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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社交与诗学:作为编辑的纪弦(路易士)

2018-11-28

写作 2018年7期
关键词:现代派现代诗新诗

刘 奎

纪弦是台湾著名的现代派诗人,原名路逾。纪弦是他一九四五年开始使用的笔名,此前叫路易士。纪弦一九四八年底赴台之后,继续他的诗歌生涯,他创办的诗歌刊物《现代诗》被视为台湾现代诗的滥觞,如尉天骢就认为,“纪弦创办《现代诗》季刊,是台湾现代派的启蒙者”①尉天骢:《回首我们的时代》,新北: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283页。。洛夫在《诗坛春秋三十年》将纪弦创办《现代诗》季刊那年作为“中国现代诗的历史”的起点,认为他所倡导的现代诗运动,“将中国新诗的现代化全面推展为一项影响不仅限于台湾一地的文学运动”,并且认为纪弦所发起组织的“现代派”,“确曾为1950年代的中国新诗开创了一个新局面,对日后中国新诗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影响”②洛夫:《诗坛春秋三十年》,《中外文学》1982年第12期。。可见纪弦及其所创办的《现代诗》在台湾当代诗坛和诗歌史上的贡献和地位。

就目前的纪弦研究来看,台湾学界较为侧重其台湾时期的诗歌创作与实践,或者是从现代诗的源流出发,探讨纪弦所提倡的现代诗运动与他在上海时期诗歌活动之间的关联,尤其是与戴望舒、施蛰存等《现代》诗人群之间的历史延续③代表性论文有陈义芝:《纪弦与新现代主义》,《声呐:台湾现代主义诗学流变》,台北:九歌出版社2006年版;刘正忠:《主知·超现实·现代派运动》,陈大为、钟怡雯编:《20诗集台湾文学专题Ⅰ:文学思潮与论战》,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06年版。。大陆学界除这种思路之外,也关注其早期诗歌的风格,以及抗战时期他的政治立场问题④两岸学者对此都有关注,台湾学者刘心皇、刘正忠,大陆学者陈青生、古远清都有相关文章。。就整体而言,两岸学界对路易士或纪弦的分野还是有所侧重,即便是谈现代主义的脉络问题,背后实际上也预设了路易士与纪弦的割裂式存在。本文拟突破纪弦与路易士之间、纪弦的上海时期与台湾时期之间的分裂叙述,将其视为一个具有历史连续性的诗人或诗歌实践者,考察其诗歌活动与诗学理念之间的前后关联,以及变化的内在逻辑;同时,较之学界对他的现代诗理念和主张的研究,本文以他的诗歌实践为主,借助他所创办或参与编辑的报纸和刊物,在钩稽相关史料的基础上考察路易士/纪弦的编辑经历,以丰富我们对纪弦的认识;其次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①台湾学者曾提及从社团、文学传播等角度研究纪弦所编刊物的面貌,参见须文蔚:《点火者·狂徒·叛徒·战后纪弦研究述评》,须文蔚编选:《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09纪弦》,台南:台湾文学馆2011年版,第96页。,将编辑视为文学生产与传播的一个环节,进而探讨纪弦周边文人与文学团体的诗歌创作和社会位置,及其交际圈的连续与变更。

在探讨其编辑情况之前,先回顾其编辑生涯。

一、美术、诗歌与编辑

纪弦以诗人名,编辑经历未受到充分关注。考察其生平可以发现,他筹办、编辑了一系列的刊物,不仅如此,他还具有较为专业的编辑素养,如亲自设计封面、排版、插画等。这或许与他的专业相关。纪弦早年学画,曾先后就学于武昌美专和苏州美专,学的是西洋画,学画的经历不仅让他由西方美术史而了解到现代派运动,为他后来转向现代诗创作提供了理论基础和美学素养,他的美术功底也为他此后的编辑工作提供了条件,可以说他一开始就兼有诗人与美编的双重身份,如《现代诗》封面上的椰子树就成为纪弦主编刊物的独特标识。而他的第一次编辑实践也与他的美术生活有关。据纪弦回忆,一九三三年他曾与其妻舅胡金人等联合举办画展,并取得了成功,这被他视为“毕业后的第一件大事”,“而这一年的第二件大事”,就是他的“第一部诗集的出版”②纪弦:《纪弦回忆录》第1部,台北:联合文学2001年版,第57、57、75、100页。。这本诗集为《易士诗集》,是自费出版,而整个编辑基本上由他自己负责,据他所说,“这个诗集的封面,当然也是我亲自设计亲手画的。一个学画的人,却不能替自己的刊物画画封面,那多么丢人!”该诗集的封面是“易士诗集”四个美术字,镶嵌在几何图框中,极具视觉冲击和现代感。此后他的诗集大都由他自己设计,且有着鲜明的特色,如多以几何字体题名等。除了封面外,装饰扉页的也是他自己的木刻作品,“题为《自画像》,穿着大衣,戴着呢帽,背着画箱,就像我平日出去写生时的那种样子。六十四开袖珍本,横排,全书厚约七十多面”③纪弦:《纪弦回忆录》第1部,台北:联合文学2001年版,第57、57、75、100页。。自画像从此也成为纪弦各类诗集的常见封面或插画,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出版的《纪弦诗甲集》《纪弦诗乙集》都是以自画像作封面。

纪弦真正开始他的编辑生涯,可能还要从他自办诗刊《火山》开始。纪弦从苏州美专毕业后,曾前往镇江的大港担任乡村施教所的干事,但不到半年便因病去职。病愈后去上海,正式开始其卖文生涯。去上海后他便独资创办诗刊《火山》。该刊封面设计延续了《易士诗集》的简约风格,也是“火山”二字的几何构图,两个美术字构成火山的图案,文字与图案互为一体。此外,该刊的其他编务也都是路易士一人负责,“编辑、校对、跑印刷所、登广告以及一切有关发行的业务,都是我一个人一手包办,这叫做单枪匹马闯天下”④纪弦:《纪弦回忆录》第1部,台北:联合文学2001年版,第57、57、75、100页。,对刊物编辑、出版流程的熟悉,无疑为他此后办刊积累了经验。

在上海期间,纪弦逐渐融入以施蛰存、戴望舒和杜衡为中心的现代派诗人群,随后参与到他所说的“第三种人文艺运动”中,这主要包括三个领域:一是在《现代》停刊以后,参与杜衡所编的《今代文艺》,从“今代“与“现代”的时间关系上也可推测二者之间的延续性;二是组织“星火文艺社”镇江分社;三是出版“未名文苑”丛书,路易士的《行过之生命》便是该丛书之一,该诗集前有杜衡的序,后有施蛰存的跋。

一九三六年纪弦曾短暂东渡,归来后与韩北屏、常白、沈洛组成“菜花诗社”,出《菜花》诗刊,之所以名“菜花”,盖“菜花四瓣,属于十字花科,藉以象征我们‘淮扬四贤’之合作”⑤纪弦:《纪弦回忆录》第1部,台北:联合文学2001年版,第57、57、75、100页。。不过该刊只出一期,接着改出《诗志》,纪弦都是编辑的核心人员。抗战时期纪弦经云南赴香港,经杜衡的介绍接编《国民日报》副刊“新垒”,并借此出《文萃》旬刊。香港沦陷后返回上海,于一九四四年独资创办《诗领土》,同年夏,与杨之桦、南星等合办《文艺世纪》。日本投降后,纪弦开始用“纪弦”的笔名,并于一九四八年创办《异端》,这是继《火山》《菜花》《诗志》之后,纪弦创办的又一份诗刊。

一九四八年底,纪弦与杜衡同船赴台。在台期间,纪弦继续在刊物编辑方面着力。先是编《平言日报》的副刊《热风》,“除了画版外,算字数,亲自校对,有时还到排字房里去帮忙工友拼版和检字”①纪弦:《纪弦回忆录》第2部,台北:联合文学2001年版,第24、41、48、48-49页。。一九五一年他与钟鼎文、葛贤宁合作,借《自立晚报》副刊出《新诗周刊》,该刊登载有纪弦、钟鼎文和覃子豪等人的诗作,可说是五十年代初台湾最为重要的诗歌刊物。翌年,在潘垒出资的情况下,纪弦创办暴风雨出版社,主编新的《诗志》。这份学界并不太重视的刊物,在纪弦看来却很关键,他认为这 “是台湾有史以来第一份以杂志形式出现的诗刊”,“其文学史的地位实不下于 《新诗周刊》;而作为《现代诗》的前身,那更是有起开路先锋的重要性了”②纪弦:《纪弦回忆录》第2部,台北:联合文学2001年版,第24、41、48、48-49页。。

而纪弦编辑刊物中影响最大的当然是《现代诗》,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其事业的“顶点与高潮”。与此前办刊相似,《现代诗》不仅是他独资承担,编辑、发行等也几乎又是他“一手包办”。在他的回忆录中,他曾详细地记载了这份刊物诞生的过程:

于是第一步,我决定名这即将诞生的季刊为《现代诗》。不出月刊而出季刊,那当然是因为诗的读者毕竟属于少数,而诗乃少数人的文学,不可能大众化的。第二步,我试着用二号画笔(画油画的,而非中国毛笔)写了“现代诗”三字,觉得还不难看,就制好了一块锌版备用。第三步,写信征稿。其实我手头《诗志》的存稿尚多,出一两期不成问题。第四步,动手编辑,起草宣言,一鼓作气,接着就发排了。我的编辑方法与众不同,可称之为“克难式”。十六开本,十六面,篇幅虽然不多,然而容量很大,有的直排,有的横排,有的加框,有的嵌线,排得密密麻麻,不留一点空白,然而版面美观,标题醒目,看上去并不觉得拥挤,因为我本来是学画的,对于“构图”大有研究。③纪弦:《纪弦回忆录》第2部,台北:联合文学2001年版,第24、41、48、48-49页。

美术专业出身的优势再度凸显,为他编辑《现代诗》提供了条件,而后来《现代诗》封面上的槟榔树也成为一个独特的标志。此外,为了筹措出版经费,他还四处去拉广告赞助,征求订户;“还有买纸,车纸,跑印刷所,搬运诗刊,邮寄诗刊,以及亲自送书到订户家里去”。“是《现代诗》季刊的发行人兼社长”,同时,“也是编辑兼校对,经理兼工友”④纪弦:《纪弦回忆录》第2部,台北:联合文学2001年版,第24、41、48、48-49页。。对纪弦来说,此时诗人与编辑的身份可能是二而一、相互融合相互支援的;而他能胜任这些工作,也得益于他长期以来的编辑工作。此外,在台期间纪弦还出版了大量的诗集,如《在飞扬的时代》《纪弦诗甲/乙集》《槟榔树甲/乙/丙/丁/戊集》等,这些诗集的封面设计都较为独特,或以纪弦的自画像为封面,或与《现代诗》一样,以槟榔树为封面,印刻着纪弦的诗思与美术眼光。

经由上文简单的梳理可以发现,编辑是纪弦诗人身份之外最为重要的身份标识,甚至可以说,办刊、编刊与纪弦进入文坛、融入现代派文人圈密切相连,是他最终组建自己的诗人团体的重要凭借与方法。如《火山》的创办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解决自己作品发表的出路问题,该刊登载的诗作以纪弦自己的诗作居多,其他则是其弟路迈与友人林家旅的作品。从某个角度来说,纪弦与同在上海滩的邵洵美有些相似,二人都算是世家子弟,家境不错,邵洵美家族本颇有资产,又娶盛怀宣的外孙女,纪弦的父亲则是北洋军界的高官,正是有这些条件,二人进入文坛的方式,才避免了大范围投稿的“走出去”的战略,而是选择了一种不计成本的办刊的方法,以“引进来”的方式进入文坛,这与同时期其他众多亭子间作家迈入文坛的途径不同。因为较之投稿,办刊本身也是一种话语权,这是编辑路易士/纪弦带给诗人路易士/纪弦的隐性资本加持。为融入现代派文人圈,纪弦不仅资助戴望舒出《新诗》,也与杜衡合作编辑刊物,切入现代派的编辑环节,也让纪弦更深度地参与了现代诗潮。而当他在文坛有一定的地位之后,他所编辑的刊物便逐渐成为他个人诗学观念的试验场,进而以个人的诗学观为号召,形成一个颇有影响的诗歌流派,这也是《现代诗》后来成为“现代派”同人刊物的内在原因。

二、以刊物为交流平台的诗歌圈

学界在考察路易士/纪弦前后期诗学观念的历史连续时,多从现代派这个视角出发,考察其后来的现代诗理论和主张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施蛰存、戴望舒等为代表的现代派诗学观念之间的关系。这种叙述解释了路易士/纪弦前后期的连续性,甚至解决了台湾现代诗的历史源流问题。就纪弦这个诗人或诗歌活动家来说,这种从《现代》到《现代诗》的飞跃论述,也可能相对遮蔽他的丰富性。实际上这种从现代派到现代诗的论述,也是纪弦自己所看重的。如他在回忆录中就说,“和我最要好的也最受我重视的,就是徐迟等‘现代派诗人群’,及杜衡为中心的‘第三种人集团’各位作家;而在这个圈子以外的文艺界人士则属泛泛之交;至于那些左翼诗人左翼作家,我是不往来的”①纪弦:《纪弦回忆录》第1部,第64页。。这或是事实。但如果回到三四十年代上海、扬州、江苏的文化场域中,我们也不难发现,对于现代派诗人群来说,他远算不上核心成员;而在他与现代派诗人群保持密切互动的同时,他与另一些青年诗人群倒是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也有更为一致的文学诉求。因而,本文将进一步探讨四五十年代之交纪弦的诗歌活动。一方面是为了将其历史延续性落实为更为具体的层面,另一方面则是还原诗人纪弦诗歌实践与诗学理念的历史丰富性。

纪弦与现代派诗人群的接触,是从他携稿前往现代编辑部拜访施蛰存、并得到施蛰存的指点开始。此后他的诗作便偶见于《现代》,并与施蛰存、杜衡等时相过往。但与此同时,他还与其他几个诗歌团体往来较为密切。

第一个是“星火文艺社”镇江分社及其后的“菜花诗社”。星火文艺社是杨邨人、杜衡、韩侍桁等组织的文艺团体,发行《星火》杂志,提倡自由主义文艺。但就目前所见的前三期,尚未看到路易士的作品。不过纪弦曾组星火社镇江分社,并借镇江《苏报》副刊出《星火》周刊,主要作者有常白、沈洛、韩北屏、向京东等,都是刚出道且名声不显的诗人。他们虽然也出《星火》周刊,但实际上是星火文艺社的外围组织。此后纪弦所组织的菜花诗社,也正是以纪弦、常白、沈洛和韩北屏四人为核心。常白原名完常白,当时是镇江某小学教师②关于常白生平可参考吴心海:《鲜为人知的现代派诗人常白》,李果编:《海上文坛掠影》,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34-240页。;韩北屏是扬州人,时任扬州《江都日报》记者编辑③《韩北屏生平》,韩北屏:《韩北屏文集》(下),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年版,第901页。;沈洛生平资料不详,但据纪弦所写《记常白和沈洛》一文,可知沈洛也是镇江人④纪弦:《记常白和沈洛》,杨之华编:《文坛史料》,上海:中华日报社1944年版,第356页。。因而,菜花社可以说是一个基于地缘的诗人小团体。

《菜花》诗刊只出一期,路易士等接着出《诗志》,二者的作者群基本上一致。诗刊之所以由《菜花》更名为《诗志》,据《诗志》创刊号上《编者的话》所说,是因为林丁与鸥外鸥两位诗人来信,认为《菜花》“不大好听”,“有小家碧玉气”⑤《编者的话》,《诗志》1936年创刊号。,因而改为《诗志》。《菜花》的作者群除了纪弦所谓的“淮扬四贤”之外,还有蒋锡金、刘宛萍、甘运衡、蒋有林、吴奔星、李章伯、南星、侯汝华、鸥外鸥、李心若、史卫斯、宋衡心、徐迟等。这个作者群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这些诗人来自不同的城市,且大多在主编诗刊。其中,甘运衡、蒋锡金和刘宛萍其时都在武汉,蒋刘二人本就是《火山》第二期的作者,因投稿相识,蒋锡金是江苏宜兴人,曾与厂民在上海合编过《当代诗刊》,去武昌后也参与蒋有林等在宜兴办的《中国诗歌》;甘运衡曾在武汉主编《诗座》。吴奔星、李章伯与南星等在北京,吴、李合编《小雅》诗刊。宋衡心在福州,与宋琴心合编诗刊《诗之叶》。鸥外鸥与李心若在岭南,此外还有香港的梁之盘,他所编的《红豆月刊》与路易士等也多有交流。查阅这些诗人及其所编诗刊可以发现,不仅他们在纪弦所编的《诗志》上发表作品,纪弦的作品也见于这些诗刊。或许是因为有戴望舒或徐迟的作品,新诗研究界目前多将这些诗人归为现代派诗人,而当时戴望舒等编的《新诗》,也发表纪弦、侯汝华、南星等人的诗作,二者之间的确有很大的重合度。

不过比较而言,《诗志》《诗之叶》等刊物的作者知名度还是远不及《新诗》,与《新诗》涵盖北京、上海等地诸多已成名的诗人不同,《诗志》等容纳了更多的青年诗人和边缘诗人。而这些在不同地方发行的诗刊,其发表的诗作风格也比较多样,并不完全是现代诗,加上它们分布的广泛性和各自的相对独立性,就更不是现代派所能容纳的。毋宁说,到三十年代中期——新文化运动二十周年的时候,新诗进入了建设期与收获期;而更为重要的是,此时涌现的大量的文学青年为新诗提供了新的动力,这些青年学生和文学青年在步入诗坛后,一度追赶、模仿现代派诗人的作品,如果不是日本的入侵,可以预见一个新诗创作的鼎盛期,但随之而来的战争,让这批诗人辗转各地,逐渐分化,诗歌风格变了,政治选择也不同,纪弦等选择赴台,蒋锡金等倾向左翼。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战争到来之前的一九三〇年代中期,中国诗坛却曾出现一个所谓的“黄金时代”。实际上路易士等人对此也有所觉察,后来他在回忆录中就写道:“我认为,一九三六、三七这两年,乃是中国新诗的收获季:诗坛上,新人辈出,佳作如林,呈一种五四以来前所未有的‘景气’”①纪弦:《纪弦回忆录》第2部,第106页。。不过纪弦在叙述这段文学史时,将现代诗与新月派作了截然对立的划分,认为“中国新诗的收获季,同时也就是自由诗运动的成功,南方精神的胜利”,是因为打破了新月派的格律诗,才取得如此成就。纪弦此说还是有些历史后设的意味,且不说参与《新诗》编辑的孙大雨、卞之琳本就与新月派有着很深的历史渊源,单就《新诗》所发表的林庚、罗念生、吴兴华、陈梦家等人的作品来看也依旧带有新月派的痕迹。其实《新诗》原本就是新月派与现代派诗人合作的产物,这显示了三十年代中国诗歌的融合,不仅是南北地域之间的交流,也有诗歌风格的融合,这也是三十年代中期诗坛呈现“景气”状态的内在原因,而并非如纪弦所说是自由诗替代格律诗的结果。而纪弦也并未外在于这个潮流,他与北平吴奔星、南星等诗人之间的交流与互动,也正是内在于这一时代大潮之中的。只是在后来提倡现代诗的情况下,纪弦才从中离析并特意强调了现代主义一脉,而相对忽略了其他诗风的存在。实际上无论是早期的《火山》,还是《菜花》与《诗志》,都没有发刊词,内容基本上都是单纯的作品,连论说文字都没有,可见此时的编者纪弦也尚未形成较为固定的诗学观点或编辑理念,刊物主要承担的还是为作品提供发表园地,为诗人间提供沟通平台的功能。

纪弦与北方诗人之间的交往,在他一九四四年创办《诗领土》时得到了延续。《诗领土》为同人刊物,在该刊第二期上登载了《诗领土同人录》与《社中记事》介绍同人情况:

路易士、董纯瑜、南星、石夫、田尾、叶帆、陈孝耕(以上核心同人即最初之出资者□)、隐心、白茝、何穆尔、秦家洪、穆不已、胡大麦、契夫、萧雯、徐扬、枫叶、林纯瀛、徐宁摩、穆穆、张正、紫园、遇圭、方滢、沙丘、刁陵、TE、新同人续在扩大征求中①《诗领土同人录》,《诗领土》1944年第2期。。

现在我们的同人,已经有三十个左右了。而在这三十个左右的同人之中,除了少数的几个之外,差不多全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就中年仅十七岁的董纯瑜,乃是我们这一群里的最青春的一个。南星和方滋在北京。穆不已在天津。石夫在镇江。陈孝耕在太仓。叶帆、秦家洪、徐宁摩、穆穆、遇圭在南京。其余的在上海。②《社中记事》,《诗领土》1944年第2期。

就横向关系而言,该刊为沦陷区诗人提供了发表与交流的平台,已有论者指出这个作者群与以汪伪政府中人为主的《风雨谈》作者群有较大的重叠③杨佳娴:《悬崖上的花园:太平洋战争时期上海文学场域 1942—1945》,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3年版,第576页。,与胡兰成所编《苦竹》也存在关联。从纵向的联系来看,该刊作者群与《菜花》《诗志》也存在一定的延续,除了路易士、南星之外,还有石夫、田尾、方滢等。其中石夫就是“淮扬四贤”之一的常白④纪弦:《纪弦回忆录》第1部,第129页。,田尾是路易士之弟,方滢为《诗志》作者史卫斯⑤参考吴心海:《揭开诗人史卫斯之谜》,《档案春秋》2016年第1期;吴宗锡:《史卫斯、田多野的点点滴滴》,《档案春秋》2016年第4期。。此外,《诗领土》也延续了《诗志》作者群的一些特点,如地域分布比较广泛,除了南京、上海等江浙地区的诗人外,也有北京、天津等地诗人,这延续了《诗志》南北交流的特点,这或许要归功于南星在北方的组织。此外作者群都是年轻人,这表明这些诗人是在上海、南京等沦陷后成长起来的新诗人,这种出身让很多诗人后来也选择了赴台。

三、编辑理念与诗学观

如果说此前纪弦的编辑理念尚不明确的话,在编辑《诗领土》的时候,因为战时诗人大量迁移,留在上海的纪弦已隐隐有沦陷区上海诗坛领袖的意味,他对新诗的前途问题也开始频频发言,还提出“诗素”的概念,以解释他的诗学观。他首先从历史的视角检讨五四以来的新诗,否定了新月派的格律诗,认为“格律至上的新月派是白话诗的反动”,而在他看来以“象征诗”和“意象诗”为代表的现代派,“在作品上的成就远比新月派为大”,对现代派给予了较高的评价,但他也认为“站在今日全新的立场是,总之,现代派,还是不够‘新’的”⑥路易士:《五四以来的新诗》,《诗领土》1944年第4号。。对现代派也是作了选择性的接受。那么他所谓的“新”指什么呢?在《社论三题》的“什么是全新的立场”中,他给出了简明的回答:内容与形式都新,但更强调内容的新,“首先要有一个新的内容,然后就不愁没有新的形式了”。这虽是“内容决定形式”的老调,但纪弦此说还是有一些新意,这要与他所提出的诗素结合起来看。这意味着诗素主要由内容决定,其次,内容的诗素又通往普遍的形式:“诗素”“提炼自现代生活之体验,一面追求那最纯粹的永久之姿,普遍之姿,一面踏巡其最尖端的未拓的处女地。”⑦路易士:《社论三题·什么是全新的立场》,《诗领土》1944年第5期。与此相关的有两个问题:一是路易士继承了早期《现代》诗人群对所谓“现代”的说法,二是他的现代诗学又掺杂了瓦雷里(梵乐希)等人的纯诗观念。而更为关键的是,他受到废名有关内容与形式论述的影响。对于纪弦所受瓦雷里的影响,学界已有论述,另外还可以为证的是在《异端》中,他曾以青空律的笔名翻译梵乐希的诗作⑧青空律译:《梵乐希诗》,《异端》1948年第2期。,与叶儿家译Jackson Matthew《梵乐希论》一起发表;而对于纪弦诗学观念受废名的影响,学界关注还不多。战前废名曾在北京大学开始讲授新诗研究的课程,其讲稿后来以《谈新诗》发行。他是从形式与内容的角度来谈新诗的,在他看来,新诗与旧诗的区别在于,前者形式是散文的内容是诗的,后者则相反。纪弦关于诗素的说法与废名所说的“诗的内容”近似,实际上纪弦此时对废名的诗作极为推崇,他用来说明“真自由诗”诗素馥郁的例证就是废名的《街头》。在他看来,“一首伪自由诗,往往可以还原为一篇散文。但是一首纯正的艺术品的自由诗,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还原为一篇散文了”,而《街头》正是这样一首无法还原为散文的诗,“我们不得不叹服于它的完美的,不可分割性,因为它是一个整体,一个系统,一个秩序,一个创造的宇宙,一个理想的世界……”“不押韵,无格律,以散文的句子写,然而是充满了‘诗素’的……”“照原来的样子排列,固然是诗而不是散文,即改为散文的排列式,它也还是诗啊。”①路易士:《社论三题·伪自由诗及其他反动分子之放逐》,《诗领土》1944年第5期。后来他还专门写了一篇《从废名的〈街头〉说起》,将《街头》作为具有诗素的新诗典范②路易士:《从废名的〈街头〉说起》,《文艺世纪》1944年第2期。。这种诗与散文截然二分的新诗观,以及他对纯诗的追求,当他后来在台湾倡导现代主义的时候依旧是核心思想。

日本投降后他改笔名为纪弦,并一度为生计奔走,直到一九四七年被上海一家教会学校聘为教员才安定下来。紧接着他又创办《异端》,“《异端》的作者,除老友石夫、林栖(即南星)、胡启、谢野、仁予、蓝本及其他‘诗领土社同人’外,也有几位新发现的青年诗人,如洪华、奥耶等,都写得很好”③纪弦:《纪弦回忆录》第1部,第148页。。在《异端》的出发号上有纪弦撰写的《宣言》,该宣言除了宣扬文学艺术的纯粹化以外,就是对左翼文学的批判④《宣言》,《异端》1948 年出发号。。这篇宣言与其说是在阐发一种诗学观,不如说是在表明其反共的政治立场,而这与此后现代派第六条宣言也是一致的。不过《异端》仅出两期,纪弦便带着第三期的稿子赴台了。台湾之行与他的文坛交往有一定的关系,邀请他前往的是穆中南,便是《诗领土》的同人穆穆,与纪弦的内兄胡金人相熟,他邀请纪弦前去担任《平言日报》副刊《热风》的主编。

纪弦所编的《热风》是综合性副刊,也登载诗歌,如果仅从诗歌的角度而言《热风》可说是《异端》的直接延续,这不仅在于主编是一人,有时连稿件也是直接借用《异端》存稿:“《热风》的稿源,除了来自一般投稿,还有我从上海带来《异端》备用的大批存货,我有的是办法。”⑤纪弦:《纪弦回忆录》第2部,第24页。可以说《热风》是纪弦两岸诗歌活动的中介与过渡,纪弦也由此认识台湾诗人方思,方后来成为现代派骨干成员。而他到台湾后办的一个诗歌刊物应该是《诗歌周刊》,是由纪弦、钟鼎文与葛贤宁共同发起,借《自立晚报》副刊发行。钟鼎文与纪弦早就相识,此前他用笔名番草,在《诗志》上曾发表《跋涉》《为白杨而歌》《年老了的枫树》等诗作,而在《新诗周刊》上他不仅以原名发表了《诗的渊源》《论诗人的“节”》等文章,也继续以番草的笔名发表《白色的花朵》《东港的过访》等诗作。而在该刊发表诗作的还有覃子豪、上官予、李莎、钟雷、林亨泰、彭邦桢、古之红、公孙嬿、墨人、杨念慈、亚汀、李春生、罗行、叶泥、郑愁予、杨允达等。其中覃子豪与纪弦相识最早,他一九三六年去日本时便与覃子豪相识;而林亨泰是台湾人,光复后曾与陈千武等组织银铃会诗社。由方思与林亨泰的加入可见,纪弦此时所编辑的诗歌刊物,也部分地成为大陆诗人与台湾诗人交流融合的渠道。该年纪弦还在潘垒的资助下编《诗志》,作者群大抵也是这些。

不久纪弦便创办了《现代诗》,创刊号的作者便几乎由《新诗周刊》作者组成,如蓉子、彭邦桢、李莎、杨念慈、上官予、墨人、亚汀、郑愁予、罗行、李春生等均是。只是在后来才逐渐分化,先是纪弦等退出《新诗周刊》,该刊由覃子豪、李莎接编,在纪弦创办《现代诗》的第二年,覃子豪与钟鼎文、余光中等人筹组“蓝星”诗社,并借《公论报》副刊出《蓝星》诗歌周刊。当纪弦于一九五六年组建现代派,并抛出现代派“六大信条”后,台湾诗坛的分化便愈加明显。因对诗歌认识的不同,覃子豪与纪弦之间还爆发了关于现代诗的论战。《新诗周刊》的部分作者选择了态度较为中和的蓝星诗社,部分则选择了中立,如彭邦桢就是如此,也有部分诗人不仅加入了现代派,而且还成为其中的核心成员,这包括叶泥、郑愁予、杨允达、罗行、林亨泰等,他们均为现代派第一届年会的筹备会成员。这些经由《新诗周刊》延续而来的作者群,为纪弦创办《现代诗》并最终组建现代派提供了最为基础的人脉资源,这也是纪弦的现代诗运动能取得如此大反响的社会因素。

反观上海与台北时期的纪弦,编辑刊物尤其是诗歌刊物,是他文学生涯中极为重要的部分,从他编的第一份刊物《火山》到最为辉煌的《现代诗》,中间跨越长达二十年的时间,而且经历了抗日战争,从空间上也经历了从上海、香港到台湾的地域跨域。

从上文详细罗列的各时期刊物的基本作者群可以发现,虽然他早期所编的《火山》《菜花》等诗刊,与后来的《现代诗》并无明显的作者重叠,但如果连续地看,他各时期的编辑工作,其基本的作者团队却是有连续性的,无论是从《火山》到《菜花》,从《诗志》到《诗领土》,到《异端》,从《异端》到《热风》《新诗周刊》,到《现代诗》,任意两个相连的刊物均有作者的重叠与延续。这些相对稳定的作者群,既是纪弦能不断编辑新刊的人力资源,同时也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纪弦编辑风格的稳定性,这也可作为台湾现代主义诗歌与大陆三十年代现代派之间历史渊源的佐证。

另一方面,不同时期的作者群也有不少变化。有时是作者群的扩大。如从《火山》《菜花》到《诗志》,就增加了来自北平、福州等地的作家;《诗领土》则增加了大量的南京作家,这与纪弦在沦陷区上海的政治立场有关。而有时则是作者群的分化。如《新诗周刊》由纪弦、钟鼎文、覃子豪等共同编辑,也因此包容了较多的诗歌流派,但在创办《现代诗》之后,纪弦便转而提倡现代主义,尤其是现代派的成立,更是将“现代”的诠释极端化,因而导致了诗人团体的分化与重组。

与作者群的分化与重组相呼应的,是作为编者的纪弦,其编辑理念和诗学观也有所变化。他早期是在现代派诗人后亦步亦趋,到四十年代中期则借鉴瓦雷里的纯诗与废名有关“诗的内容与散文的形式”等观点,形成了一种既新且杂的诗学观,这也为他后来提倡新诗的再革命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不过正如胡兰成所指出的,纪弦对政治问题和诗学理论的思考并不深入,“很少研究,也不想研究”①胡兰成:《路易士》,杨之华编:《文坛史料》,上海:中华日报社1944年版,第271页。,这也导致他对多种诗学资源并未充分融会,导致他的诗学观内部时相龃龉,但也正是这种矛盾性或者说是复杂性,显示了路易士/纪弦尝试超越《现代》诗人群的努力,而他四十年代的诗学面貌,也表明他后来提倡的现代主义虽然很大部分源自三十年代现代诗人群的遗产,但其中也不乏纪弦个人独特的理论思考和写作实践。

纪弦先后创办、编辑多种诗歌刊物,诗刊编辑是其诗人角色之外最为重要的文化身份。创办、编辑诗歌刊物,是他为自己的作品寻找发表渠道,并进而寻求友声即拓展文坛社交圈的文化实践。经由诗刊编辑和诗歌创作,他不仅得以栖身自由主义文人圈,同时也成为现代派的一员。而他赴台之后,又通过办刊、编辑等方式,将上海现代主义发扬光大,成为台湾现代主义诗潮的重要推动者。

还值得留意的是,除将上海现代派延续到台湾现代主义之外,纪弦也有较多的个人诗歌实践和诗学理论创新。尤其值得留意的是两方面:一是三十年代中期,纪弦经由创办诗刊,与武汉、福州、北京、香港、上海等地的青年诗人,相互连接为一个全国性的诗人网络,是当时青年诗人试图积极发声的尝试,也是诗坛的重要收获。二是四十年代,纪弦在继承现代主义诗学理念的过程中,也试图借鉴瓦雷里、废名等资源,探索诗歌新的出路,提出“诗素”这一重要的诗学概念,并试图经由他所主办的刊物深入探讨并推广这一概念。将上海现代主义与台湾现代派之间的源流进一步具体化,同时凸显出纪弦在三四十年代的诗歌实践和理念创新,是纪弦作为编辑这一社会角度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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