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华侨幼儿园创办人之一叶秀治
2018-11-25杜鹭莺
杜鹭莺
2015年是外婆(1911~1980)离开我们的第三十五个年头。巧的是,外婆生前与她的好朋友李流芳女士共同创办的厦门华侨幼儿园也正好迎来六十周年的庆典。
我和家人从来都不知道外婆是华幼的创办人,因为她生前几乎都不提自己的往事。我们是近些年从网上看到信息,并求证外婆友人才确信的。
我的外婆叶秀治,宣统三年出生在印尼常闹独立的亚齐省。年轻时由父母作主,嫁给了自家店中从中国福建乡下到南洋“讨生活”的勤快小伙计。婚后,外婆随夫婿自立门户,移居西加里曼丹首府坤甸。
外婆在南洋的蕉风椰影中一直过着无忧宽裕的“娘惹”生活──除了早年刻骨铭心的一段伤痛:外婆婚后曾生育过一个儿子,但这孩子却因故早逝而来不及长大……从此未再生育的外婆,却以一辈子的母爱和精力,倾注于抚养六个身世、境遇各不相同的孩子(包括我的母亲):从他们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从富庶安逸的南洋生活,到动荡艰辛的归国岁月。
外婆在1954年秋天,拖儿带女,随夫婿踏上归国之路。途中遇意外,痛失了丈夫。然而,在茫然跌宕的人生路上,外婆仍谨守着这个由大爱筑起的家。当时一起归国的众子女中,最小的阿姨才八岁,最大的,是我十八岁的母亲。
我的父母在当时侨联安顿归侨的暂住所,位于大同路边上的“民主大厦”相遇、相知,并结为夫妇。大我一岁的哥哥是在归国两年后才出生的。
从小,我和哥哥似乎与其他家孩子有点不同:我们跟外婆一起,住在一栋有前后花园的英式洋楼。家中有褓母、洗衣阿婶和炊事阿婆;有私人裁缝和每天准时来家接我们兄妹的一辆脚踏“专车”。
三轮车每天接送我们,往返于溪岸路的“华侨幼儿园”。踏车的师父叫“蕃薯”。
“蕃薯”总会在一大早就来接我们兄妹,然后再到几条街外的“古城东路”去接第一医院外科主任黄医生的儿子和附近一位刚随父母从印尼回国的小侨生(后来我们居然还成了中、小学同学)接完几个小毛头,三轮车没往学校,而是朝着某市场边上的“蕃薯”家挺进。
在车上等“蕃薯”吃早餐的时光是快乐有趣的:我们常会因一大团眼看就要从晃动的掌中跌下,却又变戏法般往烤热的圆煎盘上一抹、一揭,成就一张张薄如纸的薄饼皮而目瞪口呆;看一小把生米被放进葫芦型的手摇生铁容器中,在大火中不停旋转烘烤……然后,突然“嘭!”地一声巨响,泄出一堆白花花、几个口袋都装不下的“爆米花”……
后来这事不知如何让外婆知道了(我哥当时甚至怀疑是我告密),现在谜底终于揭晓:原来外婆和华幼有着那么深层的关联。
不过,我也有过让外婆“露脸”的时候。
那时在中山路的“至高点”——工人文化宫,每年市教育局总会举办一次“鹭岛之春”(名称不知对否,有点印象模糊)的少儿文艺汇演。当时小小的我,被幼儿园班主任阿姨哄着,胆粗粗地独自一人抱着洋娃娃,站上台自演自唱:“摇呀摇,摇到外婆桥……摇呀摇,快睡觉呀小宝宝……”。当时正在集美侨校读书的小阿姨大为“倾倒”,于是周末总要带着我到学校“献宝”,让我给宿舍的同学表演。
其实,真正有“艺术”天份的是我的母亲。
母亲不仅歌声美妙,更拉得一手好风琴。归国时,外婆将南洋的所有家当都尽数带回。其中也包括了外公的许多藏书和我母亲的一台红色键盘手风琴。
1958年,在侨联主席亦是外婆好友颜西岳先生的倡导下,侨友们合力创办了“华侨中学”。于是除了“华侨托儿所”“华侨幼儿园”,厦门又多了一所侨资兴办的中学。当时正与侨联代表前往北京参观、开代表会的外婆,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珠宝首饰和家中所有的藏书连同我母亲的宝贝手风琴,一并捐献给了创办侨中的筹委会。
此事让我母亲几乎欷歔了一辈子。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当时的年代,拥有一件乐器,并因此可能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是多么的重要。
或许冥冥中注定,早年因华侨中学而“痛失”俱备琴艺长才可能性的我,20世纪70年代末却机缘巧合,进了华侨中学(那时叫三中),成了厦门首批特级教师黄金根老师指导的英语代课教师。我的英语启蒙家教也是外婆为我找的一位新加坡归国侨友。
开心,或许夹杂着一点内疚,外婆在我去华侨中学执教的那天,送了我一块当时十分珍贵的“海鸥”牌手表,尽管早年华侨投资银行冻结侨资,我们一大家子的生活到那时已很拮据。外婆其实一直都希望我能成为教师。
如今,我与一起在外婆家长大的表弟妹们大多都移居海外,当初嫁接到外婆这棵主树干的嫩枝也都牢牢地融入了母体,并都已枝繁叶茂……他们中有医生、护士长、工程师、会计师、传媒编辑、警官……我的女儿也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毕业,成为纽约的一名学前教育准导师。按大姨的话说,我的女儿是承袭了外太婆的爱心。血缘的基因遗传了人们体能上的生理特征和优势,然而,非物质文明的大爱和文化价值却也能像DNA那样在没有血缘关联的家人中代代相传。外婆天上有知,定也会为自己一生不求回报的付出,“繁衍”了这样一脉优秀的子孙后代而感到骄傲。
那天不知哪位同学将一张五十年前泛黄的华幼毕业照传到网上,引起朋友圈热烈围观。更意想不到的是,竟有七、八个年过半百的中学同学一眼就从照片上认出了半个世纪前自己“萌萌哒”的样子。
就因为当年有许多像外婆和李流芳女士这样热心的归侨和眷属,怀着对下一代的慈爱和对少儿教育的实践,才有今天仍然活跃的源自早年侨资创办的学校。即将走过六十载的华侨幼儿园,不也像是外婆一生“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一朴素情怀的扩大和延伸?
每当我回到家乡,每当经过离住处不远的华幼,我总会忆起外婆以及那辆颠摇摇的三轮车……两层高的红砖校舍、当年与外婆年纪相仿,体型壮硕却总是面带笑容的王园长和带我上台表演的蔡老师……华侨幼儿园一直是我心中那座最温暖的“外婆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