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歌声

●孟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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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边的晚霞由鲜红到紫红再到暗红，最后只剩下能够感觉到的红了，大强才㧟（kuǎi）着半篮子青草走进村子。他不想早回去。他不想见同学。准确说是谁都不想见。村里灰蒙蒙的。街上静悄悄的。两个孩子追着跑出来，风一样掠过大强，转眼就不见了。大强少情无绪地走进院子。两只小羊跑来迎接他。老山羊也欢喜地叫着。大强把篮子放下，掏给老山羊一把草。

奶奶从厨房出来：“咋出去这么长时间呢，快洗洗手吃饭吧！”

大强洗了手，到厨房里端出一筐子馍，放在小桌子上，又盛了一碗汤，放在奶奶面前。

奶奶说：“你爸打电话了，你没在家，是我去梅家接的……这东莞在哪儿呢？”

大强吃了一口，呜啦着应：“广东。”

“广东在哪儿呢？”

“南方。”

“南方。”奶奶小声重复了一句，又问，“离咱这儿有多远呢，你知道吗？”

“两千多里。”大强怕奶奶不信，又解释了一句，“我看过地图。”

“哎哟，两千多里，说话咋就跟坐在身边一样呢？电话真好！”

一只小羊羔跑过来拱大强，大强掰一口馍喂它。另一只小羊也来了，对着大强咩咩地叫，大强伸手抱住，也喂它一口馍。奶奶说：“都是你惯它，到以后它还敢和你一桌吃饭呢！”

大强不高兴。大强不高兴了就不说话。从吃完晚饭到睡觉，一个多小时大强都没说话。男孩子大了，有点心事也对，奶奶看他不说话， 也就不给他说话。

大强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想心事。他的脸上有白天打架时被抓的手痕，长长的，从耳际斜向下巴。

奶奶进来了，站在大强床边，摸索着大强的衣裳。奶奶虽然看不见，但奶奶的感觉好极了，要是在黑夜里活动，你一准得求她帮忙。她摸到了大强被扯烂的衣襟。她一条一条地扯下粘在上边的横七竖八的透明胶带，嘴里禁不住唠叨：“干啥了呀，烂这么长！男孩子家，真是费劲。”

大强躺着，仍不说话。

奶奶左手拿针，右手里的线放嘴里湿一下，准确地纫上针鼻儿，缝了几针，忽然现出思考的神情，她停下手，细细地摸着孙子的烂衣，问：“大强，是不是给谁打架了？”

大强小声说：“没有。”

奶奶用无神的眼珠看孙子一眼，又问：“那，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大强否认着，泪水忽然涌了出来。

奶奶放下衣裳，下了床，走到孙子跟前，伸手去摸孙子的脸。奶奶的手上有眼睛，只要让她摸住，什么样的秘密都藏不住。从粉嘟嘟的小脸儿到鼻挺颧起的少年模样儿，她对孙子的脸比对自己的熟悉。孙子的脸是她摸大的。

大强的泪水流得更多了。

奶奶的手在孙子脸上的伤痕处停下了：“究竟是咋回事啊孩子？你爸不在家，咋着你也得让奶奶知道知道吧！”奶奶说过， 叹了一口气。

大强猛地光脊梁坐起，哭着喊：“他赖我偷老师的计算器！”

奶奶有些着急：“机关器是啥？贵重吗？”

“不让你知道你偏要问，计算器是啥你都不知道……”大强把自己的委屈发在奶奶身上。

奶奶不恼。奶奶说：“我知道不知道不重要，不就是个机器嘛！乖乖， 告诉奶奶，你偷没偷他的东西，机关器？”

大强往奶奶身上打了一下，哭得更凶了：“你也怀疑我偷人家的东西……呜呜……我没偷……呜呜……我不是小偷！我永远都不会是小偷！”

“好，我的乖乖，没有就好！谁要说俺大强偷人家的东西，打死俺，俺也不会相信！”奶奶把大强揽在怀里，“我知道，俺大强是个好孩子！五岁时，你妈和你爸离婚，抱着你妹妹走的时候问你，大强，你想跟着谁过呀？你说，我跟奶奶！你今年都十一了，你爸也多少年不在我们身边，奶奶啥不知道你呀乖乖！”奶奶的话，不经意打开了自己的心事，老人哭了，泪水大串大串地落在孙子头上。

“奶奶……”大强哭着抱住了奶奶。

“小孩子家的心一个个嫩得像草尖尖儿、花瓣瓣儿、露珠珠儿，那哪能算个偷啊，顶多是个轻手、狂手罢了。明天你就去找范校长范云鹏， 是咱拿的呢咱就承认。这也不算个啥……”

“不是我拿的！”大强使劲抓住奶奶的胳膊摇。

“……不是咱拿的，咱咋着也不能承认。你不用怕，咱不能不明不白地受这个冤屈！”奶奶念叨着回到大床上，慢慢躺下。

大强睁大双眼看着黑暗中的奶奶，大声说：“奶奶，我不上学了！”

“啥？”刚躺下的奶奶又坐了起来，“奶奶是眼瞎心不瞎。奶奶啥都明白！奶奶不读书，奶奶是个没眼的瞎子。你要是不读书，你就是个有眼的瞎子了。记住孩子，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靠个啥呀？ 就是个读书啊！自古将相出寒门。你可得好好地给我念，奶奶还想着享你的福啊孩子！”

“你就是找校长，林老师也不会认错的！”大强的泪水又出来了，“老师啥都对，学生啥都错。老师啥时候认过错啊？！”

“不认错也得找！人生在世，啥磨难都会遇上，要紧的是你不能退缩。不行了我去找他！”奶奶大声说。

“不让你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大强喊着。

奶奶又劝了一阵子，祖孙俩才躺下睡觉了。大强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夜，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心一定，他忽然感到了瞌睡。可是只睡了一会儿又醒了。他侧耳听了听，奶奶呼吸均匀，他想着奶奶还在睡着，就悄悄地穿衣起床，假装着出去解手。乌蓝的夜，懂事似的星星睁大眼睛，像是能看透人间的秘密。大强在外边站了一会儿， 又悄悄走回屋里，找到了盛钱的瓦罐，对着门缝儿的光辨认着。他知道罐子里共有一百八十块大钱和一些硬币。一张百元大票，三张二十元的， 两张十元的。白天里他就看过了。天黑看不清楚，他用手悄悄地比对着，很快就挑出了那张百元票，然后， 一二三四地默默点了，把八十元装进衣兜，给奶奶留下了一百。

“大强，天明了吗？”奶奶其实没睡着。

“嗯。”大强怕奶奶知道他的心事，故意很响地去背书包。

“我咋没听见麻雀叫啊！”奶奶又说，“起这么早，学校里会有人？”

“不早。”大强应着出了屋门，走过院子到了厨房。馍筐里有五个馒头，他拿两个装进书包，给奶奶留下仨。他忽然发现水缸里的水浅了， 他略一犹豫，立即掂起缸边的铁桶大步外出。

奶奶的耳朵追着他：“大强，没力气别掂恁满，不行多掂一趟就行了！”

人小桶大，大强又掂得满，铁桶在他前边一悠一悠地蛇行，看上去不像大强在掂着它，倒像是铁桶拖着大强在走。大强把桶放在缸边歇了歇，然后使劲一提，把水倒进缸里。

早起卖菜的人已经起来，驾驶着三轮摩托车飞驶而过，夸张的轰鸣声似乎要叫全村人都知道。大强共掂了四趟，缸里的水满了。大强知道， 奶奶什么都能做，就是掂水不方便。大强抹一把汗走出厨房。老山羊又叫起来，他赶紧扔了一把草过去。两只小羊羔跑过来，追着他叫，他弯腰抱起它们，一个亲了一口。小羊羔满足地叫着，在院子里绕圈儿追赶。大强站着，目光把院子搜寻了一遍，看看没啥活了，一转身走出家门。

天空灰蒙蒙的，村东头的天上有一抹青白的亮色。村街宽阔，一只寻食的狗看见大强，连忙缩在路边，警惕着随时逃走。

大强到了村头，扭脸看了看自己的家，他希望奶奶这时候出来， 但又怕奶奶这时候出来。奶奶没有出来。

“大强，范大强！”大强吓了一跳，扭脸一看，是范梅。范梅坐在三轮摩托车上：“你干啥去？上来带你一截。”大强犹豫了一下，追着车子爬上去。

“我去帮我爸装菜！”范梅大声说，“你要去哪儿？”

（未完待续）

（选自《花儿与歌声》，海燕出版社，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