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丹丹困局
2018-11-27陈墨
陈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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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和今年,宋丹丹两次做客慢综艺《向往的生活》,两次都制造出了不小的话题、成为焦点。
第一次是因为她吐槽儿子巴图生活能力差,说“我生了个废物”,再加上在节目中多次揭巴图的短、曝光巴图的童年糗事,由此引发了一轮关于“强势单亲母亲的控制欲有多可怕”的讨论。
这一次,她依旧带着巴图出现,但显然已经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从一开始就表态,“我可得对我儿子好点儿,要不网友又该骂我了。”吃过晚饭,微醺的宋丹丹对老友黄磊、何炅说起自己不久前的状态:“我那会儿第一次感受到,在一个工作环境里,然后你就觉得周边全是负能量的,然后我充满小心地提防着,太可怕了。”她说在那段时间,自己犯了胃病,甚至萌生了退休的想法。
这番话让人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演员的诞生》。
这档去年底热播的节目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演技的回归,甚至掀起了“全民谈论演技”的热潮,但同时也制造了太多的话题与纷争,以至于一度被称为“戏精的诞生”。而担任导师的宋丹丹也成了一波又一波话题中的关键人物。
最初的话题还算是“业务讨论”的范畴。她一再质疑节目的剧本水准、质疑演员对待哭戏时的演法,掀起了几轮关于“什么是好的表演”的讨论。也许是在节目中表现得过于强势,话题渐渐偏离方向,变成了“别人说话时能不能不插话”的质疑,最后,随着袁立的爆料,纷争彻底变成了一场巨大的是非。
在演出宋丹丹的成名作《超生游击队》没能晋级后,袁立在微博贴出与节目组工作人员的聊天截图,截图中称,导师宋丹丹原本答应把票投给袁立,却在现场公布环节改口,导致了袁立的出局。
网络世界一时间口水横飞,这几乎是宋丹丹在告别春晚舞台之后,获得热度最高的一次,但她也遭遇了个人从业以来的最大危机。素来观众缘极好的她难受得一直在酒店哭,她委屈地辩解:“我们真的不是在糊弄,我们是真的爱这个节目,这个舞台。”
与“国际章”引来一片崇拜声不同,宋丹丹收获的争议中,有一条尤为刺眼:“演了几个老太太,就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了。”出现在某条微博下的这句评论,收获了超过一千个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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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春晚小品中的若干个老太太是宋丹丹最深入人心的角色。她们令宋丹丹在最短的时间内收获了最大的关注和声名,成了中国观众群最广、最受欢迎的女演员。但对于演员宋丹丹来说,她的天赋和能力远非这些“老太太”能够承载,只是,对于新一代的观众而言,这些都遥远得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新闻。
1981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训练班招生,如果高考失利就要去卖酱油的宋丹丹借了两块钱报名,很顺利地考上了。
她很快成为了班上表现最好的一个,毕业后第一次正式演出,就凭借《红白喜事》中小配角灵芝一举获得文化部观摩演出一等奖和北京市政府表彰优秀演员奖。
梁天至今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宋丹丹的情形。当时,他去看了宋丹丹参演的话剧《王建设当官》,还是表演培训班学员的宋丹丹演一个炸油饼的姐姐,连名字都没有,只叫“漂亮姐”。梁天觉得,全剧数她演得最好,他写信赞美宋丹丹,这也是宋丹丹接到的第一封观众来信。
宋丹丹曾坦言,自己完全是靠天分演戏。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这个中国最负盛名的专业话剧团,从小生活在哥哥姐姐光环下的“笨孩子”宋丹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聪明的,“找对了属于自己的床,躺在上面可以做梦的感觉。”
她迅速得到了业内认可。成为人艺正式演员的第二年,凭借电视剧《寻找回来的世界》中“失足少女”宋小丽一角,宋丹丹获得了飞天奖最佳女配角。一年后,她主演的电影《月牙儿》荣获萨莱诺国际电影节意大利银质奖。在这部根据老舍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中,宋丹丹既演出了韩月容纯真的少女模样,也将迫于生计沦为娼妓后的放荡冷漠刻画得极为真切。
那一年,宋丹丹24岁,有着被公认的超越常人的天赋和能力。在回忆给电视剧《爱你没商量》选角时,王朔曾写道:“我们选择了实力派的女演员。因为我们认为这个戏的人物性格开合大,心理复杂多变,没有深度的演员不能胜任。”而他们最终的选择正是宋丹丹。
与宋丹丹相熟多年的导演赵宝刚也在《向往的生活》里说起第一次见到宋丹丹的感受,宋丹丹在人民艺术剧院汇报演出,赵宝刚去看,“惊着了,一小孩儿,能演得倍儿好!”这位在自己执导的电视剧中捧红过无数演员的导演说,宋丹丹是他见过的,唯一的天才。
1993年,宋丹丹凭借话剧《回归》获得中国戏剧界的最高奖项———梅花奖。同年,家庭室内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开播,在这部被誉为代表中国情景喜剧巅峰水准的剧作中,宋丹丹奉献了自己在电视屏幕中最经典的表演———贾家的大儿媳和平。
剧中,和平是失意的大鼓演员,是市井气十足的家庭妇女,她抠门、算计、偶尔膨胀,但也顾家、隐忍、菩萨心肠,织着一件直到120集剧终也没完工的毛衣,给贾家“养老的生小的,缝新的补旧的,熬稀的煮干的”。
宋丹丹完全演活了这个角色,让她成了无数观众心中念念不忘的“和平女侠”。《我爱我家》全球影迷会的创办人“凉油锅”曾在采访中说,他接觸过的粉丝中,不喜欢傅老的可能都有10%,“但没有人不喜欢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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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比成为天才更难的事是让这份天赋延续,并取得与之匹配的成就。从这一点看来,你很难说春晚之于宋丹丹,到底是歧途还是正道。
1989年,宋丹丹第一次出现在春晚舞台上,一句“俺叫魏淑芬,女,29岁,至今未婚”之后,话剧演员、电影演员宋丹丹一夜之间爆红,以小品演员的方式。
此后的20年中,宋丹丹断断续续地上过10次央视春晚。她承认春晚的巨大影响力让自己受益多年,“从我第一个小品,它就年年还在放,观众永远觉得你没走,这个太不得了了,它就让你这一辈子都有名。”但也不得不承受硬币的另一面———被笑星、小品女皇,甚至女丑定义,不再是一个天赋卓然、戏路宽阔的演员。
她很难再接到正剧,观众也以实际行动佐证了这种判断,宋丹丹在话剧《茶馆》中扮演的悲剧角色康顺子一出场,台下立刻哄堂大笑。比赵薇、范冰冰一到暑假就变回“小燕子”、“金锁”更加牢不可破,宋丹丹在一年一年车轮般的怀旧中,始终都是魏淑芬、超生妇女和白云大妈。
从36岁到48岁,宋丹丹无戏可演,每天打麻将、炒股,一个人守着大户室,对着四台电脑。“或许因为演了小品,大家就认为我不适合演影视剧,根本没有影视剧找我。30多岁是演员最好的年龄,但我就只演了一部《家有儿女》。”
那些年,每每看到电视上重播自己的小品,宋丹丹甚至会羡慕观众,“这女演员要不是我,我得觉得她多逗啊。”
2008年春节,宋丹丹与赵本山合作了小品《火炬手》,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春晚舞台上。当年10月,她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态:“除非他们拘留我、给我判刑,不然我真的不想去(上春晚)。”
那一年,远离影视多年的宋丹丹接拍了电视剧《马文的战争》,她高兴地在微博上不加逗号地感慨这种幸福:“年越50的15年前就基本沒戏演成天玩股票打麻将聊闲天的小老太太现在起早贪黑干活儿身后还站着5百万零4千9百54个粉丝……谁说女人40就豆腐渣啦50都一朵花啊我为怕老的姐妹当回标杆儿吧今儿就!”
自此,宋丹丹一直在一系列家庭情感电视剧延续着自己的演员身份和艺术生命。在这些不温不火的剧集中,宋丹丹扮演再婚的继母、职场打拼的大龄女性、为了孩子上户口拼命奔走的单身母亲等角色,她们大都性子刚烈泼辣,话又多又密,带着一种宋丹丹式的喜感。
这些角色令宋丹丹两度得到中国电视剧白玉兰奖最佳女主角,也令她陷入另一种争议———程式化的表演,演的每个人物都是宋丹丹。
有网友发帖讨论宋丹丹在这些电视剧中的演技,有人不无失望地给出了一个两段式的回答———第一段是,“人艺台柱子,当代艺术家”,后一段则是,“演电视剧不太努力,陷入了表演的舒适区,喜欢用同样一套看起来很有演技的表演风格包办一切”。
还有人总结出了宋丹丹所有电视剧角色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三句台词———
嘿,你可真行嘿;
嘿,你干嘛啊你;
嘿,你给我过来!
有人认为这是天才演员放弃努力后的自我放逐,也有人认为那些剧作本身的单薄不足以让宋丹丹拿出真本事。这些争论伴随着“戏霸宋丹丹最爱改剧本”的口水仗,构成了宋丹丹这些年在影视行业的存在感。
这些争议,宋丹丹偶尔回应,话说的底气十足,但直到去年在《演员的诞生》中对章子怡说的一句话,才让人听出了个中无奈———在争论“面对一个烂剧本、演员到底能做些什么”时,她转向章子怡,低声说:“我接的烂戏太多,一生就……”话音未落,弹幕中飘过一行字:“和平女侠,这句话,让我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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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秀过剩的时代,也让宋丹丹在不咸不淡的电视剧之外,有了更多亮相的机会。
今年57岁的宋丹丹仍然保有着一个好演员与生俱来的敏感、感性和松弛。现实生活中,身边的朋友也大多会因此惯着她。赵宝刚说她是性情中人,真挚、多变,“这两天,她觉得你不好了,就会跟你说,宝刚,你不好了,我不理你了,过两天,又会跑来跟你说,宝刚,我错了,你还是挺好的。”在某档访谈节目中说这席话时,赵宝刚看宋丹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小孩儿,“所以,对她啊,我真的就是任其发展。”朋友们的宠溺使得宋丹丹一直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生活,也因此生出了一份与年龄并不匹配的天真与少女感。
她可以在节目中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似乎从未被束缚的天性,大笑、落泪、赞美和批评都毫无保留。她是天生的表演者,不用刻意营造和设计,就能轻轻松松地成为焦点,让节目所需的梗从不间断———魔性神曲说唱就唱,小学课文说背就背,喝着喝着小酒,“土味英语”张口就来,老老少少一堆人,一段歌曲的前奏放出来,她第一个听出那是毛不易的《消愁》———此前被很多明星搞得无比尴尬和无聊的慢综艺,在宋丹丹这儿,分分钟就能成为网络热播的综艺经典片段。
与活泼、有趣一同展现出的,还有任性与强势。她不喜欢别人说话夹杂英语,也不喜欢林志玲一把年纪了还被叫姐姐,坚持要大家改口叫“二姨”。她能跟冯小刚说翻脸就翻脸,也能一直跟郭德纲较劲,丝毫不退让。她像极了一个没有被欺负过的富家姑娘,从来没有也不想为了某些规则去调整自己,她对社会的适应是时间本身带给她的。
只是,真人秀除了“真人”,更是一场“秀”。这场“秀”需要人设、需要话题,需要更多层次的乐趣,这种乐趣也包括恶趣味。宋丹丹认为自己拥有完全不必了解这些的自由,但恣意的另一面,则是为节目制造了无数话题,自己却在这些话题和看点中迎来了一轮又一轮来自网络的非议。
最终,这些非议也在《演员的诞生》中达到了顶点。最令人唏嘘的是,原本,这些纷争大多都是关于她的性格,但这一次,却演变成了一种对于“职业能力”的质疑与蔑视,而此时,宋丹丹自己,以及熟悉、了解她的人大都认为,“好演员”、“艺术家”,是人们关于她的一种天然共识,街知巷闻,但事实却告诉他们,越来越多的年轻观众,对此并不知情。
好在,喧嚣之外,宋丹丹始终都还守着“人艺”这个可以用来藏身的避风港。在那里,她可以撕下一切标签,踏踏实实地做回《茶馆》里的康顺子、《白鹿原》里的田小娥、《万家灯火》中的何老太太,以及,《窝头会馆》里的田翠兰。那个舞台上,她仍然被当做“天才”对待,没有任何人会质疑她的能力。
被春晚占据的时期,宋丹丹有十几年没有演话剧,重回人艺舞台是2004年,她出演剧目《万家灯火》,扮演守寡多年、病入膏肓的何老太太。全剧的最后,“何老太太”硬挺着步子走到台前,有一段长达数分钟的独白,讲述自己的一生。
多年之后,在现场看过这出戏的观众回忆起宋丹丹这段表演时,依然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舞台上仅有的一束光打在宋丹丹身上,她缓缓地讲述,声音不大,但响彻剧场的每一个角落。她全程没掉一滴泪,但在全场的一片寂静中,轻轻的抽泣声渐渐响起。
至今,在豆瓣网关于《万家灯火》的短评中,超过80%都是在感慨宋丹丹的表演,“更喜欢话剧舞台上的宋丹丹,张弛有度。每次看到她都觉得她不是个喜剧演员,而是一个真正的演员。”
宋丹丹在接受采访时,也说起过“那一刻的幸福”,“表演时,我就像手中有线牵着剧场中的所有观众,我手一紧,观众就哭了,手一松,观众就笑了,作为演员,那种感觉真是太幸福了,太过瘾了。”
只是,话剧作为现场艺术的形式决定了这种幸福极其稀缺,无论是对于观众还是宋丹丹自己。更多的时候,她需要完成的还是一種关于现实的自我消化。
和宋丹丹同为人艺演员的徐帆,在电视剧《青衣》中曾有一段很经典的台词,大致意思是讲,对于一个角儿来说,比在舞台上受到万众拥戴更难的是———如何独自走完散场之后那一段回家的路。
宋丹丹用“狂妄”来形容二三十岁时的自己,“觉得中国最好的女演员就是我。什么都能演。”她甚至幻想着有一天能得奥斯卡。但在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后,回想起过往,她会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天才”,“那些年轻时的经典作品,大概就是我才华和运气的极限了。”
至于那个奥斯卡的梦,也变成了另一番自我说服:“就算得了奥斯卡又能怎么样呢?”她说,娱乐业是英雄美女的事业,庆幸自己找到了喜剧。
只是,获得这些平静的背后,究竟需要消化多少无奈与不甘,这也连同“和平女侠何时能织完那件红毛衣”一起,成了两道关于宋丹丹的、旁人无法追诉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