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风的高贵在诗歌中流淌

叶延滨

以前读刘山的诗不多，这次集中读了这位诗人的作品，十分喜爱。整部诗集虽然并不整齐，囊括了作者从大学到现在十几年来各个阶段的诗，也不是一个主题下的刻意创作。但在刘山的这部诗稿中，读到相当多的上乘佳作，这些佳作，呈现出一种高贵优雅的诗歌品质，让我感受到久远而悠长的诗歌精神在诗人刘山的血脉中流淌。

诗歌精神的精髓是什么？我以为，是人类文明中那些高贵优秀品质在文字中的凝聚，诗人就是把人类高贵优雅的精神世代传承的那些人。当然，不是所有的诗人都称得上诗人，在诗坛上，与高贵优雅的诗歌精神相对立的，有奴颜吹捧权力与金钱的弄臣，也有媚俗粗鄙的市井墨客。眼下诗坛泛滥得好似成了气候的，恰是市井墨客的媚俗粗鄙之风。饶舌妇般的乏味口语，零碎切断的片斷叙事，展示暴力血腥的感官刺激，卖弄情色欲望的荷尔蒙诗句，都在诗坛以各种时髦包装招摇过市。粗俗、暴力、情色、琐碎如雾霾从某些走红诗人笔端弥漫诗坛，令人避之不及。恰是这种鄙俗之气，让我们感受到商品和金钱在一些浅薄的诗歌写作者心里搅动出来的浮躁不安，如沙尘呼啸，张扬而混浊！然而，好的诗歌在人心中依归美好而真诚，真正的诗歌不会如沙尘暴般张牙舞爪，而是春风拂面，是一种让人感到油然而生的“春风痒”！

想到这里，我就借读刘山的《春风痒》，再提诗歌精神。我曾说过，自古以来，好的诗歌都引人向上、向善、向美。换句话说，好的诗歌是那些传承着高贵优雅诗歌精神的作品。读刘山的诗稿，感受到他对中外诗歌大师作品有较深入的研习，同时也感受到他的才华与情怀，他的追求与抱负。因此，在刘山作品中，常常自然地呈现了一种高贵的气质，优雅的风范。我就个人的阅读感受，谈一谈刘山诗歌中，那些沁人心脾的诗歌精神和高贵优雅的诗歌品质——

高贵。我们常说，诗歌是高贵的，诗人是高贵的，这种高贵不是俗人所说的那种“高大上”，而是精神的高尚与品格的坚守：“我搭乘流水，盘点落花/与敌人握手，将伤口里的盐轻轻抹去/痛与不痛无关紧要/我用微笑抵挡死亡与衰老//没有一列火车驮来春天和鸟鸣/城门外贴满缉拿青春的告示/我在荒野四处寻找自己/万物陈旧，光线从地平线一点点暗淡下去//这么多年，我迷恋秋风和落日/常常在黑夜里对着星空思索/一些人注定就要离去/一些人被遗忘却又会想起/而我还像时间长河中的一粒石子/坚守在这里/一次次/磨去虚伪坚硬的棱角/一次次/被生活淹没在河底。”这首《快到中年》，读来有悲怆之气，苍凉之感。古人将这种情怀称之为“高古”，是重要的诗歌品格。细细品读，诗中还有一种挂在嘴角的自信：“用微笑抵抗死亡与衰老。”更有一种孤傲的坚定，像河里的石子，虽被生活淹没在河底，磨去的只是虚伪坚硬的棱角。从屈原的《离骚》到李白的《将进酒》，一个孤傲高洁，一个放浪形骸，却都坚守着灵魂的自由。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到“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都拒绝世俗的诱惑。精神的高度决定诗的高度，在这一点上，刘山的诗歌让我保持着对他的期待。

优雅。优雅是一种气质，于人，看得出修养；于诗，看得出气韵。呼吸间有兰草馨香，举止间如墨竹迎风。优雅在于从容，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始终以内心的美面对纷繁的世界：“在这个网络时代我想给你写封信/起笔我要用上蝶恋花般的真挚/结尾用上醉东风般的柔情/而整封信的基调/则用清平乐般的欢快/全文我不用行书/我怕情感花哨/更不用草书，我怕思念潦草/我只用正楷书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做到问候规范，相思工整/最后我面含羞涩，封好信口/写下远方你明亮的地址/以及你温暖的名字。”这首《在这个时代写封信给你》是一首优雅的情诗。在微信和表情符号的时代，偏偏想要去写封信，其实写信这个动作，就是一件“雅事”。如果前面的表白还有点秀才的酸味，那么正是这些一本正经的表白，让诗歌收尾出现的“远方的你”、“明亮的地址”和“温暖的名字”这三个意象，直抵读者的内心，如烛，点燃我们同样拥有的内心的美好！

大气。大气就是心胸坦荡而眼光高远，大气就是诗人不理会眼前鸡毛蒜皮的琐事，心里也没有蝇营狗苟的心思。诗歌是人类远方的地平线，大气的诗歌，雄浑如长河落日，清奇若大漠孤烟，让我们抬起目光，也挺直脊骨。诗坛在反对“假大空”的制式诗作之后，窜出来一些鸡零狗碎之作，也倒尽了读者胃口。因此在今天读到这样的诗句，令人眼前有云开雾散的快意：“所有叫不出名字的花都被称为野花/混合着深茂的青草给每天以希望/给每一个正午耀眼的阳光以掩饰/大片大片的沉寂叫人不得不睁大双眼/坚决不肯继续沉默下去//你可以看见整片高原都是道路/整片高原通向东南西北/却不知道在沉寂的末尾/初露锋芒的石头/究竟能不能指向家的方向//白云在前方，蓝天的边缘/而麦地也在前方，一大片杨树的右侧/现在，我们已经推断出前方关联美好/只管向前，打马信步而行/再也不用寻找方向。”这首《沉寂或方向》带着我们走入辽阔的世界，体会一次荡涤心灵里芜杂的思绪，与广袤天地融为一体之生命体验。诗歌是心灵瑜伽，读这样的诗，开阔心胸，扩张视野，升华心灵，“打马信步而行”之旅程中，以气象胜工笔，与天地共心。

自然。中国新诗诞生百年，开创了以白话入诗的新境界。口语白话，发乎内心，融于生活。若是用之太俗，则会陷于低俗泥潭，拖泥带水地散发腐霉之味。因此，新诗写作如同跳现代舞，没有规定的模式，却更需要自然而然地创造新的意象和新的境界。刘山的诗稿中，那些明快的意象，清澈的诗境，使之接近自然，也自然地亲近和走近读者：“像所有人一样/我也爱着这阳光、雨露/鲜花、爱情，这美好的一切/我举着灯盏在黑暗里寻找/寻找所能找到的万物/并将它们扛在肩头/物质的美快捷且美到极致/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除了每个人不能越活越年轻……”如同朋友般的交谈语境，在不经意中创造出明快的意象，让读者从诗句中感受到来自诗人内心的光芒。这是有光亮的诗句，引领读者去发现自己内心和身边的光明。同样的，在另外一首诗《沿着怒放的水仙向上》，诗人笔下的诗句有了温度，而这温度测量的是人情冷暖：“沿着怒放的水仙向上/找到爱和被爱相关的词语/清香来自叶片而非花朵/你确信，不疑//这欢愉的一次起点/让顺流而下的人/储存起一路独行的动力/不动声色地满足你深处的愿望//沿着怒放的水仙到达冬季/露水多凉啊/爱人，该到我怀里拥抱取暖了。”这是一首爱情诗，爱情诗写得如此有节制，冷暖之间无痕转换，那种自然而然的递进，彰显出诗人对语言的控制力。现代诗所应达到的高度，沿着怒放的水仙再向上，其实已经不远了。

绮丽。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口语与白话使新诗有了朴素平易的亲近读者的途径。同时，诗歌也是语言的宝库，诗人应该有更丰富更华彩的表达方式，以创造灿烂的诗画意境，引领读者理解和参与美的创造。也就是说，诗人会以他的绮丽的诗句，让读者看到未曾发现的美：“一大片开满粉色花朵的树/将整条道路覆盖成云朵之姿/等候我们路过时落下细碎的花瓣/春天多么美好/就像你和我穿过繁茂的樱花/来到三月的台阶之上/站立，轻挽我的手臂，谈笑晏晏/繁花似锦，这个词语多么古老/从秦汉的宫苑间一路走来/从盛唐的山野里漂洋过海/这花团锦簇的美好依旧保持优雅/保持阳光下向美丽致敬的身姿/胜雪的樱花堆积成云/偶然的一阵微风就让人沉醉/粉色的风吹动你的长发/也吹动着爱意和柔软疯长/在野蔷薇和樱花的香味纠缠中/我爱，我很想告诉你……”这首《在盛雪的云堆里沉醉》写出了繁花似锦的春色中，花团锦簇的樱花世界。这里写出了恋人眼中的世界，更是写出了樱花怒放时节，恋人们心花乱颤的美好时分。诗歌是情感的产物，优秀的诗歌也在培养和训练人们的情感，使之更敏感，更细腻，更准确，更丰富。这种绮丽的诗章，常常让那些被日常生活磨去光彩的事物，焕发出奇彩异色。如诗人写记忆的诗《让记忆回到枝头》，将记忆这个干巴巴的词汇，展现了绮丽华美的各种身段：“绿在春蕊中播放/惊雷摇醒温床，谁探首大地的子宫//翅膀与翅膀在高处相遇/老骨骼长出新的芽苞//蝴蝶嬉戏/花朵的吻沾满晨露//从桃花露出红晕的那一刻开始/用温柔的姿势和绿色牵手//爱是宇宙的触角，伸向四面八方/怀抱一阕染有祖母绿的宋词//在光阴湍急的流水里/把空枝让位给果实//留给瓦片和金黄的记忆/在昨天的屋檐下畅饮青酒。”这是一首绮美之诗，两行一组，共六组诗句，不仅有华美的词藻，更有奇异的意象，这些诗人创造的意象，让读者与诗人一道，怀抱染有祖母绿的宋词，在昨天的屋檐下畅饮青酒。记忆就这样有了画面，有了历史和文化的光谱，更有了岁月的风尘和酒香。这首诗再一次证明了，想像力是诗人的最重要的才华，想像力让诗人下笔有神，神采飞扬。

真诚。古人诗论中有“精神”一品，在精神之中，真诚无疑是重要的向度。尤其在今天，在古风渐衰、物欲横流的现实面前，诗人赖以自持的精神向度，一为真，二要誠。在这部诗稿中，我特别留意诗人《把风写进我的诗歌》这首诗，这是一首坦露心声之作，同时也是有精神向度的作品。诗人把自己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和自己对待世界的态度，真实而又形象地呈现：“从一开始我就原谅你/原谅你篡改真相或掩埋谎言/原谅你嚣张无度及粗暴的屠杀/你刮过春天的草芽/也刮过秋天的落叶//我原谅了你/才把你写进我的诗歌//我在你的抽打中忍住泪水/解开胸襟，我在你的欢愉里奔跑/光阴碎落在河流之上/天空那么蓝，可是你纯净的一部分？//万物葳蕤/你经过山顶的树木/也经过石缝中的小草/你肆意也洒脱/可以在静静的湖面涂彩/也可以在一片云朵里扯出轰隆隆的雷声//长风当歌啊，我享受这一切/所以才把你写进我的诗歌里。”这是一首有质地、有分量，同时也可能做出多种解读的作品。诗人在这里以坦诚涉入一个容易失败的领域，言志寓于抒情，只要有一丝作伪，将会全盘皆输。放眼望去，当今诗坛，多少自称以“真实”抑或“性情”写诗的人，不经意间，一个个真的露出了粗俗委琐的嘴脸。

从以上对刘山几首诗的解读。我侧重谈及在读刘山诗稿中，读到的这些作品所呈现出的高贵优雅诗歌精神：高贵、优雅、大气、自然、绮丽、真诚。刘山诗稿并非所有的诗歌都是这个向度，看得出来，诗人在做多样探索，也有多种写作姿态。比方说，有些低姿态逼近现实的生活速写式的作品，如《回不去》、《足够长》等，也有相当水平：“有些事情，注定回不去/譬如春去秋来，花谢花开/一把握在手心的钥匙/始终没能找回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有些事情，将忘未忘/从故事深处走出的人，一瘸一拐/又转身回到故事深处……”写得有意味也有发现。还有儿童诗及早期的作品，各具特色，能看出诗人所做的努力。在这诸多不同向度和水准的诗作中，我集中解读了上述六种诗歌品质的作品，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我对刘山这一向度作品的关切与赞赏。在这个自媒体时代，过于便捷地网络发表方式，使诗歌越来越变得通俗，甚至世俗以致低俗。在这样的世俗趋势面前，坚持诗歌的精神高贵，坚守诗歌的优雅品格，无疑需要勇气，需要才华，需要自信，也需要知音。诗歌是人类精神的高山流水，希望刘山在这一向度上，有更多的努力，给读者以更多的期待。在此谨以刘山《自画像》诗中的诗句，结束我这篇序文，与读者分享，与刘山共勉——

画一棵自由生长的树，画满幻想和桀骜不驯的精神

画一颗蓝色的星，盛着

一颗永世静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