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南山》诗别解
2018-11-27严明
严明
韩愈《南山》诗写于唐元和元年(806)。在遭权臣谗害而贬官连州阳山令三年后,韩愈被召回长安官授权知国子博士,可知其当时心情舒畅,这直接表现在诗作行笔的腾跃酣畅上。这首五古体诗长达102韵,共计1020字,以雄深矫健的气势,描绘了终南山奇特的景象,凸显五彩斑斓的色彩,光怪陆离的场景,也表现出诗人内心的波澜起伏。这首诗体现出了韩愈五古诗作的高超水平,其突出表现在“以文为诗”以及所谓的“奇险”诗风上。
《南山》诗在体制上接近杜甫的《北征》,故诗坛早就有“韩退之《南山》诗用杜诗《北征》诗体作”的说法(
宋·曾季貍《艇斋诗话》),韩续杜作的传承关系甚为明显。然而对于二诗的孰优孰劣,后代诗人却往往各持己见。自宋迄清,有人认为《南山》胜于《北征》,有人认为二诗各有优劣;另一些人则认为《南山》诗可不作,而《北征》则不可不作。宋代诗坛就开始出现不同的评论:
《潜溪诗话》记“孙莘老谓《北征》不如《南山》,王平甫则谓《南山》不如《北征》,各不相下。时黄山谷年尚少,适在座,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与《国风》《雅》《颂》相表里,则《北征》不可无,《南山》虽不作可也。其论遂定”云。(
清·赵翼《瓯北诗话》)
这段话涉及三位人物,其一是孙莘老认为《北征》不如《南山》,其二是王平甫认为《南山》不及《北征》,但并未给出二人所持观点的理由。其三是少年时代的黄庭坚,对上述二人的争议做了总结,并发表了自己较为公允的看法。黄山谷肯定《南山》在艺术形式上的创新,但批评《南山》在主旨上的空洞,其表现为“不关雅颂”,诗旨不深,所以诗作的价值就不大。后世对《南山》的批评,也多继承黄庭坚的这一观点,着眼于作品的主旨格局偏小。相对而言,杜甫的《北征》则蕴含着深沉的历史意蕴以及对现实社会的深切关怀,处处可见其忧国忧民的情怀,这就反衬出韩愈《南山》诗缺乏对现实社会及民众的关切之情。
清初诗话多认为《南山》不能比肩《北征》。毛先舒继承了黄庭坚对韩愈《南山》的批评,进一步指出韩愈《南山》诗的写作不是出于真心情感,而是模仿杜甫的刻意之作:“《咏怀》《北征》,古无此体,后人亦不可作,让子美一人为之可也。退之《南山诗》,已是后生不逊。诗贵出于自心。《咏怀》《北征》,出于自心者也;《南山》,欲敌子美而觅题以为之者也。山谷之语,只见一边。”(
清· 吴乔《围炉诗话》,《清诗话续编》本)称韩愈的《南山》是后生不逊之作,明显是贬低之论,但同时也指出了韩愈在仿学杜甫过程中又刻意翻新的努力,这种诗作翻新自有其价值,而黄庭坚的贬低韩愈之论不足取。
清初庞垲《诗义固说》更是认为《南山》诗徒有佶屈聱牙,且支离破碎,根本无可取之处,甚至不可视其为诗,其对《南山》诗的贬抑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韩退之《南山诗》,如斓砖碎瓦,堆垒成丘耳,无生气,无情致,无色泽,宋人乃举以敌老杜《北征》诗,可怪之甚。若依退之此詩为诗,则退之将不可为文,有是理耶?知退之之文佳,则知《南山》诗之不佳矣。”(
清·庞垲《诗义固说》,《清诗话续编》本)这样的评论明显偏颇,更不足取。平心而论,《南山》在艺术手法上极富创新精神,全诗庄严肃穆、气象雄伟、结构宏大、刻画精微,庞垲此论全篇否定,明显有失公允。
乾嘉时期不少诗论家转向重视恢宏壮阔的《南山》诗。当时受考据之风盛行的影响,诗坛崇尚宋诗,因而对韩愈《南山》诗也加以推重。就是主张“性灵”的袁枚,还在其《随园诗话》中考证了《南山》诗中二十余“或”字的出处:“古人作文摹仿痕迹未化,虽韩、柳不免。……退之《南山》诗多用或字,仿《小雅》‘或燕燕居息等句。”(
清·袁枚《随园随笔》,清嘉庆十三年刻本)还有洪亮吉,盛赞《南山》诗“奇警极矣”(
清·洪亮吉《北江诗话》,清光绪授经堂刻《洪北江全集》本)。彭端淑、胡寿之则对《南山》诗的艺术成就大加褒扬,比如彭端淑认同《南山》可以比肩汉代的《上林赋》,从而赞扬韩愈学识才力之不可及。“洪兴祖曰:退之《南山》诗,似《上林赋》,才力小者不能到也。”(
清·彭端淑《雪夜诗谈》,清乾隆四十二年刻本)“《南山诗》见才力……退之以诗为文章末事,然能之变,别开一径,是大本领,纤丽小才乌得不服。”(
清·胡寿之《东目馆诗见》,清光绪九年刻本)而代表官方意志的官修选本《唐宋诗醇》,也对《南山》诗颇为赞赏,对《南山》诗中恢弘的气势、结构的宏大予以高度肯定,评其曰“气脉逶迤,气势竦峭”(
清·清高宗御定《唐宋诗醇》)。此外,郭麐(1767—1831)在《灵芬馆诗话》中,更是直接批驳黄庭坚所言《南山》不如《北征》,斥其妄论前贤,大声喊出《南山》完全可与《北征》媲美:
余最厌宋人妄议昔贤优劣,元微之作《杜工部墓志》,轩轾李、杜,退之“蚍蜉撼树”之论,未必不为此而发。山谷以杜《北征》为有关系之作,昌黎《南山》虽不作亦可,以此定《北征》为胜于《南山诗》,宁可如此说耶。余少时有《论诗绝句数首》其一云:“一首《南山》敌《北征》,昔人意到句随成。江潮万古流天地,不信涪翁论重轻。”(
清·郭麐《灵芬馆诗话》,清嘉庆二十一年刻二十三年增修本)
乾嘉诗坛对韩愈《南山》诗的称誉,多着眼于《南山》诗的艺术成就,尤其是赞赏其宏大的气势。韩愈的长篇古体诗,往往以气势雄放和意象诡奇见长,遣词造句,多借用文赋之法。如《南山诗》写南山的高峻和景象变幻,连用五十个“或”字的诗句加以铺排描写,穷形尽相,罗列比喻,是一种散文化的赋体手法。他以古文之浑灏笔法而为诗,景象波澜壮阔,手法变怪百出,其效果自然可惊可叹。因此,《南山》诗堪称韩愈“奇险”诗风的代表作,其采用“以赋为诗”的手法,开创了宋型诗的创作,泽被诗坛,影响深远。
中国诗歌传统以抒发诗人情感为主,深邃的诗意往往表现在诗歌意象的情感中,所以重视诗意就必须重视诗歌的情感。清中叶沈德潜就曾明确提出“舍至情无以成诗”的观点,就是对诗歌表现应该重视抒发感情的精辟论断。所谓的“至情”是指诗歌中所蕴含的深厚、真挚的感情,诗无情或者无“至情”,很难形成深沉感人的诗意。沈德潜评诗也往往以“至情”作为重要的尺度,比如他曾赞许“苏、李诗言情款款”,“何怊怅而缠绵也!” 沈德潜在比较韩愈《南山》及杜甫《北征》时,一方面继承了前人观点,认为《南山》诗较之《北山》,诗之体更博大,然而《南山》以赋为诗,铺陈堆砌,其短处就在于“铸情不深”。
管世铭在《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中,赞誉《南山》诗“镌镵造化”,认识到《南山》诗奇险的风格,也肯定《南山》诗独特的艺术创辟。但他最终并不认为《南山》可与《北征》相媲美,而是将李太白抒发政治感慨的《经乱离后赠江夏韦太守》及庾信伤悼梁朝灭亡与哀叹身世的《哀江南赋》与《北征》相提并论,认为只有这两部作品,才可与《北征》一争高低:
陈、张《感遇》出于阮公《咏怀》,供奉《古风》本于太冲《咏史》。《经乱离后赠江夏韦太守》计八百三十字,太白生平略具,纵横恣肆,激宕淋漓,真少陵《北征》劲敌。后人舍此而举昌黎《南山》,失其伦矣。
不读《南山诗》,那识五言材力,放之可以至于如是,犹赋中之《两京》《三都》乎?彼以囊括苞符,此以镌镵造化。
《北征》诗千古奇作,吾欲以庾信《哀江南赋》敌之。昔人配以昌黎《南山》,失其论矣。(
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清诗话续编》本)
显然,沈德潜和管世铭都认为《南山》用情不深且侈于辞,因而不及《北征》《经乱离后赠江夏韦太守》《哀江南》等纪实名篇,因为这些名篇在诗情表现方面都有着深沉的历史内容与人文关怀。这一批评观带有乾嘉时代的认知局限,透露出论者坚守“诗教”的偏执。然而同时代的赵翼,对于《南山》与《北征》的比较,持论却是开明豁达,他说:
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此诗不过铺排山势及景物之繁富,险韵出之,层叠不穷,觉其气力雄厚耳。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处不可移用,而必于南山耶!而谓之“工巧”耶!则与《北征》固不可同年语也。(《瓯北诗话》)
赵翼从诗作形式的角度评论,认为《南山》用心铺排景物,险韵叠出,但诗中所咏景物,并没有抓住南山的独特之处,这些铺排的词藻用来形容其他名山同樣也行,所以《南山》的描写并不能算“工巧”,也难以与《北征》比肩。赵翼还把《南山》与白居易的《游王顺山悟真寺》诗作对比,认为《南山》诗“但优侗摹写山景,用数十‘或字,极力刻画;而以之移写他山,亦可通用”(
《瓯北诗话》)。反而不如《游王顺山悟真寺》能抓住景物特点、描写细致。此外,赵翼对于《南山》诗中求奇求险、僻涩生硬的词句也颇为不满,并提出了批评:
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挦摭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至如《南山诗》之“突起莫间簉”“诋讦陷乾窦”“仰喜呀不仆”“堛塞生怐愗”“达枿壮复奏”……此等词句,徒聱牙啬舌,而实无意义,未免英雄欺人耳。(
《瓯北诗话》)
赵翼对《南山》诗的批评是中肯的,《南山》诗的不足之处就在于过分追求深奥厚重,导致整篇诗意晦涩难懂,大量的意象没有采用鲜活的诗歌语言描绘,难以产生一种形象生动韵味隽永之感。赵翼的批评切中了《南山》诗的短处,是一语中的。
综上所述,乾嘉诗坛对于韩愈《南山》与杜甫《北征》的优劣之辨进行了广泛的论争,诗论家们各抒己见,延续了宋代以来的这一诗学公案。他们之中赞誉《南山》者多从诗作的恢宏气势和艺术成就着眼,而贬者则多从诗作的佶屈聱牙及诗情单薄角度着眼。可以说乾嘉时期的诗论比较全面地展示了《南山》诗的成就与缺点。
较之前人,乾嘉时期的诗人对韩诗的风格,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他们对韩愈的“奇险”诗风褒贬不一,并在继承前人诗论观的基础上,开始进一步探究“奇险”诗风的成因,得出“欲自振与一代”之说。而这一时期重要的诗人赵翼,提出了富有创新精神和新变价值的诗学观点,对当时及后世诗学影响深远。总之,乾嘉诗人们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展开了充分的论辩,各抒己见,精彩纷呈,为后人解读韩愈及《南山》诗,提供了新的认知角度及完备的历史资料,具有较高的诗学价值。
[本文为上海市高校一流学科建设(B类)计划规划项目、国家哲社科重点项目《东亚汉诗史初稿》(批准号:14AZW007)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