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陈从周先生
2018-11-23
编者按:阮仪三先生系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法国文化部“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获得者,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长期致力于抢救与保护包括山西平遥、云南丽江、江南古镇周庄等在内的众多历史城镇与建筑,被誉为“都市文脉的守护者”“历史文化名城的‘卫士”“古城的守望者”,2014年获得美国圣母大学颁发的“亨利·霍普·里德奖”。由阮仪三口述、潘君祥撰稿的《阮仪三口述历史》已被列入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丛书第四辑,近期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
今年正值著名古典园林与建筑大师陈从周先生诞辰100周年,阮仪三先生早在上世纪50年代在同济大学建筑系就读时,即跟随陈从周先生在苏州、扬州等地进行古建筑与园林的测绘与踏察工作,此后两人又共事多年,在古建筑保护领域惺惺相惜,结下深厚的师生情谊。在《阮仪三口述历史》一书中,阮仪三先生将他心目中满腹才情、以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开创中国古典园林研究新境界的一代大家的音容笑貌、言传身教与轶闻趣事娓娓道来。本刊特撷取其中精彩内容,以志纪念。
学问之道:占山为王,脚踏实地,不管风吹雨打
早在1956年,陈从周先生就说过,苏州园林在今日全国城市保存者为数最多,且亦最完整,如能全部加以整理,不啻是个花园城市。推中国园林,当推苏州。又称誉:“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 这些结论是他经过5年的调查踏勘苏州,后又亲身参加园林修复,带领同济大学建筑系同学做教学实习得出的,踏勘调查的主要对象是古建筑与园林,以测绘与摄影所得,并用拙政园、留园两个最大的园为案例,写出了《苏州园林初步分析》,成为他园林建筑的最早成名作。
我进同济大学建筑系一年级读书,学生的暑期就是建筑测绘实习,所以1957年我就在陈先生指导下,着手做苏州旧住宅的测绘。我家就在苏州,自然要帮老师多干点事,这样一开始我就和陈先生接触特别多。
搞建筑测绘要爬梁上屋,有一点问题弄不清楚,就问老师。陈先生也要爬到梁上作具体指导,学生们每天都是满头满脸的黑灰,陈先生和我们一样也常常是黑灰满身。就这样,他连续几年带领学生把苏州、扬州的优秀民居和古典园林都做了详细的测绘研究。
实习时,陈先生是指导教师,一个个点名分派任务。点到我的时候他说:“你叫阮仪三,你是扬州人吧?”我说是。他又问:“阮元是你什么人?”我说是我高祖,他说:“对了,你是三字辈,你晓得你家人的字辈吗?”我说:“知道,恩传三锡,家衍千名。”他说:“不错,总算还记得。阮元他做过什么事?”我说:“九省封疆,三朝元老。”他说:“这是官位,我问的是阮元有什么学问?”我说:“大学问家、大书法家。”他又问:“大学问大在哪里?”我说不出来了。我就反问陈先生,你告诉我听。陈先生突然把脸一板说:“耍滑头,自己的老祖宗不晓得,回去翻书去,弄清楚再来见我。”我一下被他训得满脸通红,我就到学校图书馆里,幸亏有《辞海》和《清史稿》,查看了阮元的条目,这才弄清了我的高祖真是清乾嘉年代的大学问家,还是个大清官。
后来陈先生一再跟我提及对阮元的敬重之心。他还告诫我:“你的祖上阮元搞学问很严谨,他研究金石碑刻,一定要进行实地考察,从不道听途说,他到一处就考察记录,为后世留下许多东西,我们搞测绘也要这样,要留下靠得住的东西。”上世纪60年代以后,古建、园林遭到严重破坏,地方上的资料也都散失了。到80年代,苏州、扬州的古建筑和园林的修复、重建,全靠陈先生保存和提供的资料,他为保护中国的古建筑和古园林功不可没。
陈先生大学读的是文学专业,转搞古建筑和古园林研究可以说是自学成才。因为是非“科班”出身(指非名牌大学建筑系毕业),有些学术界人士就觉得他是“旁门左道”而看不起他。“文革”前陈先生的职称一直是“教员”,“文革”后升教授也有一番周折。他对我说:“我搞学问用的是红军战术,我没有多少兵力,就打游击,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占山为王,占住一个山头就抓住不放,管你承认不承认。只要是真东西,就不管别人说三道四,慢慢地山占多了,就成了草头王,你不认也要认。因此,埋头做学问是第一,打仗要真功夫是第二,占山头就是抓住不放,钻研到底是第三,这三件一件也不能少。”我听了很受启发,做学问是不能计较得失的,脚踏实地,不管风吹雨打。我听过不少人讥贬陈先生,说他的学问不正宗,他的文章是散文不是论文等。而我们都认为正是陈先生独辟蹊径开创了建筑和园林研究的新境界。他把文学艺术、音乐、戏剧和建筑园林结合在一起,具有浓郁的中国传统特色的文化品质,是技术与艺术的交融,正是陈先生拥有深厚的文学艺术根底和独到的学术见解,他的《说园》《园林谈丛》《苏州旧住宅》《中国厅堂》等成为传世名作,有的被译成多国文字,就是明证。
对扬州情有独钟,偏爱扬州瘦西湖
我也随陈从周先生参与了扬州不少文物保护项目。
我和他在扬州一起去看过毓贤街的阮元家庙。那时家庙里住满了人家,但老屋格局仍在,只是居民们乱搭乱建弄得破败不堪。他嘱咐我,一定要想办法修,要设法把居民迁走,这是扬州重要的地方文化珍宝。他当年也见机与扬州市领导说了。那时还是80年代中期,政府根本顾不上修缮,只定了个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挂的標牌也给住户摘了。他跟我说,你这个后代有责任做这件事。后来一直到2012年,我向省里、市里不断呼吁,并申请到一笔资金,并主动承担阮元家庙修缮的规划与设计工作。扬州市政府组织力量修缮,迁出了居民,全面恢复了阮元家庙原本的状态。此事也可告慰陈先生的在天之灵。
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带学生在扬州做课程设计,要做扬州旧城区内历史文化遗存地的规划。陈先生也正好在扬州做园林的修复指导,我就去找他。当时,我选择了在城内小秦淮地段做详细设计,他认为非常好,就和我沿着小秦淮河一路踏察。小秦淮是城里一条老河道,那时河岸垃圾遍地,河水污浊,但河岸两旁还有垂柳、杂树和稀稀拉拉的老宅巷里。他说:“这里原可与南京秦淮河相媲美,所以叫小秦淮,两旁全是茶楼、酒肆,弦歌灯火,热闹得很。直至晚清以后,随着扬州的经济衰落,开始萧条起来。你看河边堆的许多破砖烂瓦中夹杂着许多瓷片,这些全是当时酒店随手丢弃的破碗、酒器。”我找了几个破碗底,抹去泥巴,果然都是景德镇的青花瓷,有的上面还写有清代年号、景德镇监制的字样,真是“折戟沉沙识前朝”的场景。陈先生讲:“遥想当年,两岸垂柳依依,小河流水涟涟,楼上传来琵琶、丝竹声,这就是小秦淮的诗情画意。可惜啊,后人全忘了历史的场景。”我们再往前走,就到城河北水关了,现在只是一顶闸桥,徒有“北水关”名的三个简体字石碑嵌在桥栏上。陈先生说这里原来是水城门,城墙护城河,都已变成了现时的马路。陈先生兴致很浓,我们沿北城河到冶春,冶春与富春、共和春同称为“扬州三春”,三丁包、千层糕等点心非常有名。下午,我们到时,黄桥烧饼也没有卖了,问了只有早市,下午不营业。陈先生扫兴得只是摇头说:“本来我要和你们吃两块烧饼的,没有口福了。”那时冶春小红楼一带只有三三两两的房子,冶春还是茅草顶木屋三间。陈先生说:“好,就是这样,茅草庐里烤草炉烧饼,这才是扬州风味。”陈先生和我说:“这一带就是扬州古城外最精彩的地段,‘十里杨柳绿城廓‘一路楼台直到山,楼台都退到后面去了,什么山?平山堂的小山。可惜的是城墙拆掉了,但两岸杨柳还在,护城河仍在,这些老房子草顶茅屋仍在,就是瘦西湖的前奏,你们做城市规划,就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这里有眼也有手,‘眼就是控制环境,大的景观环境,小秦淮在古城中是穿心而过的,一眼柔情——流水和绿树里面蕴藏着文化风情,然后连着城河一直连到瘦西湖,你这个规划实现了,老扬州风貌也留住了。”陈先生说到兴奋处,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这个扬州人要为扬州做贡献啊!看住小秦淮,不能再糟蹋了。”我后来领着几个大学生真是把小秦淮规划做成了图纸和论文,这几个学生像吴凝、刘勇、沈婷婷、疏良仁等都是能力很强的高材生,后来都有很好的作为,他们也都会记得陈先生的那一番入情入理的教导和说这些话时的情景。
陈先生对扬州的园林和老宅情有独钟,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就专门组织学生对这些老花园和老民居进行建筑测绘。他常说我们没有办法全部保住这些实体,但至少得把它画下来,如有机会修缮就能按原样重修。他说扬州真是深山藏宝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在1983年专门带我和几个学生去看明代的卢宅。这是明代扬州最大的宅院,他在大厅上围着楠木做就的大柱指点我们明代建筑的特征。当时卢宅被一家糖果厂占用着,就在大厅里一边生着明火,一边在做芝麻糖、炒米糖等扬州传统茶食。陈先生看到急坏了,说这些木梁、木柱给这些炉火熏烤,很容易引起火灾,太危险了,一定要停止生产。他在现场说这些话,没有人听他的,工人还嫌我们讨厌。陈先生就四处告状,找建设局,找扬州市商业局,最后找到市长陈说利害关系,市长一口答应把糖厂搬走,停止生产。过了几个月我们又去看,糖厂照样在生产,市长完全是在敷衍陈先生。陈先生火了,又去找这个市长,话说得很凶,说失火烧掉了明代的珍贵老宅,你就罪该万死,可市长还是哼哼哈哈地应付了一通。果真过后才不到两个月,扬州传来了消息,卢宅糖厂失火,把整幢明代大宅全部烧光,消息传到陈先生耳里,我看见陈先生泪流满面,好几天萎靡不振。悲乎!明代木构精品卢宅!从此以后扬州以至于中国就失去了珍稀的明代木构巨厦,陈先生心痛他的回天无力。
陈先生热爱传统建筑与园林,他对扬州瘦西湖格外地偏爱。他对我说:扬州人水平高,杭州西湖美,美得华贵艳丽,我倒更喜欢瘦西湖,美在这个“瘦”字,一听就把西湖比下去了。谁不爱娇小玲珑、婀娜多姿?瘦西湖里的景色也可以处处与西湖相比,但瘦西湖就讲究个“小”字,小虹桥、小金山、小瀛洲……一个“小”字让你顿生怜爱之意。“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何处”两字是虚景,让你浮想联翩,瘦西湖的美让你细细地品尝,回味,联想。
我曾随他一路踏察过一批已经废弃了的花园。他告诉我扬州在明代私家花园比苏州多,有条花园弄可能就是现在的徐凝门街,三步一园,五步一园。我们就在巷子里走,看看人家门前的石磴、石阶沿,有雕花的、院子里有瓦砾堆的,就去寻觅。陈先生一路走一路说,一年不如一年,变化太大了,过去还有痕迹可寻,现在开大马路、拆老屋,全留不下来。他在修复何园时发现了何园大花园旁有一个小花园和一座假山,经他仔细揣摩,后又翻找资料后,断定是八大山人石涛的作品——片石山房。他非常高兴,专门写了说明。旁边还有一座厅堂,原来也属于何园的房子,但这一片全给一个部队占用了,经多方交涉说军产不能动。陈先生就说:“什么军产、公产,全是国家财产,好好的园林给当兵的糟蹋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不用找这些当兵的小军官谈,直接找大老总,找总参谋长聂帅。果然报告打上去不久,那个占了十几年的军事单位就撤走了。陈先生参与何园全面恢复整治,石涛的片石山房也按陈先生的研究做了复原,他专门写了说明,镌刻在石碑上,重现了精彩的历史景观。
陈先生师从张大千,擅长画水墨兰竹小品。也常吟诗作词,张口即来。知情者常有所求,只要他有空,他也乐于作画,写字赠人,从不收润笔。他说这是趣味相投,收钱就俗了。有一次我们在扬州开会,住在新造好的扬州宾馆,有天下午正巧有空,就有人来求陈先生的字画。旁边有几个服务员小姑娘跟着起哄也要,有一个小伙子开玩笑地说:“要什么?就那么搨几笔能值钱?要回去也就当废纸丢了。”陈先生听了就光火了,就说:“谁说我的字画不值钱,当场试试看,我画幅画,你拿到对面文物商店,看值不值钱。”他就铺开了纸,随手画了一株兰花,三五张叶子,签了个名,盖了印章,就递给了那个说不值钱的小伙子,要他送到文物商店去卖。文物商店和扬州宾馆就隔一条护城河,很近,不多久,那个小伙兴冲冲地跑回来了,大声嚷道:“陈先生的兰草真值钱,一笔十元,五张叶子值五十元。”他把钱递给陈先生,陈先生说:“钱我不要,你们拿去买包子吃,你们不要看不起我这幾笔画,也练了几十年。”这一下陈先生惹麻烦了,只要他一空就有不少人来求他作画、要字,他倒也乐呵呵地不管首长还是服务员都免费赠送,所以他在扬州人缘特好,没有架子,受人尊敬。文物商店里挂着他画的书画,标价出售。后来听说,他的书画被列入海关禁止出口的名录中,有人贬他的书画不入流,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识货。
与贝聿铭共赏苏州留园
陈从周先生对古典文学、古代历史、古代的文学艺术,都有精深的研究。他多才多艺,对昆曲研究得很深。他和贝聿铭先生是好朋友,有时候我跟他一起去听昆曲,有的时候跟他陪着贝先生一起听。他是贝聿铭设计事务所的特聘顾问,这也使我受益不少。当时苏州市请贝先生设计苏州博物馆,因此他们要考察一些苏州的建筑,我也跟着他们去看,由此我也得到贝大师的教诲。
一次,陈先生陪贝先生去看苏州留园,陈先生就跟贝先生讲了一段对我们建筑家来说特别有意思的园林空间组合的范例。主要意思是公共建筑空间一定要有便捷的游览路线,这样来客的进出就会十分方便。陈先生这段话是边走边说的,当他们进入留园中部的一个主要建筑,陈先生介绍说这里是一个茶厅,叫五峰仙馆,是园主招待宾客的地方。旁边有一个堂,是餐厅,叫林泉耆硕之馆,又叫鸳鸯厅,厅中间用漏花门罩一分为二,南面坐男性,北面坐女性。这两个厅之间有一连串的花园和庭院,他介绍了那里近300平方米的范围内有7个院子,每个院子都有它独特的内容和功能。有的是听琴的,有抚琴的台几。有的是下棋的,有棋盘在桌子上。有的是读书的,就叫还我读书处,两旁立有书架。有的是谈天的,还有鹤舍,过去是养仙鹤的。他说这7个院子在这2个大的厅堂之间是个重要的过渡,它实际上起着重要的交流和集散功能,我们看园林不光是看风景,它还要有重要的使用空间功能。园主举行大型的宴会和茶会时,一下子到的客人有几十个到近百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而且来的时间参差不齐,7个院子就是大家分散休息、聊天和等候的地方。小姐和小姐在一起,少爷跟少爷在一起,老太太跟老太太在一起,先生和先生在一起,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乐趣。小孩可以四面八方跑,所有的园林都是畅通的,眼睛都看得到,能照顾到。要开饭了,家里的佣人只要在这里喊一声“开席了,请入席”,这个空间都是流通的,声音都听得到,大家都能陆陆续续入席。可见园主在这个空间的设计上,手法及其精妙,而且这园林从哪里看它都是与周围紧紧相套,层次分明。而且让你一步一步地步入佳境。
看完这段景致后,贝先生对陈先生说:你说了,我才看明白了,我要再走一遍。重新走了一遍后,他对陈先生讲:中国园林之精妙,我今天终于看懂了,我们现在不会做了,没有人会做,做不到了。陈先生说重要的是要把它留住,这句话我记住了,这是我们重要的任務。你给我很大的体会就是我们要留住这些古代匠师留下的精华,我们在不经意中把它破坏了,不经意中把它改变了,没有很好的保存保护,合理的利用,那就会失去它原来的意思。如果你把原来的书房改成跳舞厅,把原来喝茶的地方改成卖咖啡的,这个情况就完全变了。这里最重要的是你怎样很好地继承传统文化的精华,很好地理解古人的运筹布局艺术。
这是两位大师在考察留园时一个完整的小故事,体现了陈先生对江南古典私家园林有着精深的研究心得,他是继承了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精粹的建筑大师。
(撰稿者为上海市历史博物馆原馆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