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雪道
2018-11-24李兴泉
李兴泉
雪雪,比雪白,是这山湾里有名的美人。
天是黑了下来,但有雪映着,夜便晶亮着,似乎要比白天还要亮。栽下山崖,埋进了雪里,一点皮肉都没伤着,还活着,赵明有一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大喜悦。很巧的是他被雪埋了,就是被美人雪雪救了的。赵明无论如何是要感谢雪雪的。年轻小伙赵明便在这个夜幕降临的时刻,背的背,提的提,急不可奈地上路了。在太阳还没有跌进山沟时,赵明叫开了恩人雪雪家的门。
“姐,我来了!”他的眼光如两束火苗烧着雪雪,脸上写满了感激。
赵明抬脚进门,可雪雪男人却伸手挡住了他。
赵明笑笑,把手里提着的鼓鼓的两个大包放下,又卸下肩上的和脖子上挂着的东西。这些包里装满了牛奶粉、糖、罐头,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包在赵明的脚下堆成了一座小山。赵明又憨厚地笑笑,可雪雪的男人却一点儿也不笑,瞪着他。
雪雪家玻璃窗里的灯光无声无息,罩了僵持着的两个男人。
“你,把人都撞成这样了,还好意思?”雪雪男人瓮声瓮气地说。
赵明在三天前的夜里撞得雪雪,雪雪那天没有受一点伤。可这几天,雪雪在家里却伤了,伤得不轻,还一天比一天重了。两个男人不知道雪雪这伤是她自己打自己打出的。雪雪打伤自己,是想制造一种自己被人撞了的假象,好把那一夜抹去。
“你……”雪雪挤上来,钻到两个男人中间。
赵明以前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小媳妇叫雪雪,只听说这一带最漂亮的小媳妇叫雪雪。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雪雪,她的皮肤还真的比雪白呢!
“你,不承认?”雪雪男人恨不能把五根手指头全戳到赵明脸上。“撞伤了人,逃了!逃得了天,逃得了地,你能逃得了良心吗?”
雪雪一直没有向男人说这个小伙子,他那天晚上在自己家过了一夜,只说自己被一个人撞了一下,摔了一跤。雪雪想隐藏赵明在她家里过的那一夜,那个夜不敢说,也不能说。那个夜既让雪雪感到兴奋,又让雪雪感到害怕。
赵明没撞雪雪,是雪雪从山崖的雪窝里扒出了赵明。那个夜,雪雪不知为什么,力气大得惊人,用一雙手竟然扒出了一个十六米长的雪道。那个夜,单薄的雪雪竟然背着一个80公斤重的男人走了五公里路。那天,骑着摩托车的赵明在山路上走,前面猛地来了一辆车,赵明就被挤下了山崖掉进深深的雪里。汽车却不管不顾走了。
赵明真没撞雪雪。
赵明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就看到了红红的炉火,雪雪就在炉边,撑开他的衣服烤着。那是他第一眼看到美人雪雪,是他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美最美的一幕。雪雪真的很美,炉火映着她的脸,她的脸上红晕如霞,墙上映出她的影子如梦如幻。看着她,赵明一度认为自己在梦中,雪雪就是仙女。真的,那炉火微微跳跃映照下的雪雪,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很美很美。很美很美的还有那间房子,房子里的炉火,一切,一切,美得不可言说。
“雪雪是你压坏的,是不是?”男人的声音很响,很吓人,很酸,砸地上能溅起一堆雪。赵明抖了一下,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向这个方向发展。那个夜,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把他的衣服全扒了。他一丝不挂,一丝不挂啊。想到这,他的嘴不敢动了。他不回答有没有压雪雪。那个压字叫赵明好怕好怕,像那天迎面冲来的车,肆无忌惮,毫不讲理。赵明一听到就仿佛感觉到了自己和雪雪身体的破裂。赵明不承认,绝对不能承认。
雪雪给男人描述说,那个男人的摩托跌倒了,压在她的身上,骨头都被压疼了,还在疼呢。其实,疼都是扒雪累的,冻的,背人挣的。可她不承认扒了雪,背了人。直到今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能背一个人回来,还敢扒光他的衣服。是的,雪雪也不敢相信。
那天,他确实压了雪雪。他跌进的山崖很深很深,雪足有一米多厚,80公斤重的他,叫这样一个纤纤女子来背,走五公里啊!难道轻吗?不轻,还不能叫压吗?赵明仔细地丈量过了那条路,那天雪雪背他走了近五公里。并且还背着他爬过了三道山梁。那天晚上……雪很大……山路很窄很窄,雪很厚很厚。……这五公里,在赵明的心上已经蜿蜒成了万里长征。
“啊,若没有雪雪,就没有我赵明!”他的眼睛盯着雪雪,但不知道如何说。
雪雪脸上的伤很明显,红一块青一块的,让人心疼。赵明认为雪雪的伤是男人打的。所以,赵明恨雪雪的男人。你打雪雪,她救了人,还是偷了人?可刚想到后半句,赵明就软了,脸红了。
“雪雪,雪雪啊!”
“是雪雪救了我,哥!要不是雪雪,我或许早死了。”赵明的语气充满乞求。那天他跌进了雪堆,扒啊扒,扒得没劲了,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但这话说了谁信?
门在赵明面前,赵明却进不了。他们不接受他的礼物,让他说一句谢谢也不允许。
“雪雪,你进去,进去,别冻坏了,”赵明说着转过了头。真怪,赵明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勇气,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叫他这么地牵肠挂肚。其实,从那天早上那一刻,雪雪已经以一个恩人的角色钻进了他的心。可因为雪雪救了他,今天却要变成一个坏人了!
雪雪怎么能是坏人呢,怎么会呢?赵明不承认那伤是他撞的。人家救了自己,自己还撞人家,这是人干的事吗?他不能承认撞了雪雪,自己是个好人。
雪雪那满脸的伤,雪雪男人恨不能将世界撕成八片的眼光,令赵明完全失眠了。
雪后的世界没有路,一切处在一种神奇的白里。夜静得出奇,冻得出奇。
踩着没膝的大雪,第二天傍晚,赵明又上路了,他来到很深很深的山沟里雪雪家。那个家,那个人,那个满脸伤疤的漂亮女人。
这个夜晚,谁也没想到赵明能再来。他真怕男人再打雪雪。今天他如果打了,他就和他拼了。他相信刚刚二十五岁的自己,是能够拼得过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
“滚!”雪雪男人立在赵明面前,挡住门。脸像冬日的阴天,吼声如山风呼啸。
天真太冻了,赵明跺着脚,抖得牙咯咯地响。赵明向男人谦疚地笑笑,再笑笑。可男人就是站着不动,眼光像劈山的斧。
“进来吧!”雪雪推开自己的男人,拉赵明进了屋子。雪雪虽然讨厌赵明,可一看到赵明被冻得青了头脸,她就不顾一切了。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炉火依旧通红,却完全失去了那一夜的灿烂和美好。雪雪倒了茶递上。赵明的一双眼热热的没离雪雪的脸,男人的一双眼火火的没离赵明的脸。这时一种扫荡、吞噬,在空气中嚣张、放肆。
“你、你?”雪雪埋怨着。赵明无所顾及的眼灼灼燃烧,钉在了雪雪的脸上不动。这个女人,这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这个女人令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呆了。她尽管脸上青紫了一大片,可还是瑕不掩玉。她浑身透着温暖,流动着一种叫人不得不激动的东西,似乎可以熔化这个茫茫的雪的世界。
“哥,是雪雪姐救了我。那天夜里,要不是雪雪姐把我从雪里扒出来,把我背回来,在你家的火炕上焐热,我就死了!”赵明一口一个姐姐。雪雪男人眼睛瞪着赵明。可怜的男人望着女人,眼里泪花滚滚,他感觉自己要被雪雪抛弃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女人会在他不在的夜里背来了这样一个俊男人,她还扒光了这个男人的衣服……
“不活了,不活了……”男人哭得稀里哗啦,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哥!”
“王八羔子!跌下了崖,应该跌断你的腿,跌断你的胳膊……你……”男人的眼光忽地淬了火,硬而且锋利地刺向赵明。
“都是姐姐好,不然……”这样的夸雪雪,男人还能说什么呢?他脸越发地铁青了,他一下揪住了赵明的衣领。
钻进两个男人中间的雪雪,泪水模糊了她的眼。
熊熊燃烧的火,叫雪雪男人两只手凝结,压缩,咔叭叭地叫,雪雪心惊肉跳。男人真恨不能将赵明一拳头砸死。
“唉!”男人忽地长叹一声,又将身子缩了缩,摇了摇,他的身子仿佛要缩成冰块,有锋利尖角的冰块。“真糟踏人哩,唉!”
“哥……”
男人擦了一下眼,有气无力地说:“你、你们活、好好地活吧!”
“哥!”赵明望着男人。男人像一个醉汉,摇摇摆摆地出了门。雪雪嘤嘤地哭了,紧几步跟了出去。男人感觉没有了妻子雪雪,身子太轻太轻太轻了,轻得像片羽毛。
天是灰暗的。这天一回来,赵明把自己锁进了宿舍。可身子锁住了,心却锁不住。男人高高地举起的拳头,那满脸伤的雪雪,时时都在他的眼前。
一个如花朵般的女人,一个精干的汉子,一夜风流的故事,仿佛已经满街流淌。村子里已经不再安宁,就是个铁打的汉子抬头也不易啊!男人怎么能视这些而不顾呢?
这天,天黑前赵明还是去了。他要将这件事摆平,还他们以安宁。
“哥,你说吧,多少钱,你才行哩?”赵明显然是把这对夫妻看错了,他们不讹钱。他们需要在别人的眼里堂堂正正地活。
男人在钱的面前显出从没有过的惊恐。脸立即黑了,山旋风样刮来,揪起赵明,旋出了街门,“哐”一声把街门摔上了。石头一样丢在山风里的赵明,感到格外的冷。这冷叫他感到身体已经变成了冰块。
雪雪抠着门哭了,说不想活了!这一辈子哩,谁能想到救了一个人,却要毁了自己!她变成了一脬臭狗屎了,真是没想到啊!
赵明没有撞雪雪。雪雪头上伤疤更大了,脸上更是红了一大片。确实这伤是男人打的。打时雪雪没有反抗,把脸支给男人打。
那一夜,那么可愛,又是那么可怕?
假若今天救赵明的不是雪雪,或者赵明伤着了,折了胳膊断了腿,起不了床,或许都不会这样。
雪雪,真漂亮,雪一样白的脸蛋。今天她哭,哭得身子弯成了虾。赵明回家的路仿佛也变成了雪雪的脸蛋,雪雪的泪,弯弯的身子铺成的。赵明每一步都似踩在雪雪的脸上,泪上,身上,让他每一步都万分艰难。
傍晚,赵明又来看雪雪。
赵明一定要想个办法叫雪雪不挨打,一定要想个办法堵住人们的嘴。不这样,雪雪怎么活?雪雪实在让人太担心了!
“姐姐……”雪雪脸上的伤,叫赵明瞬间勇敢得像只豹子,扑向雪雪可恶的男人。他实在是无法忍下去了。
雪雪也扑上去。
“……这伤是我求他打的。”男人站在雪雪的身后,一拳头一拳头地抹眼泪。他的女人夜里背回来了一个男人,叫他怎么饶恕,在人面前怎么走?
在雪雪男人眼里,雪雪,现在是一只山里的狐狸精了。
“姐姐,姐姐……”赵明不敢相信,他的恩人竟被打成这样!难道她还错了吗?
村里的人都说雪雪变心了,爱上了一个男人。男人天天大包小包地来,准备从雪雪男人手里买走雪雪。
雪雪真想过城里人的日子了吗?
“姐姐,好姐姐!”
那天夜里雪很大。在火炕上,雪雪把赵明剥得一丝不挂,焐了一夜,把一个冰棍,焐成了一个大活人。那天,正巧雪雪男人不在家。……雪雪救人,可今天被描成了啥?
“姐……”赵明哭了。如果是他遇到了一个女人,敢扒了她的衣服,能想尽一切办法去焐她吗?他心中的泪水变成了淙淙流淌的水。雪雪是最漂亮的女人,赵明完全理解了这句话。他告诉自己:必须得想一个最好的办法,让雪雪依旧是美丽的雪雪才对。
一般被救的人是不会像赵明这样活蹦乱跳的。赵明没有受一点伤,大家宁可相信这个年轻人是奔这个漂亮的女人而来的,这个漂亮的女人是偷了人的。有啥理由相信,她扒了雪道是为了救人?真的雪道在那山崖下,那山崖下的雪道早已经被一只只无形的手填了,那是一条生命的雪道,它早已经消失……却不等于赵明心上雪道的消失,心上的雪道永远存在,叫他无法填平。
雪雪太苦了!
这天下午赵明出去捡来了一块石头,就狠命地拍向了额头。砸破了额头,他还觉得不够,再砸,直到脸也破了,血流如注。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姐姐一辈子哩!”赵明咬着牙,咬一句,打一棒。手下一点也不留情。直到自己把自己打成一个遍体鳞伤的人。下午,头上缠着绷带的赵明,吊起了一只胳膊,一瘸一拐地到姐姐雪雪家去道歉。
赵明特意在村民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叫朋友扶着路过居民点。许多人见到的赵明是头缠着布,叫人硬扶着连路也走。这与他们传说的人完全不是一个人。
“废物!”大家互相呶一下嘴,使个眼色。
“废物!”赵明为这个词而高兴万分,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他的雪雪姐姐,力大无穷,胆大无比。是一个只用双手扒出一条十六米雪道救人的人,是一个能背80公斤快死的人走五公里山路的女人。赵明默默地说:“姐姐,弟是废物吗?”赵明深深的知道,在这里只有叫乡亲们知道那一夜他是废物,他与雪雪的这次相遇才美丽无比。赵明绝不是废物,是一个男人,是不辜负有恩之人的男人,正直的男人。赵明走着想着,尽管他头上的伤口像刀割般地疼,腿和胳膊像折了似的不听使唤,但他还是满意地笑了。他为自己的行动打了一百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村人们纷纷来看废物赵明。一双双眼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眼中都显出惊讶。雪雪在这一刻,在她可爱的乡亲们眼中重新白起来,渐渐如雪。雪雪男人笑了,露出了发黄的牙。邻居们一个个提鸡蛋的,送红糖的。他们带着一份愧疚,带着一点赔罪的心情,带着一种敬仰,拥进了雪雪的屋子。他们不敢相信这个身子细弱的女人,能挖出那么长的雪道,能背着这么重一个男人走四五公里,是奇迹,奇迹啊!雪雪胜雪,晶莹纯洁,但雪雪却没有高兴成一朵飘飞的雪花儿。
“雪雪伤成这样了!你应该多给雪雪些钱儿,好吃的,好喝的,叫她好好养养!”
“那些个烂嚼舌头的人,说我们的雪雪这么了那样了,我才不信哩!”她们相互推搡。
“雪雪啊,就是雪雪,怎么可能呢?”他们一个比一个嘴甜,如抹上了蜜汁。看着那些大包小包的礼品他们在心里骂,为什么有钱人的这等好事就让雪雪遇上了呢?
“就是,雪雪多漂亮的人呢,女英雄呢!”拥满了人的小屋里暖和如春。
雪雪抹抹带伤的脸笑着,可大家发现,雪雪的笑没有以前那么甜。
“疼吗?”
“疼!”雪雪流泪。
这天最高兴的是雪雪男人,他挑了一頭肥肥的羊宰了招待大家。一头肥羊算得了什么?这满屋人的笑让雪雪重新成为一个纯洁的人,让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这胜得过百头肥羊哩!
“雪雪比雪还白,山里的玉呢,山里人的骄傲呢!”
这一夜,人们高兴得发疯,吃着羊肉,喝着酒,像一家人。谈天论地,说山里山外一件件奇怪的事。一个个好像是自己救了人,自己才是最值得被感谢的那一个。这一夜,他们一直闹到了天亮。
赵明一伙走出雪雪家门时,天早已经大亮了,群山玉柱一样高高的屹立。腊月的风像是吹哨的孩子,声音尖厉,对他们和雪雪唱着赞歌。
天又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又一次将大地装饰成银白一片。赵明对着大山,对着送他的乡亲喊:“雪——雪”
大家一起喊。群山回应,大谷鸣响。雪真好,飘啊飘,飘得很远很远,飘得满天空都是,落满了整个世界。
眨眼就是半月,雪雪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看起来她比以前更加漂亮了。这时她再也无法忍受见不到赵明的苦了。她不是恋他,是感激。男人很乐意雪雪去看看,也愿意和雪雪一起去看赵明。
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的一面。年前,赵明意外地死了,死于破伤风。
赵明死时牢牢地抓住了雪雪手,哀求雪雪,让雪雪夫妻把他埋在他掉下去的崖下,这样他就可以一次又一次看见漂亮的雪雪。
赵明一直是干净的,唯有他的这个想法不干净,他知道,他惭愧,可他还是说了。雪雪男人一口答应了,没有一点犹豫。
这年腊月,山崖下,雪雪挖出了一条雪道。雪道不长,十六米。大雪会一次次地抹平雪道,但雪雪不。抹一次,雪雪就挖一次。人们总是能一次又一次的看到长长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