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不到结婚证的女人
2018-11-21王美玉
王美玉
幕布再次落下,观众的掌声仍然此起彼伏,忽然变得有节奏起来,齐声喊道:“翠儿唱得好不好——好!”“再来一个要不要——要!”啪啪声似击鼓般的响个不停。已经是第三次谢幕了,翠儿只好在团长的示意下又来了一段清唱。只见她一手握着又粗又黑的辫子,一手舞着兰花指,脆生生地唱起挖野菜的一段“……提着竹篮篮,拿着铁铲铲……”台下叫好声夹杂着口哨声再次把演出推向高潮。看到人们兴奋地捧着当家花旦翠儿,临清县蒲剧团团长得意地对身边的人说:“要不是我这个伯乐,翠儿还真在村里挖野菜呢!”
翠儿回到后台卸妆,导演对她伸了下大拇指。“翠儿,领导夸你呢!说要给你多置办行头呢。”翠儿心怀感激地说:“谢叔了。”然后对在一旁殷勤地给她扇扇子的斌莞尔一笑。
“快点,快啊!”在斌急促的催促下,翠儿草草地拾掇完便跟着斌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他们一起到了不远处的草塘边。
今晚的月亮格外皎洁,虽然像啃过的烧饼似的不甚圆满,但水里尽散着一片片白亮亮的光影。斌火辣辣的眼睛一直望着翠儿,在月光清辉的映衬下,翠儿白静的脸庞、丹凤眼睛、鸭蛋形面孔愈发生动起来。斌不由分说地捧住翠儿的脸,到处吻起来。“哎呀——斌哥!”翠儿有些窒息,叫了一声,还没有说出话来,嘴唇就被斌紧紧咬住了。忽然她感到斌呼吸急促起来,一下子把她按倒在草丛上……“呜呜——”翠儿浑身颤栗着,发出不连贯的声音,挣扎了几下,便再也没有力气了,任由斌摆布……这年她和斌才十六岁。
从此,翠儿和斌的关系在剧团公开了。他们形影不离,人们都知道他们是西吴中学的同学,又是一个村的,还是同时被选到剧团的。男的是操琴手,二胡拉得尤其好,人长得帅气高大。女的模样俊俏,唱腔好,是团里的“台柱子”,倒觉得他们很般配,且青梅竹马,走到一起是迟早的事。只是团长有些惴惴不安,几次私下告诫他们谈恋爱可以,不可贻误工作。
翠儿压根儿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她虽然对斌暗生情愫,但对婚姻的选择似乎没有考虑过,她只明白,父亲走后,家得靠自己撑着。所以她要拼命地挣钱,养活多病的妈妈和弱智的哥哥。她开始恨自己,甚至恨斌……事已至此,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想,终身迟早得托付给斌了,但这样的举动再也不能发生了。
然而,事情并非如愿,一个月后翠儿发现怀孕了。那天,她抹着眼泪和斌说:“打胎吧!”
“哈哈——太好了!我家有后了,俺家就靠我延续香火呢!我们结婚吧,我爹妈早就相中你了。”斌乐得一把抱起她满地旋转。翠儿讶然问道:“我们不到结婚年龄,领不到结婚证。”
斌一脸的不在乎,说:“你可真是个笨笨,村里没领证的多呢!那不就是张纸嘛。摆几桌请请客就行了,等到了年龄再领。”
“可是,我妈和我哥——”翠儿为难地不知如何开口。斌边吻着她边说:“不就是你家那点事情嘛?我家都包了,明天你就辞了工作,我们回家把事情办了,我先在剧团干着。”翠儿心想,斌的爸爸是村长,两个姐姐都在县城工作,家道殷实,去年刚盖了两层楼房。跟了他,断然不会受制的。再说,女人家迟早得嫁人,她心动了。转而又想从此离开心爱的剧团,再也没有上台的机会了……见翠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斌又发话了:
“还犹豫啥?肚子大了,怎么有脸待下去?你真做掉孩子,俺妈知道了,就不让咱俩好了。再说,一个临时工有啥舍不下的?俺家又不缺仨瓜俩枣的,在乎你这点钱?”
翠儿终于下定决心,在团长、导演反复劝阻下,总是那句话:“不行,俺妈病得没有人照顾,俺要回家!”
翠儿终于当了斌的媳妇,足月产下一个男娃儿,斌的爹妈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俗话说“母以子贵”,翠儿在斌家生活过得还真不错,公婆对她像闺女一样,斌也隔三差五地回来,时不时给翠儿妈妈、哥哥送钱送物。翠儿十分惬意,俊俏的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唇角常微翘着,左颊的酒窝仿佛盛满了甜美,闪烁的明眸使生育后的丰满身材愈发灵动起来,整个人更加妩媚动人。
“拉大锯,扯大锯,奶奶家唱大戏。唱的什么戏……”翠儿拽着已经会坐的儿子的小手做拉锯状,边数念着顺口溜,边忘情地摇头晃脑。
婆婆笑着说:“真是娃娃哄娃娃,哪像个当妈的呢?”说真的,不知情的人,怎么也不会觉得,这个一脸稚气的女孩会有这么大的娃儿。但每天依然天真烂漫的翠儿,在孩子不到一岁的时候,竟然肚子又鼓了起来。剧烈的妊娠反应让她瘦了一圈,脸色显得十分憔悴。公婆打心眼里心疼,在饮食起居上很是照顾她。但翠儿却感到斌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即使回来也是住一半天就走。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斌没有以前那股子温存劲儿,而是直奔“主题”。平时,连句体己话儿也没有。翠儿身体不舒服,也懒得和他亲近。直到一天,剧团的女友小敏来看望她,翠儿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小敏看到翠儿,着实大吃一惊:“哎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翠儿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怀孩子就是这样啊!你以后会体会到的。”
“人家已经又有相好的了,你还老给人家生啥娃儿嘛?”小敏是个口无遮拦的人,脱口而出。
“啥?”翠儿不解地问。于是,小敏把斌在剧团和另一个女人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翠儿听了,好似当头一棒。大脑一片空白,后面小敏说什么,她似乎没有听到,只是看到对方的嘴唇张张合合。看到翠儿怔怔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发,神情恍惚,小敏这才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她忙摇着翠儿的胳膊:“翠儿,翠儿———”忽然翠儿“哎呀”了一声,接着呕吐不止,满脸的鼻涕泪水……外厢房的婆婆听到后,忙跑进来,轻轻地揉着翠儿的心口说:“好了,好了,怀孩子都一个样,想吃啥,妈给做去。”
“不……不……没有……”翠儿嗫嗫嚅嚅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向来对自己很好的婆婆,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从此,翠儿脸上很少有笑容,话也少了很多。下巴变尖了,眼泡儿像浮肿了一样。公婆以为是怀孩子的缘故,也没有多问什么。一天,公公从田里回来的路上,看到垅边的崖上,酸枣红红的,他知道翠儿爱吃酸的,于是拽着旁边的树枝往上爬。没有料到,树枝断了,一下子摔了下来。当人们发现后,他已经声息全无。全家人悲痛欲绝,把怒气全撒在翠儿身上了。就连婆婆也没有了好脸色,当斌狠狠地抽她耳光,她失足从台阶上掉下来,下身流血不止无人问津的时候,她竟然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哪还敢说斌和别的女人的事情?她不再奢望斌的关心、爱抚,只求相安无事。直到斌凭着在县城当干部的姐姐应征入伍,她已经是两个儿子的妈妈了。公公走后,婆婆身体渐渐垮了下来。全家里里外外全由她来支撑,她盼着斌复原回来。不幸的是,婆婆在斌就要回来的头一年也突发心梗,离开了人世,偌大的院子就剩下她和两个孩子,晚上,听着外面的风声敲打着窗棂,猫头鹰鬼魅似的恐怖叫声,她怕极了,只好把妈妈和哥哥也接了过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成了斌和他的两个姐姐对付她的口实。
斌复原了,靠着姐姐的关系,在城里有了正式工作。在他的眼里,越看翠儿越不顺眼,萎黄的面孔毫无血色,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就看见颧骨高高地挺着。他正式摊牌了:“你真是个丧门星, 死了俺爹妈,还想霸占我的家产啊?滚回你家去!”
他的姐姐手指在翠儿鼻子上:“你个不要脸的,把你娘家都搬来了,这房子还有我们的份儿呢!”
“斌,孩子是你的呀!”翠儿苦苦哀求他,“你叫我回去,我和孩子怎么活呢?”
“谁知道流产的那个娃是谁的野种?当兵前我就回来一次,你这个骚货,还有脸说啊。”姐弟仨一起胡搅蛮缠,讷言的翠儿,纵然有多少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我们结婚了啊,怎么说离就离了呢?”翠儿嘴唇抖动着,喃喃地说。
“哼——你拿出结婚证!”斌一脸的不屑,翠儿第一次看见,斌的脸是扁扁的,额头的黑痣像只苍蝇,憎恶极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那么陌生,想想这些日子所遭受的冷遇和屈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二十一岁的她,忽然长大一样,她毅然和妈妈、哥哥领着两个孩子回到自家的三孔土窑洞里。
妈妈本来就多病,看到女儿这样,整天长叹短嘘的,没有多久,也撒手人寰。哥哥和村里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中,也掉进水塘,再没有起来。翠儿开始怀疑自己真是个“剋星”,怎么倒霉的事情都叫自己遇上了?几次,她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但想到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咬紧牙关,决定要活下去。为了生存,她什么也干,从城里批发回些小商品摆地摊、捡破烂、卖冰棍……
一天翠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看到六岁的老二拿着一根冰棍正给大他一岁的哥哥说:“哥,你舔舔。”
老大说:“你吃吧,哥不爱吃。”两人让来让去,冰棍开始化了,水不住地往下滴答,老二蹲着用嘴接着……翠儿眼睛湿润了。老大看见妈妈的样子,“哇”一声大哭了,哽咽地说:“妈妈,你别难过,别打弟弟,都怪我,是我从冰壶里拿出来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原来老大看见弟弟围着冰壶转了好几个圈,直咽口水,就是不敢动,觉得妈妈卖了这么长时间的冰棍,兄弟俩却不知道冰棍啥滋味,于是他决定给弟弟尝尝。弟弟护住哥哥说:“妈妈,是我嘴馋了。”
翠儿一下搂住两个孩子,母子三人哭作一团。
“乖,都不哭,怪妈。”她泪流满面,从冰壶里给每个孩子拿了冰棍。她暗自发誓,决不能苦了孩子。期间,县蒲剧团团长、导演和小敏等人都来过,送了钱和生活日用品。但人常说救急不救贫,哪能全部包揽起来?何况剧团也是个自收自支的单位,对于翠儿这样一个曾在剧团做过临时工的人来讲,如此做已经很不错了。走出墙皮斑驳的窑洞的门,团长边摇头,边感慨地说:“可惜了,假如当初翠儿听劝的话,何至于此?”然而,世界上没有假如,就在她苦苦挣扎的时候,她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个男人。
和往常一样,翠儿在村口一边看着地摊,一边码着鞋面。“嗨———您这肥皂多少钱一块?”翠儿抬头一看,是个外乡男子。
她忙说:“我这里是最便宜的,别人都卖一块,我只收八毛了。”她把肥皂拿起正要递给男子,却见对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翠儿以为衣冠不整了,忙低头瞅了个遍,只听男子发话了:“大妹子,我买十块。”翠儿还没有遇到如此大的主顾,高兴地包扎起来。男子给她放了十块钱,拿起肥皂就走。“同志,得找你两块呢。”只听男子边走边摆着手:“不用了,下次吧!”从此,这个男子几乎天天来买她的东西。一来二去,彼此熟悉了。原来这个男子是个包工头,系河南人,叫军,今年三十八岁了,在村里揽了活计。除自己带着一些人以外,大多是就地招兵买马。这天军忽然对翠儿说:“你不要摆地摊了,给我们工程队做饭去吧。工资绝对让你满意。”
“可是,我还得给上学的孩子做饭呢。”
“那算个啥,孩子和你都在那里吃就是了。”军认真地说道。翠儿觉得自己真是碰到贵人了,忙不迭声地说“谢谢”。军主动地要求去看看翠儿家,理由是他得了解员工的情况。走到翠儿家门口,军愣住了。他知道翠儿很困难,但事实比他想象的还差。窑洞的门板已经烂掉几块,窗户的支架歪歪扭扭,整个屋子像驼背的老人,快要倒塌似的。吱呀一声,翠儿打开了门,一股潮湿的霉味直扑而来。军不由地耸了耸鼻子,翠儿尴尬地拿起笤帚扫着炕沿:“坐、坐,老房子了,不知住了几代人了。”虽然是大白天,窑洞光线极暗,凸凸凹凹的土墙随时都可以掉下碎皮……家里除了两把老式的椅子,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他真的很难想象翠儿是从窑洞里走出来的女人。说真的,虽然翠儿受了这么多苦,但几年的磨练,已经使她能够坦然面对。紧张的生活节奏,斌已经在她的记忆中显得不重要了。她虽然穿着普通,但很干净、利索。两个懂事的孩子给她带来新的希望,所以她很快振作起来,苍白的面孔又焕发出鲜艳的容光。二十五岁的她,依然楚楚动人。看着翠儿脸上泛着红晕,愈发娇柔可爱,军情不自禁地挽住她的手:“不容易啊!不简单啊!翠儿,我就佩服你这样的女人,嫁给我吧,我要让你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说着,就去揽翠儿的腰。
“啊———不……不,我有两个孩子。再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没有老婆么?使不得。”
“我的老婆早死了,也没有孩子。不就比你大十来岁么?”翠儿抽出手,连连往后退着。她对婚姻已经心存恐惧,生怕再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军不再勉强她,轻轻拍了下翠儿的肩道:“好好想想,不急,明天到工房上班去,我先走了。”翠儿木木地站在地上,看着军那高大的身影走出了大门……
翠儿在工地干了半年,和工人也渐渐地混熟了。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朝气,一边做着饭,一边还要唱几句。当地的民工都知道她以前是名角,所以闲下来,会打开场子,让她来一出“段子”。人们又听到翠儿咯咯的笑声,在翠儿的眼里,看啥啥顺眼,比如,天更蓝了,山更绿了……她仿佛生活在奇异的幻境里。军时不时让工人给她家里送些桌椅板凳等家具。忽然一天军把她喊到工棚的办公室,背着手说:“猜猜,我拿的啥?”现在,翠儿对这个头儿毫无戒备心理,自从那次去她家后,军对她再也没有啥非礼的举止,而且很照顾她,所以,翠儿对他有了好感,甚至有了依赖性。
“啥嘛?神秘兮兮!”翠儿故作不睬状。
军忽然把一串明晃晃的钥匙举到她面前:“给你的房子。”不等翠儿开口,军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说:“在县里给你置下一套房子,不为自己考虑,也得给孩子想想才是。县里的学校毕竟正规,已经收拾好了,明天你就去。这里的活儿你不要管了,我在县里也有工程。就这吧,我去工地看看。”军不由分说把钥匙放在翠儿手里就出去了……翠儿不知所措地站了很久,她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这个白净面孔、善解人意的男人。心想,这么长时间,要不是军的照顾,她们母子该有多么艰难。又想,他孤身一人也不容易呢!她决心用自己全部的爱回报军,抚平他心灵的创伤。她甚至想,我就要让斌看看,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
她找到军说:“我们扯张结婚证,我嫁给你。”军的眼睛笑成一条缝,一把抱住她,深情地说:“宝贝,就等你这一句话呢!证好说,只是我是外地人,还得回去开证明,我等不及了,回头补上就是。”说着像鸡啄米似的,吻遍了翠儿。她把头依在军的肩上,那种全身心涌动的如醉如痴的快感是她没有经历过的,她以为这就是爱情。从此,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军对翠儿好得无可挑剔,一口一个“宝贝”地叫着,出进家门吻她是必做的功课似的,搞得翠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也真是的,不怕孩子看见。”
“哈哈,亲老婆又不犯法。”这天,一阵激情过后,军拥着翠儿说,“宝贝,能不能再给我生个儿子?”
“我已经俩了,再生要罚款的。”
“我们没有办证,也不上户口,谁管?再说,你的孩子我绝对管到底!我们兄弟几个都生的女娃儿,我妈就盼我给生个儿子呢。你生了儿子,在我家可是功臣呢!我看得出,你就是生男娃的把式。”军暧昧地笑着,翠儿想想也有道理,军对她的孩子很好,都安排进县城上了学。他有这点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可我万一生了女孩呢?”
“没有关系啊,反正是我的骨肉嘛。”翠儿依了他,第二年,她被推进了产房。她不知道军在产房外焦急地踱来踱去,扔掉多少烟头。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他立即蹦了起来,朝着出来的护士喊:“男的?女的?”
“千金!”护士边走边说。
“没有搞错吧?我老婆就会生男娃儿。”军追着护士问。
“毛病!”护士瞪了一眼连头也没回。翠儿出院后,军专门请人伺候月子,对翠儿很是体贴,翠儿觉得愧对军:“对不起,我……”
军一把捂住她的嘴:“没有关系,还有机会。”
翠儿明白,军一定要她继续生下去……半年后,她偷偷地做了绝育手术。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翠儿的衣着打扮开始光鲜起来,人养得细皮嫩肉的,谁见了都夸军艳福不浅。军很是得意,一些应酬都要带翠儿参加。
有天翠儿买菜,她觉得有个人直往她身边挤,猛回头,原来是斌!斌痴痴地看着她,惊讶地喊了她一声:“翠儿———”翠儿连摊上的菜也不要了,扭身就走。她不愿意看到这个终结她少女时代的伪君子。
回到家里,翠儿心情颇为复杂。一会儿觉得碰上斌让自己想起过去的耻辱,好晦气;一会儿又觉得让斌看到她离开他活得多滋润,很解恨。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军匆匆地推门而入,吻了下翠儿的额头说:“快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我得马上走!”翠儿边打理,照例叮咛些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她已经习惯了,军常常外出联系业务,一走就是半月二十天的。她打心眼里感激军,为了家真是太操劳了。尽管她每次都有那句话:如果路过你老家,开个结婚证明。但军总是用我老家能有业务,还来你们这里干啥的话搪塞。翠儿想想也是,何况军这样爱他,都在一起十来年了,多虑个啥?遂不再言语。军又发话了:“平时缺啥,和阿明要就是。”翠儿应着:“放心吧,管好自己就行,有阿明呢。”阿明是军雇用的专干木匠活的民工,和翠儿是同乡的。比翠儿大两岁,是个孤儿。爹妈先后走了,塌下一笔债,至今还打着光棍。人憨厚老实勤快,不善言辞,很受军赏识,家里有啥活都要安排他去办理。翠儿也不把他当外人,遇到吃饭的时候,还会给他加双筷子。这天,阿明又送来两把小板凳,和往常一样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嫂子,放这儿了。”接着扭头就走。
“等下——”翠儿看见他的对襟马甲上只剩两个扣子了,忙喊道:“我给你缀上。”她麻利地缝着扣子,阿明直立得像个棍子。当翠儿俯在他胸前咬断线头的时候,一抬头,看到阿明脸涨得通红,像做错事儿似的把头扭到一边。翠儿心里觉得好笑,这个阿明,怎么和个大姑娘一样?她微笑着说:“阿明,有啥缝缝补补的事情就和嫂子说。”
“没什……”阿明逃也似的迈出门坎。翠儿不解地目送着他宽阔健壮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日子飞梭中穿越,不知不觉孩子都大了。老大技工学校毕业后被招到县食品加工厂,成了技艺超群的面点师,很是懂事,对弟妹们十分关照。翠儿感到欣慰,觉得多少年的苦没有白受。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双颊红润,长长的睫毛好像拉动着眼睛的灵气,黑黑的瞳仁里闪烁着熠熠的光彩……她陶醉在镜子里,觉得所有的希望集聚在血液里,腾地涌到脸上,火辣辣的。说真的,翠儿还不到四十岁呢,浑身充满了活力。
军回来了,这次没有给翠儿买啥服饰,看上去一脸的疲惫。晚上也没有以往的缠绵,淡淡地说:“翠儿,我累了,早些休息吧。”说完侧身而卧,一夜无语。
早饭时,军忽然问:“翠儿,妞儿都十来岁了,怎么没有再见喜啊?”翠儿不会说谎,没有吭声。军也不再说什么,放下碗就去工地了。翠儿总觉得军这次回来怪怪的,难道他知道我做了绝育手术?她忽然觉得对不起军。只要军一回来,她对军照顾得更是无微不至。她没有想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没过几天,军又说:“我要出去联系业务了,这里的工程基本都做完了。”她忙去打点衣物,却见衣柜里的衣服都不见了,地上放着两个大大的箱子。
“怎么回事?拿那么多东西多沉呢!”翠儿诧异地望着军。军漫不经心地回答:“估计走的时间会长些,业务难做啊!”翠儿仿佛明白了,这次军回来不太开心的缘故,原来是没有活计干了。她心疼地说:“实在不行,就回来歇歇也好。”直到军走后,翠儿才发现,家中的存款折子,就连军送她的金银首饰……全都不见了。她忙跑到工地去找阿明,想问个究竟。阿明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
“嫂子,老板已经裁掉很多人了,我们几个的工钱也结算了,干完这点活我们也撤了。他说在外地又揽下活,回头还要带你和娃儿一起走呢。”
真是五雷轰顶!翠儿浑身发软,一下子就跌坐在地。她双眼发直,半天说不出话来。阿明吓坏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喊道:“嫂子———嫂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么?”这时候其他人也都围过来。
翠儿好像自言自语,喃喃地说:“你好狠心啊,连娃儿也不要了啊!你……”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一下晕厥过去。当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几个孩子和阿明守在身边。她失声痛哭,这次军的遗弃,决不比斌对她的打击小,因为他们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她全身心的爱着的人,把终身要托付给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老大抽泣地拭着她的泪水:“妈妈,咱们那么苦都挺过来了,现在我有工作了,怕啥?”孩子们都嘤嘤地哭着。
向来口舌笨拙的阿明也说:“嫂子,我会在县里打工,有我口吃的,就有你和娃儿的。”看到这样的情景,翠儿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不想让孩子担心,强把泪水咽到肚里:“孩子,咱们回家!妈好了。”虽然阿明和邻里都安慰说:“没准哪天就回来呢。”翠儿心知肚明,她永远失去了这个男人。开始,她还为做了绝育手术感到自责,直到和他一起来的老乡告她,军在老家早有妻子,还有两个女娃。每次说出差,实际是回了那个家,一直过着一夫两妻的生活。他找翠儿,是想让翠儿给他生个男娃,没有想到他去医院碰到那个接生的护士,无意中护士说漏了嘴:“重男轻女的老板来了,这下进步了嘛,让老婆做了绝育手术,其实女娃儿才知道心疼爹妈呢!”护士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气得七窍生烟,想不到温顺的翠儿竟敢耍他。他原本也没有和翠儿白头到老的打算,这回彻底让他下了决心,暗想: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于是把家里席卷一空,回了老家。翠儿明白事情真相后,反倒坦然了。虽然觉得自己命好苦,怎么世界上的坏男人都让自己碰上了呢?尽管两次婚姻都没有结婚证,但翠儿真的以为和军的结合是她的最后归宿。这次事情来得突然和意外,仿佛是把她抡到天上又狠狠地扔到地上,内心像一把利刃剜着般的疼痛。
她不愿意让孩子们为自己担心,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打理着孩子们的日常生活。但孩子们走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任思绪在过往的经历中驰骋。一会儿她觉得身体有种飘忽感,脚下一片虚无,仿佛在凄惨的旋流中漂泊。一会儿又陷入难以控制的激怒,恨自己的无知、怯懦。她想撕头发,她想摔东西,那种强烈的发泄欲终于在一场大声号啕中爆发。“老天呀——你睁开眼看看我,我造啥孽了呢?你惩罚我吧!你可知道这会伤害我的孩子?”她凄厉的叫声凝固了室内的空气,却渐渐使自己平静下来,好像心中多余的浊气全部排尽。她想,我要好好活下去!要为孩子们,也为斌和军这样的人渣。她想起自己常常到剧团救场的时候,剧团的领导和朋友都劝她回来,但又不敢贸然打乱她安逸的生活。是呀,我错就错在把自己的命运依赖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明白今后的路得靠自己走,于是不再怨天尤人。她决定重返舞台,好好做回自己。
她推开房门,强烈的光线一下子把屋子照得亮堂起来。她惊讶地看见,阿明一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嫂子,你……你千万想开。”
“你几时来的?”
“这几天我都在,我怕……”阿明吞吞吐吐,不知如何作答。那一刻,翠儿很感动。
从此,翠儿开始了舞台生涯。她主演的“杨家将”在剧团成了压轴戏,名声大噪。人们又看到翠儿脸上美丽的笑容,她的心像踩着鼓点一样,欢快轻松起来。
这天上午正在排练,她忽然接到医院的电话,一个护士说有个亲人想见见她。翠儿愕然了,谁呢?她匆匆向医院走去。原来是阿明住院了,两个多月不见,阿明几乎换了个人,双眼深陷,脸瘦成了窄条。看到翠儿,他的眼睛一亮。“翠儿,我这个样子吓着你了吧?我知道我得的是绝症,就想看看你,送你个东西做个念想。”说着,他艰难地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心形的木块,上面刻着一男一女拉着手的图案。制作很是精美,是一点一点凿出来的。看见阿明蜡黄的脸上有些羞涩,翠儿一下明白了。以前阿明照顾自己的点点滴滴忽然使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暗恋自己已经很久。她的心被震撼了,急忙握住阿明的手:“有啥需要尽管对嫂子说。”
“不能叫你嫂子了。”
“对!”翠儿觉得已经没有军,怎么叫嫂子呢?
“翠儿,我以后帮不上你啥忙了,你和孩子要好好活下去。有合适的人再找个帮手……”阿明声音十分微弱,但很清晰。翠儿已经泪流满面。把阿明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哽咽地说:“阿明,别说了,我嫁给你,这就去开证明,领结婚证!”翠儿决心让阿明不带一点遗憾走,她要像妻子一样陪伴他走完最后的人生。阿明急得连连挥手,脖颈上突出的青筋直跳,胸部不停地起伏着,嗓子像梗住一样,咳嗽不止,断断续续地说:“你要我安心地走,就不要领证,我已经没有几天了。”翠儿慌忙拍着他的背,连说:“全依你,不要激动。记住,我是你的女人。”嘴上这么说,她背地里安排儿子回村去开结婚介绍信。
她和团里请了假,每天像妻子一样伺候着阿明,替他翻身、擦洗、接屎尿……阿明在心爱的女人的关心下,几次从昏迷中醒来。半个月后,他枕着翠儿的胳膊心满意足地走了,嘴角留着笑意。安葬阿明那天,翠儿伤心欲绝地哭喊道:“阿明哪,你看我们的介绍证都开好了,怎么不等我领证就走了呀?我真的好糊涂啊!”翠儿自怨自艾地叨叨着。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谁都明白,没有领证一点怪不到她。一是阿明的病丝毫离不开她,再者她一个人如何去领证呢?
忽然下起小雨,好像老天也在为他哭泣。翠儿带着孩子在他的遗像前三鞠躬,叫孩子们都喊他爸爸,他不想让阿明怀着遗憾到另一个世界。
倏忽间五年过去了,翠儿四十三岁那年,几乎是前后脚,斌和军都回来找她。在大门口堵住翠儿,要求翠儿原谅他们。军甚至跪在她面前:“看在妞儿的面上,咱们登记结婚。我那个老婆真的死了……”翠儿眼里冒着无法遏止的怒火,为了控制颤栗,嘴唇都被咬破了。
她用尽全力喊道:“我不需要那张纸了,你们不配拥有它,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滚吧!”说着,“咣当”一声把门关上。她靠着门板,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