经爱过我的妈妈,如果癌症没有将她带走,这可能是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况。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带走她的不是癌症,而是枪,但不管怎样,一切都是癌症的错。

“把一个24岁女孩的肚子搞大算什么父亲。”法伦说。

我暗自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这样跟父亲说话,我的罪恶感减轻了很多。也许是因为我总是想象她是一个温顺、安静的女孩,沉溺于自怨自艾中,没想到她说起话来像炮筒子一样冲。

但这仍然……太疯狂了,我不应该在这里。如果凯尔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会杀了我。

“你认为我没有权利称作父亲?那么,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我不该偷听他们的私人谈话。接下来的几分钟,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电脑上,但我只是在滚动屏幕,假装工作,一直在偷听。她父亲真是个不顾及别人感受的混蛋。

我能清楚听见她的叹息声。“你真让人受不了。我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你。”

“你妈妈离开我是因为我睡了她最好的朋友,这和我的个性无关。”

我妈妈怎么会爱上这个男人?

现在细想一下,我并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爱他。似乎所有信件和短信都是他写给妈妈的,我从未见过她写的任何东西,所以也许这是一段他难以释怀的单恋关系。

不管怎样,这让我感觉好多了。我不敢设想妈妈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有时会做出愚蠢的恋爱选择,并不是我记忆中无所不知的女中豪杰。

服务生端来食物,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假装刚刚注意到多诺万·奥尼尔坐在这里,我翻了个白眼。听到他问法伦是否可以给他们俩拍张照片时,我全身僵硬起来,不知道她是否会站起来,进入我的视线。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看看她长什么样。

但我准备好与否并不重要,因为她告诉他们自拍一张,然后朝洗手间走去。她从我身边走过,我一时喘不过气来。

她走在相反的方向,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脸。我看到的是她的头发,直直的、浓密的栗色长发,就像她的鞋子的颜色,一泻千里地垂在背上。

还有她的牛仔裤,非常合身,看起来像是定制的。从臀部直到脚踝,凸显出每一条曲线,这使她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我很想知道在它里面是什么样的内裤,因为我看不到内裤的痕迹。她可能穿着丁字裤,但也可能什么都……究竟是怎么了,本?你的脑子怎么会朝那方面想?

我的心跳加速,因为我知道我需要离开。我需要起身走开,接受她似乎过得不错的事实。她父亲可能是个混蛋,但她能很好地把握住自己,所以我如此接近他们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但是见鬼,服务生似乎很受用多诺万·奥尼尔和他寒暄聊天。

我不在乎我的食物,如果他现在把账单给我,我会给他钱,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开始紧张地抖动膝盖。她在洗手间已经待了很长时间,随时就会出来。我不知道是看着她,还是看着别处,还是微笑,还是跑开。我他妈的该怎么办?这时,她走了出来。

她低着头,我仍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身材从前面看比从后面看更加完美。

当她抬头看向我时,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融化了一般,弥散在心房里。两年来,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我对她造的孽。

从她左脸颊靠近眼睛的地方,一直到脖子,全都是伤疤。它们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有的伤疤颜色已经变浅,但受过伤的皮肤呈粉红色,比未受伤的部分明亮、脆弱许多,看上去非常显眼。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伤疤,而是盯着我的那双眼睛。缺乏自信的眼神说明我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她抬起一只手,把一缕头发塞进嘴里,遮住一些伤疤。与此同时,她将目光移向地板,让头发垂落在面颊上,遮住更多的伤疤。我一直看着她,否则会心痛。我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她一定吓坏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一定经历了很多痛苦。

我握紧拳头,因为我从没觉得如此需要弥补过失。我想跪在她面前,告诉她我是多么抱歉给她带来这么多痛苦,多么抱歉毁了她的事业,多么抱歉让她觉得需要用头发遮住脸庞,而她是他妈的那么美。

她对这一切茫然不知。她不知道自己正抬起眼睛,望着那个毁了她生活的家伙的眼睛。她不知道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把我的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亲吻我造成的那些伤疤,告诉她我是多么抱歉。

她不知道,看着她的脸,我几乎要流泪了,因为那是一张既精致又粗陋的脸。我害怕如果我现在不朝她微笑,我会哭出来。

当她经过我身旁时,我的心收缩成了一团。我担心,刚才那个小小的微笑将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让我担心。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确定是否想见到她。

但现在我已经见到她了,我知道我不想停下来。她父亲现在就在我身后贬低她,告诉她不够漂亮,不能再演戏了。我真想爬过卡座掐死他,或者至少爬到她旁边的座位上保护她。

就在这时服务生给我端来了食物。我尽量吃一点,真的,我尽量在吃,但我仍然因为听到她父亲那样跟她说话而震惊不已。我一边慢慢吃着薯条,一边听她父亲越来越离谱的话语。得知她打算搬走时,我松了一口气。

不错啊,我想。

知道她勇于搬到遥远的另一个城市,继续追求表演事业,我对她更加尊重了。而听到她父亲不断说她不够好,我对他的鄙视也更甚了。

她父亲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沦落到为有声读物配音的地步。我想说的是,你可以找到更好的职业,既然不能再演戏了。干那一行挣不到多少钱,百老汇也一样。”

我没听见她接下来说了什么,因为愤怒已经吞噬了我。我不敢相信这个男人,一个在面对挑战时应该保护和支持女儿的父亲,竟然对她说出这番话。也许这是一种严厉的爱,但这个女孩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谈话停止了一会儿,这期间她父亲要求续水,服务生也给我续了水。我起身去了趟洗手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对邻座的男人动粗,然后回到座位上。

“你让我想发誓永远不交男朋友。”她说。

见鬼,她父亲让她想发誓永远不交男朋友。如果所有男人真的像这个男人一样肤浅,那么所有女人都应该发誓永远不交男朋友。

“这应该不成问题。我知道你只约会过一次,而且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听到这话,我真的有点出离愤怒了。

难道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他对过去两年里女儿经历的情感磨难没有他妈的一点意识?我确信她花了很长时间才从中走出来。从她眼神中我能看出她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而他竟然在这里揶揄她自从出事后就从来没有约会过?

我的手在颤抖。我想我此时或许比烧他车的那天晚上更加愤怒。

“好吧,爸爸。我真的不能像以前那样吸引男人的注意了。”

我溜出座位,已經无法阻止自己。但是,如果我允许这个女孩多待一秒钟,而不去保护她,我就不是人。

我溜到她旁边的座位上。

“对不起,宝贝,我迟到了。”我边说边搂住她的肩膀。

她浑身僵硬,但我没有停下。我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无意间嗅了一下洗发水的花香味。“该死的洛杉矶交通。”我嘟囔道。

我向她父亲伸出手,报上姓名,寻思他是否会意识到什么,既然他认识我妈妈。父亲去世几年后,她又改回娘家姓,所以,但愿他不会知道我是谁。“我是本,本顿·詹姆斯·凯斯勒,你女儿的男朋友。”

他没有流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他不知道我是谁。

我握住她父亲的手,真想把他从桌子上拽过来,打得他满地找牙。如果不是感觉到她在我旁边变得越来越紧张,我很可能会这样做。我往后一靠,把她拉到我身边,在她耳边低声道:“配合一下。”

此时,她恍然大悟,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变成了喜悦。她充满爱意地看着我,靠在我身上说:“没想到你能赶来。”

我想说,是啊,我也没想到我会坐在这里。既然是我在这个日子毁了你的生活,那么今后我就要努力让它变得越来越好。

法伦

我将读过的手稿摞在一起,难以置信地盯着它们。我知道我应该生气,他竟然骗了我这么久。但是站在本的角度,我觉得他的行为似乎情有可原。不仅如此,父亲的行为其实也情有可原。

本说得没错。现在回想那一天,我发现不能全怪父亲。他在对我的事业表达自己的观点,每位父母都有权利这么做,尽管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以及他的表达方式。他其实从来就不擅于交流。另外,他一坐到座位上,我就对他剑拔弩张。他进入防御模式,我处于攻击模式。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需要记住,爱的表达方式不止一种。尽管他的方式和我的方式完全相反,但那仍然是爱。

我翻到下一章,但几张便签从第五和第六章之间掉了出来。我放下手稿,把它们捡起来。这是本写的一封短信。

法伦:

在这之后发生的一切你都已经知道了。它们都在这里,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我在你面前的每一个想法……

你可以从刚刚读完的章节中看出,我们相遇时,我的境况很不好。在火灾发生后的两年里,我的生活一塌糊涂,我尽一切可能淹没自己内心的罪恶感。但是和你一起度过的第一天是我在很长时间里第一次感到快乐。我能看出你也很快乐,这是我从来不敢想的事。尽管你要搬走了,但我知道,如果有办法让我们开始期待每年的11月9日,它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巨大影响。所以我对自己发誓,我会允许自己好好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不去想那场火灾,不去想我对你做了什么。每年一天,我想成为爱上这个女孩的男人,因为你的一切都让我着迷。我知道如果我在你面前总是想着自己的过去,我会惊慌失措,而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对你做的事。我知道如果你发现了真相,你不可能原谅我所做的一切。

尽管我应该感到内疚,但我不会后悔和你一起度过的每一分钟。当然,我本可以换一种方式处理事情。也许如果那天我走到你和你父亲面前,说出真相,我会为你省去很多痛苦。但我不能一直纠结于这些事情,对我来说,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彼此吸引,我们让彼此快乐。毫无疑问,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好几次同时疯狂地爱上了对方。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爱情,法伦,如果我说我觉得后悔,那是在撒谎。

这是我最大的恐惧——在过去的一年,你以为我说了很多谎,但我没有。我对你说的唯一谎言是我遗漏的部分,那就是我造成了那场火灾。在你面前我说出的每个字都绝对真实。我说你很漂亮,那是我的真心话。

如果你想从这个手稿中得到一种收获,那么就是这个段落了。认真理解这些话,我想让它渗透你的灵魂,因为它们极其重要。我很害怕我的谎言会让你失去我们在一起时你获得的自信,因为虽然我对你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但有一件事我无法做到更加诚实,那就是你的美丽。没错,你身上有伤疤,但如果有人先看到的是你的伤疤而不是你,他就不配拥有你。我希望你记住并且相信这一点。身体只是一个包裹着内在天赋的躯壳。你天赋异禀,无私,善良,悲悯,这些都是最重要的东西。

青春与美貌会凋谢,人的尊严不会。

我知道我在之前的信中说过,我写信不是为了求得你的原谅。虽然这是事实,但我不会假装我不是在跪着祈求你的原谅,希望奇迹发生。我不会表现得好像我不会在餐馆里坐好几个小时,希望你走进门来,因为那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如果你今天没有出现,我下一年还会来,再下一年,每年的11月9日我都会在那里等你。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原谅我,重新爱我。但如果这种情况没有发生,你永远不会出现,我仍然会对你心存感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我们相遇的那天,你拯救了我,法伦。我知道我当时只有18岁,但如果我们没有一起度过那段时间,我的生活会截然不同。我们不得不说再见的第一个晚上,我直接开车回家,开始写这本小说。它成了我新的人生目標,新的激情。我开始认真对待学业,认真对待生活。由于你对我的影响,我和凯尔最后两年相处得很棒。当他去世时,他为我感到骄傲,你不会知道这对我有多么重要。

所以无论你是否会再次爱我,我都得感谢你拯救了我。如果你觉得能够原谅我,你知道我在哪儿。今晚,下一年,再下一年,直到永远。

选择权在你手中。你可以继续阅读这份手稿,希望它能帮你获得解脱,或者你现在可以停止阅读,考虑原谅我。

11月9日的最后几分钟

假如谎言写在纸上,

我会将其擦去。

但说出口的谎言,

已然无法挽回。

真相渐明,

我呼唤救赎,

多想拥入你的怀里,

忏悔终身。

——本顿·詹姆斯·凯斯勒

昨晚我丢在她家门口的手稿里有83456个单词,前五章大约23000个词,然后她会看到那封短信。她可以在三小时内轻松阅读23000个词。如果她在我把手稿丢下时就开始阅读,她会在凌晨3点之前读完第一部分。

现在快到午夜了。自从我看到她拿起手稿关上门,已经过去24个小时了。这意味着她有21个小时的空闲时间,而她还没来。

也就是说,显然,她不会来了。

我相信她今天不会露面,但内心仍然抱着一丝希望。我不能说她的选择让我心碎,因为那意味着我依然有一颗完整的心。

整整一年了,我的心早已破碎,所以她没有出现,我的感觉只是和过去的365天一样糟糕。

我很惊讶餐馆让我在卡座里等了这么久。我今天一大早就来到这儿,希望她昨晚熬夜看了手稿。现在已经是午夜了,这个卡座被我占用了18个小时,那将是一大笔小费。

11点55分,我留下小费。我不想在11月10日钟声敲响时待在这里。我宁愿在车里等上五分钟。

当我打开门离开餐馆时,女服务生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敢肯定,她从未见过有人被放鸽子后等了这么久,但至少这给了她一个可以津津乐道的故事。

11点56分,我走到停车场。

11点56分,我看到她打开车门,下了车。

还是11点56分,我将双手抱在脑后,深吸了一口11月凉爽的空气,看看我的肺是否在正常工作。

她站在车旁,从对面的停车场望着我,风将几缕头发吹拂到她的脸上。我觉得如果我朝前走一步,地球就会因为不堪我的心脏重力在脚下崩塌。我们俩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秒钟。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手机,然后抬头看着我,“现在是11点57分,本。我们只有三分钟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我盯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将在三分钟后离开?她只给我三分钟向她申辩?各种问题在我的脑海中纷纷闪现。这时我看到她的嘴角扬起微笑。

她在微笑。

意识到她在微笑,我立刻奔跑过去,几秒钟就穿过了停车场。我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里。当我感觉到她也搂着我时,我做出了一个最不爷们儿的举动。

我哭得像个他妈的孩子。

我紧紧搂着她,双手捧着她的头,脸贴在她的头发上。我抱了她很长时间,不知道现在是11月9号还是10号。但日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从今以后我会爱她每一天,直到永远。

她松开搂着我的手,从我肩膀上抽回身子,抬头看着我。我们俩现在都开心地笑着。我不敢相信这个女孩竟然能够原谅我,但她做到了。我能从她的脸上看出来。我能从她的眼睛、她的微笑以及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样子看出来。我能从她的拇指拂过我的脸颊,擦去我的眼泪的样子感觉出来。

“小说中的男朋友会像我这么哭吗?”我问她。

她笑道:“只有真正很棒的才会。”

我把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紧紧闭上眼睛,想要尽可能长时间地感受这一刻。她选择来到这里原谅我,并不代表她会再次爱我,我必须对此做好心理准备。

“本,我有话要说。”

我撤回身子,低头看着她。此刻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不再觉得自己很可怜。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原谅你。”

我感觉到下巴变得僵硬,但我尽量让自己放松。我知道这是一种可能,我必须尊重她的决定,无论对我来说有多难。

“你那时才16岁,”她说,“经历了一个孩子所能经历的最糟糕的事情。你那天晚上的行为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坏人,本,而是因为你受到了惊吓。人都会犯错误。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为你所做的事感到内疚。你不用请求我的原谅,因为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如果有的话,我来这里是为了获得你的原谅。我知道你的心,本,你的心里只有爱。去年当我怀疑你的时候,我应该认识到这一点,我应该给你解释的机会。如果我听了你的话,就可以避免整整一年的心痛,所以……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希望你能原諒我。”

她真诚地望着我,似乎真心相信她对我们经历的一切负有一定责任。

“你不可以向我道歉,法伦。”

她叹了口气,点点头,“那你也不可以向我道歉。”

“好吧,”我说,“我原谅自己。”

“我也原谅自己。”她笑着说。

她抬起双手,抚摸着我的头发,面带微笑看着我。我的目光落在她左手腕的绷带上,她注意到了。“哦,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来得这么晚。”她解开手腕上的绷带,“我文了个文身。”她举起手腕,上面有一个小文身,图案是一本翻开的书。在翻开的两个页面上分别放着一个喜剧面具和一个悲剧面具。“书籍和戏剧,”她解释道,“我最喜欢的两件事。两小时前文的,那时我意识到我是多么无私地爱着你。”她抬头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光芒。

我深呼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腕,抬起来吻了一下。“法伦,”我说,“跟我回家。我想和你做爱,和你一起入睡。天亮的时候,我会给你做早餐,全熟的熏肉和双面煎的鸡蛋。”

她笑了,“实际上,我明天要和爸爸一起吃早餐。”

听说她要和父亲一起吃早餐,我开心极了,这比她答应和我一起吃早餐更让人高兴。尽管他不是一个理想的父亲,但仍然是她的父亲。他们的紧张关系我负有很大责任,我也一直深感愧疚。

“但我还是会和你一起回家。”她说。

“好,”我告诉她,“今晚你是我的。我会等到后天给你做早餐,之后每一天都会做,直到明年11月9日。那时我会单膝跪地,给你一个史上最值得一书的求婚。”

她拍了一下我的胸口,“这是严重剧透,本!你读了那么多书,不了解剧透警告这件事吗?”

我笑着低头把嘴贴到她的嘴上,“剧透警告,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吻了她。

一个12分的吻。

一切并未结束。

远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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