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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别馆·胭脂碎剪红

2018-11-26拂玉

飞魔幻B 2018年8期
关键词:镯子

拂玉

这篇文又名《中戏北影遗珠之戏精夫妇的表演日常》,男女主充分遗传了作者的表演天赋,每天进行演技的切磋,浑身散发着影帝的气质。文里那只手镯我特别喜欢,实物美不胜收,就是傅老板只做了一个而且卖出去了(●—●)希望看到这篇文的傅老板能努力一下,再版一个谢谢。

·楔子·

第一场秋雨连绵落下时,临安巷尽头的老榆柳下,筹备了许久的流云别馆终于悄然开张——铺子里钗环首饰不一而足,尽是女子妆奁中物。

时辰尚早,临安巷别无他人。她在铺中坐了许久,到底起身,撑了伞出门。

细雨飒飒,鞋尖缀着的银铃玎玲作响。须臾后,铃声乍歇,她蓦地驻了足。

巷口,太后冯氏求医的榜文寂寂地写在黄绫纸上,被雨水浸染,洇晕开了墨痕。那模糊了的墨团如不能安眠的空洞的眼,她忽然笑了笑,伸手,揭下了皇榜。

·一·

那声音又来了。似近而远,若左而右,一时兜头扑面地笼罩住她,一时又窃窃地低回在耳畔。她攥紧衣襟,冷汗涔涔地黏湿了后背,一阵入骨的凉。

自熙华帝姬舜驾崩那夜起,她每晚都会听到奇怪的声响,有如擂鼓。最初她以为是雷鸣,但沉鸾殿外风清月明,一丝雨意也无。后来她发现整个皇城只有她被那鼓声惊扰,她鳏鳏地熬着不眠的夜,宛如枕着情人的枯骨。

“咚!”擂鼓声又响。

她再忍不住,一掀被,披发跣足,奔出了殿去。

夜沉沉地压下,那声音犹在耳际,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玎玲……”仓皇奔逃间,突然,有什么声响,穿过擂鼓声,曲曲折折地送到她耳里。

她猛然停住:“谁?!”下一瞬,“玎玲”再起,纤薄的人影从长廊椽柱之后,慢慢地转了出来。

“嘘,安静一点。”她一怔,方欲斥责,右手却被一只滑腻柔软的手握住。她抬头,猛地对上一双勾魂摄魄的眼,耳边萦绕的擂鼓声霎时褪却,她只听到婉转的女声,轻轻地对她道:“殿下,外面风冷,妾身送您回宫。”

青铜鎏金的鹤喙衔了焰火,映照着黝黑的夜。烛光下,她打量着侍奉身侧的傅姓女子,双十年华,一双眼勾魂摄魄,而女子足尖缀着的小小银铃,发出了阵阵“玎玲”。

她不禁再问一次:“你当真不是应了孤的皇榜,为孤的病症而来?”

女子莞尔:“妾身只是来为殿下炸一炸这只镯。”

她低头看了看左腕上悬着的镯子,纯金已无当初鲜亮,却仍妥帖地度量着腕骨的尺寸,恰如其分地宛转成环,在闭合处细细缠裹住一朵石榴石的五瓣花朵。胭脂色深沉如陈年后开封的酒,透着烛火,又像一截脉脉凝目的摇曳眸子。“胭脂碎剪红”,这只镯子的名字。

“它取不下来的……”她看见女子双手拢到镯子上,刚出声提醒,镯子却被轻巧地摘了下去。腕上一空,她不由一愣,女子淡淡笑着:“取不下来,无非是殿下心里这么想。殿下的心,决定了您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

她怔怔看着女子的眼睛,右手一动,穿过衣衫,冰冷地摸到左边心口。冷意直入肺腑,她忽然眉眼一弯,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是孤自己的心,在看到或是听到什么。”

为什么不愿这么去想?那只有她一人可以听闻的、让她彻夜不安的擂鼓之声,不过是她自己腔子里,重重落下的心跳。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心病是什么。长簇九年的五月十五日,熙华帝称病,她与父亲冯相趁机发动宫变,不想熙华帝的心腹,枢密使叶弥朔以勤王为号,带兵突入了皇城。而就她在城楼上与叶弥朔对峙之际,身后的羽林军携父亲的头颅倒戈相向。恰此时,熙华帝莅临,好整以暇地宣布了冯家的谋逆。

这场宫变,她一败涂地。作为皇后她必定会被废黜,熙华帝和他的大臣们也绝不会容忍她偷生。她在空无一人的沉鸾殿内,听到了熙华帝要将她赐死的消息。

那一夜闷雷轰鸣,夏风挟裹着咸腥水汽闯入殿中,层层帘幕飘摇不定。儿臂粗的烛已经燃尽,幢幢阴影里,她埋身在殿宇里黑暗最深的角落,用冷静的一双眼,盯着推门而入的人。

“筝筝……”

姬舜的声音,带着她熟悉的虚假的关切温存。她没有应,只是踢了踢脚畔倒地的烛台。一声轻响,引得他向她这边而来。

愈来愈近,帘幕一瞬间鼓荡开来,罗网一样将她包裹。黑暗中,他的神色藏在帷帐之后,她看不分明,唯有一只手,稳稳伸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咚!”

她听到了殿外的雷声,和她的心脏豁力锤击胸膛的一声闷响。四下静得令人发慌,她闭了眼,在如擂鼓的心跳声之外,辨认出了殷血流淌的声息。

“……筝筝?”难以置信似的,他低低唤着。她倏然睁眼,另一只不被他握住的手上,她早藏在蜡烛里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往他心口处更送了三分。

他想说的什么话,断在了他口中。她仰头看着他微张的唇,耳边“咚咚”声不息,手指一颤,她摸到了他终于没有了心跳的胸口。

·二·

其实从一开始,她和姬舜就很清楚,迟早是有你死我活的这天。大婚那日,所有宫婢侍从都还未退下,他站在她面前,乘醉懒懒地踹她一脚,扯走了她面前的纱扇:“装什么乖,谁不知道朕和你冯家势不两立。”她一抬眼就撞上他一双三白眼,酡红的酒晕都掩不去眼底的冷冽。

冯相的不臣之心早已路人皆知,只是没想到新婚之夜,姬舜就当着众人的面与她一语挑明。帝后争执,旁人自不敢多留。沉鸾殿中只剩她与姬舜两个人时,她看着平生初见的丈夫,突然笑了笑,自顾伸了懒腰躺到榻上:“行吧那我也不隐瞒了,我嫁给你是被迫,我喜欢的是隔壁家的沈三公子,等你什么时候驾崩了,我就把他召进宫。”

她干脆利落的坦白让他咬牙切齿,他把她从榻上揪起,盯著她的双眼半晌,忽地也笑了,阴恻恻的:“巧了,朕属意的是后殿的刘宫女,哪天朕废了你,正好把皇后的位置给她坐。”

他们此生相见的第一面,就开诚布公,将对彼此的厌弃赤裸裸地刻在脸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找她碴儿,她拂他意,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一如宿世仇寇。

本以为就要这般水火不容到最后,然而长簇六年的春闱,冯府隔壁的沈三公子中了榜眼,姬舜在告诉她这个消息后,倏然斜觑着她莫名一笑,而后官家置办宴请进士们的樱桃宴上,他破天荒地带着她列了席。

息云殿中,一道浅溪绕殿而过。明月投在溪水里的影,随縠波散成细碎的星子,像天河流落入人间。她在屏风后的小几上,衔着一枚樱桃,在推杯换盏的一群进士中偷偷寻着沈三公子。

姬舜冷眼看着她,饮下一樽新醅。

“筝筝!”他忽然出声唤她,用她从未听过的称呼。从座上起身,他豁然将她面前的屏风推开,也不管她曝露在众人眼前,他伸手将她扶起,握住她的手皱了眉,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筝筝,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尚未回过神来,他陡然低头欺近,不容分说地将她唇上衔着的樱桃轻巧撷取到他口中。

两唇相碰,热且酥地一痒。众人莫敢直视,纷纷伏身埋头。原热闹的筵席刹那间安静,她感受着他喷薄在咫尺的鼻息,可她抬眸,他那双三白眼里,尽是些针尖般的嘲讽和挑衅。

一刹那她就知道他是在做戏,带着些恶毒的心思。心底一哂,脸上蓦地也跟着笑开,没有退避半步,她顺势亲昵地攀上他的肩,同他窃窃私语:“哎呀陛下,臣妾忘了告诉你,你的刘宫女,恰巧这会儿也在息云殿当值呢。”不等他反应,她踮起脚猛然往上,几乎是撞上去的,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溪水粼粼,倒映着相拥的人影,她和他相对而笑,他的手却掐着她的腰,她的鞋却踩住他的脚。

他们逐渐沉迷于这样的斗气,言笑晏晏下,是你来我往的逢场作戏,看谁最终会容忍不住,率先缴械投降。这种装腔作势一度成了习惯,甚至在冯相大事将成,让她为姬舜奉上一杯药酒时,她嘴里都还说着一些甜蜜的话,由着姬舜将她抱在膝头。

“箏筝,”他把头埋在她的颈侧,“朕今夜要临幸薛美人,你醋不醋?”

她嗔怪着将他推开,食指戳着他的心口:“臣妾醋得恨不能杀了你们。”

他就大笑起来,当着她的面,坦然将银针探入她递来的酒盏中:“筝筝怎会舍得。”银针亮白如雪,他这才肯放心喝下,她笑着替他擦去嘴角的酒渍,想,都是些心知肚明的虚情假意罢了。

再后来,就是他突然病倒。她指斥是因为薛美人的厌胜之术,每天都为他的病愤怒和担心,演得她自己都要信了。直到最后冯相宫变兵败,她才终究褪下脸上那快成皮肤的面具,木然谛视着她和他一早注定的狰狞结局。

“咚!”血色在她和他之间漫开,将他们分隔在生命的两端。她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匕首刺进他心口时,她听到的自己重重的心跳。

烛火明灭,她在沉鸾殿中,对着傅姓女子垂下眼,右手冰冷地抚着左边失了颗心般几无声息的胸口,再一次承认:“是的,孤夜夜听到的,不过是孤自己紧张不安的心跳而已。”

·三·

太后冯筝求医的皇榜到底被撤了下来。皇榜张贴月余,但应榜者寥寥无几。一来冯筝的病症确然奇怪,二来冯筝这太后之位也并不名正言顺——大虞何人不知,熙华帝在世时冯家谋逆失败,只是后来熙华帝猝然驾崩,冯家残留的羽翼才有机会绝地反击,拥护着冯筝推举熙华帝的子侄登临大宝,而冯筝以太后之尊称制天下。

大虞的子民,多少有些傲骨。然而,就在皇榜撤下这日,忽有少年径自在皇城前信誓

旦旦道:“我能医治太后之病!”冯筝本不做理会,可少年始终不肯离开。她低头看着取下镯子后愈发伶仃的手腕,突然一笑:“让他进来。”

匍匐在玉阶下的少年谢燕堂一身粗布短打,衣衫已浆洗得发白,只颈中红绳鲜艳如新。他埋着头:“草民所学术法,可以为太后解忧。”

她敲着雕花案:“江湖术士?可孤这是心病……”话未说完,玉阶下,谢燕堂蓦地抬起头,一双三白眼,目光灼灼似火:“什么心病?这分明是妖物作祟!”

她陡然怔住。那三白眼里涌动着少年人的意气和倔强,还有若有似无的一星冷意,教她霎时失了神,仿如隔着长长光阴,猝不及防地与多年前同某个人的一场初见久别重逢。她忍不住轻声问:“……你回来了?”怕惊醒了什么一般。但不待他答,心底一点幽怨突然沉甸甸地饱胀酸涩,她忽又郁怒起来:“来人!”不管他的错愕,她恨恨地瞪着他:“胡言乱语,拖到马厩喂马!”

谁也不知道她为何恼怒,尤其是她将谢燕堂赶到马厩后还嫌不够,常变着法地给他些零碎折磨。阖宫上下只说,大概她是真的不喜欢谢燕堂。

她叹气。不喜欢谢燕堂,却怀恋什么似的,偏要在每个无眠的夜偷偷去看他。

夜已深,马厩里灯烛早熄。她慢慢从草料堆后走了出去。

她想谢燕堂该睡熟了,但她刚从马厩前经过,便听到他一声惊呼,仿若陷入了什么险境中,恐惧又焦灼。踌躇片刻,她还是转身,推开马厩的棚门:“谢燕堂?!”

不见想象中的危险,她刚一进门,只是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符纸在骈指间凭空烧起,就着火光,谢燕堂笑吟吟道:“太后,你为何夜夜来偷看草民?”

她方反应过来被他算计了,一瞬间她觉得愤怒,下一瞬她又感到好笑。半晌,她抿了抿唇,转头就走。

谢燕堂不死心,委委屈屈跟上去:“太后你明明关心草民,为何又要冷脸对草民?草民想为你解忧,是为你好啊,你为何不让草民试试捉妖?”

她猛地停下,回头睨着他,那目光凌厉得剜人,惊得谢燕堂霍然闭嘴。

“为我好?”

那年她还心仪着隔壁沈三公子时,父亲用这三个字将她送入宫中:“你是我女儿,我为你计深远,怎能让你一辈子伏在别人脚下。”可她明白,她入宫,无非是替父亲做事,替幼妹冯瑟未来入主中宫提前开路。后来姬舜也和她说了同样的话,他在春光盎然的午后,在她假意生气时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却在她回头之际,向着她摇手,脸上笑意盈盈,是她见惯的虚假的娇宠:“筝筝见了朕心烦?好好好,为了筝筝,朕走还不行吗?”然后他坦坦荡荡去了他的后宫。所有的“为你好”,不过只是由头罢了。

她嗤笑出声来:“行啊,那你去捉吧。”

·四·

白天养马,晚上捉妖,不到半月,谢燕堂就拿着星盘将皇城几乎翻了个遍。

冯筝躺在榻上,听宫婢正说到阖宫只有沉鸾殿还未翻查,殿门口人影一闪,谢燕堂就规规矩矩立在了门前。今日巧极,谢燕堂查到沉鸾殿,而流云别馆的傅氏刚好将重新镀金的镯子送回。金黄的光鲜亮如初,傅氏为冯筝笼到腕上,但等傅氏松开手,这镯子却又再取不下来。

“每代帝王的精发都会做成这么一只镯呢。”傅氏突然道。

冯筝不以为意:“傅娘子也会说这些怪谈?”傅氏笑着,没有再说话。

这厢喁喁闲聊,那厢,谢燕堂拿着星盘,却皱了眉头。

不知为何,冯筝耳畔的擂鼓声一日轻似一日,他的星盘感受到的妖物气息也越发淡薄。更古怪的是,他直觉妖氛最浓处该是沉鸾殿里,然而,星盘一靠近流云别馆的傅氏,就霍然乱了章法。他找不到妖物所在,烦乱翻找的动作不由得加重了些。

“嘘——”毫无征兆的,傅氏忽然开口,“安静一点,你吵到她休息了。”

他一愣,就在这须臾之间,殿内原尚有的一二分妖氛,竟尽数收敛殆尽!他徒然地抱着星盘,一时手足无措。良久,他才终于转过头,向着傅氏,目光决然:“我一定会找到妖物。”

傅氏垂下眼,但笑不语。

初战失利,谢燕堂安分了许多,甚至有些偃旗息鼓。冯筝看不得他恹恹的模样,把他叫到沉鸾殿,扔了块抹布,让他把殿中三百六十块水磨砖仔细擦一遍。

他跪在地上哼哧地擦着,她在榻上剥着葡萄,淡淡说起这辈子受过的委屈,话还未竟,他抬起头看她:“太后是在安慰草民吗?”不等她反驳,他自顾弯起他一双三白眼:“太后其实对草民很好。”

她对他好?她不禁怔了。她对他明明不好,他怎么就能觉出好来?

约莫思索得糊涂了,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朦胧。一片迷蒙里,她却忽地想到,好像曾经姬舜也对她不那么好,但她那时居然也曾从不好中嚼出了一点糖渣。

那些年里,你来我往的逢场作戏,朝夕相对的虚情假意,日子久了,仿佛也生出了几分可笑的真心。毕竟在不见天日的皇城中,怀抱是暖的,言语是温柔的,就连目光都宠溺得恰到好处。她还记得在深宫里,她最凄惶无依无处可去的夜,去南荒赈灾的沈三公子被暴民活剐了充饥,她听着宫人议论,只剩一副骨架回京的他,死的有多么惨烈,如失水之鱼,她推开殿门,飞奔入泼天的雨幕里用力喘息。

雷声碾压在她耳际,她是暴雨中失群折脚的孤雁。魂魄早丢,她深一脚浅一脚在水洼中前行。

“筝筝?!”

她没有想到姬舜那里去,但这样寒冷的雨夜,也只有姬舜那里,才会有一点虚假的稀薄暖意。鬼使神差地,她敲开了姬舜的殿门。

如她所需,她立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听到姬舜完美的疼惜的声音,像是真为她情急:“筝筝你怎么淋成这样?”

她也就餍足地笑了,攀着他的脊背,如每个在心爱男子面前柔弱娇怯的女子一样,低低地啜泣:“沈三公子去了……”

姬舜没有说话,拥着她的手顿了顿,却又更紧地将她贴近他的胸膛。

他明知道沈三公子是冯相的门生,却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半点喜悦。他为她轻轻换下湿衣,给她耐心擦拭着头发,而后他抱着她,在空洞洞的夜,握住了她的手。她伏在榻上,枕着他的心口,听他叹着气,问:“筝筝你的手怎么总这么凉?”

她没有回答,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反手插入他的指间,与他相扣了十指。

她是该感谢姬舜的,感谢他的虚情假意,将她大度地收留。

这之后她忽然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有一天小宫女们趁她午睡悄悄讨论着少女的心事,她被窸窣声吵醒,却仍闭着眼,偷听得认真。而后她莫名其妙地比照着她们说的喜欢一个人的样子留意起了姬舜,可没有一条能和他沾边。她古怪地暗自生了一阵气,听说城郊月老祠的香火灵验,又不死心地托人帶着她和姬舜的八字前去问询。

大凶。她还记得这个结果。她难得地丧了气。

但她仍越来越喜欢做更多奇怪的事。她塞给他各式美人,她查问他每日行踪,她种种僭越,不停试探,而他始终予取予夺听之任之。终于一个夜晚,她撒娇闹着头疼腹疼,喜滋滋扒着殿门看他披衣乘夜匆匆赶来,方要推开门娇嗔着扑入他怀里,她却又突然想,大概他是正从哪个他真心喜欢的嫔妃那里离开。霎时她心头仿佛被虫蛇噬啮,就在姬舜唤了声“筝筝”要跨进殿里时,“砰”的一声,她大力死死地关上了殿门。

这是她第一次没能扛住姬舜的做戏,她知道他在殿外,与她一门相隔,却仍是忍不住将殿内器物砸得振山响。很久以后她终于安静下来,推门,以为会看到姬舜得意的脸,然而月光黯淡,他独自站在她门前,眉宇间不见喜色,只有一丝不知所措的惶惑。

小宫女们说,喜欢一个人,满心都该是欢喜。她那时却只觉出了委屈和难过。

“唉——”幽幽的,冯筝叹了口气。

那遥远的夜,月光下姬舜那双三白眼模糊了又清楚。她在榻上恍惚地睁开眼,恰撞上了另一双三白,她没能忍住,问:“你回来了?”

下一刻,她腰间陡然感到一阵砭骨的凉意!

·五·

“咚!”擂鼓声大作!那本只有冯筝能听到的、已经逐渐消歇的声音,突然震耳欲聋地响彻整个皇城,仿若一场地动山摇的天灾,即将携雷霆万钧之势呼啸而来!

“太后!”她在沉鸾殿中惘然睁眼,目之所及是谢燕堂紧贴在她腰侧的寒刃。他眼底有倔强的冷意,但未等他动手,她的羽林军已冲入殿内将他拿下。

擂鼓声咚咚不歇,声音越来越大,与甲胄兵戈声混在一起,搅得人头晕目眩。她正难受至极,谢燕堂脸上却陡然狂喜。白光如电一闪即没,他不知如何挣脱了羽林军的束缚,在擂鼓声里,手中的星盘,清楚地指明了一个方向!

谢燕堂飞身而去。她想坐起,可那朦胧的意识又席卷而上,擂鼓声震天,她居然不禁合了眼,沉沉入梦。

依然是那些久远的旧事。她在和姬舜第一次大发脾气后,他同她忽然不再敢肆无忌惮地做戏。浓情蜜意里添着尴尬,他唤她“筝筝”,都多了些犹疑。

他们这细微的变化没有被别人察觉,父亲的谋划更近一步,将她叫回丞相府,商讨着准备将冯瑟送入后宫时,都还娓娓地建议她:“你可以对姬舜多求一求,让他对你妹妹另眼相待些。”

她含糊应了,夜半披着斗篷回到沉鸾殿,却发现姬舜在等着她。

无星无月的夜晚,沉鸾殿所有灯烛都灭了。只殿前回廊上,一盏宫灯兀自发着薄薄的光。姬舜提着灯,赤着脚,孑然站在回廊尽头,像等待了千年。

她立在廊前的花树后,不敢进一步,不能退一步。

有风拂过,衣料摩擦的轻微声响到底暴露了她。他提着灯笼,向着她的方向照来,却也终归未近一步。许久后灯笼里的蜡烛烧到了头,一截余烬飘落下来,带着明灭的火光,像割出的夜的伤口。

他终于在黑暗中向她走来,伸手穿过花树的枝叶,将她小心拥入怀抱。她靠着他的胸膛,侧耳听着他怦然的心跳,想着,他这样小心地抱着她,却不知道她方还与人算计完他。

这夜后姬舜仿佛做了什么决定,又开始一如既往地向她做戏。他的脸穿花拂叶时被划出了口子,他缠磨着她给他上药,嘴里同她调笑:“若是为筝筝毁了这张脸,不晓得筝筝会心痛否?”

她忙着抹药,随口应付道:“痛,痛死了。”

他的眼睛倏忽亮了,还是调笑的口吻,问她:“筝筝这么心痛,那以身相许如何?”

他眼里蠢动着一点真切的情意,如倒映在酒盏中的细碎星子。她不由自主地愣了,不过须臾,却又立时避开他的目光,用那搪塞的语气笑着道:“许不起,许不起。”

有些话,是不敢也不能听懂的。她能许得起什么呢?有段时间她确实无知轻狂,但她从丞相府回来便知道,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她和他总有一个人会先对方而去。何况,那一天近在咫尺。她只能重新管住一颗心,她什么也许不起。

后来他数次用做戏的模样,掩着眼里的几分认真,她驾轻就熟地和他演戏,却从来不敢看清。直至那日,她终是狠下心唤来后殿的刘宫女,亲手为之悉心装饰,而后亲自将刘宫女送到姬舜的面前,恭敬地向他请旨:“陛下喜欢的刘宫女,若封作贵人,不知道委不委屈?”

他直直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扶着额,迟迟地笑了起来,无力又无奈道:“筝筝真是贤德。”

一句话划分了泾渭,他眼里的光一分分谢尽,他到底再也不向她泄露那些许的真心。从此他和她重新被包裹隔绝,愈来愈疏远,他对她敷衍,又极致地客气。

这样的态度一直持续到长簇九年的宫变,他在要赐死她的那晚,才又在一声“筝筝”里,裹上了若假还真的关切和温存。

这个梦本来还要再做下去,但冯筝腕上霍地一痛,刺得她陡然从梦中转醒。

依旧是在沉鸾殿,只不过之前轰然的擂鼓声不知何时戛然而止。周遭静得异常,她有些迷茫地低下头,左腕上,“胭脂碎剪红”破裂开来,细细的金黄的镯身扎入她通往心脏的脉管,而那朵胭脂色的花,裂纹一如蝉翼。

“每代帝王的精发都会做成这么一只镯子呢。”流云别馆的傅氏,这么对她道。

她怔怔看着碎裂的镯子,终于缓缓地、吃力地想起了长簇九年的那夜。

她的匕首隔着帷帐深深地刺入了她倚靠过的他的胸口,帷帐落下,他最后抬起他的眼眸,对着她,神色温柔又悲伤。他张着唇,似是想说什么,却究竟再没能出口。

“太后。”

她听到谁在唤她。

抬首,少年谢燕堂浑身浴血,出现在她殿门之前。他手中,一颗硕大的心脏尚在跃动。

·六·

谢燕堂跟着星盘的指引追出去时,就明白自己赌对了。

那侵扰冯筝数月的妖物,只因傅氏一句话便收敛气息安静下去,他绞尽脑汁,决定冒一回险。他擦着水磨地砖时趁机用了迷魂之术,在冯箏神思不属时,凶神恶煞地拔刀,佯装对她不利。果然,他刚贴近她,克制的妖氛霍然暴涨,所有人都听到了那雷鸣般的擂鼓之声。

他大喜,寻声而去,一路追到沉鸾殿后一口水井旁边。星盘抖动不安,他扬眉一笑,举身,跃入了井里。

谁能想到,皇城之下,水井井底,竟然有一条金黄的巨龙盘曲蛰伏!龙的心口,恰巧正对着沉鸾殿中冯筝的卧榻。它蜷曲着身躯,仿佛在守护着胸口的什么,见他闯入,它一双眼中怒气勃发。不让他靠近,它鳞爪挟着风声,猛然向他扑来!

他忙猱身躲开。擂鼓声在井底愈益扩大,沉沉压在他耳边,激荡得人血脉贲张。他心知不宜久战,与龙僵持半晌后,找准一个空隙,半空中蓦然白光如电,他持一把三尺二寸的长剑,剑尖缠着灵符,倏然向龙的胸口袭去——那是龙的死穴!

他知道龙必死,有守护的东西,就有了软肋。不出意料,他剑尖迫近它胸口时,为避锋芒,它一扬首,竟整个地将下颌暴露了出来。剑势陡转,他运腕,当机立断地将剑刺入了龙颌下逆鳞!

殷血四溅。龙,轰然倒下。

他上前,倒转长剑,剖开了龙的胸口。

一颗硕大的、兀自跃动着的心脏,胭脂色深沉如陈年后开封的酒,映着剑光,剔透得又像谁的一截摇曳眸子。他把这颗心捧在手里,还能奇异地感受到一阵“咚咚”的声音。

原来每夜冯筝听到的擂鼓声,都是这颗龙心跃动的声响。

但现在,这颗龙心已经死了。

它被呈上殿前,血迹淋漓地安放在华贵的漆盘中,渐渐停止了跃动。漆盘从一双手转入另一双手,它在众目睽睽下被纤毫毕现地展览,众人啧啧称奇,只有冯筝高高地站在殿上,不肯接近一步。

“草民早说了,不是殿下的心病,是有妖物在作祟。”

她没有去听谢燕堂又说了什么,盛着龙心的漆盘转到她眼前,目光一触及那殷红血色,她突然被烧灼般合上了眼。有什么东西是她避之不及的,她别过头胡乱吩咐道:“随便烧埋了吧。” 仓皇地就要逃走。

可她状似不在意的态度让谢燕堂委屈,在宫人领了命,托着漆盘躬身退下时,他倏地伸出脚,绊了宫人一下。

“骨碌……”众人失口的惊呼声里,龙心骤然从漆盘滚落。血肉跌到地上支离破碎,然而,却有一团殷红,在模糊的血肉中,到底暴露了出来。

——是一颗被龙心小心包裹着的,拳头大小的小小心脏。

冯筝停了脚步。

她在高高的殿上回过身,右手冰冷地抚上左边几无声息的胸口,听到地上已经破碎了的龙心,忽然用她梦魂深处最熟悉而眷恋的声音,温存又关切地问:“筝筝,你的手怎么还这么凉?”

那时候他向她走近,她以为他是要来杀她了,紧张地攥住了她偷藏的匕首,却原来他不过是握着她的手,想问一句这话。然而没来得及出口,她的匕首就刺穿了他的心脏。这句话天长日久地断在他心里,此刻心碎了,才终于掉落出来。

·七·

他回来了,化成了一条龙,让她夜夜伏在他的心口。

她站在殿上,抚着空荡得几无声息的胸口,回忆着每晚她曾听到的他赤诚的心跳,倏然觉得迷惘。他到底,最终舍没舍得杀她呢?

她不知道。但她第一次听命父亲,给他奉上毒酒时,她没能舍得下药,所以她知道他的称病不过假装,她才有机会提前藏好匕首。而第二次,她听闻他答应群臣赐死她时,她猜不到他的心思,她不确定他泄露的那一点情意是否足以让她活命,她终于还是舍得杀他了。

明明她对他心狠,可是地上,那一颗碎了的龙心里,包裹的分明是她丢失的心脏。是什么时候,她把心放到他那里了?

左手腕上,碎了的镯子扎入血脉的地方,一点鲜艳红痕,如同无法磨灭的朱砂。

那个皇城里她最凄惶,无依无处可去的夜,所有人在为沈三公子的离去叹息,没有谁知道,多年前的同一个夜晚,她躲在衣柜里,咬着手臂亲眼看着相府的嫡母一棍一棍将她生母杖杀。

死亡多么可怕。她在深不见底的皇城飘零徘徊,像雨夜里的游魂野鬼。

但姬舜收留了她,照料着她被雨水打湿的空洞情绪。她以沈三公子为借口,他根本不知她掩饰的真相,却还容忍着她为另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地悲伤。他的手包裹着她的手,像仔细包裹着她的心脏。

后来他和她渐行渐远,后来他和她山海两隔,只是仍有一个冬天,他曾和她近在咫尺。

大雪初停,送幼妹馮瑟入宫的轿辇已停在了他殿外。她在沉鸾殿中辗转反侧,却忽然听到雪后一片寂静里,有她熟悉的跫音,亟亟而来。

殿门被豁力推开,她听见了他起伏激烈的呼吸。他向着她走来,急切地在黑暗里寻找着她的气息。她挣扎了一下,手腕却被钳住,然后她被他顺势箍入了怀里。

雪又下了起来,雪片夹在涸辙之鲋般大口的喘息声中,没有落地就已消失无影。混沌了的热气中居然还残留着刺骨的寒意,她想象着一只扑火的飞蛾,心头一时空一时冷,手指徒劳地握成拳,又突然忍不住环着他的腰,指甲剜入他的脊背里。

血的腥味蔓延到鼻息,他重重咬在她唇上,辗转着,下定了决心般,递送着低低的话语:“就算有一天我死了,筝筝,坐拥我天下的,也只能是你。”

长睫一颤,她睁着眼想回应些什么,一只镯子,金丝缠绕着胭脂的红,被他强硬地套上她的手腕,簌簌地沿着臂弯滑落下去。

她于是住了口,闭上眼。下雪的夜冷极,她用冰冷的身躯和他相拥缠绵。他拥着她翻过身,她的心和她的人一样蜷缩成一团,就这么落在了他的心上。

大概就是那时起,她悄无声息地把心放入了他心里。

可那时候他们没有办法,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明天是怎样的无望或荒凉,也只好用你来我往谁都知道的逢场作戏,来掩盖那一点虚情假意里不合时宜的真心。

而此刻,她的心终于能和他的光明正大地放在一起,一并在同一把火焰里烧成灰烬,再埋入同一片土地,与他安然长眠,永不分离。

冯筝在殿上,微微地笑了。

他真的化龙归来,又到底随风湮灭。她有幸失而复得,无奈又终得而复失。擂鼓声停了,从此她所有熬煎的漫漫长夜,寂静,再没有声息。

·尾声·

第一场冬雪纷扬飘落时,流云别馆的主人终究将手头的事情忙完。

——驾崩的帝王,魂魄化而为龙镇守皇城;而新继位的帝王,精发则被打造成一只手镯,送与他心里认定的,一生挚爱的结发妻子。

这是她同大虞开国皇帝的约定,对每一代帝王,都得认真地履行。

“即便是权力生死争斗不休的泥淖,也希望会有悄然攀长的爱情。”许多年前的初雪里,大虞的开国皇帝,曾这样叹息着期许。

她与他在红泥炉边对酌,瓷杯相撞,她笑吟吟低头——

“是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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