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与死亡解读《秀拉》对《达洛维夫人》的文本喻指
2018-11-24刘雨薇
刘雨薇
摘要:本文从盖茨的喻指理论中的文本喻指入手,对莫里森《秀拉》和伍尔夫《达洛维夫人》进行互文性文本分析,旨在探讨莫里森在男性角色的創设上对伍尔夫《达洛维夫人》的重复与改写,通过解读前者对后者的继承性喻指和改写性喻指,从而更深层次地探索莫里森笔下的黑人民族对待死亡的态度及其生存的智慧。
关键字:《秀拉》;《达洛维夫人》;文本喻指
生存与死亡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而莫里森在表现这一主题上显示出了她非凡的才能。在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秀拉》中,她刻画了各种生存,有苟延残喘的活着,有麻木不仁的活着,有身残志坚顽强不屈的活着,有无视一切肆意妄为的活着;她也描述了各种死亡,有不幸溺水而亡的,有烈火焚身而亡的,有病痛缠身而亡的,有隧道崩塌大规模集体死亡的。莫里森对生存与死亡这一主题的兴趣可以追溯到1955年,那时她正在康奈尔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其硕士论文便是研究福克纳和伍尔夫作品中的生存和死亡表现。尽管她认同福克纳作品中体现的群体联系,但伍尔夫《达洛维夫人》对她的影响在《秀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细读两部作品便会发现,二者在对女主人公的女性主体意识探索中都设置了一个男性角色,且秀拉与同为一战退役老兵夏德拉克之间的启示性联系也同克拉丽莎与赛普蒂默斯的关系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非裔美国评论家小亨利·路易·盖茨在《意指的猴子》一书中所言:“黑人作家,一如黑人文学批评家,通过阅读文学,特别是西方文学中已进入经典的文学,学会了写作……结果,黑人的文本与西方文本相像。但是,黑人文学对西方文学形式上的重复总是带着黑人特点。”盖茨的文本喻指是通过作家间相互改写文本来进行的:“作家通过定义文本与传统的关系改变了读者阅读传统的方式,而喻指创造了为改写文本而设的空间。”盖茨的喻指理论分为两大部分:语言和意象的喻指、文本的喻指。在这里前者是指运用特定的语言方式和形象表达“言此意彼”的喻指手段;后者是指非裔美国作家作品以不同的语篇方式对同一文学主题的深化和发展。文本的喻指,盖茨认为这是非裔美国文学中“互文性的修订”,以委婉含蓄的方式反映、或者呼应、或者对照、重申、改写或回应原作者所描绘的文本世界。文本的喻指分为继承性的和改写性的文本喻指两种类型。继承性的文本喻指是对某一主题的深化和发展,改写性的文本喻指是对某一主题进行调整。因此本文运用盖茨的文本喻指理论,分析《秀拉》在男性角色的设置上对《达洛维夫人》的继承性喻指和改写性喻指,旨在探索黑人女性作家对待西方经典关于生存与死亡的态度和思考。
一、继承性喻指
伍尔夫在《达洛维夫人》中叙述女主人公从清晨准备晚宴到晚宴结束不到十二小时的同时,也进行着对一战退役士兵赛普蒂默斯故事的讲述。两人素未谋面,作者通过两条平行线索,最终在晚宴上借威廉爵士之口陈述了赛普蒂默斯的死讯,由此引起了克拉丽莎对其死亡的感悟和共鸣。细读《秀拉》这部小说,不难发现莫里森在人物设置和情节的发展方面继承了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秀拉特立独行,藐视一切传统陈规,过着试验式的生活,与此同时进行的另一条线索讲述的是饱受一战之苦的退役士兵夏德拉克在回到“底部”黑人社区后发生的故事。秀拉因一次意外事故造访过夏德拉克而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通过对两部作品的互文性研究,可知《秀拉》在男性精神知己的人物设置上继承性喻指了《达洛维夫人》,两部作品中的男主人公都是经历过一战残酷血腥的退役军人,并饱受战后的精神创伤,他们都在女主人公的自我寻找道路上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战争前,两人都是个精神饱满、无忧无虑的年轻小伙。赛普蒂默斯是首批自愿应招入伍的年轻人之一,夏德拉克未上前线时,还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脑袋里什么都不想。一战后,赛普蒂默斯活了下来,得到了晋升,以为一切都很顺利,却在一天晚上发现自己失去了感觉的能力,战争中牺牲了的好友埃文思的身影却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身边,战场上血腥场面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出于恐惧,他便娶了一位意大利女孩雷齐娅。女孩离开意大利,只身陪伴他来到英国,但他却不爱她,还经常尖声嚷叫着要杀死自己。霍姆斯大夫给他看病却说:“只不过是神经性的症状。”直到威廉爵士断定他是个彻底崩溃的病人,他的情况才引起人们注意。他能思考,能阅读,喜爱莎士比亚的作品,为其文字所着迷,发掘了隐藏在优美文字下的启示。他试图写下来,告知他人,可是读者只有他的妻子。雷齐娅只能感受到这其中的美,却无法真正理解。不同于赛普蒂默斯,夏德拉克战后便回到了黑人社区“底部”,饱经战争给他身心带来的创伤,他意识到了内心的恐惧,认为必须创立国家自杀日。“让他恐惧的并不是死亡或垂死本身,而是二者的不期而至。想通这一切以后,他忽然灵机一动,设想如果一年中只把一天投入对死亡的恐惧,大家就能摆脱它,在剩下的时间里就会感到安全自由。”于是每年的1月3日,他便沿着木匠路走过“底部”,手里拿着一只牛铃和一根上吊用的绳索,号召人们,称这是他们自杀或杀死其他人的唯一机会。虽然人们对他的这种行为并不在意,但这一节日却深深扎进他们思想中,“融进了他们的语言,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在《达洛维夫人》这部小说中,克拉丽莎和赛普蒂默斯素未谋面,有的唯一一点联系仅仅是因为威廉爵士在克拉丽莎的聚会上提到了他的一个病人自杀的事情。克拉丽莎听闻这一死讯,十分震惊,她回到房间,一直思索这个自杀了的年轻人。想到他因为找了威廉爵士这样给人灵魂施加压力的人,她感到痛苦恐惧。“她不知怎地感到非常像他——那个自杀的年轻人。她很高兴他这样做了;抛弃了一切……他使她感到了美;使她感到了乐趣。”因为赛普蒂默斯保持了生命的意义,而在她的生活中这一样重要的东西“被闲谈包围,被毁损,黯然失色;每天在腐败、谎言、闲扯中逐渐失去它。”“死亡是种传递思想的努力;人们感到无法达到那神秘捉摸不到的中心;亲近的变得疏远;狂喜消失,只有自己形影相吊。死亡中有着拥抱。”克拉丽莎从赛普蒂默斯的死亡中得到了生命的启示,理解他忍受不了灵魂被他人强占的痛苦。有学者研究称俩人在许多方面有相似之处,例如他们的相貌因鼻子较大而更显特别,他们都有同性恋倾向,灵魂都受人压迫。在《秀拉》这部小说中,莫里森设置了一个情景安排秀拉与夏德拉克相见。当秀拉失手把小鸡甩人远处的水面时,她和奈尔都惊呆了,奈尔告诉她对岸闪过一个人影。而对岸唯一的房子就是夏德拉克的住处。秀拉惊慌失措,便往夏德拉克的房子飞奔,确认他是否目睹之前的场景。她走进房间时,屋里的那种宁静和整洁让她大吃一惊,她不敢相信这是那个疯癫邋遢的夏德拉克的房子。在她惊叹之时,夏德拉克悄然而至。秀拉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正要问他,夏德拉克却微笑着点点头,回答说:“永远。”“他回答了一个她并没有问的问题,而其中的允诺始终舔舐着她的脚。”秀拉理解的回答是他会一直遵守不把此事说出去的诺言,而这句“一直”却有着另一种意义。夏德拉克当时感觉到了这个惊慌失措的女孩想从他这要些什么,某些只有他才能提供的东西。他感觉到了她眼神流露出的恐惧,“这样,她就不必再害怕这种变化——皮肤脱落,鲜血滴尽、流失,以及皮下骨骼见于天日。他说了‘永远,用来说服她,向她保证不朽的存在。”夏德拉克的回答让秀拉不再害怕意外的死亡,因为死亡永远都是不期而至,让人束手无策,而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才能无惧这种永远的变化。秀拉落在夏德拉克家中的那条紫白相间的腰带成了证明有人曾拜访过他的证据,他一直保存着,让他在孤独之时还能感受到有旁人存在的感觉。
二、改写性喻指
尽管二人有着相同的战争经历也受到过战争带来的永久性创伤,生存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易的,然而面对同样的生存之痛,他们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莫里森对伍尔夫笔下的自杀进行了改写,创设了“国家自杀日”,反映了黑人民族对待生存和死亡的态度。伍尔夫通过间接方式让克拉丽莎从赛普蒂默斯的死亡中得到启示,却从未安排二者的相遇。而莫里森改写了男女主人公的联系,体现了更多对群体联系的关注。
战争不仅摧毁了赛普蒂默斯的肉体,也摧毁了他的精神意志和信仰。然而回到现实生活中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战争给他带来的创伤,还有以威廉爵士为主要代表的主流社会体制。他崇尚两位女神,一位是均衡,神圣的均衡,要求四平八稳,循规蹈矩,切勿异想天开。他要求男人接受他的观点,女人则遵照他夫人的模式去生活。另一位女神是皈依,她粗暴地打击排除持异议者或不满分子。总之威廉爵士所信奉的就是劝人顺从,维护权威,镇压反对力量,吞噬人性,消磨人的意志,最后使众人都变成毫无灵性的傀儡。目睹了残暴的战争后,回到自己国家的赛普蒂默斯看到的却是比战争还残酷无情的磨灭人性的社会体制,霍姆斯医生和威廉爵士对于他而言代表着某种可怕的因素,让他无处可逃。无法承受他们强加给他的意志,虽然在他自杀前,他不想死,但是他的生活却被这些人控制,他们强迫他要把他送去疗养院治疗,这是他无法忍受的。当活着却由他人摆布自己的生活,那么死是唯一自己能选择的出路。
同样饱受战争之苦的夏德拉克并没有选择死亡。年轻时的他和其他黑人一样被派往欧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战争的荒诞中,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连队是在冲锋还是逃跑,在尘土飞扬,烟雾灰暗的爆炸中,他看到的是近旁一个士兵的脸被炸飞,而自己也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醒来却躺在了医院病床上。作为前线士兵,他并没有得到医院的优待,反而被医院以狂躁症为由让他提前出院。22岁的他,“浑身无力,燥热不堪,心惊胆战,不敢承认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他没有过去,没有语言,没有部族,没有来历……”甚至被警察误以为酗酒流浪而关进了牢房。直到他在牢房马桶里的水中照出他的倒影,一张严峻的黑人面孔时,他才对自己的存在有了认识。相比塞普蒂默斯战后的处境,夏德拉克的生活似乎更加无助和荒谬。作为在战争中受伤了的士兵,他受到的不仅仅是来自主流白人社会的排斥,还有来自本族人民的恶意,他们都认为他疯疯癫癫,不曾与他来往。孑然一身的夏德拉克似乎在战后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混沌的生活一度让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痛苦总是让他无处可逃,但他并未选择屈服于苦难,也没有选择屈服于死亡,在他嗅到过死亡气味之后思考的却是如何让其他人不再畏惧死亡。他创立的国家自杀日,希望人们一年中把一天投入对死亡的恐惧,从而在剩下的时间能够彻底自由。他把自己遭受过的一切伤痛转化成了一种体验生命,反抗荒诞生活的仪式,从而以这种方式驱逐死亡的阴影,给人们以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相比塞普蒂默斯不忍被谎言腐败消磨生命,被主流体制吞噬人性,而最终以坠楼的方式结束生命,夏德拉克选择的活下去实则面对的是更多的苦难,这些苦难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既然无法逃离,那就只能接受。对苦难的容忍和听之任之的态度反映的却是黑人种族对待生命的态度和他们的生存智慧。
秀拉去世后,夏德拉克对他说的“永远”开始产生了怀疑,怀疑他年复一年纪念自杀节的意义。然而来年的1月3日,他又像过去那样拽着绳子摇着铃铛走向街头,却没想到竟有一群人加入了他的队伍。狂热的人们游行来到隧道挖掘工程的人口,想到白人一再开出空头支票,承诺让黑人加入此工程,他们愤怒不已,大多数人纷纷走进隧道,想要摧毁一切。“老老少少,女人孩子,跛脚的和强壮的,所有人尽其所能,让他们不被允许修建的隧道灰飞烟灭”。在一场集体狂欢过后爆发的却是一次集体死亡事件。在这场集体死亡事件中,他就是一个看客,看着追随他庆祝自杀节的黑人们在这一天消亡殆尽。
伍尔夫为克拉丽莎安排的男性精神知己赛普蒂默斯从未与她谋面,却因死亡触到了她的灵魂深处,和她产生了共鸣。虽然妻子日夜陪伴在侧,但他仍然孤独,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直到他无法容忍灵魂被压制自杀而亡时,他对生命意义的维护才触动了克拉丽莎。从这个角度来说,伍尔夫让赛普蒂默斯一直处于孤独的状态,他对生命的感悟仅仅只触及了一人,点亮了她对自我的认识。莫里森则不同,她笔下的夏德拉克退役后虽饱受创伤,但却更深刻地感悟到了死亡的恐惧,于是便发明了全国自杀节,想要让“底部”黑人真正摆脱死亡的恐惧。他与主人公秀拉的联系也是互利的,他让秀拉消除对不期而至的死亡的恐惧,而秀拉的拜访让他终日独处的日子里有了一丝安慰。在夏德拉克自杀节那日发生的集体式自杀最终让这个节日的意义得以传播得更广,真正深入到人们思想中去。由此可见,秀拉因他的一句“永远”更坦然面对意外的变故,“底部”的黑人也因他创立的节日改变了对死亡的看法。所以说,夏德拉克的努力影响了一整个社区。
在对待死亡这一问题上,赛普蒂默斯表现出的是对罪恶的不满愤怒与不屈,他无法容忍主流社会的压制和虚伪,最终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而莫里森笔下的黑人很少有采取自杀的方式,生活之于他们无异于地狱,物质的缺乏和精神的苦痛压得他们无处藏身,但他们采取的态度是与之共存,自杀似乎是太遥远的字眼。莫里森让夏德拉克以先知的姿态创立了举世无双的国家自杀日,传播黑人民族的生存智慧,告诉人们如何适应这个充满恶意、歧视、压迫的世界。在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方面,《达洛维夫人》中克拉丽莎在孤独的阁楼里寻找到了自我,赛普蒂默斯则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真理启示。伍尔夫甚至没有让他们相遇,只是通过第三人之口无意中让克拉丽莎得知了赛普蒂默斯的死讯,并从中感受到了死亡的启示。然而莫里森笔下的夏德拉克在战争结束后就回到了“底部”黑人社区,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来驱散黑人群体对死亡的恐惧。小说最后黑人们在国家自杀日这天丧命于隧道表明他们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自杀日的存在。同时莫里森通过设置情节让秀拉和夏德拉克有过一面之缘,而这一面之缘抚慰了秀拉对生命无常的畏惧,也在之后几十年的日子里宽慰了夏德拉克独居的孤独。莫里森通过对死亡意象和群體联系的改写,融入了黑人的民族性特征,传达了黑人对死亡的态度,生存的智慧以及他们之间对群体联系相互扶持的重视。
莫里森《秀拉》对伍尔夫《达洛维夫人》的继承性喻指体现了西方经典女性文学对黑人女性作家的影响,同时二者在男性对于女性自我追寻的道路上发挥的作用都持肯定态度。而前者对后者的改写性喻指则表明黑人女性作家在写作时对待西方经典的态度,既不是全部照搬,也不是全盘否定,而是以一种批判的精神去继承和改写。西方人对于罪恶往往难以容忍,常采取极端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莫里森在这个方面融入了黑人性特征,以黑人的方式来面对罪恶和死亡,注重群体共同的力量,体现出了黑人身上的乐观向上的生存智慧。因此莫里森的目光不仅投射于非裔美国文学的范畴,她的思考同时反映了西方传统文化和美国文学的优秀传统的潜在影响,并且通过对其中特定文本的喻指阐发了对当代美国社会中存在的问题的思考,为美国文学增添了新的内容,体现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美国作家的人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