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记忆
2018-11-24王升君
王升君
只因和沙枣树有过患难日月里的相濡,布衣相投的气息,童年里相关沙枣的记忆不时地隐隐切割出记忆的蜜汁。
父亲在庄子周围栽种有十几棵沙枣树。有树木院子里常有好气息洇染,农家的味儿才足。我家庄子后面的沙枣树不是为抗风沙,是为沙枣。那年月口粮短缺,沙枣是宝啊。
沙枣花香是五月的馈赠。端午节,家家门楼都插沙枣花,辟邪,也为花香。米粒般小,喇叭状嘴儿。外浅灰,口内嫩黄,细细的小针顶着圆帽花蕊,是香源。那些艳丽的花朵春天早已开过,盛夏,矜持得像淑女提裙漫步从深闺走来。香气儿撩人,浸淫不止,脾润了,神醒了。花香漫住的村庄,人走过不自觉深呼吸。我家院子更是弥漫在浓烈饱满的香气里。
上五年级时,折几枝扎成一束,空酒瓶装水插上,悄悄放到教语文课的刘老师窗台上。远远看着齐耳短发的刘老师嗅花香,脸颊红晕,激动好久。这算是人生最初一个小小隐私,是因为沙枣花。
九月,青绿的沙枣指甲盖大小,顶部泛白,十月你再次见到,一圈红晕漫上。这节奏很是矜持,像书生,满腹的诗书不知道怎样的施放,又张扬不好。等你再一看,黄里透红,一树燃着的灯笼。女人娃子稀罕,提筐的,挎篮的,腰里系袋的一窝蜂拥上,边吃边捋,都鼓鼓的,遍乡野里笑声爽朗。
我家拥有十几棵沙枣树,邻人羡慕,我们也精心看护着。这不仅仅是树木,还是补给口粮的来源。沙枣熟的时候,伸进墙来的树枝,几缕红云、白云,延伸着我少年不尽的想像和欲望。站在院子里用一根长竿就能打到沙枣。当时我们只顾贪念吃沙枣,对于那些无籍想像、向往如风过云影罢了。母亲在地上铺好床单,我和五姐、六姐轮流用一根长木棍敲打,“啪啦啦……啪啦啦……”落下一地斑斓,高处的就上树去打。母亲笑我像个猴子,哧溜溜就上去了。母亲的表扬常让我自足膨胀,我上树的本事就是从小打沙枣练的。打完沙枣我们把床单四角对折,兜到一起,母亲用簸箕簸去树叶、枝梢。晾晒一两天去水分,再裝进木头箱子储存起来,作为冬天和明年开春的口粮补给。木头箱子盛放着不易生虫,那时家里有几个木头箱柜是值得炫耀的。
依着沙枣的味道,我和姐姐给每棵沙枣树都起了名字。有一棵树上结着的沙枣,暗红且有着紫色斑点,有斑点的地方吃起来甜蜜蜜的,我们叫它“紫斑牛”。一身红且吃起来甜个又大的叫“甜红牛”。最让我们喜欢的是全身灰白,吃起来像包着一包包冰糖水,我们叫它“白冰糖”,高兴时也叫“冰糖水”。 它满足了我们食欲和对颜色的喜好,“甜红牛”、“紫斑牛”、“冰糖水”是对它的嘉奖。反正就随着我们的兴趣随意叫,没有什么考究。有一棵树上沙枣皱巴不说,吃起来酸涩难咽,没一点水分,干脆就叫它“干枣儿”来诅咒它。不喜欢归不喜欢,母亲还是责令我们将它打得一颗不剩。有的现在也记不清名字了。那种趣味助长了我们的智力。
拾完沙枣,母亲就给箱子上锁,作为全家口粮的一部分。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不能由着性子吃,要与主粮搭配着度春荒。有时早餐母亲用沙枣拌面,熬成糊糊,叫“沙枣子拌汤”。当然最好吃莫过于沙枣面馍馍,将沙枣晒干、去皮、搓细,卷进面里做馍馍。沙枣面虽有点淡淡的涩,但还是被它的甜淹没了。吃这样的馍馍第一口会咬得很深,怕咬不到沙枣馅。狼吞虎咽不仅是饥饿,还有沙枣面的诱惑。我们早已吃厌的包谷(玉米)面馍馍,嫌它粗糙刮嗓子。一旦把沙枣掺进去,口味就好吃多了。因为包谷面粗,劲道不足,不便搓揉,最简便的方法就把沙枣掺进去,用碗舀上,扣在蒸笼上。我们叫它“包谷面碗坨子”。馍馍蒸熟的时候,沙枣的香味散漫出来。盯着母亲按份子给我们,我们围着锅台喉结咕噜咕噜的叫。
冬闲,除了父母亲全家人不用早起,起床都在早上九点多,大人从不会催娃子起床,早饭吃的迟,中午饭就减了。这几乎是那年代操家过日月的一种智慧,省下一顿口粮,对操持全家衣食的母亲该是最大的安慰。中午一家人坐在热炕上,六双脚捂在被窝里。被子中间放上一摊沙枣,就是午餐,母亲这样做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自以为是的欣喜。母亲总是把好沙枣和“干枣儿”掺在一起,我们先是挑着吃鲜艳的、个大的,最后皱着眉头把“干枣儿”也吃了。有时按份子给我们装在各自的衣兜里。我和五姐、六姐围着炉子,在炉盖上烫着吃。土皮盘的炉子中间有一圈铁炉盖,沙枣经过一烫,甜味剧增。弄得屋子烟熏火燎,遭母亲一顿训斥。快吃完的时候我们都会留一手,比一比谁剩下的多,作为炫耀。多少带有竞智的味道,也启蒙了我们居家过日子的节俭理念。
有时为打发光阴,我们围在热炕上轮流讲故事。吃着沙枣,又和沙枣树有着这么多的渊源,自然对于沙枣树来历感念最深。感念容妃娘娘,这闺中女子的闲情逸趣成就了沙枣树在河西生长。乾隆二十五年,清军平息南疆叛乱,功臣额色尹、帕尔萨奉旨进京受封。为感皇恩,选一美女送上。玉人娇娆,黄帝痴心,立封为容妃。御花园凝滞了宫中的繁华,深宫拘谨常生孤独,而荒凉自有洒脱。纵然梁园虽好,容妃总叹息。春暖花开,容妃随乾隆帝到御花园散心,遂伤感:“这里洛阳牡丹、江南芙蓉、关中石榴等名贵花卉应有尽有,就是不见我家乡花开十里香的沙枣树!”乾隆细问容妃沙枣花形状、特征,为博容妃欢心,启用当时军事上的“八百里加急”,令新疆大臣向北京御花园速送沙枣树苗。负责送树苗的小伯克赖黑木都拉,惧怕路途遥远,又对此做法不满,压根儿就不愿意去跑这趟差事。半途发动送树苗的人造反,沙枣树苗就没有送到北京,流落河西一带。
寄寓的红尘恩爱的沙枣树半途被劫道,容妃对家乡的眷念梦断河西。倒是成全了沙枣树安然入赘河西,延繁起子孙来。沙枣树像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在路途意外丢了盘缠,流落他乡。就做一个上门女婿吧,娶妻荫子。忙时耕田,闲事吟诵,有滋有味的过活,繁衍出一个沙枣姓氏家族。讲完故事,母亲唏嘘好一阵。我想母亲的伤感和欣慰是等同的。
沙枣和我们的缘分竟真是深厚。我家就挨着五泉林场,林场除少数白杨几乎全是沙枣树。出门不远,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枣树林。这些沙枣树是为防止风沙栽种的,穿过大片沙枣林就是沙窝。沙漠安卧在此,显得温厚可爱。我们脱掉鞋子滚沙坡(从沙坡顶上往下滚)、烫沙窝(六月六烫沙窝据说可治疗关节炎)。沙枣沙漠相克相生,要不怎么叫沙枣树。
沙枣熟的时候,母亲、五姐、六姐常和邻居去林场偷沙枣。只要堂姐或婶婶喊一声“偷沙枣子走?”母亲、姐姐立马相应。那时偷沙枣是公开的,没有人觉得因为“偷”而感到不光彩。“偷”了沙枣,第二天见面都会意地问:“你偷得多吗?”一阵笑或者惋惜。到了林子,捡沙枣个儿大,尝着味道最甜的,抓住树枝狠劲往袋子里捋。偷回来的沙枣一半是树叶,有时半袋,有时一袋子,这要看护林员来的迟早。护林员很有意思,來了就远远一声吆喊:“抓贼了!”偷沙枣的人就屁滚尿流地跑,一旦被抓住还要罚款,但最终谁也没有被抓住过。有时候护林员没来,就索性偷个够。袋子装满了,脱下衣服,扎住袖子装。母亲怕我跑不快,被护林员抓住,不让我去。每次半夜等到母亲、姐姐回来,听她们说护林员如何喊了一声,她们如何撒腿就跑。看着这么多偷回来的沙枣,常常羡慕。听姐姐讲,她们的壮举惊心动魄,那实在是一幕幕惊险、英勇、豪迈……像看战斗片子、武工队偷袭敌人的营房一样在吸引着我。沙枣多了还可以卖钱,一斤三分,至少可以补给家里油盐酱醋。
生活在西北,要是没有沙枣树,早就被风沙欺负死了,沙枣树是防治风沙的首选,抗旱,抗风沙,耐寒暑,易活。在西北封住了沙漠肆虐的脚步,那么多沙子踉跄在树下。有沙漠的地方必有沙枣树,有大片林场。可惜近几年伐木造田,沙枣树林被砍伐得所剩无几,只有沙漠深处还见片林。
容妃大概也不会想到沙枣济仁度荒,沙枣树防风治沙成为人类生存的屏障。呵呵,宫廷生活多么奢侈,谁会想到那么荒凉艰辛的事情呢!
蜀地出妖娆,艰难、生涩、粗粝、强悍的物事大抵在西北。山光秃秃的不长草木,沙枣树也没有哪一棵长得直端。出地不足一米的沙枣树,扭来扭去,十股八杈的,皴裂的皮,像爬满无数可憎的虫子。除了沙窝,多生长在沟渠或是闲置的盐碱地,用乡下人的话说是上不了台面的那种。我老觉得不善言表的树木,内心自负,可人老瞧不上。尽管沙枣有悬壶济世的功德,有封沙抗风的强悍,没有哪个公园或城市的绿化带种植,只有农家生活里依稀尚存。
包产到户那年,庄子后面一棵沙枣树无辜枯死,全家人还伤感惋惜好久。父亲说,树木也是有寿命的,只不过比人耐活、长久。树身晾干找木匠做成了案板,枝条自然是上好烧柴,未了物尽其才。我们还要挖出树根晾干做烧柴,树有多高,根有多深,当我们挖开泥土,根须四处伸开,气势酣畅地伸入地下,像龙爪盘物,泥土被抠得紧紧的。湿漉漉的,活着,像一个快要咽气的人,周身还有微微余热喘息。看见了沙枣树生存的艰难,也看见了它的筋骨,我簌簌流下的泪水不完全是悼唁。
包产到户后,田地埂上的沙枣树几乎全被挖光了。原来可以赶过牛车的地埂被削得面条一样窄。农民都把土地看做金蛋蛋,尽最大可能利用土地种上值钱的制种玉米。田埂上沙枣树犁地挡刮牲口,也刮人,就被农人愤愤移除了。
偶尔在人家的房前屋后也会有一棵、两棵。沙枣的味道,偶尔有老人扯谈,更多地封存在农家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