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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

2018-11-21郭存魁

火花 2018年5期
关键词:和顺家谱

郭存魁

今年清明节,因为回河北老家祭祖,特地把在北京的二儿子召回,开车送我和妻子、三弟三妹四妹及外甥小虎回祖籍——河北武安渠沟老家。路虽非高速畅达,从和顺出发,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也顺利到达。同宗的本家兄弟有成、继成的盛情,使我们一行感到游子归家的温暖。“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睡在祖辈生存之地,自然有不少往事浮现,最难忘的还是第一次下岭回老家的情景。

几乎要翻看一个甲子的日历,才能找到我八虚岁的影子,那是在1958年大跃进时期。我的本家叔父,也就是有成、继成兄弟的父亲,徒步到山西和顺,告诉父亲,爷爷病重。在那个大跃进的年代里,父亲的假来之不易。听说带我回老家,着实让我兴奋了一个晚上,使劲地想象着老家的样子,就是想象不出来。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我们就上路了,只记得父亲和叔父在我走累时替换着扛我。从和顺的松沟翻山下去到左权下庄,后攀上小摩天岭,虽说乡间小路,偶有山路盘旋,但相对平缓一些。到攀上小摩天岭顶峰时,我被一览无余连绵起伏的群山,层峦叠嶂的鹫峰的气势给镇住了。自己虽生在山区,出门见山是常态,但无缘俯视太行山的壮观景象,当时领略的不是“一览众山小”之境,而是一种心灵的震慑,更准确一点说,是心理上的一种畏惧。我想这大概就是圣人和凡人之别吧。此时已是下午时分,沿着山路往下走,全是弯弯曲曲只能容下双脚的羊肠小道。沟越下越深,等落入沟底向上仰望时,高山耸立,壁立千仞,天变成窄窄的一条缝,呈现出一线天的图景。自己像落入万丈深渊,往前看时全是山挡着,不知出路在哪里。只有走到山跟前,转个弯时才能看到前行之路。再往前看,就又被大山拦挡住了。清代诗人袁枚在《太行山咏》中道:“十里崎岖半里平,一峰才送一峰迎。青山似茧将人裹,不信前头有路行。”是否写的就是这里景况,不得而知。天色将晚,脚下的路越来越模糊,好在天上的一弯新月指引,我们走到哪,它就照到哪。月光洒在怪石嶙峋、临危据槁的山崖上,越发地面目可狰。幻觉中的狼虫虎豹随时会窜出来的情景越发吓人。孤零零的几个人像被困在这深山峡谷,除脚步声和每个人的喘息声,一切像凝固了的空气,寂静得使人毛骨悚然。我停下了前行的脚步,闹着要返回家去。我的哭声在山谷中回荡。父亲将我背在他的身上,好生抚慰。叔父也边走边哄,光说快到了,快到了,就是走不出去。实在走不动了,记得在叫大粪坡的山庄一个奶奶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才赶到列江姑姑家,见到病重的爷爷。爷爷哮喘得很厉害,是肺结核肺气肿一类的病。父亲服侍了几天,大概是因为大跃进时期假难请的缘故,就匆匆赶了回去,投入到大炼钢铁和深翻土地的热潮中,那是秋天。到冬天我爷爷去世,父亲母亲回去安葬的。这是我第一次下岭回老家的经历。

之后父亲引我们兄妹回过数次。十二岁那年,父亲首次引我到渠沟上坟祭祖,只记得硕大的坟头长满了荆条(能搞编织的一种灌木),父亲还说坟里长这种植被,后辈人聪明。他还在山坡上的几间茅草屋旁,给我介绍,这就是他和祖父的故居。今天继成兄弟带我到祖坟看时,坟头已被夷为平地,只有一根弯弯曲曲长得像矮树一样的荆疙瘩,守护着坟茔。父亲曾经的故居——茅草屋依然还在,只是破败得不成样子了。物是人非,沧桑巨变,小时候父亲引我们来,总是徒步起个早搭个黑,才能赶到,晚上姑姑总是给我挑脚上的血泡。现在坐车也不过两个小时的路程。以前的祖籍老家,山高土薄,靠天吃饭,遇上荒年衣食无着,逃荒要饭的不在少数。我父亲就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因连续三年干旱颗粒无收,迫于生存带着妻女才逃荒到山西的。即使在解放后,这里的粮食也不够吃,岭下的亲戚还经常到山西拿柿饼换粮食。改革开放后,这里靠旅游发展经济。就说我姑姑家的列江村吧,现在村名为朝阳沟景区,列江的村名问路人几乎没几个知道的,原因是河南豫剧《朝阳沟》名震中外。他的编剧导演就是列江村的杨兰春,中国戏曲现代戏奠基人。改革开放后,武安率先打造文化品牌,把列江村更名为朝阳沟村。巨大的投资换来了丰厚的经济效益。我姑姑的孙子在景区开了旅店,搞起了旅游。就连离列江五里路的渠沟老家也成了太行大峡谷景区。我想这样的品牌效应,大概杨兰春大编导也会始料未及吧。虽说这里环境变了,生活富裕了,但居住的人口在下降。渠沟总共也就二十来户人家,为了孩子上学,有条件的村民都迁到邯郸市、武安市去了,现在村里的老弱病残居多。但邯郸武安的老板却在沟里建起了别墅,供休闲避暑享用。在这纷繁善变的世界中,在这快速和充满诱惑的信息时代,什么是恒久的东西,哪里才是可供人们安顿灵魂之处呢?忽然,毛阿敏的歌声飘入我的脑海:“星星还是那个星星呦,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呦,梁也还是那道梁。碾子是碾子,缸是缸呦,爹是爹来娘是娘……”我的思绪被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打断。清明节那天,我们是打着雨伞,冒雨上坟祭的祖。“清明时节雨纷纷”在此注脚。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祭祖活动,而是一次寻根之旅。孔子云“不知生,焉知死”,至于到哪里去谁也说不明白,但是从哪里来,还是应该弄清楚的。这毕竟是我的根啊!远的不说,从我父亲到现在也就百年历史,这一百年对于这个家族发生了什么?爷爷、父亲和我都是这个家族的长子,父亲背井离乡到和顺落脚,我走出和顺大山在太原落户,这两代游子对这个家族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些年我虽在寻根的路上费尽心思,但没有丝毫进展,就因为无据可考。我父亲弟兄两个还有姐妹,祖母早逝,祖父因生活窘迫,无奈之下让父亲当兵出去谋生,不久我叔父紧步父亲的后尘也当兵离开了故土。兵荒马乱的民国时期,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明知当兵打仗是要死人的,但为了活命,只要能吃上饭,总比饿着等死强。在那水深火热的年代,渠沟当兵的年轻人不在少数。这毕竟是一条生路啊。父亲就因为有在国民党部队当兵的这段历史,也为后来的文革红卫兵对他批判的升级找到所谓的依据。父亲从不给子女们说他这段历史,我是在文革红卫兵批判他是国民党特务时才知道的,大概是心有余悸怕惹事避嫌吧。他避嫌的结果,叔父的事就成了一个谜。据说叔父是十几岁离开家的,他从离开家的那天起就再无音信,甚至连名字都没能够留下来,渠沟在世的老人只记得他叫“二蛋”。如果再往上追,祖父的祖父据说不在渠沟,那他们是哪一辈什么时间迁到渠沟的,这正是我追寻的意义,不想这一追寻就是半个世纪。有结果吗?尚无定论。只是这寻根的过程有点曲折,有记录的冲动。

故事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说起,四十年代我父亲从武安渠沟逃难来到山西和顺马连曲落脚,靠给村里财主扛长工维持生计,后加入地下党闹革命成为村里的积极分子。解放后分到了土地房屋,不仅在马连曲定居下来,还当了村干部。为了家业发展,父亲还请了当地的风水先生看了坟,因之受到党内批评,共产党员带头搞封建迷信活动,职务由支书降为支委。在文革前,父母生了我们姊妹六个,两个弟弟,三个妹妹,我是老大。那时体验到的是贫穷,至于穷到什么地步,主要是人口多,劳力少,父亲在生产队辛苦劳作一年,还倒欠队里的口粮款,就是所挣工分买不回全家一年的口粮,是出了名的短款户。几乎是每年春季父亲就要到邻村上下借粮食,糠菜充饥是生活的常态。1963年我在许村读完小,1965年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为上松烟中学,老师没少到我家做父母的工作,终因家里无力支付学费而弃学,回村放了羊。父母于心难忍,但又非常无奈。之后许村办起了半耕半读中学,父母又让我到许村农中继续读书。

1966年的一场红色风暴席卷全国,农村也难以幸免。那时从中央到省城、县城一直到公社,村里的干部成了走资派,统统被打倒。村里高音喇叭不绝于耳,红色标语充斥于目。一到晚上,红卫兵押着村干部挂牌、罚站,接受群众的批斗。更有甚者把村干部押到公社所在地——许村,开全公社的批斗大会。被批斗的村干部站在高高的桌子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后来发展到押着村干部戴高帽游街、抄家。父亲看到有的村干部家里被抄,慌了神,一天深夜,把我叫到身边说:“小魁(我的乳名),抄家怕是咱家也难幸免,不如趁早把咱的家谱烧了吧。要是被红卫兵抄家查出来,又罪加一等。”面对此情此景,我也心跳。于是就有了在夜深人静时分,父亲把他唯一的珍藏品家谱付之一炬,被焚的还有阴阳先生写的坟契。火光照在父亲无助且憔悴的脸上,给我留下了永恒的记忆。就在第二天,厄运被父亲言中,红卫兵不仅抄了家,还封了门,把一家大小八口人从东房赶到了北房的两间破屋里。1967年大字报贴到了许村农中,说我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我被红卫兵组织开除,还被迫中止了学业,回村劳动。一年后,在我的小学老师提议下,村里把我聘为民办教员。受父亲的牵连,全家人在村里受尽了侮辱,遭尽了白眼。山穷水尽的时候,人是没有尊严的,但不能没有自尊。文革伊始,一段时期内我也为自己根正苗红的出身引以为豪,被开除红卫兵组织时,又因生在这样的家庭感到抬不起头来。父亲更是想不通,为什么革命者被革命,还被打成反革命,我是吗?他老人家无法弄明白,任由红卫兵“走资派”“国民党特务”“坏蛋”一顶顶帽子往头上扣。事实证明,这场灾难,远不是烧掉家谱就能幸免的。为改变这种境遇,父亲尝试着各种努力,但都无济于事。1970年春节刚过,父亲让我回老家看姑姑。等我回来后,我的民办教员的位置已由他人替换,原因是父亲要我到县中学读书。这是他老人家的又一次努力,为的是让我能有机会走出大山,另谋出路,以改变命运。在文革中,四妹、五妹相继出生,到1970年全家已是十口人了,在马连曲是最穷的大户,父亲在屈辱前面还面临着一家人生存的最大压力。在这种情况下,让我上学,全家人的生活重负就全落在父母和幼小的弟妹身上了,我虽不忍,但又拗不过父亲。就这样走进了和顺中学,成为和顺中学农医班的一名学生。到县中学读书虽是我之梦想,但在这种境遇中上学,自疚一直在困扰着我。最后我谋定了当兵,为的是不忍成为家里的负担。1970年底,和顺县唯一的一个征兵指标,因为我的一篇“我自愿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考试文章被晋中军分区录取。命运使然,看来老天还是有眼的。我当兵后,家里成了军属,父亲在村里的境遇有了些许改变。记得1973年我第一次探家,父亲凭记忆让我把家谱重抄了一份。他说,你是长子,你得把家谱传下去。我的记忆不一定准,等我病好后,回老家一趟,弄个详细的给你。遗憾的是,我没有等到这一天,我父亲得的是食道癌,1978年去世。因在部队,未能回去见上一面,这成了我永久的心结。

我在部队的提干、随军,老父亲一概不知,梦中的老人家还一直在为我的前途担忧呢。直到我提干后的一次探家,三弟建魁把一个发黄的纸片交给我,上面是用钢笔草拟的一封家谱草稿,才知道父亲的未竟之志。

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自己祖辈贫穷,出身低微,虽说唯成份论的年代,也为这种出身自豪过,但随着年龄、经历、阅历的增加,认为人不能总拿贫穷当资本。还是网络语说得深刻,你可以穷得坦荡,但不要穷得理直气壮。即使文革年代,自己不是也因家贫找不到对象,讨不起老婆吗?加之政治环境因素,就连亲戚朋友也避而远之。父亲逃难到山西虽属迫于生存,但也有改变家境之愿望。一旦解决温饱,首先想到的是家业的发展。文革后期为了彻底改变自己孤门小户被村里人瞧不起的境遇,他老人家忍辱负重,不顾自己身患绝症,甚至不惜代价,辞掉我的教书职业,让我重新上学。这是多大的决心啊!万一我命运不济或不争气怎么办?这样的后果不知老人家是否想过,总之这个赌注下得有点险,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没给自己留后路,为的就是维护自己这份尊严和体面,寄希望于后辈。看到这份家谱草稿,我陷入了沉思。从我祖父往上推,我的高祖、曾祖他们那个时代家业怎样?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怎样迁到渠沟的?我们是郭姓家族在河北的那一支脉,能否找到这些线索,这正是父亲交给我的使命啊。至此我才理解了承上启下慎终追远的真正含义,也叫家国情怀吧。

姑母和父亲在1977年、1978年相继去世。二位亲人的故去,一段时期中断了和岭下老家的联系。这里我要重点提一下亡弟凤魁。我当兵后,他以次子的身份替我这个长子主动挑起家里的重担。他对父母的孝敬是出了名的,为弟妹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他对老家怀有特殊的情感,一直在打听老家姑姑的儿子成祥哥的下落。当得知成祥哥还健在时,欣喜不已,用书信恢复了和岭下的联系。2009年,他被诊断为食道癌;2011年春节过后,他在病痛中命令儿子开车到岭下走了一趟,就这样他见到久别的腿已残疾的成祥哥,圆了他的回乡梦,当年病逝,享年59岁。2013年父亲百年祭的时候,我沿着二弟的足迹回了趟老家。通过成祥哥找到我的同宗兄弟有成祭奠了祖父,遗憾的是有成兄弟也没有把家谱续下来。之后又和在武安工作的继成兄弟建立了联系,他们兄弟还专程到马连曲和三弟建魁核对家谱。这次回河北又见到回乡祭祖的同族兄弟郭海军,他在武安纪委工作,他对族谱研究有浓厚的兴趣,他的研究结论是武安郭姓都出自明代三甲进士、四朝重臣郭太师郭资一脉。他表示要利用他的地域优势,核对郭氏族谱,将他的研究深入下去,帮我追根寻源,完成父辈的遗愿。若如此,我此行值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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