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啸

于心亮

这个季节好极了。上周堂哥出生了，这周我又出生了。我爺爷高兴，就连陪伴他十二年的老黄牛死了，也没让他多伤心。只是每次在听完我和堂哥的哭声后走回自己的老屋时，习惯性站在空荡荡的牛棚前，爷爷才会怅然叹口气：唉——

爷爷的牛，听话，懂事儿，闲着就吃草、沉思、打瞌睡，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叹口气，仿佛有什么心事未了似的。爷爷把死去的牛埋在奶奶的坟旁，爷爷一边挖坑一边低声骂：“你可倒会享福，把眼一闭拉倒了，让我这个当公公的怎么办你说！”

每天早晨，爷爷都会先去看饿得哇哇哭的堂哥。一走进胡同，他就开始大声咳嗽、清嗓子，鞋底子擦得地面唰啦唰啦响，尤其是开街门，稀里哗啦恨不能推倒似的……此时我大妈抱着孩子正愁苦地站在院子里，看到爷爷进来，就说：“爹，你来啦？”

爷爷低头只看襁褓里的孩子，点着头说：“唔，唔。”

爷爷接过孩子扭头就走，快走出街门了，才说：“大儿媳妇，别犯愁。”

爷爷抱着堂哥来我家。此时的爷爷就用不着大声咳嗽清嗓子擦鞋底子了，堂哥哇哇的哭声高音喇叭似的老远就能听见，我妈赶紧迎出门。此时爷爷脸色就讪讪的，说：“二儿媳妇，又……又劳苦你了。”我妈总是笑：“爹啊，给我就中，忙你的去吧！”

爷爷赶紧走开。其实也走不远，在门外或是拿笤帚扫地，或是拿铁锨铲鸡屎，或是拿水筲去挑水。这时候，堂哥就窝在我妈怀里气鼓鼓地咂奶，像是怀着深仇大恨似的，我妈就忍不住笑：“幸亏我奶水还行，要不可让公公怎么办呢？”

我爷爷一直在想办法，比如炖老母鸡，比如熬鲫鱼汤，还觍着老脸四处打听催奶的偏方儿。爷爷去野外找人们说的偏方里的好东西。村前不远是海，村后不远是山，那些个东西说起来容易找，尤其是在这么好的季节里，单纯走走看看，心里就美得慌！

果然，那些个东西用不着爷爷费心去找，自个儿都跑出来。一群青蛙跳过来了，一群老鼠跑过来了，一群长虫游过来了，一群海鸟飞过来了……就连平日不多见的黄鼠狼也结伴成伙地跑过来了。爷爷开心极了，他觉得老天爷真是太眷顾自己了，真是太好了！

可爷爷开心了一会儿，就开心不起来了。他匆匆地跑回村，一边跑一边喊：“要来灾祸了，要来灾祸了，大伙赶紧逃命吧！”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大妈家，说：“大儿媳妇，要来灾祸了，快逃命吧！”他又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来：“二儿媳妇，要来灾祸了，赶紧逃命吧！”

我爷爷又跑回家，跑向他的牛棚，说：“老伙计，要来灾祸了，赶紧逃命吧！”

没人相信我爷爷的话，包括那些村里的人们，包括我大妈和我妈，还包括空荡荡的牛棚……大家看看晴朗朗的天，又瞅瞅白丝丝的云，说：“这么好的季节，有灾祸？”我爷爷嘴角挂着白沫说：“那些青蛙老鼠长虫海鸟黄鼠狼都跑了，我看到了，看到了！”

依旧没人相信我爷爷的话。我爷爷赌咒说：“我要是撒谎，就让我断子绝孙！”

我爷爷对我大妈和我妈说：“儿媳妇啊，你们也不相信我吗？看在两个吃奶的孩子的分上，能不能相信我一回？”我大妈和我妈就劝我爷爷，说：“爹啊，你看这么好的季节，这么好的日子，怎么会有灾祸呢？大伙儿都过得好好的，你就别乱嚷嚷了吧！”

的确是，这么好的季节，这么好的日子，怎么会有灾祸呢？爷爷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睛，看错了东西。爷爷想，要是有灾祸，上头早就该广播了，还用得着自己跟个傻子似的满村叫嚷让别人看笑话吗？天黑了，爷爷睡着了，窗外挂个大月亮，亮亮地照着。

到了下半夜，月亮跑进了爷爷的屋里。爷爷瞅见了，很奇怪地想：月亮不在外头待着，跑到屋子里做啥呢？爷爷一扭头，看到一只大螃蟹骑在他的枕头上！爷爷翻身下炕找鞋子，却扑通一脚踏进水里了。——“海啸了！”爷爷慌乱的叫喊一刹那就响彻了整个村子。

爷爷跑到我家，踢开门，一把把我抢过来，喊：“二儿媳妇，快逃命吧！”

爷爷又跑进我大妈屋里，踢开门把我堂哥抢在怀里，喊：“大儿媳妇，快逃命吧！”

满村的人都惊慌起来，你哭我喊，乱成一团。大家乱哄哄地跑向村后的山坡，夜里的海水长了腿，不声不响却阴险地追撵着人们。到了山坡上，人们停住脚，我爷爷把我和堂哥分别递给我妈和我大妈。我大妈却冷着脸闪到一旁去了，不搭理我爷爷。

我大妈生了怨气，因为危险时刻，我爷爷先去的我家。

两天后，在外出工的大伯和我爹赶回来了。

我爷爷攥着铁锨，愣是把两个儿子打得满街跑。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