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与古人“对酒当歌”
2018-11-26吴永强
吴永强
近日,夏立君散文集《时间的压力》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夏立君,1960年代生于山东沂南,现为日照作协主席。曾任中学语文教师十余年,后供职媒体。出版文集《心中的风景》《时间之箭》等。
《时间的压力》在《钟山》发表后,陆续获钟山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并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受到广泛赞誉。该书从先秦伟大诗人屈原开始,至明末少年英雄夏完淳,解读九位有代表性的古代文人,重现他们身上人性的复杂。
拜访童年,寻找历史的苍茫感
2008年深秋,上海松江小昆山镇荡湾村,一个中年男人在“深长地”痛哭。
在他面前,一对明清鼎革时期的父子安靜地躺在墓中,墓丘上遍覆翠竹,墓前香樟树枝繁叶茂——夏允彝和夏完淳,两位抗清义士,儿子去世时年仅17岁,“夏完淳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伟大少年。纵观横览古今中外,很难再举出第二例。”
这个在凄冷的江南“长哭”的男人,是夏立君。
许多年里,他经常会想起那个深秋,“一个半老男人,为三百年前一天才又壮烈的少年热泪长流,是我人生中的非常事件。此后,我有时会念及这场出乎意料的长哭。仅仅过去七八年时光,那一经历在我个人历史里似已具‘古典意味了,再有那种长哭似不可能了。”
一次长哭,牵引出他内心深处的绵绵思绪,由夏完淳开始,他深入一个个古人的内心世界,最终探寻出一部《时间的压力》,屈原、曹操、陶渊明、李白、司马迁、李斯、李陵、商鞅、夏完淳,九个极为特殊的灵魂,通过夏立君再次走到我们面前。
50岁前后,夏立君深感恐慌与焦虑:再也不能低水平重复自己了。尽可能从工作中撤退,以求能专心读写。他确信,阅读深度决定写作深度,“为了避免浅阅读,循着以往的读写路子,拟了一个有点野心的五年读写规划:选择近二十位自先秦至明清的代表性文人,深入研读,每人写一篇长文。原计划三个月左右读写一个人,可实际每一人皆耗时半年甚至更久,时间少了就是不行。桌边书换了一堆又一堆,五年光阴竟转瞬即逝,仅成文数篇不足二十万字。”
书写这些历史人物,李白篇长达五万字,至明清人物时,“似略具一点自以为是的贯通感了”。另外,嵇康、王阳明、李贽、黄宗羲等古人,他也做了程度不等的研读,但因时间问题,还未成稿。另有列入计划的曹雪芹、蒲松龄、龚自珍等数位未及展开研读。他深感“时间真是令人恐惧”,在研读过程中,一个个全新的古人形象冲击着他的灵魂。
夏立君出生于沂蒙山区一个闭塞的村庄,村里识字的人很少,家里也闻不到什么书香,他却自读初中时即立志当作家。“我的文学追求,一开始就与历史阅读兴趣相关。一些很简单的历史读物,就会引起我儿童少年式的苍茫感。这或许就是创作《时间的压力》的原因。”夏立君说,“创作一定程度上就是拜访童年,让童年成长。‘童年时间是缓慢的,后来的时间越来越快了。”
“苍茫感”如影随形,陪伴他许多年。
1994年,夏立君到新疆喀什挂职工作三年。他常放弃乘飞机往返山东的待遇,一个人不断换乘各种车辆,一次次游荡于古老的丝绸之路。“一个人,望向遥远雄伟的雪峰,一个人,行走在见不到人影的沙漠戈壁。我就是愿意一个人上路。稍一热闹,往往就感觉什么都没了。”
由此,他想到曹操的诗文——就是一人独对苍茫宇宙。“曹操有千军万马,但精神上绝对是单人独骑。大作品必具大时空,必苍茫。《史记》《红楼梦》如此,《登幽州台歌》《兰亭集序》等亦如此。后者是篇制小却苍茫无限的大诗文。‘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是把过去、现在、未来看作一个‘时间单元了,这里包含着极苍茫又极细腻的情怀及人性洞察。常常是越苍茫越细腻。”
有一天,面对“阅历”这个词,他忽然想到,人有两种阅历:“一是一般所说的人生阅历,另一个则是‘阅读经历。生活中小脚女人已很少很少了,不识字的人也不多了,在文化愈益普及的时代,‘阅读经历对人越来越重要了。你读什么书,有什么样的‘阅读经历,基本就是什么人。感觉是能成立的。”
他得出结论:历史就是人类的“阅历”。解读古人,就是把人类阅历部分化为自己的阅历,是深化人生阅历的极好途径。若能在解读重塑古人的过程中,重塑革新作者个人,并以此激励更多读者追求有意义的人生,将是十分欣慰的。
“若不是关怀眼下这个世界,何必叨扰那些长眠者的安宁”
为什么叫“时间的压力”?夏立君说:“消逝的时光形成历史,现实又可视为历史的延伸与成长。时间的压力也就是生存或存在压力。每个人只能生活在时间或时空的一个节点上。越是不肯敷衍此生的人,越珍视时间,越易感觉到时间的压力。古今同理同情。”
研读时常陷入惶惑,他用两种方式解决:“一是放弃,研读甚久却不写的人物有好多位;二是扩大阅读思考范围,想一想要吃透这个人物到底还该读些什么。”
他说:“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及论文《人,诗意地栖居》对我解读陶渊明等古人,福柯《不正常的人》对我解读李斯、商鞅等古人,阿德勒、费洛姆等人的心理学著作对解读李白等古人,都有大帮助。没有现代哲学、心理学的映照,我的解读难以完成。”
他在陶渊明身上找到了宏大的人类命题,海德格尔与陶渊明的相通之处,除了自然、田园,还有“死”。“海德格尔前所未有地把死从生存中突出出来,以对死之‘亲之‘畏来逼出‘生机。”而陶渊明的一生,可视为一场“向死而生”的实践。
对应孔子,他将陶渊明称为“陶子”,一个不断向死亡较真的陶子,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集大成者。以此上升到哲学层面,“中国古代最能表达存在深度的文学作品,大约只能是陶渊明诗文和《红楼梦》。”
由此,夏立君找到了陶渊明的普遍意义:普遍的怀乡情结、田园情结,正源于自然、自由之我。故乡、田园的深层意蕴正是自然、自由这一人类根性。他发出“人类是个还乡团”的感慨,陶渊明也成为人类的一个精神坐标,一笔能够不断生发意义的遗产。
回到曹操,这位历史上的“小丑”,近些年被不断正名,到了夏立君那里,评价已然达到巅峰。那个对酒当歌的诗人,慨叹人生几何,被历史简化,却又以复杂的姿态走到当下。他指出,曹操成为后世的小丑,是历史的宿命。宋元之后,随着王朝的衰落,中央集权的加强,曹操逐渐不融于历朝统治者。“一个僵硬腐朽的容器,难以装下鲜活伟岸的灵魂。简单奴化的头脑,无法感受深邃的事物。补天需要英雄,娱乐需要小丑。”
不管政治得失(其实,在政治上,曹操也是一个伟岸的人),诗人曹操走入当下,和我们同呼吸。“一个横槊赋诗的曹操,一个怆然流涕的曹操,一个时动杀机的曹操,都是曹操,唯有小丑曹操不是曹操。”夏立君指出,曹操的罪恶,就是我们的罪恶。曹操的伟岸,却未必是我们的伟岸。
他发现了历史的“在场感”,从“历时性”中辨认出并强调了“共时性”。他说:“追求在场感,必须先打开自己,也只能以人性为‘通约。打开自己,郑重地对待古文本、对待古人,以自己的情怀呼应古人情怀。若对古人都不能真诚,对活人的真诚恐怕更是个问题。没有一朵鲜花需要镀金,没有一位古人需要后人的虚情假意。有些人是连鬼连神都想哄骗一下的。”
他更进一步解释:“作者是否有能力将‘个性或曰‘个体性,表达为‘公共性,即解读古人能否引起今日读者共鸣。这是文章能不能站住的根本问题。”出发点若不是关怀眼下这个世界,何必叨扰那些长眠者的安宁呢。”
“幽燕老将”的文学雄心
自2016年始,夏立君养成一个习惯:坚持冷水浴。“以冷水浇腿脚,浇胸腹,浇头顶,最后是冷水浇背。我彻底明白为何会有‘冷水浇背这词了。冷水浇背与浇其他部位大异其趣。只有浇背才会令你感到——那股冷气如冰如石,猛然亲近到了你的骨髓、你的神经。”
仪式感,对应2008年那次长哭,显得很有必要。
然而,从现实层面讲,他又好似当代文坛的一个异类——50岁才开始专业创作,一头扎进故纸堆,以最笨的方法,数年才写出不到20万字的文章。他与历史人物“在场”,却没有“在场”于当下的文坛。
所幸,他找到了伯乐。
《时间的压力》给了《钟山》杂志主编贾梦玮“巨大的压力与动力”,2016年至2017年,他两次以头条加按语的方式推出了夏立君历史人物系列散文,共计七篇十四万字。这些文章组成了后来出版的《时间的压力》主干。
贾梦玮说这些散文:“给了我强烈而持久的阅读体验。它干净利索,剥皮见骨,时有水落石出之效,通情而又达理,读来简捷畅快,而又时时让人警醒,颇费思量。”他对《时间的压力》的评价,和夏立君想到一处:时间、人性。他说:“夏立君笔下古人无不形神皆肖。他的判断是理性与情感的深度交织——怜悯李斯,崇敬司马迁、屈原,喜欢曹操、陶渊明、李白,警惕商鞅、韩非。历史在颤抖,时间在呼吸,人性在挣扎。”
《时间的压力》获得了巨大成功,但夏立君决定停下来。“古人系列读写计划虽未完成,但费时已超过了我的规划。必须停下来。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确不会有鸿沟。没有历史参与的现实是不存在的。若有较强大的文学表达能力,自然是能体现包容性的。世上有生机的事物,既能生存于沃野,也有能力夹缝中求生存。文学有尊严有硬度,亦有它的柔韧性。策略上的调整是必要的。”
2017年底,将《时间的压力》书稿交出后,他集中读了部分中外小说及其他著作。其中包括重温《呐喊》《彷徨》。他希望自己尽快进入现实题材的小说或散文的写作。
小说,也曾是他写作的一条通道。十几年前,有一年时间,夏立君在一个镇里挂职,较清闲,写了六七个小说,大都发表了,《小说选刊》还转载了一个。“回味一下,感觉写小说易愉快。小说能让作者在作品里隐藏或部分隐藏,散文创作则只能把自己交出。当然,这不能排除高明的作者能在散文里隐藏自己。”
“大多数作家创作黄金期大约在30-60岁,我幻想中的黄金期只能确定在50-65岁或70岁。有点秋行春令味道了。对这块时间怎样进行分配使用,我不能掉以轻心。”他这样“哄”自己:要由谋生的初级阶段进到谋人生价值的高级阶段了,要不忘初衷。“自我幻想中,文学雄心里,感觉‘文学青年尚在顾盼自雄呢,‘幽燕老將竟亦开始蠢蠢欲动了。即使你有某种文学雄心,也必须以一颗谦卑的朴素的真诚的心灵去追求。”
太阳底下无新事,这是旧话。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亦是旧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