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 手
2018-11-24张寒寺
张寒寺
我回到诊室,看到他靠墙站着,大衣似乎不怎么合身,空荡荡的。
“你好,请坐。热的话可以把大衣脱了。”
听到这句话,他突然抬起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要是不热就算了。怎么称呼?”
“医生,我确实很热。”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衰弱,我再次与他对视,发现他的右眼没什么异常,左眼却布满血丝,这两只眼睛就像是分别属于两个人一样。
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脚在地板上烦躁地踩踏,他心中不安,又或者,是身体不受控制?“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脱。”
我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总算把他的大衣脱了下来,然后我才发现——他只有一只手,右肩以下的部分都没有。
“工伤,被机器绞的,厂里没赔钱。“左手也有问题?”“没问题。那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脱衣服?”
“因为左手不想,医生,”他舔了舔嘴唇,转头看着我,“左手不想脱衣服。”
我看得出来,这个人不像是来逗我玩的:“除了不想脱衣服,左手还有别的反常情况吗?”
他似乎不太情愿。“这只手,”他抬起左手,盯着它的眼神就像这只手不是他的一樣,“杀了人。”
“不是你想杀人?”
“我不想!”他的声音提高了不少,“医生,我真的不想,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我看佛经的,五戒十善我都能背,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十善是——”“好了好了,你告诉我,左手杀了谁?”
他垂着眼皮,看起来似乎颇为难过:“厂长,左手杀了厂长。他跟我说厂里有难处,还说这不算工伤。他说我再胡搅蛮缠他就要叫警察了,我就不想他打电话,把他手机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左手一把操起他桌上那个砚台,砸他脑袋上,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气儿了。”他一口气说完,虽然句句都有“我”字,听起来却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先去做个核磁,检查一下脑子,你叫什么名字?”
“胡勇。”
还真是个憨厚的名字。
一目十行地看完报告之后,我大概明白了面对的是什么状况,这样的病例极其罕见,对于普通人来说,根本不会相信我马上要说的。
“你的工伤比你以为的要严重。”我指着他的脑门,“这里面,还有一处伤。”
我从书架上拿过一本书,翻到一张脑图,“我先给你普及一下,大脑分为左脑和右脑,左脑控制身体的右侧,右脑控制身体的左侧。
“左脑和右脑会进行信息沟通,左脑负责指挥,右脑服从左脑的命令,进而统一成一个意识,以免我们的身体不协调,而负责沟通左右脑的这个部位叫做胼胝体。”我一边放慢语速,一边把这两个普通人可能都不认识的字写给他看。
“你大脑中的胼胝体出现了严重的断裂,也就是说,现在你的左脑和右脑之间已经无法沟通了。不巧的是,你只有一只左手,它只能收到来自右脑的命令,右脑要用左手去做什么,你的左脑根本不知道,也没法阻止。”
胡勇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眼看向我:“医生,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右脑干的,我却不知道?”
“我简单说吧,你的右脑指挥左手杀死厂长,等作为人体总指挥的左脑反应过来的时候,右脑已经得逞了。”
“可是,这不太对啊,医生。右脑杀了人,它可以直接跟你说,是它干的,我们也不用这么费事了,做核磁还要钱呢。”
我一笑,他果然还是喜欢用钱来衡量这些事情:“只有左脑有语言中枢,右脑没有,也就是说,右脑不会说话,它是个哑巴。”
“要是这样,要是这样……”胡勇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那算是我杀了人吗,医生,算吗?”
我往后靠回椅背上,细细打量他的每一寸面部表情,两边的肌肉现在很难配合了吧,“在长期的进化中,右脑被左脑控制,左脑才是那个‘我。可是现在,你的右脑可以做一切它想做的事,至少从医学上讲,它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意识。”
他的左手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他很紧张,也很害怕,我看得出来,我只是看不出来这种情绪到底是左脑的还是右脑的。“医生,我会死吗?”
“我可以到法庭上为你做精神鉴定,但判决结果我不乐观,不过,”我拿过纸笔,写上一行字,“我会提议一种处刑方式,你把左眼蒙上。”
他蒙住了左眼,然后我把写下的话给他看,他明白了,右脑则一无所知。
后来的故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我跟着这个奇怪的案子,跟了一年,直到它被宣判。结果仍然是有罪,死刑。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好在他们最终接受了我提议的处刑方式,也就是胡勇的左脑知道,而右脑不知道的方式。
——处死他的右脑。
手术很成功,胡勇右脑被完整摘除,作为偿还正义的代价。然后,胡勇被送到精神病院,他可能会在那里度过余生。
我去见了他一次,他的左侧身体完全瘫痪,面部也是,即便对我笑,也只是右脸在笑,左脸僵硬得像一块岩石。他跟我说了谢谢。我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实在承受不起这句谢谢。”
从精神病院出来,我感到非常压抑,我给妻子去了个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墨尔本。“真好啊,总是到处跑。回来的时候带点土特产什么的。”“你啊,就不知道跟我说点浪漫的话,土特产,土得要死。”
“我的右脑挺浪漫,但它不会说话,左脑能说话,它又比较务实,要怪就怪进化论吧。”“哼,我看左脑挺会说话的,油嘴滑舌。”她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
我却没有跟着笑,她的话将一个盲点暴露在我眼前。
我匆忙挂断,立即打给挂号处的护士,她还记得胡勇。我问她胡勇在找我之前有没有看过医生,尤其是脑科医生。她说看过的,他就是被别院的脑科医生介绍到我这来的。我要了那个医生的联系方式,打了过去,他记得胡勇。
“裂脑症嘛,我给他诊断了,他还不信,我就让他去找你啦,你在法庭上的表现很精彩啊。”
我陡然感觉自己落入了冰窟。他看过医生,他知道自己的大脑有问题,他知道左脑和右脑的分别,也知道为什么左手不听指挥,他甚至可能知道我帮他分析的每一个字。他为什么要装傻?
假如,他得知自己的左右脑分裂之后,想找一个医生为他提供精神鉴定。
或者,在右脑杀人之后,他的左脑想要保住肉身,经过缜密的分析,他要找一个脱罪的方法,精神疾病是最安全最稳妥的。
再或者,他的左右脑都产生了杀意,为了逃避死刑,他同意牺牲右脑,我的方案简直正合他心意。
这里面任何一种可能,都让他有理由在我面前装傻,并一步一步把我变成给他脱罪的帮凶,就为了保住一条命。
我们处死了一个有罪的人格,留下另一个更狡猾的逍遥法外。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看着一个一个在我眼前晃过的脑袋,意识到我忘记了一件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忘记了左脑不仅能说话,同时,它还能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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