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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如射

2018-11-23徐建融

世纪 2018年6期
关键词:潘天寿中西徐悲鸿

徐建融

上世纪90年代初,好像在1992年还是1993年,郑重兄发起成立了一个“上海徐悲鸿艺术研究会”,由谢稚柳先生任顾问,廖静文先生也携子徐庆平专程来上海出席了活动,并拜访了谢老。

当时的中国画坛,经过85新潮的洗礼之后,传统势力慢慢抬头,不仅开始了对“全盘西化”思潮的反击,并对徐悲鸿“中西融合”的“中国画改良论”提出了强烈质疑。认为中国画传统在近几十年里不能振兴,都是被徐悲鸿倡导的“中西融合”所搞坏的。因此,为了振兴中国画的传统,必须否定徐悲鸿和他的“中西融合”论。

因此,当“上海徐悲鸿艺术研究会”的成立活动结束以后,我便就这一问题请教了谢老。谢老听后莞尔一笑,说:“为仁在我,仁者如射。”前一句话是孔子说的:“为仁在我,岂由人哉。”后一句话是孟子说的:“仁者如射,不中,不怨人之中。”意谓任何一件事情,要把它做好,责任在我,不在别人;如果万一而没有做好,则需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说到徐悲鸿的“中西融合”,谢老明确表示,数典忘祖、全盘西化,这当然是抛弃传统,但“中西融合”“拿来主义”,这并不是抛弃传统,而是改良传统。而“和而不同”“吐故纳新”,恰恰是中国画,也是整个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个根本精神。汉唐时代的“丝绸之路”,带来了印度的佛教文化和佛教绘画,中国固有的传统,包括文化传统和绘画传统,通过主动的学习、借鉴、吸收、融合,达到“天下之能事毕矣”。中国文化不仅没有变成佛教文化,反而是佛教文化变成了中国文化。

至于有人批评徐悲鸿“不懂传统”“反对传统”“破坏传统”,谢老认为,不能因为徐悲鸿主张“中西融合”而推定他“不懂传统”“反对传统”“破坏传统”;当然,也不能因为有些人反对“中西融合”而推定他“懂得传统”“发展传统”。反对“中西融合”的人“主张传统”是肯定的,但“主张传统”的人中往往也有实在“不懂传统”,从而不仅无助于“发展传统”,反而有碍于“发展传统”的人啊!徐悲鸿虽然倡导“中西融合”,但他的传统文化修养还是很深厚的,对中国画的传统,无论明清文人画的传统还是唐宋画家画的传统,其“懂”的程度绝不在反对“中西融合”的传统派画家之下。

今天,齐白石被公认为中国画传统的大师。但在当时,他却被某些传统派画家斥为不登大雅之堂的画匠。恰恰是徐悲鸿,把他聘请到自己所执长的北平美专担任教授!今天,包括敦煌壁画在内的唐宋画家画被公认为中国画传统的经典。但在当时,却被某些传统派画家斥为“只有工艺的价值,没有艺术的价值”;谢老和张大千西渡流沙,面壁敦煌,更被认为那不过是“工匠的水陆画”。恰恰是徐悲鸿,把他们聘请到自己所掌门的中央大学艺术系担任教授。难道能说徐悲鸿“不懂传统”“反对传统”“破坏传统”吗?

谢老对徐悲鸿的评价,使我对潘天寿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在20世纪的中国画坛,潘天寿是与徐悲鸿地位相埒的又一位大师,而且都有功于中国画的学院教育。徐悲鸿的教育体制主“中西融合”,潘天寿的教育体制则倡“传统自强”。但正如徐悲鸿虽然主张“中西融合”,事实上却不仅不反对传统,反而有力地支持了齐白石、张大千的传统。同样,潘天寿虽然倡导“传统自强”,事实上却不仅不反对“中西融合”,反而支持并指导方增先等年轻人探索“中西融合”,成功地创造了“笔墨加素描”的新人物画。

用潘天寿的话来说,便是:“以自己晓得的东西排斥自己不晓得的东西,这不是学者的态度。”这就是“和而不同”。反之,没有文化自信,就会偏执己见而排斥不同意见。

从徐悲鸿和潘天寿这两个对立统一的典型,结合谢老“仁者如射”的讲解,我体会到,传统的发展,由昨天的五千年而今天,由今天再明天的无穷尽年,其生生不息、持续不衰,有赖于我们坚定文化自信。而什么是文化自信?什么又是没有文化自信?立足于为中国文化“增加高度和阔度”(潘天寿语),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是有文化自信,拿来主义、洋为中用同样是有文化自信。丧失了为中国文化“增加高度和阔度”的立场,唯洋是从、全盘西化是没有文化自信,简单复古、盲目排外同样是没有文化自信。

那么,什么是为中国文化“增加高度和阔度”的立场?什么又是丧失了为中国文化“增加高度和阔度”的立場呢?“为仁在我,仁者如射”是有文化自信的立场;文过饰非、推诿责任则是丧失了文化自信的立场。孟子说:天下只要有一个人还在犯罪,都是我的错。这是何等坚定的文化自信立场啊!有此立场,然后才有“士志于道,故不可以不弘毅”的文化自信。

此外还要提到一件事。上世纪80年代,文史研究开始引进西方的学术规范,尤其是对引用文献资料的出处,更要求有具体注释。谢老表示,这样的规范非常好,自己以前写文章,对引文都是不注出处的,弄到后来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所以,你们年轻人理应在这一点上向人家学习,把研究纳入规范的轨道。不过,他也指出,这种“不规范”的传统学风,也有它的长处,这就是有感而发的真知灼见。至于引文不注出处,缘于传统文化简单地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而淡薄了“知识产权”的意识。从韩愈、苏轼、顾炎武到潘天寿、魏松岩包括谢老本人,就都是这样一路下来搞研究的。他还特别提到,苏轼的不少引文,不仅不注具体的出处,有时甚至连笼统的出处也不注,有些还有引错了的,有些更属于“造假”的“伪资料”。如他的《书四适赠张鹗》引《战国策》的“其药四味”,便把“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错作“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他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更伪造了“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的典故。但我们能以“学术不规范”而否认它们的学术价值吗?显然,这种态度,还是“仁者如射”的文化自信,不仅足以反驳固步自封的文化不自信,同时也足以反驳全盘西化的文化不自信。

进入新世纪以来,文史的研究已经全盘地西方学术规范化,而传统学术虽然“不规范”但有感而发的真知灼见却被全盘地否定了。今天,从学士、硕士、博士的学位论文,到副教授、教授的职称论文,铺天盖地,千篇一律,全都是按照同一个学术规范的模式刻制出来的,这就是一、好的选题,不是有了感想而写,而是定了选题再去攻关;二、好的行情,不是“我要写”,不吐不快,而为了争取课题项目而写;三、足够的厚度,写之前,先要准备思想的厚度,前人相关研究资料的搜集,并规划出我的这个研究成果达到多少字数;四、好的方法,维特根斯坦、瓦德堡学派、图像学、心理学等等。包括对苏轼、潘天寿等传统经典的研究,也必须遵循这样的规范。这就导致一个现象,像苏轼《留侯论》,因为有好的选题、好的行情、足够的厚度、好的方法,“学术不规范”,在今天肯定通不过哪怕是学士学位的论文评审,但它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而今天我们研究苏轼的《留侯论》的学术论文,因为是有好的选题、好的行情、足够的厚度、好的方法,学术规范严密,不仅可以拿到学位、职称,还可以拿到优秀研究成果大奖,但它却毫无学术价值。

众所周知,明清时,对中国文化危害最大的是科举考试的八股文;我认为,在今天,对中国文化危害最大的便是学位、职称、科研项目的学术论文。不是说西式的学术规范不好,而是说去中国化,否定了传统有感而发、自然成文的学术“不规范”,不知而作,拿来主义就成了全盘西化,全盘西化必然有害文化自信。所以,我认为,真正的文化自信,不仅应该学习西方的学术规范,同时更应该坚守传统的有感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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