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去守护村庄
2018-11-24杨先
杨先
一
很久没去村庄了。
不是不想去,而是没理由去了。父母健在时,隔一段时间就回去一趟,没想过理由。父亲一人时,去的更勤。一是怕父亲孤独,二是母亲去世那么疾,我都没愣过神来,我得抽空去,把父亲守护住。但我一介凡人,哪能胜得过黑白无常。没几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又离我而去。
父母一走,好像割断我跟村庄联系的脐带。我到村庄去,像是侵扰了村里人的空间,很多人会奇怪而陌生地望着我,心里念叨:这个人做客来了吗?他们族里谁家娶儿嫁女了,族里老者去世,在村子里是大事情,家喻户晓。至于身后枝繁叶茂的子孙,如同地里破土的麦苗,踏着季节的脚步,拔节、吐穗、扬花、灌浆、收获……那是瓜熟蒂落的事,村里人并不大在意。
我发现我的身份已经置换,我是村子的客人,不再是村子的主人。我说话没了以前的分量,做不到掷地有声,即便占着三分理,也不可以在腮帮子上攒足劲,和村里人红着脖子黑着脸,以防过头话惹起冲突。那时没人会罩着我,我得小心翼翼。
我不是怀念来自父母的关爱,我只希望村庄像以前那样接纳我,接纳我的伤痕,接纳我的恣意。曾几何时,我也是村庄的孩子啊,我出生时嘹亮的啼哭声还在村庄的上空萦绕,我捉迷藏时轻巧的踅音仍把村庄的角落撞响。
二
村庄不接纳我的时候,我也不能接纳村庄。
村里转悠的时候,见各家各户盖起了新房,都是封闭式拔廊,钢筋混凝土结构,铝合金门窗,装潢得一点也不比城里的楼房差。挺艳羡,也挺高兴。后来,发现许多有气力的人家又在院内的空闲处盖房,量多质差。问原因,说是盛东西,农村么,杈耙扫帚、犁头鞍鞯、簸箕箩儿,多了,哪像你们城里。喝酒闲话,道出实情:从被拆迁处买来拆下的材料,盖好等待拆迁。我惴惴不安,问,村庄要拆迁吗,拆了去哪儿住?他们说暂时没消息,先准备着,别到时候来不及。住的不用愁,镇上早把居民楼盖好了。
我听得心里拔凉拔凉。村里人有时候就这样不可思议,并且,他们的问题多多。大伙站一圈聊天,有人掏出一包好烟,给谁都抽,偏不给你抽。打场季节,明明自家头一天已经把打麦场号下,第二天清晨就有亲兄弟抢先把自家的麦子摊场上。有人气悔不过,还为此跳桥搏命。
我还算好,从村庄里出走得快,没碰上这样的硬茬。村里人见着我,大都客气。我知道他们敬着我,是因为我身上贴着城里人的标签,一旦那标签毁了,他们凭什么抬举我呢?端倪偶尔也露狰狞。就那天喝小酒聊盖房拆迁的事时,一小包工头,有两个小钱,酒后胆肥,就鄙睨地看着我,插话,现在你们干公事的也孽障得很,让我们老百姓想骂就骂。
当时我思想不在状态,在想,国家一方面搞小城镇化建设,一方面又让留住乡愁,没了村庄,乡愁没了依托,怎么能留住呢,不能把乡愁仅仅留在文字图片影像中吧?
恍惚间听他这么说,有点小惊吓。
三
发现水渠闲置,是有人填了水渠,将房子盖在上面。
起先我以为,地的两边都有水渠,东头的水渠填了,渠水还可以绕小半个村庄,从西头的水渠里流过来,没在意。更何况地的主人都不在意呢,我不能猪槽里没食了狗急得跳蹦子。走到村庄与地的交界处时,发现沟里填满了生活垃圾,想,填这么满,怎么浇水呢?再往下面走,没了垃圾,水渠被泥土冰草淤积殆尽,只留着上沿浅浅一截。这样的渠怎么浇水啊?
以前的水渠不容破坏,即便倒进一半簸箕垃圾,就有人指着你的鼻子教训上了,更别说其他。浇水之前,每家出一人,捋沟。几十号人,扛着铁锹,从水口处,沿着水渠,一直捋到地头。一路见泥沙清淤,见缺口堵坝,遇鬼弑鬼,见佛杀佛,反正得让河水顺顺当当淌到地里,让庄稼给自家一个沉甸甸的惊喜。
这段水渠是用石头砌的。人们在远处的干河里,用铁钎撬,用铁镐刨,用铁锹挖,翻捡出大大小小的石头,前拉后搡,用架子车载来,巧匠一块块优化组合镶嵌而成,长年累月,着实不易呢,说丢弃就这么丢弃了。
路上碰见一熟人,问及,说是水渠没用了。一半的地被征用了,剩下的地用井水浇,没几天也就浇完了,而且价格比渠水便宜很多。我想,要是紧要关头,比如麦苗扬花灌浆时井坏了呢,想浇河水怎么浇?村里人还不害得自己捋指头。
话到嘴边,又被我生生咽到肚里。此一时,彼一时,我得把自己当成外人。
四
打麦场在田野中央,起先是两大块条田,窝风,不利于扬场。土后地承包,打麦场被用作耕地,村里人又平整了其他风利的地块当打麦场。
我看见一位表姐在打麦场上转悠,一搭话,她是在看护打麦场上的菜籽不被羊群糟蹋,我才见场边真有一大垛菜籽秆。我这眼神,叫人不服不行。要是搁当年,不用看,就是嗅,也早嗅到了。我问怎么没打场?她说,这场一个土包子,能打吗?一看,打麦场上荒草丛生,经风吹日晒雨淋雪冻,紧光结实的场皮变成一层浮土。再问,这场不用了吗?她回答,现在谁打场呢,都用收割机。
我的思维一直停留在十几二十年前。那时,不待麦收,一场透雨之后,人们一个约一个:紧场了!眼看麦收之后麦捆要上场晒干落垛,人们暂时放下手头的各种活计,有的背麦草,有的牽牲口,有的拉石磙,来到打麦场。他们在湿漉漉的场皮上铺一层麦草,套上牲口拉起石磙,在麦草上一圈又一圈地碾。打麦场闲置了冬春夏三季,场皮有点松软,经石磙这么一压,场皮紧实如铁,平坦如砥,打麦时才不至于麦粒陷进土中扫不出,牲口才不至于吃进满是尘土的麦衣而得肺病。
村里人把打麦场看得很重,要是谁用铁器在场皮上划,就有粗野的断喝传过来。打麦结束,我们则在打麦场上骑练自行车,打麦场宽天宽地,自行车怎么拐都行。不像在大土路上,不小心跌进水渠,人仰车翻,弄个鼻青脸肿。
打场迟了,到黄昏没风没法扬场,晚上就得看场。月亮从树梢上升起,羞答答地在云朵里,微风徐来,树影婆娑,蛙声四起,虫鸣一片。父母点亮马灯,拿起木杈木锨“刷、刷”地扬场,轻声喧着。我睡在刚打下的麦草堆里,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新鲜麦草香,觉得这是乡村最美的风景。
可惜这风景已经消失了。
五
儿时放羊,少时放牛、放马、放驴、放骡子、放骆驼,我的足迹踏遍了村子的每一条地埂。
我对村子的每一块田地都熟稔有加。辛家槽、刺台子、魏家湾、砂地、边墙壕、羊圈、横路、姚家湾、饲养场、饲料地、程家坟……即便现在,我似乎闭着眼睛就能走过去。这些地名特征鲜明,各有出处,易记且不易混淆,不像现在的起名,文化广场、世纪大道、民生小区、感恩新村……放之四海而皆准,没一点儿蕴藉。
我甚至能准确认出这块地是谁家的,那块地又是谁家的;这块地曾经长出过哪些庄稼,那块地又因哪种庄稼被人知晓。比如砂地,大集体时生产队组织全队壮劳力,从田地边挖斜窑下去,一丈多深就有粗砂。将粗砂吊出、背出,铺在地里保墒,种出的西瓜又沙又甜,吃罢不洗手,眨眨眼四个手指就沾一起成鸭爪爪了。
这么好的地却被征用了。上面说要办工业园区,得服从大局,强征。老百姓么,好哄,每亩不到两万,居然答应了,并且没将路面、水渠、地埂、地边四角算进去。村民们开始捧着钱钱喜滋滋地,后来三下五除二花光了,就后悔得砸胸膛。好在现在的农产品不值钱,在家种地,还不如到外面打工,于是很快释然了。
当然,征用的不止砂地,横路、下魏家湾、边墙壕等地都被征去。那儿以前是靠天吃饭的旱地,后来打了井,变成旱涝保收的粮仓,小麦、玉米、土豆、胡麻、谷子,只要能保证浇两次水,种啥长啥,村子里的光景一下子变了样。
我的脚步没有前去。迎头两个放羊回来的乡邻告诉我,地征后没本事建厂子,领导又出了问题被调换,渠道被几条公路破坏,想种也没法种,那儿变成了千亩大草滩,刺蓬、水蓬、骆驼蓬、沙蓬长得满当当,兔子、野鸡、狐狸在草窠里乱窜乱飞。
六
村庄以前有路,一条大土路,两辆大皮车可并排行驶,农业合作社时修的,左边林带,右边水渠,笔直平坦,一直通到刺台子。再往左一偏,直通砂地;再往北走到边墙壕,就是弯弯曲曲的架子车道了。
后来包产到户,耕地化整为零,为方便各家各户拉运,又修了一条路,只是出于节省更多田地,路修得很窄,剛好容两辆架子车错过。
一主一副两条路,承载着村庄无尽的希望与收获。每天凌晨,就有人吆喝着牲口经过,我知道,那是犁地的人,他们要在日上三竿时结束一天的耕地任务。天蒙蒙亮,有羊蹄细碎的声音传来,那是羊倌赶出了羊群。羊群怕热怕蚊虻叮咬,上午天热蚊虻活跃前就得放饱它们。到了清晨,村民们都出门,路上到处晃动着人影,薅草的、运粪的、拉土的……能干点啥就干点啥。要是有人大天四亮还睡懒觉,就会遭人笑话,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跨过一条废弃的公路时,我有点可惜。这条道本来策划要从东到西连接工业园区,但路有点绕,还没建设好,又修了金色大道,直过工业园区,这条路除了村里的农用车走走,再没车跑。
除去这两条路将村庄的耕地拦腰斩断外,村里还被修了两横一纵三条公路。除去高速公路与工业园区无关外,其余两条主观上均为工业园区修的。这些公路网连同那条现已硬化的大土路,将村庄的耕地大卸十八块,也占用许多耕地。因种种原因,我在村庄里还有耕地,如此,连我这离开村庄的客人也都分到一小笔补偿款。政府在不该土豪时真土豪啊!
小欢喜之余,我心中更多的是空落落。高速公路之北的土地是村庄的纵深啊,就这么因公路破坏而永远失去,村庄以后再无退路,该何去何从呢!
七
耕地最北边是长城,明朝时修建,为省级文物。但村里人不以为然,不就是一道又高又厚的土墙么,也叫长城?八达岭上的那才算呢。他们把长城叫边墙。
那时,长城可以防御外侵。到后来,长城内外一统了,人们在方便自己通过的地方,打开缺口,南北通透。我们在砂地、姚家湾、边墙壕放牧时,下午去早了,天热难耐,周围又没有树阴,常去长城背后纳凉避暑。对于我们来说,这是长城唯一的作用了。
长城还有一个作用,是对于野鸽而言的。墙体上有些不知怎么形成的小洞小窟窿,野猫上不去够不着,是野鸽的天然栖息地。长城西北边不远处有个叫“土门子”的小站,一些铁路工人可不是好邻居,隔三差五就有两三人手持火药枪,蹑手蹑脚过去。“嘭、嘭”枪响,墙头上活着的鸽子便腾空飞起,惊慌失措地拍着翅膀,“刷刷刷”地消失在远天。
我站在刺台子上,那儿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却望不到长城逶迤而卧的身影。我知道,当初要修一条通往某公司的通衢大道,占用耕地怕补偿,就瞄上了长城及它后面的城壕。长城便在铲车的轰鸣声中,像野鸽群一样消失了。
现在白天,不见某公司高大的烟囱里冒烟,听说晚上也不冒了。庄稼的叶片上不见灰尘,人们也可以大口呼吸洁净的空气。不见烟尘滚滚对于村庄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尽管村里有多人因此下岗,身份被打回原籍。
推销员出身的老总欠各方巨债,跑路了,留下那烂摊子抵债。听说他狡兔三窟,在北京、上海、海南都有房产,吃香的喝辣的,下下辈子都不用愁。
八
我没去村庄,村庄就这么任性地变,陌生得让我不敢相认。看来以后得经常去村庄了,主人的身份也行,客人的身份也罢,我得守护村庄。身份算什么呢?要是有一天村庄像长城一样没了,要是有一天村里人被社会同化了,我连哭的地方哭的对象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