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郭橐驼传》赏析
2018-11-27叶舟
叶舟
原文
郭橐驼(1),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2)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3)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4)。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5)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6)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恩,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7)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8),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9)好烦其令(10),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11),督尔获(12),早缫而绪(13),早织而缕,字(14)而幼孩,遂而鸡豚。(15)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16)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17)且怠。若是,則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注释
(1)橐(tuó)驼:骆驼。这里指驼背。(2)有类:有些像。(3)为观游:经营园林游览。(4)取养:雇用。(5)孳,繁殖。(6)莳(shì):栽种。(7)日以离:一天天地失去。(8)理:治理百姓。(9)长(zhǎng)人者:指当官治民的地方官。(10)烦其令:不断发号施令。烦,使繁多。(11)勖(xù):勉励。植:栽种。(12)督:督促。获:收割。(13)缫(sāo):煮茧抽丝。而:通“尔”,你们。绪:丝头。(14)字:养育。(15)遂而鸡豚(tún):喂养好你们的鸡和猪。(16)辍飧(sūn)饔(yōng):不吃饭。辍:停止。飧:晚饭。饔:早饭。(17)病:困苦。
译文
郭橐驼,不知道他起初叫什么名字。他患病脊背突起,弯腰行走,就像骆驼一样,所以乡里人称呼他“橐驼”。
他的家乡叫丰乐乡,在长安城西边。郭橐驼以种树为职业,凡是长安城里经营园林游览和做水果买卖的富豪,都争着把他接到家里奉养。观察橐驼种的树,即便有些是移植来的,也没有不成活的。他种的树高大茂盛,结果实早而且多。其他种树的人即使暗中观察、羡慕效仿,也没有谁能比得上他。
有人问他种树种得好的原因,他回答说:“我郭橐驼并不能增添树木的寿命,或者加速它们的生长,只是能顺应树木的天性,来实现其自身的习性。但凡种树,要让树根舒展,培土平均,根下的土要用原来培育树苗的土,捣土要结实。已经种下了,就不要再动。栽种时要像对待子女一样细心,栽好后放在一边,那么树木的天性就得以保全。所以我只不过不妨碍它的生长,并没有使它长得高大茂盛的办法;只不过不抑制、减少它的结果,也并没有能使它果实结得早又多的办法。别的种树人却不是这样,看到树根拳曲就去换生土;培土的时候,不是过紧就是太松。还有的人太过吝惜它们了,早晨去看看,晚上又去摸摸,已经离开了,又回头去看。更严重的,甚至掐破树皮来观察它是死是活着,摇晃树根来看它是否栽结实了,这样树木的天性就一天天远去了。虽然说是喜爱它,这实际上是害了它,虽说是担心它,这实际上是仇视它。所以他们都不如我。”
有人问:“把你种树的方法,转用到做官治民上,可行吗?”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做官治民,不是我的职业。但是我住在乡里,看见那些官吏喜欢不断地发号施令,好像是很怜爱百姓,但百姓最终反因此受到祸害。那些小吏常常跑来大喊:‘长官命令:催促你们耕地,勉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获,早些煮茧抽丝,早些织你们的布,养育你们的小孩,喂大你们的鸡和猪。一会儿打鼓招聚大家,一会儿敲梆召集大家,我们这些小百姓停止吃早饭、晚饭去慰劳那些小吏尚且不得空暇,又怎能繁衍生息,民心安定呢?我们既困苦又疲乏,像这样想要治民实际上是扰民,与种树的行当大概也有相似的地方吧?”
感言
《种树郭橐驼传》是一篇兼具寓言和政论色彩的传记散文。作者是唐代文人柳宗元。文章先写郭橐驼的种树之道,然后转入“官理”。上半篇为橐驼之传,目的是为下半篇的论述张本;下半篇的治民之理是上半篇种树之道的类比和引申,前宾后主,上下相应,事理相生,极具寓言体杂文笔法的艺术表现力。
文章提到,种树的关键在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究竟什么是树木的本性呢?“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这既概括了树木的本性,也提示了种树的要领。柳宗元并不主张一味听之任之、消极地“顺乎自然”,而是主张在掌握事物内部发展规律下积极地适应自然。“无为而治”并不等于撒手不管或放任自流。文章借郭橐驼之口,说明“勿动勿虑”,移栽时的“若子”,种完后的“若弃”的道理。没有像疼爱孩子那样的精心培育,就不会有理想的效果。但如果疼爱过度,“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就会压抑了甚至扼杀了树木的生机。
由此,柳宗元推论出“养人”的道理,并由种树的经验说到为官治民。种树人有“勤虑害树”的错误,做官者也有“烦令扰民”之过。文章在反复比照中导出题旨,阐明事理,指出为官治民不能“好烦其令”,从而反映出作者同情人民的思想和改革弊政的愿望。
唐代安史之乱以后,老百姓颠沛流离,苦不堪言。只有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如果封建统治者仍借行政命令瞎指挥,使老百姓疲于奔命,或者以行“惠政”为名,令广大人民既要送往迎来、应酬官吏,又不得不劳神伤财以应付各种摊派任务,那么只能增加人民的财物负担和精神痛苦。“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这与上文“他植者”养树管理的不善遥相呼应。作者接着用铺陈的手法,把“吏治不善”的种种表现加以典型化,且有言有行,刻画细致入微,入木三分。如写官吏们大声吆喝,驱使人民劳作,一连用了三个“尔”,四个“而”和七个动词,把俗吏来乡,鸡犬不宁的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柳宗元意在指出,要使天下长治久安,不仅要“治民”,更重要的是“养民”,使人民得到休生养息,在元气大伤后得到喘息恢复的机会。
封建时代,官员驾驭“治民”之术是为了维护统治,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建设强调“以人为本”,“为人民服务”,与封建时代有着天壤之别。但“以人为本”也要以“顺天致性”为基础,而不宜违逆其道。想要顺天致性,必先掌握人民究竟怎样才能“硕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发展规律。
千年的历史长河悠悠流逝,但“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的道理永存。悠悠万事,民生为大。民之所望,政之所向。我们党在长期的革命战争年代和建设时期,积累了群众路线的宝贵经验。当下,习近平新时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提供了科学的理论基础,广大党员干部如果坚持群众路线,少搞些形象工程与政绩工程,想民之所想,急民之所急,办民之所需,干民之所盼,就是对老百姓最好的“顺天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