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草间弥生:艺术的生意
2018-11-26张星云
张星云
调查
草间弥生基金会告诉我,从今年春开始,他们不断收到中国艺术领域从业者和艺术爱好者发来的邮件,说在中国好几处展览中见到了草间弥生的赝品。随后基金会派专人对这些展览进行调查。
调查与巡展几乎是同时进行的。这个名叫“草间弥生×村上隆藏品双联展”的全国巡回展览之前已经在深圳、青岛、武汉、天津展出过,9月又在上海LuOne凯德晶萃广场举办,新商场开业的当天,展览开幕。
这两位都可谓商业衍生价值极高的日本明星艺术家。被称为“波点女王”的草间弥生,上世纪50年代到纽约开始艺术创作,是与安迪·沃霍尔齐名的前卫艺术家,1993年通过威尼斯双年展确立了在国际艺术界的地位,她的黄色南瓜、圆形波点和镜子都成了广为人知的视觉符号。90年代后她开始与时装设计界合作,艺术衍生品在世界范围内热卖。而作为超扁平运动的创始人,村上隆的作品则结合了日本当代流行的卡通艺术与传统日本浮世绘风格,他是头一个将日本御宅文化推至艺术层面的人。路易威登、三宅一生等品牌都曾多次与他合作,他的作品《727》以1亿多日元高价卖出,让他成为作品拍卖价格最高的日本当代艺术家。
草间弥生作品《点的痴迷──白日》
如今还能找到对那个“双联展”的媒体报道。展览被媒体称为“历次藏品双联展中展出作品最多的一次”。除了在商场中庭摆放了6幅草间弥生的版画和27幅村上隆的版画,还有三间临时搭建的装置空间,一间里满是草间弥生经典的“波点”图式,另一间是个白色房间,观众们可以在里面贴彩色波点贴纸,与展品互动。展览票价几十元,在大麦网和永乐票务网站上都有售,但如果现场观众关注了商场的微信公众号,就能获赠一张门票。
根据当时观众的回忆,这座新开业的商场每层都有草间弥生的波点元素装饰,电梯两侧则贴满了村上隆风格的太阳花。而开幕当天观众还可以排队领取展览推出的草间弥生和村上隆联名帆布袋,限量1000份,有的观众为了得到它,排了一上午队。
草间弥生的代理律师小野寺良文就是基金会的专派调查人员之一,他去了上海的展览现场。“专业人士看一眼,就知道是粗制滥造的赝品。”小野寺良文接受日本媒体采访时表示,他在现场递送了警告书,叫停了展览。
草间弥生基金会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经调查他们发现,至少2018年9月以后在上海和长沙举办的展览展出的草间弥生作品皆为赝品。此外9月之前在深圳、广州、武汉、苏州、天津、青岛、淄博、重庆和新疆等地区,也有未经草间弥生及基金会许可的展览出现,目前基金会仍在调查取证。草间弥生本人也通过基金会发表声明称:“当我听说模仿我作品的赝品在中国各地展出,而很多人相信那是我的作品并去看展时非常震惊。我将自己的人生奉献给艺术创造,我的作品却被人掠夺并以错误的方式展示给大家,这是极其令人失望的事情。”
就在草间弥生和村上隆两位艺术家表示准备诉诸法律几天后,涉事展览的两家主办方——青岛响当当贸易有限公司和广州微充氧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均发表声明表示他们展出的画作为草间弥生签名的原作版画,是个人合法收藏。对此草间弥生基金会给我的回答是:“一位藏家当然有权展出他或她的藏品,但在未经艺术家授权的情况下使用艺术家的图片和肖像照片,则侵害艺术家的版权,此外这也可被视为非公平竞争的行为。”
正版展览
村上隆在中国的代理画廊贝浩登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村上隆此前从没有在中国办过个人展览。而草间弥生基金会则称,草间弥生在中国大陆唯一的个展便是2013年底在上海当代艺术馆举办的《草间弥生——我的一个梦》。
上海当代艺术馆馆长孙文倩向我回忆说,那次展览用了3年时间筹备。当时韩国大邱美术馆馆长金善姬牵头,准备做一个草间弥生的亚洲巡展,为了分摊高昂的作品运费和保险费成本,几家美术馆一起合作去与草间弥生谈计划。后来草间弥生工作室的人来来回回去了好几次上海当代艺术馆,考察后才确定了展览。孙文倩还记得草间弥生本人对展览的细节抠得非常细,为了给亚洲巡展的每个美术馆专门设计展览空间,还请建筑师做了各美术馆模型。最终上海当代艺术馆确定展出96件作品,其中95%来自草间弥生工作室。
“2013年是中日關系最冷的时候,那段时间有人上街砸日本车,所以当我们决定做草间弥生个展的时候,心里还是很忐忑的。”孙文倩说,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3个月的展期里,展览共吸引了33万人次观众。“展览是在冬天,雨水又多,但从开幕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排队,观众们从艺术馆门口一直排到南京西路。”
孙文倩说是草间弥生作品中一直以来倡导的爱与和平打动了她。但观众们被打动的原因也许并非如此,据当时艺术馆的工作人员回忆,展览期间时常会在展厅里听到一些已经买票进场的观众在讨论“草间弥生是谁?”“应该是日本人。”
实际上草间弥生2013年在艺术圈之外的中国公众中的影响力还不高,甚至对于艺术行业从业者来说,那时草间弥生在中国的知名度甚至不及村上隆。而草间弥生能在中国火了,首先因为这位艺术家本身有故事,其次是她展览中作品的互动性。上海当代艺术馆展出的装置空间《洁净之屋》可以让观众自由贴彩色波点纸,引发了现场的自拍热情,进而在社交网络上传播,扩大了影响,自此“波点”这个概念以及草间弥生的影响力在中国传播开来。
互动式装置艺术《消失的房间》是草间弥生的经典作品
艺术的生意
从上海当代艺术馆的草间弥生个展,到如今涉事的草间弥生藏品联展,5年时间里,展览行业在中国发生了很大变化。随着各大城市的商业综合体急剧扩张,仅上海现在就有230多家购物中心,如此高密度,餐饮和商铺又连锁店化的情况下,随之而来的是激烈的同质化竞争,当代艺术展览成了这些商场争取人流的主要手段。
从草间弥生基金会公布的一份涉嫌“假展”的名单上也能看到,举办地从深圳宝能All City购物中心、青島海信广场、武汉东原·乐见城、天津银河广场,到上海LuOne凯德晶萃广场,均为商业中心。在上海的展览开幕当天,地产公司的管理人员还曾向媒体提到相关愿景,商场“契合黄浦区商圈发展要求”,“将结合更多人文艺术、美学感官和智能科技的呈现,给人们一个精品生活的美学方式”。
“尤其2014年上海K11商业中心举办‘印象派大师·莫奈特展之后,人们突然意识到,可以将如此著名的作品带到商场展出,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策展人贾布告诉我,K11当年的那场展览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她就是在那以后写了一本书名叫《特展时代2.0》,专门研究近几年在中国由民营资本介入而出现的特展现状,这类“特展”有特定的主题,以门票、衍生品和赞助为主要运营模式。
如今特展现象在中国进一步发展。“商场+艺术”的展览模式成为许多新建城市综合体的标配,尽管门票盈利空间并不大。策展公司提供展览版权和内容,商业综合体提供场地,如此交换免去了商业展览中最重要的两部分开销,也让这类展览的数量急剧增加。比如这方面发展成熟的上海大悦城,现在商业展览档期已经排到了一两年后。
但想要拿到知名艺术家的展览授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迫不得已”之下,一些策展方就打起了策划“山寨”展览的主意。如果说艺术家的绘画作品还比较容易辨别真伪的话,装置艺术则成为这类擦边球的主要落点。在此次草间弥生“假展”之前,类似的案例已经有了很多。2016年,由英国艺术团体兰登国际创作的装置艺术作品《雨屋》在成都展出,然而就在该展开幕的前一天,获得作品中国版权的余德耀美术馆发出声明,称该展览并未得到授权,属于抄袭。去年年底在上海,人们可以同时看到两个蜷川石花展览的预告广告,最终其中一个展览默默消失了,显然一个获得了授权而另一个没有。而放眼全国,抄袭日本新媒体艺术团体TeamLab光影装置作品的展览更是无数。
模糊的边界
2016年底,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基弗在中国”展览,尽管展览作品均来自德国MAP收藏和路德维希科布伦茨博物馆的藏品,却引起了艺术家安塞尔姆·基弗本人的反对,称这是“违背艺术家意愿”的个人回顾展,就此艺术家的“个人展”与藏家提供的“藏品展”之间的矛盾成为讨论的话题,未有定论。
此外也有主办方通过宣传让人产生的联想,与实际展览品质之间存在巨大落差。2016年在北京山水美术馆举办的“毕加索·走进中国”展,当时媒体将其称为“京城最大规模的毕加索真迹艺术展”“价值10亿欧元真迹亮相”“总共83幅毕加索原作来自5个国家的8位著名收藏家,覆盖其早、中、晚全部创作周期”,普通票卖到120元,VIP票高达2000元。后来北京的一位策展人梁克刚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披露这个展览,其中5件是明显未完成的油画习作,36件署名或未署名的版画,以及35件陶器。“你不能说它们是赝品,但它们的价值肯定不值10亿欧元,被主办方夸张了100倍都不止,观众去看展一定会觉得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大家都知道相比于绘画,即便有编号和签名,很多艺术家的版画作品因为印量大,收藏价值依然低很多,因此主办方只会讲毕加索作品,不会说版画,这就涉嫌虚假宣传。”贾布说道。
而商业展览还有更模糊的边界。2014年在上海月星环球港举办了一个“失恋展”,大量使用了帕慕克纯真博物馆和克罗地亚失恋博物馆的策展思路,111件展品,大到婚纱,小到药丸、雨伞,这些日常生活物品被声称是分别代表一段恋情的纪念物。这类展览被贾布归为“无中生有”的展览:“它没有任何能够称为藏品的东西,而是用一个概念,罗织了一堆物品,当年我看这类展览还觉得是一种新的可能性,而如今你会看到,市场上有大把无中生有的展览”。前一阵上海的“棉花糖与白日梦”和“鸡蛋屋”展览也被她归为此类。“这不是贬义,我非常认可它作为市场形态的存在。但是它不强调教育,不强调艺术,更强调的是场景进入,它其实更像是艺术化的商场美陈,而这也成了现在商业展览一个明显的趋势。”
尽管近年边界模糊的展览不少,但草间弥生是第一位提出要在中国诉诸法律的艺术家。她和村上隆在中国的代理画廊即将在11月分别举办艺术家个展,准备起诉的声明除了能让相关从业者乃至观众思考商业展览的边界外,也会帮助艺术家的正版展览获得更多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