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渐久远的面孔
2018-11-21丁迎新
丁迎新
时光是一杆无情的赶马鞭,不知疲倦地鞭打,就算是已经破碎和零星,还不放弃。有这样一些面孔,来过,又远逝,就像是匆匆复匆匆的旅客。趁着面孔尚在日渐久远的阶段,趁着依稀可辨,赶紧记录下来,以作存念。
奶奶
和爹爹(老家把爷爷叫做爹爹)的高大相比,奶奶简直就是小孩子,爹爹一只手就能把她扔出八丈远。瘦小、眼瞎,而且背早早地就驼了,加上从小裹脚导致的小脚,好听点叫三寸金莲,从没走出过以家为核心的一里路范围。就是两个女儿的婆家,也没去过。
从没见过爹爹和奶奶打架,就是想打,也打不起来。爹爹火气大,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可奶奶总窝在角落里,还几句嘴就算是破天荒地还击,还得看情势而定。大多时候,是爹爹一个人在发怒,怒火出不了,就砸东西出气。等到爹爹火气消了,奶奶再从角落里慢慢挪出来,在地上摸索着收拾砸烂了的家什。
从我记事开始,奶奶的眼睛就是瞎的,据说做姑娘时,眼睛就不太好,也不知什么原因。别看奶奶眼睛看不见,但一年到头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花白的头发,自己摸索着梳理,归拢到脑后扎成巴巴头,用网罩罩上,再插上两根簪子。上身一般是深蓝色对襟褂,裤子也是深蓝色的,老式宽腰的那种,在胸前折叠一下,再用布带子系腰。大多时候,还系着个围腰,防风暖和,做什么事也能挡脏,还能随时随地地擦手。
一般情况下,人们是忽略奶奶存在的。她冬天大多是一声不响地坐在灶台门口,或者是窝在墙拐的火桶上,夏天基本上坐在后门口的小板凳上,把着门,也凉快。没人会有什么事,需要奶奶帮忙,奶奶也做不了什么。只有放了学的我们,习惯性地进门喊一声奶奶,要不就是争抢奶奶在火桶的火灰里埋着的红薯,那烧熟了的香味不等奶奶叫就把我们吸引了过去。
妈妈是个例外,很多时候都需要奶奶。临出门去上工干活,交待奶奶把饭煮一下,回头自己下工回家来搞菜。一开始,奶奶是经常烧饭炒菜的,一只手遮着眼睛,伸着头,细细地瞅,慢慢地干。可饭经常糊,菜里经常出现头发甚至断成半截的虫子。妈妈只好剥夺了奶奶的权利,自己的中午时间又实在太短,便只能让奶奶淘米下锅,煮好饭,就这也得叮嘱再三,别烧糊了。
第二件事是看门。上学的上学,上工的上工,家里只留下奶奶一个人。奶奶会答应一声,然后以一个小火桶为拐杖,挪到大门口,把大门关上,从里面拴上门栓,再挪到后门口,倚靠着门框,坐在小火桶上。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闭目养神。反正只要有鸡围拢过来,就嘴里做出唤的声音,起身抓把苦菜叶或者碎米,丢在地上,让鸡们吃。如果是猪栏里的猪在叫,奶奶就会大着嗓门吓骂两句:中午不是给你吃过了吗?又在叫,一天吃到晚啦!门口有人走过,抬头,将手搭在眼睛上问声:你哪个?
对了,还有一件事,是需要奶奶帮忙的。我家的磨子大,而且重,放在堂屋,一个人很难推动。要是磨面磨米,或者是做豆腐和磨辣椒,至少得三个人上阵。妈妈在磨盘边添料,这是带点技术性的活。根据磨盘转动的速度,趁着磨杆滑过去的空隙,迅速用勺子舀上适量,添加到磨眼里,一次次重复。快了或是慢了,勺子会撞到磨杆上,所以是妈妈干的多。我稍稍长大后,也允许我接手做。
推动磨杠的人,只剩下我和弟弟以及奶奶了。我和弟弟懒,力气也小,时间不长就会烦,也会累。奶奶便不可或缺,也只有奶奶能自始至终都在岗位上,从没见她叫过累,瘦小的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大的劲。磨辣椒做辣椒酱的时候,辣味飘散出来,熏得我们泪水直淌。就奶奶不怕,一点没事的样子,真厉害。难怪以前奶奶做菜时,有一次,爹爹嫌每碗都有辣椒,发火,把一碗辣椒酱都扣在了奶奶的饭碗里,奶奶竟默不作声地全部吃了,不是一般的功力呀。
奶奶从不得罪任何人,对家里人是这样,对外人也是。湾里有两个老奶奶,经常跑到我家来,对奶奶说别人的短长。奶奶只是哟啊地应和,从不会有自己的观点亮出来,更不会搬弄是非,充当传声筒。自然,也从没人说过奶奶的坏话,也没坏话让人说。
奶奶是老死的,无病无灾,器官退化衰竭,而后告别人世,享年八十有五。没多少人会对奶奶有什么印象,奶奶好像也没什么印象留给别人,无恩也无怨,只是一个普通的生命,平庸朴实地在世间走过,就那么简单。
小姑奶
相对于奶奶,小姑奶可以说是泼辣得多,轰轰烈烈得多。说是那个年代里,一个传奇的女人都不为过。
小姑奶和爹爹一母所生,三兄弟加三姐妹,小姑奶最小。小姑奶的故事,我大多是听来的,长辈们在一起,喜欢讲古,陈年旧事都拿出来说道说道,尤其是正月里拜年喝过酒吃过饭,一点私藏货都抖了出来。
先说说我所看到的小姑奶。小姑奶家在相邻乡的大山里,比我家这里的山还高还大。好像是有一年小学的暑假,跟爹爹去的第一趟。又翻山又过河,是几座山几条河,还是抄的近路,脚都走肿了,哭了几回鼻子,一歪一歪地才看到山窝窝里的小姑奶家。
小姑奶两年回娘家一趟,坐的是两人抬的抬杆,就是把竹躺椅的两边捆绑上两根木杠,木杠的前后再各绑上一根短扁担,人坐在铺了棉被的躺椅上,一前一后两个人抬起来走。跟现在的上黄山的轿子差不多,旧社会的地主好像就是坐的这东西。有时候是两个表叔送,也有时候是大伯和小伯去接,所有的亲戚中,也就小姑奶有这个待遇。
一听说小姑奶要回来,我家、大伯家和小伯家都提前做好了准备。鸡蛋暂时不能卖了,缸里的咸肉还有多少,哪只鸡可以杀,睡哪张床,床铺换上新被子新床单,还得晒暖和松软了。什么人都可以慢待,小姑奶不行。往往小姑奶一到,街上的三姑奶也就来了,两人一起,挨家过,大伯家几天,我家几天,小伯家几天,都事先计划好,到了时间,下一家来接。
小姑奶白白净净,人清秀,头发纹丝不乱,穿着整洁,是那一辈的老人当中最讲究的一个。怎么看,都比街上的三姑奶还像街上人。小姑奶说话声音响亮,吐字清晰,而且有条有理,多远都能听见。一到我家,奶奶高兴了,一天到晚,三个老奶奶就呱哩呱啦个不停,白天晚上都有话,说不完的话。小姑奶还喜欢开玩笑,经常把老实的三姑奶逗得生闷气,但一会儿就好了。
在小姑奶面前,爸爸、大伯和小伯都毕恭毕敬,爷字辈的只剩下了奶奶和两个姑奶是一方面,小姑奶说的话,做的事,公平公正,得人敬重是另一方面。不说别的,晚年她自己养蚕、剿丝、编织和染色的蚕丝带,娘家的侄孙辈们一人一条,不论男女,说是有避邪的作用。
该说说小姑奶过去的事了,当然,我是听来的。小姑爷的成分是地主,也就有点山场田地,靠辛苦积攒的一点钱慢慢置办的,雇两个人干活,自己其实也是劳动力。在划成分的时候,就被归到了地主行列。文化大革命里,遭殃了,被死命地批斗,斗得上了吊。接着又要斗小姑奶,在那时,小姑奶被叫做地主婆的。
小姑奶一个人拖着四个儿女,又讨荒,又要饭,慢慢拉扯大,也成就了一份家业。在那一片山乡,谁都佩服和敬重小姑奶,一个女流之辈说的话,比干部还管用。
因为路程远,每年正月尾子我们能派个代表去拜个年就算不错了。我上中学的时候,几个孙子辈的一道去过小姑奶家一次,歇了好几晚,好吃好喝地招待。娘家的狗都是好的,何况娘家去的人,比什么都金贵。我们走时,小姑奶送了一程又一程,泪水怎么都止不住,说是自己老了,再也看不到娘家侄孙们了。那年,小姑奶好像是七十多岁。
年纪大了,小姑奶再没有回过娘家。后来,我们也都长大了,各自读书和出外工作,没见过小姑奶了,但一直从父辈那里听到她的消息。身体很结实,能吃能喝,脾气还是很大,稍有不顺,儿子媳妇动不动就会挨骂挨打。爸爸和大伯等侄子辈都已经去世好几个了,小姑奶还健在,直到前年才作古,寿终九十九岁。
三姑奶
说句不恭敬的话,三姑奶是兄弟姐妹中最懦弱的一个,而且,这懦弱伴随了她一生,把本来还算不错的命运给颠了个儿。
三姑奶嫁在了街上,那都是吃国家粮的人待的地方,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什么就有什么。不用下田干活,不用上山锄地,腿上也糊不了泥。随便哪个人站出来,都齐齐整整的,安逸得很。
我小时候,就喜欢到街上,口袋里没钱不要紧,街上有我家的亲戚,吃喝住不成问题。三姑奶家就是其中之一。寒暑假一到,我和弟弟就成了街混子,一家家轮换着来。在街上人眼里,我们是山蛮子,讲话蛮里格拉,好带绕绕的尾音,听不懂;说白了,是土气。咱是小孩子,管不了那么多,玩得开心就好。
三姑奶跟小姑奶一样白,但比小姑奶胖,按她自己说,是虚胖,行动比小姑奶迟缓得多。半天说一句话,每说一句话,都得把颈子伸长,看看门外可有人,然后声音再压得小小的,几乎听不见。不是防别人,是防大儿媳妇,也就是大表妈。三姑奶和大儿媳妇关系不睦,是众所周知的事。
听大人讲,三姑奶家的大儿媳妇是后来的,第一个媳妇走了,再没回来过,留下个儿子。这个媳妇也是二婚,农村人,特别精明,一张嘴像鸟叫。嫁到街上,不是因为大表叔人好,而是看中了街上人的身份。她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据说,在男女关系上还有点名堂。仅限于传说,没法查实。反正,跟男人们总是打得火热,也能喝酒,能把男人喝趴下。大表叔在她跟前,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三姑奶也怕她,说不过,也吵不过,更斗不过。哪个亲戚去了,在小房子里说点话,基本上都是针对她的,说不到她的好话。当然,只敢悄悄地说,偷偷地说,要是听到了,祸事可就来了。
大表妈一嫁到三姑奶家,就分了家。大半的屋子成了他们的,三姑奶和一直没有结过婚的小表叔一起过,只有两间小屋。一间是小表叔的房,小表叔从不让我进去,一间是三姑奶的房兼厨房和客厅,两个人一坐,就没了转身的地方。
前面大表妈丢下的儿子,也就是表哥,在三姑奶的嘴里非常可怜。后妈不喜欢他,只晓得叫他干活,吃喝都是他们吃剩下的,还骂他打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表哥总在三姑奶那儿吃喝和睡觉倒是真的,要不就不在家,在外面疯得不见人影。一到吃饭时间和天晚了的时候,就能看到三姑奶站在老街门口,冲着外面喊:
大军子,大军子!
大军子是表哥的名字,我也是这么叫他。大军子就是三姑奶心尖上的肉,格外心疼和宠爱。谁要是说他个不字,绝对不依不饶,能豁出老命来。一直没结婚的小表叔,也是三姑奶的心头肉,张嘴闭嘴都是他怎么好。小表叔一到家,就问他可吃了,喝了,冷了,累了。衣服都是三姑奶洗,还叠好送到床头。小表叔好像是在什么学校食堂里做事,人轻闲,工资不高。就这,三姑奶还怕小表叔累着,一天到晚地担心,说他一个人,没人心疼他。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我们这些山里亲戚上街到三姑奶家去。人坐下来,就开始叽哩呱啦地说东道西,没停的时候,大多围绕着大表妈、大军子和小表叔,尤其是大表妈。说一阵子,三姑奶说声,你们在这吃饭,可就是不烧锅。话都说过几遍了,能闻见别人家的饭菜香了,还不见三姑奶有烧饭的动静。真的是饿了,就站起来走,三姑奶送到大门口,远远地冲着走了的背影还在喊:
你在这儿吃饭啊。
唉!其实三姑奶也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