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到底有没有光
2018-11-26张怡微
张怡微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世上的光》(The Light of The World)得名于《圣经新约》。《约翰福音》中第9章“医好生来瞎眼的”一节,耶稣看见一个人生来是瞎眼的,门徒问他:“是谁犯了罪,是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稣回答:“也不是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显出神的作为来。趁着白日,我们必须做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做工了。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耶稣说了这话,就吐唾沫在地上,用唾沫和泥抹在瞎子的眼睛上,对他说:“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他去一洗,回头就看见了。但这个神迹却令开眼的瞎子陷入了众人的盘问,人们质疑耶稣的身份。所以,瞎子看见了世界,反而被逐,耶稣收留了他。耶稣说,“我为审判到这世上来,叫不能看见的可以看见,能看见的反瞎了眼。”
我想这是《世上的光》潜在的意义。
小说非常短,只写了两个场景。“我”和汤姆在酒吧,酒保很势利,非要先付钱才给酒,就连免费招待的下酒菜也不愿“免费”提供给他们,对点“黑麦酒”的客人却很热情。汤姆生气地表示,酒保提供的免费猪腿是坏的,于是酒保将他们赶出了酒吧。第二个场景出现在车站,伐木工人们、印第安人们和妓女们在等火车,互相搭讪闲聊。先是有人取笑不愿被洗涤液伤害双手皮肤的“厨子”(他可能有点娘,也许是个gay),然后大个子妓女和金发妓女围绕着一个叫史蒂夫·凯切尔的知名拳击手争吵起来,这位英俊的名人死在父亲手里。她们为了怀念他争风吃醋,尽管她们可能只是假装认识他。
小说中歧视无处不在,从第一场景的贫富或者说差别对待,到车站工人们对同性恋的歧视、对妓女的歧视、对大个子女性的歧视。而且这种歧视是交叉叠加的,厨子咒骂妓女“一身肥肉”,妓女嘲笑男人们和厨子的冲突。妓女们互相抖搂出对方的疾病、恶癖与谎言。妓女們歧视她们心上人史蒂夫·凯切尔的拳台对手、美国第一个重量级黑人拳王杰克·约翰逊是“该死的黑狗”,尽管她们自己的金发也是染的。还有贯穿小说始终的几个无声的印第安人。甚至初次见面,白人工人就挑唆“我”去跟厨子撩骚,“他可喜欢呐!”可见我和汤姆也身处弱势,不经意地就再次坠入毫无来由的敌意与暴力中。
一切都是不明确的,小说所提供的稀少线索不指向小说人物的身世、冲突的来由,不指向“罪恶”的发源。我们读者和两个年轻人一起,被莫名其妙抛至一个冷峻的、错综的环境中。小说中的两个场景无异于金钱与性的拳台,小说结尾汤姆回答厨子的那句话“反正跟你走的不是一条道”,可能是出于性向,也可能是出于耶稣与法利赛人的鸿沟。耶稣对法利赛人说:“你们若瞎了眼,就没有罪了;但如今你们说‘我们能看见,所以你们的罪还在。”
我们随着主人公的眼睛看见了什么?又没看见什么?如果读来什么也没有“看见”,是否意味着暴力已经常态到无可辨识,如果读来觉得“我们能看见”,是否罪愆已经难以逃避?这是海明威的狡黠。
我以为小说中写得最好的,是金发妓女和爱丽丝描述史蒂夫·凯切尔的桥段,近乎《甜蜜蜜》中黎小军的姑妈Rosie终生怀念年轻时候偶遇的电影明星William。她说William带她去半岛酒店吃饭,她还藏起了杯碟,把自己和William的合照贴在墙上,跟黎小军说这是你姑父,你跟他有点像的……观众明知有很多虚构的情分,却不忍心拆穿、责怪她。观众心疼她的渴求,和对爱的信任。
《世上的光》里,金发妓女说:“史蒂夫·凯切尔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美男子。我从没见过像史蒂夫·凯切尔这么干净、这么纯洁、这么漂亮的男人。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他行动像老虎,真是空前未有的大好人,花钱最豪爽……他是我唯一的心上人……我不愿害他的前程。我不愿拖他后腿。他要的不是老婆。唉,我的上帝呀,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呐!”
汤姆听罢简直像黎小军一样信以为真,说,“我在拳赛电影中看到过他。”带着一点点崇敬,更重要的是他已听信。
金发妓女又添油加醋:“天底下哪个做丈夫的都抵不上他。我们当着上帝的面结了婚,我顿时就成了他的人啦,往后一辈子都是他的了,我整个儿都是他的。我不在乎我的身子。人家可以糟蹋我的身子。可我的灵魂是史蒂夫·凯切尔的。”
直到爱丽丝忍不住戳穿了她的谎言,“你闭着眼睛说瞎话,你这辈子根本没跟史蒂夫·凯切尔睡过,你自己有数。”爱丽丝甚至接过了她的谎言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认识史蒂夫·凯切尔。他对我说:‘你真是可爱的小宝贝,爱丽丝。这就是他亲口说的。”并且她的戏做得更真,她是哭着看着“我”和汤姆说的。要不是后来汤姆将“我”拉走,“我”险些也中了她的圈套。所以她们就连那种满脸动人的渴求、对爱的向往也都是装的。为什么会这样?
在《世上的光》中,海明威展现了他高超的省略叙事技巧,也抛弃了在有限的篇幅内呈现具体因果联系的沉闷笔法,这一贯都为人称道。但更令人称奇的是海明威化典的能力。
我们要怎么去经典文本或民间故事中找到自己创作故事的依凭,或推翻从前的故事?这种训练手法是常见的,鲁迅的《故事新编》就是一例。化典的好处是,经典的意义永远在那里,它是经过时间沉淀后的普遍共识。读者会调度自己对于原来文本的认识,理解新的小说。也可以被新作者游说,对旧信念提出质疑。
如“世上的光”取自《约翰福音》,这个短语出现不止一次,小说特意注明不是“人在白日走路,就不致跌倒,因为看见这世上的光”;不是“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而是“我为审判到这世上来,叫不能看见的可以看见,能看见的反瞎了眼”。他抛出了残酷的发问,“世上到底有没有光?”并且没有给出任何神迹来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