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遇而安
2018-11-22漆宇勤
漆宇勤/ 文
傍晚回到宿舍的时候,突然发现小区里堆满了断枝,满院子都是浓郁的樟木香。这可真正让人大吃了一惊。抬头看见这大半年来朝夕相处的硕大樟树现在无一例外都成了被砍掉头颅和四肢的壮汉,几乎每一棵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干和一两个分叉。这景象,与多年前近距离观察一片正在拆迁的房子无比相像,满地狼藉,让人仓皇。
难道,这些已经在小区里生长了几十年的树木都要被砍伐?幸好,很快看到了安民告示,原来这是物业要进行绿化修剪。
幸好。
作为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尽管只是在这里短暂安居,我却已经喜欢上了这个老旧的小区。喜欢上了这里的安静和幽深,在一座省城的城市中心,能有这样的地方,实在难得。甚至,这种喜欢,还带有了一点精神层面的归宿感和依恋感。很奇怪,在我曾安放过自己床铺的七八个地方中,几个有点感觉的地点都是临时的租住地。
这里,师大南路36号,以及曾经让我每天在鸟鸣声里醒来的武官巷,都是如此。而真正倾尽全部积蓄并预支十五年债务购买的安家的两处小区,反倒是没有这种亲切感。甚至,连我血脉情深的老家,也缺少一点让人心动的这种迷幻感觉。
我对此很是困惑,我绝对不承认自己对一个临时租住的房子或宿舍会有超过对龙背岭老家的感情。
慢慢地才发现,可能,因为租住武官巷和借住师大南路36号宿舍时的两年时光里,我都是一个人在生活,没有责任在身吧。每日食堂吃饭或者快餐,回到房子里就是空闲的时间,基本可以不用想事,不用考虑与责任有关的话题。在这种生活里,时光富足而懒散,安顿身体的住房很快就在阳光下变得可以安顿身心,时光的滋养和环境的滋养,让充满陌生感的内心渐渐觉得充盈。
我本性是个懒散而缺乏生活责任感的人。
满院落的老樟树被修剪之后,从此阳光早半个小时照进我的屋子——作为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我总能从变化了的生活里找到安慰。
我可能是属于那种生活圈子特别小的人,小到几乎只有直系的家人,只有有限的亲戚和邻居。平时好像也有过一些外出,但印一盒名片可以用上两三年——还得是每接触到一个人就散发。
生活圈子,这是一个有趣的词语。它背后的潜台词实际是一系列人名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系列职业和他们之后的特性,当然,这潜台词还包括了某个生活范围内的菜市场、小卖部、送水点和快递站,包括若干场牌局和酒局,或者某种解决问题的能量与能力。
像我在师大南路36号一个老旧小区里的生活,就包括了小区前面巷子里两家汤粉店,便宜到4块钱可以吃饱一顿早餐;而附近的排档快餐口味都太中性了,只有其中一家勉强可以做出我喜欢的小炒肉。我关心这些,是因为我一个人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的生活,必须依赖于它们才不至于凌乱,不至于在食堂不开伙的周末无所适从。也正是这些生活的细节后顾无忧,我才能有足够的闲情去爱上这个慵懒的住处,去逐一清点院子里的每一种草木:香樟总共有49棵,槭树和含笑各有3株,而梨树只有一棵,就在我的窗外。有一天我晚归时抱着梨树一阵摇晃后吧嗒吧嗒掉下来八九个水分丰足的梨子,可惜都已经砸在地上破碎得不成样子。半夜里这果实掉落的声音似乎被放大了很多倍,让我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幸好邻居们的窗户里没有一个传出叱骂。
对的,大街上两个陌生人吵架再激烈我也不关心,但邻居们的看法我却必须要在意——每个人都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活着:在自己划定的篱笆内称王、发疯、小心翼翼。传播功能的限制,让一个普通的人走不出一定的范围——其实那些名满天下的特殊的人也走不出,尽管他们对整个世界敞开了自己的名字,但能够与内心进行直接互动的,依旧只有自己日常直接接触的那一小部分人、小范围空间组成的生活圈子。
普通如我,真正是我认识且认识我的人相信不会超过300人,而能够没事时彼此偶尔想起的估计不会超过100个,至于时常能够见面且在什么事情中都彼此想起的,恐怕10个都没有。
作为一个极端的社交无能者,某一年的某一天,家人们都去走亲戚了,我在忙完若干个事项见完若干个需要商量事情的人员后,突然就面临了一个现实的问题:要吃午饭了,吃什么,去哪里?和谁?临时找一个一起吃饭的人,像是某种寂寞的预示,在城市生活里若隐若现。掏出电话,先打一个给某位朋友,他回答说在乡下家里;再打另一位朋友,陪女友在外面玩;再打再一位朋友,干脆就是停机了。我疯狂地将手机通讯录里一个一个号码反复翻查,偶尔拨打出去,可是,半个小时之后,竟然没有一个适合和我一起享用这餐午饭的人。突然的,就感到了绝望的悲哀。
我在手机通讯录的1500个名字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我在微信通讯录1200个好友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我在QQ联系人1000个名单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整个世界都是虚的,没有落脚点和着力处,只有周边生活空间里我认识且认识我的300个人偶尔可以抓住手臂。我就活在这数量少得可怜的300个人里面。
每个人都只活在这周边生活空间里能够抓得住摸得着的有限人群中。只要是不作为公众人物,他做的一切事情,好事、坏事,他的好脾气坏性格,都只有周边有限的人知道和感受。即使圈子里再有两个长舌妇唠叨男,能够感知他的一切并对此有兴趣的人,也毕竟十分有限。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发现在这世界上的生活,其实多数人都并不怎么忌惮和注意。作为小三、被包养的女人,无非是小圈子里的人知道,并无道德的不安感;作为吝啬者、贪图钱财或者是热衷于自我膨胀的人,也无非是有亲身体会者才能体会,并不担心外在的形象会受损。再说了,任何个人形象传播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弱化或扭曲的因素呢。这个样子的你,等被传到日常生活小圈子以外,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最近几年,本地某位大师的名字很是在全国响亮过一段时间,在各大网站的首页也几乎持续热闹过大半年。在热闹过后,我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曾经就有人跟我说过她就是这位大师的女人。回过头来,我突然就发现,大师身边的诸多女人们,无需名分,很安然地活在这个城市日常生活的周边小范围内。即使大家见过,也没有人去问名字,去问谁是哪里人。自然,她们也就根本无所谓别人的看法了。也对,大家都忙,都有自己的内心和工作生活环境,乱糟糟等待去打理,哪里还有时间和兴趣去关心这些日常生活以外的事务啊。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我们的精力只够用在自己活着的小范围内。
当然这有时候也是一个悖论。一旦遇见恶意的谣言,却往往能够超越你的圈子去传播。你能解释的对象也仅仅是周围的几个人。问题是这些能够听到你话语的人根本不需要解释,而更多的不明真相者你又根本无法进入他们的周围,无法解释。
在这些问题上,有时候我是个虚无主义者。既然无法把握,不如随遇而安,有限的生命,只够我们随着内心的原则,恣意爱,恣意恨,恣意地活着。至于身外的一切,总有一天都可以剔除。
在省城寄居的一年时间里,偶然认识了一个作为同乡的男人,他堂而皇之地带着不同的“家人”出现在我到场的餐桌上。时间久了,我知道他原先在县城里时其实颇有忌惮,但到了省城工作后很快就放开了。他相信,这里的人,与他回到县城里后周围的圈子几乎不太可能有交集,陌生化的环境让一个人的性格也变得更加陌生化或者说变得更加本性毕露肆无忌惮。
交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词语。都说一座城市太小,经过几次简单中转后总能找到相同的朋友。但实际上生活中一个朋友与另一个朋友之间,却很可能奇怪的没有哪怕一个相同的朋友的交集。有时候为了一场应赴而不能赴的酒席,找遍整个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可能一同应邀赴宴的名单为自己带上一份礼金。直到前几年微信的盛行,才算给很多人解决了这个共同好友的交集问题。
但这种交集是真实的吗?或者说,这种交集背后是否真有着某种交际与现实交往?微信里的交集,与生活圈子的交集,毕竟有着太多的差异。
这些年,应该误伤了许多人。在各种所谓文学文化的活动上,总会添加许多新接触的朋友。过了一两日,我看她们(尤其是那些大学里的学生们)的QQ空间或者微信朋友圈,看到多数内容下都有某一个我所熟知的猥琐男人的点赞和互动,然后几乎就在一瞬间,她们就被我默默疏远了。
是的,我并不了解她们,我只是了解这个点赞的男人。不想和与这个男人有太多交集的朋友有所交集。但是,我仅存的理智其实一直在告诉我,他(她)们之间的交集,更多可能并不是被点赞一方的主动,没有一朵弱小的花能够拒绝和驱逐一只蝴蝶。我的疏远,显然是错误的。
但是的但是,我在这种对交集的洁癖中无法自拔。在社会交往的问题上,我对生活的随遇而安荡然无存。
曾经因为工作岗位的原因,也与众多的人物有过较多接触。但时过境迁,再一次站在对方面前,却彼此都知道两人并不亲密,曾经的较多接触,只是某种机械的流程罢了。
原来,对于很多人来说,我们平时所认为的“很熟、关系很好”,不过是“脸熟”而已。在这个城市、这个工作生活圈子里活了这么多年,我不过是混了个脸熟而已。
又想起来大学的校园生活。在校园里面,“脸熟”几乎就可以直接定义为朋友了。过去,只要经常在一起见面,就可以是好朋友。而现在,即使天天见面,如果没有利益,没有酒饭往来,就仅仅只是脸熟的人而不是朋友。
这个意义上讲,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真的是一个很复杂的工作,复杂到了直接影响到生活的本身。但是,如果回归某种本源,这种复杂是必要的么?日子总是要过,万事如意似乎只在祝福语中,在现实里穿行,随遇而安就好,就轻松,就得大自在。
我所居住的赣西小城,是禅宗五家七宗杨岐宗的发源地和祖庭所在。有一次看过去那些老禅师的行迹,他们说:有马骑马,无马步行。
这让我相信,接受生活的人,随遇而安的人,隐约带着某种随性的神圣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