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的需求
2018-11-26华明玥
华明玥
龚姐的丈夫老万,是一位技术宅。30多年前考入清华大学,是他所在那个县的理科状元。老万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一直是一个低调质朴、吃苦耐劳的形象,虽然这10年都在研究无人机,却是绝不可能在结婚纪念日玩那种“无人机送礼物”的人。
直到有一年的梅雨季,忽然,龚姐发现自家小庭院里的绣球花,有的继续开成晚霞一样明艳的鲜红色,有的却开成了犹如童话的深蓝色,那种比潘多拉星球还要幽静神秘的深蓝,泛着一种微微的紫色调,深深地震撼了她。她激动地拉着老万去看绣球花的“魔术”,费解地嚷嚷:“为什么同一个品种的绣球,能开出不一样的颜色来?”
老万淡淡地说:“那是因为我在某些绣球的根部埋了橘子皮,让花下的土壤变成了酸性。酸性土壤会把红色的绣球变成蓝色,如果根部埋的橘子皮少了,绣球花就会呈现红蓝之间的过渡色——紫色。这种变色对于一个学过高中化学的人来说,不是很好理解的嘛。”
龚姐目瞪口呆,没错,她也学过高中化学,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依照已婚妇女特有的刀子嘴,这会儿她应该顶回去:“你每天不卖弄一下你的理科常识,碾压一下我的自尊,就特难受是吧?你也只有本事在老婆面前逞个强。”只要这么一说,两人之间的气氛就会迅速尴尬,马上就会陷入中年夫妻常见的“互相看不惯”模式。但那天,龚姐竟没有出言怨怼,依旧带着一点深受震撼的神情,站在雨后的绣球花篱笆前。
老万做了个鬼脸,摘下3朵颜色各异的绣球花,往龚姐手上一塞,就出门上班去了。龚姐第一次专心致志地打量他的背影--没错,这个痴迷工作和健身的男人,虽然满头短发茬都花白了,但依旧腰杆笔直,没有长出小肚腩。他的步伐显示出经历沧桑之后的自信,倒也是耐看的。
那把绣球花被龚姐插在花瓶里放自家的茶桌上。那天她调休,干脆好好收拾了一下被老公当作书桌用的大茶桌,清洗了老万的砚台和茶杯,还破天荒地一张张翻看老万最近正在临的帖。从他的墨迹中,龚姐忽然捕捉到了他一本正经的外表下,那份浪漫洒脱的细腻情感。茶桌尽头,整整齐齐叠放着数摞书,都是老万最近在读的书。龚姐翻看了一下,吃惊地发现老万的阅读领域已经这般宽广:造园、制茶、园艺、哲学、书画鉴赏、摄影技艺、国画的大写意技法……这些都是老万在无人机设计师身份之外,对自己生活的额外设定。他的这些兴趣与追求,同事多半不会懂,生意伙伴不会懂,酒桌上的哥们儿不会懂,他也许本来暗自期待可以与龚姐交流,却被龚姐无情地推到她的交流圈之外。
龚姐依稀记得,儿子上大学之后,自己几乎每个双休日都要开车出门,与闺蜜聚会,只留下老万与家中的黑狗。有一次龚姐换鞋出门的时候,老万望了她一眼,说了一句玄妙的话:“我觉得你这么热衷于出门,一定是在寻找家里没有的安慰。可是你回头看看,这种安慰也许家里就有呢?”
龚姐当时并没有琢磨出话中的深意,但当她看到那一院子顏色各异的绣球花时,她领悟到20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将老万琢磨成可以懂她心思的人,她与他的差别不会有结婚时那么大了;而老万入世越深,越会感觉无条件信赖的人,不会有他年轻时想象的那么多。
此事给龚姐的触动很大。她的耳朵都热了,很羞愧这么多年都忽视了老万的需求。是不是中年男人的心境和趣味与女人不见得有那么大了?把老公也培养成闺蜜,是有可能的?
又过了3年,龚姐院中的绣球花已经从1个品种增加到4个品种。老万与她一起动手,搭建了紫藤花架,将天山脚下整块岩石雕琢的饮马槽运来,种上了碗莲。家里的梅树开始结果了,老万与龚姐摘下半青半黄的梅子,酿制自家的青梅烧酒,以供秋冬对酌。
龚姐留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她匀出一部分闲暇时间,与老万钻研书法、养花弄草或者各自看书。他们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看到书中击节赞赏的一段,必要读给对方听,让对方与自己一同感受文字与思想之美。他们也像一对无话不谈的密友一样喝茶聊天,老万跟她谈工作上的烦恼,谈自家兄姐在赡养老人问题上的各种小算盘,谈自己利用年假去做志愿者的规划。老万也会谈一些琐事,比如,到哪里去找浑朴动人又价廉物美的柴烧茶碗,到哪里去找渗透性、润滑性都恰到好处的宣纸,以及网上售卖的零头布,哪些用来缝制桌布或茶巾最为适宜。令龚姐超级吃惊的是,老万还用网购的零头布自行裁缝,替她缝制了一条飘飘洒洒的灯笼裤,这样,两夫妻夜谈时,她就能毫无挂碍地盘腿而坐。
老万居然会踩缝纫机。龚姐端详了他的穿线与走针,他驾驭那网上买来的小缝纫机的娴熟程度,令她大为惊讶。老万说:“这有什么,上个世纪80年代,我就是在母亲的蝴蝶牌縫纫机的案板上,完成了中学6年的学业。我妈不用缝纫机的时候,机身是可以折叠收到木质的缝纫机‘肚子里去的。这样,缝纫机就变成了我的小书桌。所以,我对缝纫机从来就不反感。”
老万说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怎么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你那些慈祥的闺蜜了?”
内心深处,龚姐在扪嘴偷笑。是的,旅行、种花、夜聊、诵读、写字、裁衣,如今,一切接近于风花雪月的事她都习惯跟老公去做了,之前,这些事她可只习惯跟最铁的闺蜜去做。可能是老万历经半世沧桑,已经学会体察女性的内心需求,达到了“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境界;也可能是孩子上大学离开之后,迫使他们反省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反正,自从龚姐体会到,年近半百,把人间琐碎都放下的这份逍遥,或无话不谈的这份信赖,可以与丈夫分享。
相反,抱怨婚姻是如此枯燥、贫乏、缺乏色彩与波澜的人,也是因为缺乏要把老公培养成“灵魂知己”与“生活闺蜜”的自觉意识,造就了无可挽回的损失吧。
摘自《现代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