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风
2018-11-20何文
何文
眉里一早接到古玩店马老板电话,告知有小姐在好享酒店等他。眉里当然懂对方的意思,梳洗完毕后便偷了家里瓷器准备去换钱。他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自打他去荫钻巷闲逛认识马老板后就开始了。他佩服马老板,一双狗眼专盯他这号人。他一直怀疑对方借着和自己谈价时,示意员工在他茶杯里下了药,趁着性欲旺盛就带他去寻欢作乐。眉里才知道,吃“鸡”跟吸毒一样会上瘾,三两下花光钱后又再回家偷。
眉里当下裹了瓷器甩步下楼,厨房里乒乒乓乓热闹非凡,今天是年三十,也是他家在石榴巷的最后一次过节,年后旧城改造工程全面铺开,这里将被拆除。眉里可没觉得此时出去有什么不好,他在这个家只是一个摆设,连房屋赔偿问题都是妻子皮齐一人和有关方面熬到最后。眉里迈着方步正要出门,皮齐高声唤他帮忙,她两手和面一使劲,裤扣脱落裤子要掉下。眉里一伸双手,身上瓷器掉下差点摔坏。皮齐眼尖,忙问他拿瓷器做哪样?不准嘻皮笑脸,她才不相信他想找专家鉴定真伪,他父亲在世时明明告知家里东西早有鉴定,何况是藏着掖着带出门不说一声?老婆说怪不得先前总觉得屋里窸窸窣窣响,还以为是老鼠哩。眉里不喜欢皮齐把他说得鬼鬼祟祟,搞错不得,这是在我家。
皮齐系好裤子一把抓住眉里不准走,必须讲清楚是不是拿去卖?眉里恨皮齐贪得无厌,独吞了拆迁款,还盯着他家私藏不放。皮齐可不管这些,她搞不懂他吃穿不愁要钱做哪样?她不怀疑他在外和女人捣蛋,因为他的“老二”根本硬不起来,有几次急得她想拿绳子勒死他。眉里厌恶地甩开皮齐的手,他害怕她全是灰面的手弄脏他的衣裤。皮齐不依不饶,她现在想起来,近来他每次出门衣服总是鼓鼓囊囊的,她哭着要和他一起去清点家里的老窖。眉里才不去,叫她索性哭大声点嘛,费尽心机嫁一个渣男,不号啕大哭对不住自己。眉里边说边朝房门移步,皮齐赶紧上前把住大门。眉里知道急也没用,轉过身子,他口干拿了桌上刀准备削苹果。皮齐却认定他要拿刀杀自己,鬼吼辣叫给娘家打电话,她娘家人潮水一般涌来,舅子、六娘、小叔叔、幺姑爹打头,进门就厮儿厮儿地骂,那架势会要了眉里的命,眉里赶紧闪身躲过对方伸来的混账爪子,他最讨厌这个卵舅子,得过小儿麻痹症,脑壳朝右扯,他曾好心建议对方学拉小提琴把头扯回来,狗杂种却认为他颠对自己。眉里正庆幸舅子一个趔趄,狗东西却稳住身子,和幺姑爹一起上来捉住他。皮齐立马命弟妹清点窖中物品,和她手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对照。结果一共少了近百件物品。皮齐当即哭喊,莫非你吸白粉?娘家人一起发威要废掉眉里,他们知道眉里母亲去世前把家交给皮齐打理,全都指望靠这个家过上好日子,如今被眉里玩了釜底抽薪咋个不气?眉里忙分辨是她弟妹做了手脚,哪个肯听?齐唰唰朝眉里扑来,眉里慌了,说逼急就放火烧房子。趁皮齐尖叫“我的被窝”,全家一愣的当儿,眉里拎了瓷器翻窗跑了。
眉里慌慌张张往古玩店赶,手机不停地响,是皮齐,他才不想接,他讨厌皮齐,他觉得一生都毁在皮齐身上。当初她算哪样啊,成天坐在石榴巷东倒西歪的家门口,帮着一堆趴在膝头上的弟妹捉虱子。真的,绝不是他乱编,当时他根本不用正眼看她,凭他父亲过去资助过山里游击队,运动开始前他家日子不是一般好过,就算后来父亲倒了霉,他们家搬进石榴巷,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一样得脸哦,每天倒掉母亲逼他喝的牛奶,就去巷里找沙细。从搬进石榴巷,他就瞄上了沙细,她可是七弯八拐狭长得骑车调不了头的石榴巷里一枝花。可是沙细傲得很,对新来的他总是半理不睬的。不过眉里并不灰心,认为她是做给别人看的,只要他能避开巷里人多眼杂就能采下这朵花。为此他趁父亲下放农场,怂恿母亲把亲戚送来的苏联电视机搬出来放放,那时电视机可是稀罕物,一三五晚上才有节目。星期五那天,他邀沙细来家看电视,可是沙细并不想一个人来,怎么着也得带上三五个人,她身边始终“嗡”着一群蜜蜂。眉里不傻,当然表示欢迎,但却打主意看完电视留她单独吃饭。为此他还翻墙去隔壁张老者家偷来肥鸭,因为母亲不同意他请客,骂他是败家子的同时,收藏起所有好吃的,但让眉里不安逸的是,沙细并不止告诉三五个人,周末时呼啦啦小半条巷子的人都往眉家涌,皮齐就是其中之一。她下午就来了,当时眉里刚帮着进驻巷里的外地宣传队散发完传单回来,见他吊着脸,皮齐才拼尽全力把跟来的弟妹们赶出去,笑嘻嘻地拉他坐在长条凳上,眉里正打着手势跟母亲学宣传队高喊,我们宣传队杀进牛鬼蛇神的石榴巷就不出去了,皮齐说去拿帕子给他揩手上油墨,一起身,长条凳一翘,眉里跌坐地上,张嘴要骂,母亲却不以为然,磕磕碰碰是常事嘛。母亲也不爱听他说皮齐给人一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她认为有人压着他好,不然飞上天。她喜欢皮齐,纯朴又壮实,一脸福相,脑门和后脑鼓鼓的,前啄金后啄银,甩着一根粗辫子像《白毛女》中的喜儿。说得眉里打恶心。他尤其不喜欢皮齐的不认生,像在自己家一样,来了就帮母亲做事,抹这样洗那样,天冷,手冻得通红也忍着,特别是居委会来人通知要停三天水,皮齐更是疯一般拎了桶盆哗哗全接满,逗得母亲咕咕地笑,她在保姆离去后一直叫苦不迭。眉里却在一旁啃着苹果指指点点,嫌皮齐没把他的白球鞋洗干净,要求重洗。他扔了果核后在屋里溜达,就等沙细了。那天他特意穿上发光的深蓝色绸缎棉衣,两手从袖筒里抽出,解开衣扣露出雪白的纯棉衬衣,他就是想凭此吸引沙细的眼球。母亲却要求他不要在跟前晃来晃去,影响她竖起耳朵听收音机,安坐在家里细听哪里发生车祸、哪里爆发鸡瘟是很愉快的事。
眉里不想和母亲啰嗦,五点一过,陆陆续续来人,大头,苞谷嘴。皮齐认为他们一个个像贼,据她给母亲汇报,一伙人阴悄悄偷家里的东西,陶罐小瓷器不锈钢水壶一件件失踪,冬二甚至趁乱叫她帮忙拎走肥鸭去他家,是她转了一圈回来把肥鸭还给眉家,冬二还骂她脑膜炎。母亲愤怒表示谁敢乱来脱光了两闷棒打粪门。眉里心里泼烦得很,沙细再不来,他也只能照母亲意思把这些人轰走。
沙细是天快黑时到的,是候在院门口的大头瞄见的,回头喊一声来了来了。屋里一窝蜂朝外涌,抢在前面的皮齐碰歪桌子瓷钵掉地哽哩轰隆滚着,母亲心疼得大骂跑个?呵,钵钵不要钱的是不是?一把拽住皮齐,要求站直喽。从那时起母亲就不喜欢沙细。
眉里真想吼几声令母亲闭嘴,好在沙细听不见这些,她从从容容迈进院门,腿虽然长,却是走得不紧不慢,到了大家跟前后,一改盛气凌人换上笑容,微闭了双目。眉里没有反应过来,她是等着鼓掌,等到有人带头拍了几下他也毫无反应,因为当时风起,他只注意到从门外吹来的废纸张飘落沙细脸上,他恨皮齐弯腰去拾瓷钵挡住自己上前,只好眼看她抓住纸张揉做一团扬手一扔,刚好命中皮齐,她慌忙捡起纸团展开来看,被母亲骂一句白痴,赶紧掐了自己一把。眉里觉得自己才是白痴,有心补上鼓掌又被沙细摆手制止,她非常大气地到了他跟前,呼呼两下吹开滑落眼前的秀发,含笑地问眉里,终于可以近距离面对我了,有何感想?旁边皮齐咕噜一句:
逃跑!
眉里这下有反应了,忙分辩不是他的意思,转向皮齐就要搞她几句,沙细伸手隔在他们中间,面朝皮齐,骂她就像一只苍蝇,说,是想飞向厨房还是厕所?
眉里见不惯皮齐昂头不买账,干脆建议皮齐出巷子坐46路公交车去郊外弓山丫口,从悬崖上跳下去。
皮齐自己先笑起来,她注意到眉里满脑门的汗,忙把母亲喝过一口的菊花茶赏给他,两手铁钳一般卡住杯子,朝他跟前一送,喊一声:干!她没在意眉里是否要吐,而是听见一边的沙细哼鼻音,不由自主要去给她泡茶,母亲不高兴了,用拐杖戳地,要皮齐去把茶几上的烟递给她,母亲一天要抽两包烟,年青当戏子时就是这样。
看来沙细很是见不惯跑前跑后的皮齐,眉里亲眼见她伸脚绊了一下皮齐,她“耶”的一声一个踉跄,逗得眉里差点发笑,不过皮齐可不好惹,莽着嗓子质问沙细为哪样要和她斗得你死我亡?沙细抱着双臂回答,是你死我不亡。母亲又是拐杖咚咚戳地,皮齐四处走动,眉里来不及制止,皮齐端了茶水泼向沙细。眉里顿时暴跳,沙细却是镇静自如用纤指拈了身上残茶丢到地上,转朝窗口,根本不理皮齐。
看看,这就是涵养,眉里指着皮齐要她学习。
四下静得只有院里绳子上衣服嗒嗒滴水声。
有人提醒时间已到该看电视了。母亲却是坚决不同意,挥舞拐杖,怒吼眉里鲁莽,沒有看见屋外闪电?紧跟着会打炸雷烧了电视。
人群一阵骚动,确实有雷声滚过,有人嚷着走,沙细一时犹豫不决,眉里慌了,端过母亲茶杯偷偷往里撒了安眠药再放回原处,趁母亲喝下犯困,赶紧将其扶回卧室,出来就喊人帮忙抬电视,那个苏联产的家伙蛮重好大一砣。
皮齐一旁提醒他当心会不会真烧了?眉里叫她滚一边去。插上电源,屏幕显示当晚节目《打击侵略者》,大家欢呼着猛朝前挤,被推倒地的扯着嗓子喊,挤你家妈的×——一声炸雷,荧幕一下漆黑。眉里目瞪口呆,猛拍电视机不见丝毫反应,暗喊糟糕,不过只是一刹那,照他看来,电视机烧了事小,关键得把沙细留住。他拦住沙细表示虽然看不成电视,吃了饭再走嘛,雷声滚滚,马上下大雨了。
话音刚落,暴雨铺天盖地而来。屋里叮叮咚咚多处漏水,皮齐赶紧找来桶盆接着。
挤在屋里的人都建议沙细留下,眉里差点要笑,虽然心里巴不得别人滚,但他知道没了旁人沙细也要走。眉里兴奋地冲进厨房转一圈,出来说有黄花木耳粉丝白菜豆腐和肥鸭,干脆吃火锅。沙细挥手表示赞同,并要求快,快是她的风格,快刀斩乱麻,雨停前吃完好回家。眉里心里却说,回家的是别人,你得留下和我聊。他相信吃饭的过程中就能让沙细改变主意。正要笑,皮齐却悄悄拉一拉他,照她看来,顶多给大家煮碗面算?。眉里强作笑脸转过其身子,叫她忙自己的去。
大家分工有进厨房做饭洗菜的,有在堂屋摆桌椅放碗筷的。皮齐又在扯眉里衣袖,告知田二毛的爪子阴悄悄伸进玻璃缸偷了一对乌龟。眉里一下愤怒,咋个样样坏事都被你看见?坐桌前的沙细问怎么了?眉里忙陪笑说,光线不好,提醒皮齐跑进跑出的多注意脚下。
沙细低下头,欣赏自己纤长的手指。
眉里一歪身子,在她对面坐下,一连咳嗽几声,她纹丝不动。皮齐过来在桌上架好小炉子,眉里嫌炭烟熏人,往旁边挪一挪,皮齐“嘀嗒”拉亮所有电灯,他又嫌灯光刺眼,再动身子,还不行,他必须躲开窗免遭溅雨,于是左挪右移,距沙细越来越近,她却是毫无反应,继续欣赏自己的手。倒是皮齐,拉过潘老五坐在他和沙细中间。哪样意思?眉里不便发毛,他有办法,摸出两元纸币朝潘老五眼前晃晃,随手一扔,趁潘厮儿扑地去捡,眉里趁机占其座位。沙细此时抬头,镇静地看着眉里,嘴角随即浮现一丝笑意。她一直在欣赏我的诡诈。眉里心里有数,曾经有女人背着母亲这样接近父亲,他小时见过。眉里索性朝她跟前挪挪椅子,两人终于挨在一起,她还对大家说,没法,人多,挤一挤了。
皮齐过来,很不舒服地把锅往炉子上重重一放,油汤溅着眉里,她赶紧埋头躲开眉里的手掌,一再道歉。眉里看在她忙前忙后的份上不再和她计较。皮齐笑嘻嘻地把一盘盘豆腐、木耳、粉丝、洋葱、土豆和香菇放上桌。眉里的目光从锅里咕噜咕噜煮着的肥鸭移向沙细,递给她盛满葱花的小碟,提醒她不要倒酱油,什么高级酱油,无非加足了味精。一边帮沙细在碟内倒上醋,就这叫溪醋,产自近百公里外的溪镇,蘸鸭肉吃别有风味。沙细夸眉里知道的东西不少呵。眉里说搬来石榴巷之前,随父母在溪镇住了一年。一边把碟子移到她跟前,却被皮齐阻止,她递上一碗鸭汤给沙细,叫她趁热喝,鲜。沙细一张嘴,烫得直哈气。皮齐说她娇气,不像她居民点的,冷烫不管,照样生龙活虎。眉里奇怪地看着皮齐,莫非她嫉妒沙细?搞笑哦,她和沙细根本无法比。眉里一肘子拐开皮齐,笑问沙细,来不来点酒?皮齐提醒酒已被他母亲收藏,眉里要她闭嘴,转朝沙细,要她吃鸭肉。沙细摆手,称自己不吃荤,在家中只吃素,最爱吃面条,不不,这和保持体型无关,清心寡欲是她追求的生活方式,她才不吃斋念佛,也反对烧香,污染空气,对肺不好。趁皮齐转背,斜眉里一眼,他心领神会把一大块蘸了醋的鸭肉送进她嘴里。
眉里拼命忍住才没笑,不过他觉得沙细没必要顾及皮齐,这里是他家。沙细笑问你在家做得了主?他哼一下鼻音,说惹毛了,水里打出火来。沙细叫他小点声,瞟一眼走向厨房的皮齐,吐掉骨头渣,说她就是想让皮齐明白,虽然同住石榴巷,但她们是不同的。眉里笑嘻嘻提议以汤代酒碰一碰杯。她不反对,两人一饮而尽。她抿嘴一笑,说,你有点小油小油的嘞。她的音调温柔婉转,眼神却很复杂。眉里一时吃不准她的意思,干脆不说话,只朝着她笑。沙细略显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要他去厨房招呼皮齐,免得她不高兴。眉里才不动,皮齐高不高兴关他?事。沙细笑说看不出她喜欢你?眉里皱起眉头又舒展开,他从沙细话语中品出丁点醋意,这点他不会错,看来一枝花已对他着迷,耶,眉里心里舒服哦,他等不了饭后了,现在就想搞定沙细,他环顾四周,瓦数不高的灯光下没人注意他俩,只顾吃喝聊天。两人眼光又凑一块,沙细一笑,说,雨停了没?该回家了。眉里好笑,女人嘛,就是喜欢装。一边往前凑,嘴巴几乎贴到她耳朵,说带她去一个地方,好玩哦。沙细含笑地轻轻一拍他桌上的手,说,皮齐来了。
眉里非常讨厌皮齐古头古脑把一大碗面放到沙细跟前,硬要她吃下。他正要发火被沙细劝住,她就喜欢吃面,眉里劝她不要勉强,她却已开始吃,咽下最后几根面后,皮齐提醒还有汤哩。沙细把一碗残汤推到眉里跟前,转朝皮齐,问,还有事?皮齐固执地等着她喝。沙细再转朝眉里,问,喝完没有?眉里连连点头,还亮碗底给她看。沙细笑嘻嘻转朝皮齐,她早气跑了。沙细握住眉里的手笑问,要带我去哪里——目光越过他,顷刻变得犀利,说,有人看我们。
眉里根本不回头,索性让石榴巷一群草包看他采摘一枝花更好。他脸上笑着,桌下一只手就去捏沙细。她开始反抗,不过眉里看得出,那只是软软的半推半就。眉里得寸进尺,转去摸她的腿,沙细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语无伦次,呼吸急促。眉里更是血往上涌,当众揽过沙细正要和她“嚼格食”,忽然“啪”的一声,被沙细精准地扇一耳光。整个屋里一下鸦雀。眉里真的佩服自己反应快,立马笑对大家说,我脸上有蚊子,有蚊子。沙细忽然推开桌子,起身出屋。眉里跟至院里,才发现沙细已是泪流满面,他赶忙道歉,可越说得多,她的泪水越发朝外涌,她叫眉里不要啰嗦,她之所以流泪,是憎恨自己,竟然在他的抚摸下浑身酥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这证明她和一般的女孩也没什么区别。沙细不准眉里发声,看不出这真的让她伤心?她说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来从政,而要从政就得杜绝七情六欲,唉,如今就算再牛逼的肖邦也弹不出她的悲伤。眉里虽然想笑,但在一阵咂嘴后,确实有心歌颂她两句。沙细却突然问他身上带刀没有?水果刀也行,她要惩罚自己。眉里稀里糊涂递给她。她抓过刀就要朝自己手背上刺,眉里吓一大跳,赶紧夺刀,沙细却说她才不会傻到刺自己,该刺的是叫她原形毕露的他,對不对?眉里慌忙收好刀,沙细一剁脚,伸手过来狠狠掐他一把。唉哟,他相信屁股上肯定又青又紫。
嗯,沙细表情忽然又变温婉,说无人能懂她。眉里可不想懂她了,他要回屋,可是沙细不放他,她要跟他去好玩的地方。眉里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怕她,他现在巴不得皮齐出现,可是半天不见她人影。他后来才知道皮齐正把一簸箕鸭毛端给了隔壁张老者。真的,当时他只急着甩掉沙细嚷着找皮齐,但是被沙细拦着,她再次改变主意,雨停了,站在半明不暗的院里多舒服,她一定要他陪着,没有听见院墙上有动静?她怕。眉里一时很享受被她拉着手的感觉,身子不由自主正要朝她扑,忽然后脑勺挨一闷棒,搞哪样名堂!回过脸来,才看见张老者提着拐杖正要给他第二下,眉里一再道歉也不管用,脑壳上又挨一下。张老者奇怪拐杖断成两截,他咋个一点事没有,莫非是钢头?准备来第三下,边骂你想和她上床玩四只脚,也不该偷老子的鸭。沙细一下夺门而出,眉里拍胸顿足,猛然飞起一脚射张老者到院墙上,咚一声后脑撞一个大包。眉里承认自己够混的,一点不晓得尊重老人,扑上前狠掐张老者脖子直到对方喊救命,他还不罢休,索性翻墙进了张老者家,揭开泡菜坛屙泡屎,这让爬在墙上看热闹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只有皮齐一个人在笑。
那个时候,他咋个知道她在打哪样主意呢?
现在离开古玩店的眉里仍在猜想那时她就安心拆散他和沙细?他问过皮齐,每次她都东拉西扯。
手机在响,是马老板,那时已是下午,他距好享酒店已不远。马老板却告知讲错了地点,是在好享巷里的豪丽山庄。眉里一下愤怒,有心不去,马老板劝他去,人家一直等着,是真正的极品哦。眉里真想掐一掐马老板无肉的脸。犹犹豫豫中,手机又响,是儿子打来的,张嘴就骂他找死,命他立马把偷走的几箱物品送回家听候处置。眉里非常讨厌儿子说话的语气,结婚搬出去之前父子俩就不过张,他总听老妈的认为爹一无是处。眉里越想越气,干脆关机,他决定去山庄,惹毛了就长住那里。
豪丽山庄在火车站广场后面,眉里下了的士小心翼翼走在结了薄冰的广场上,已是黄昏,风刮得紧,车站广播通知从乌瓦山开来的列车已进站。眉里避让叽叽喳喳的旅客,他熟悉那种口音,原先来石榴巷的大焦就是这种口音,那时沙细非常讨厌这个从乌瓦山煤矿来的大焦,眉里也不喜欢,这个造反派飞虎队队长一进石榴巷就发誓要搞红巷子建设,霸占着巷尾小学校喇叭天天高喊革命口号不说,还要求巷里人遇见打招呼必先来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再问对方去哪里?对方也须在回答上街去之前,说“万物生长靠太阳”,谁不照办就得写检查。眉里虽然觉得大焦傻里傻气,但还是劝沙细不要惹根正苗红的大焦,所以在他组织巷里男女到学校排练样板戏《红灯记》时,她也乖乖跟了去。可是大焦在排练结束要把饰演铁梅的沙细带回寝室时却遭到她拒绝。大焦高喊一声“雨露滋润禾苗壮”就要强行拉拽,沙细也够犟的,硬是当众扇了大焦一耳光。这可了不得,惹毛的大焦说一句“鱼儿离不开水”后,就朝沙细挥舞皮带,要不是大家上前死命拉住,沙细就惨了。不过大焦不会干休,他去召集队员当晚要踩平沙细家,他宣称发现沙家有敌情。真的,大焦边走边说的。沙细可没当回事,大焦那边纠集人,她却还唱着歌在窗前浇花。把眉里急得,边骂沙细是惹祸的骚辫子,一边不顾死活扛了二狗家天井里的梯子,猫着腰在巷道里七弯八拐最后架到沙家后窗下,他钻窗进屋叫她快跑,沙细才不怕,就算“臭老九”父母已躲出去,她不信大焦敢拿她怎么样。那时已经天黑,眉里告知巷子里密密麻麻全是飞虎队员,大头他们正带着大焦奔她家而来,不死也残。他话没说完,沙细手中水壶掉地摔成几半。尽管眉里看出她内心恐惧得要命,但也不能不佩服她仍不愿意就这么逃跑,太狼狈,她要眉里帮忙击退大焦。这可难为了眉里,别的好说,要和大焦过招,他真的心虚。可是沙细不管,一句话,必须保护她和替她出气,她不信平常侃天嗑地的他,一到关键时就拉稀?她的话激得他热血沸腾,他豁出去了,把沙细家刚烧开的几瓶水倒进一个大盆,端出前门朝扑上台阶的飞虎队员泼去,一片惨叫,眉里拉着想要拍手的沙细翻窗踩梯逃到黑灯瞎火的后巷里,她也不问去哪里,任由他牵着手东绕西转最后去了他家。
那天他母亲去城南亲戚家吃酒去了,他移开门边砖头取了钥匙打开房门。灯光下,沙细双手蒙脸,要他打盆水来洗一洗,她头上粘着蜘蛛网。眉里非常乐意借着帮她冲洗,不断触摸她白皙的长颈。洗完后,沙细接过他递来的茶杯喝一口,一边打量他的卧室,说,大焦要知道我来这里会疯。眉里虽然赞同,不过认为自己其实和大焦同样疯。沙细含笑地挽住他胳膊说,你们是不是一样的,他匪气十足,又非常市井,去他房里还得收水电费。眉里好笑,但要求千万不要把自己拔太高。他挂好毛巾后一下抱住落地衣架,嘿嘿,他说大焦一滚,该我和你这样了。沙细回过身问,你说哪样?眉里辩称想问她要不要杯里加水?她要,茶好香。他给她续满水,又问要不要换上拖鞋?沙细同意,一歪身子,半个屁股斯斯文文搁在椅子上,唉哟一声,嫌椅子是斜的,但坚决不坐床,她忌讳坐男人床。眉里就朝她屁股下塞进一本书,她说多可惜,他不认为可惜,他家有的是书,抄了多次家也没抄完,他原先还想多读书将来考大学的,现在没用了。眉里不愿意沙细陪着叹气,他不喜欢这个话题,他催她脱下鞋子,他注意到她袜子上有洞,露出长长的脚趾,她也不躲,还朝他抬一抬脚,说父母才不管她这些,从被下放到石榴巷后,他们一天忙于各种检讨,她从来就独立。沙细又要他往杯里加水,一边说,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父母回家,发现被砸得稀巴烂,恨不得要打死我,嘿嘿嘿。眉里看着她,忽然问,身陷困境,一点不在乎?她微闭了双目,说小事一桩。眉里瞪大了眼。沙细说她一定要找人研究一下,她为何拥有强大的内心。眉里笑她端杯子的手在抖,她也跟着笑,说当然包括有了你。说得眉里赶紧挺胸,保证今后大焦再敢吊歪,老子一猫鞭!沙细说他姿势搞笑哦。眉里觉得是该讲他俩事的时候了,沙细却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要他拉她起身,说要撒尿,水喝得太多。眉里赶忙从床下拉出痰盂,沙细要他出去,反锁上门。眉里飞快闪至墙边,轻轻下掉砖头,爪子伸进去,在背对墙蹲地唰唰唰的沙细肥臀上摸一把。沙细尖叫, 眉里进屋说有野猫。她边穿裤子边奇怪他咋个进来的?门锁有问题,一喊就开?沙细笑他屋子精彩,有多处机关?咋个不精彩,只有眉里知道,当初约她来看电视,就设计好的。沙细想说什么,忽然满脸通红,上来就打眉里,打得他直想笑,因为她出手很轻,越来越轻,最后干脆停下,眉里知道这是采摘一枝花的最好时机,正要抱她,她却握住他的手说她饿了。眉里赶紧去厨房弄香的辣的,沙细跟进来,她喜欢他在灶前乒哩乓啷手脚麻利的样子,她早就看出,他并不只是一个纨绔子弟哩,要不要看她也来几手?两人眼光一碰,眉里侧身让她时,抵了她一下,她含笑举手要打他,却碰掉挂墙上的篮子,赶紧弯腰摁住咕噜咕噜乱滚的菜篮,眉里猛然蹲下身抱住她,嘘的一声示意她不要声张,他不开玩笑,他听见巷里有动静。她却说只有风吹窗子瑟瑟地响,他要她再听,她说是堡坎上汽车爆胎声。他坚持是脚步声,决不是巷尾豆老奶去公共厕所倒痰盂。沙细也听见了,匆忙杂乱,是飞虎队?眉里慌忙隔着她一下拉灭了灯。漆黑一片中,隔壁张老者家一阵山摇地动,巷子里飞来的砖头密密麻麻砸向张家,张老者暴跳如雷提了拐杖冲出去要和飞虎队同归于尽,大焦才知道搞错了,转向眉里家,那时眉里和沙细紧贴着缩在角落里,眼看院门几乎被踢烂,沙细说藏是藏不住了,她决定去会会大焦,保证不把眉里扯进来。眉里没拦住,赶紧找来弹弓,准备袭击冲进院里来的大焦,他实在厌恶大焦两只挥舞的黑爪,可是又怕打不准伤着沙细,她就站在大焦跟前,双手抱着胳膊说,是眉里救了她。眉里暗暗叫苦,怪沙细忘了曾保证不牵连他的。眉里有心出去向大焦摊牌,又提醒自己不要冲动,他琢磨说出真相的结果,会被打死?他可不干。但是大焦在往屋里奔,眉里不想躲了,走出屋子,面对院里黑压压的人群?笑问,哪样回事?大焦高喊一声“集中火力打黑帮”,上来一拳打得眉里脑壳嗡嗡响。沙细忙隔在两人中间,说大焦你带来这么多人逼我我宁愿死。大焦半天反应过来。认为她只愿跟他一人走,赶紧转身命所有人退走。回身看见眉里抽烟他也要,眉里说没有了,一扬手扔掉大半截香烟,大焦忙喊不要踩,捡起来猛抽几口,然后要带沙细走。眉里灵机一动,赶紧陪笑建议大焦进屋坐坐,吃了再走,他家里有现成的猪脚火锅。说得大焦卵眼发光,闹腾一天他早就饿了,哈哈笑着随他进屋,一边表扬他懂事不和他作对,一边摘下邋里邋遢的黄军帽,呱呱地抠一抠头。眉里示意沙细赶紧离开。大焦一下在墙前停住,对着老式挂钟下镜子照了半天,双手拍一拍自己鼓鼓的腮帮,说,好丑!眉里要笑,被大焦一下搞得骨软筋麻。好在大焦没来第二下,他竖起耳朵,猛然问,哪样在响?眉里说是豆老奶在给隔壁张老者讲无头鬼的故事,精彩哦,天天讲,听得人都不敢上厕所了,大焦忽然缩紧身子,说他也怕鬼,不行,他命眉里陪他屙尿。眉里可怜的细胳膊被大焦攥着动弹不得。大焦很过份地站墙角解开裤扣,要他拿脸盆接着,还很下流地说他电筒一样粗的鸡巴只能泡在女人洞洞里,不能被鬼吃了。他甩干后叮嘱眉里端出去浇院里左面第二钵花。眉里用盆狠碰一下大焦老二,大焦惨叫,眉里又赶忙陪笑接受大焦一猫鞭。返回时,大焦已在桌前坐下,表示不反对来点酒,尽管现在是他下达命令戒酒一百天期间。他一把揽过脸红筋胀要走开的沙细。眉里真急了,他不明白沙细为哪样不走,是担心他?眼看沙细挣扎不愿坐大焦身旁,眉里强压怒火,帮着劝沙细听话,才不管她有多么鄙视自己,其实从大焦挥他一拳起,他就决定拿翻大焦,他不能在喜欢的女人跟前丢面子,不过他知道要达目的,必须玩脑筋。他转身去厨房,身后大焦在哀求沙细不要不理他,他把两人关系比作牛和草,他甘愿当草被她吃掉变成粪。沙细咂嘴嫌他粗俗,如果硬要把两人扯到一块,也是鸡叫和天亮的关系,他是鸡,可有可无,不打鸣天照样亮。眉里赶紧捂嘴以免笑出声,抬脚抵开厨房门,他进去可不是为了搞火锅,出来时偷偷绕到大焦身后,猛地用麻袋笼住他的头,沙细呆了一下,赶紧上来帮忙扎紧口袋,两人朝着袋子一阵拳打脚踢,大焦在麻袋里嗷嗷叫得非常难听,先威吓,后又央求不要把他拖出去吊在学校单杠上丢死人,如果放了他保证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两人商议一下,又叫来巷里所有同伴作证后才放了大焦。事后才知闯下大祸,大焦不仅砸了他家,还带人三天两头找上门要废了他,害得他一直东躲西藏,直到母亲把他安插到农村当知青,才算摆脱了大焦。
他一直牵挂着沙细。
再见到沙细,已经是好几年后了。他返回石榴巷当晚,伙伴们都来看他,惟独沙细不进门,把他叫到巷子里,提出改日带他回家见父母,他还没来得及乐疯,她却表示只是因为父母一再逼她找男友,只得找他帮忙演一出戏。眉里感叹沙细真的称得上是奇葩,明明是向父母摊明他俩的事,还要装模作样称是演戏。眉里当然答应,并认真准备,他知道沙细父母是讲究的人,光是敲门一项,他就练习多次,一定做到不轻不重。连母亲都怀疑他三叉神经有问题,他也懒得解释,他晓得母亲对沙细恨得咬牙切齿,他预备将来要和母亲作殊死斗争的。
可是登门那天,他才领教了沙细的“奇”,候在门口的她竟然没收了他的见面礼,并关上房门偏要他翻窗进屋,说是向她父母展示他手脚灵活不是病秧子。他只好骑在窗台上向她父母问好,可是屋里只有沙细,她告知已支走父母,今天他们必须先彩排一下。眉里惊奇,真的是要演戏?她说事关重大,眉里一下哆嗦。沙细提醒他不要被窗台上仙人掌扎着,眉里赶紧避让,结果连人带花钵一起栽进沙家。眉里慌忙爬起身,连说幸亏二老不在家。沙细却觉得这样的见面礼更好,别出心裁。她踢来撮箕扫帚,同时责备他为何不穿一尺二的绿色喇叭裤来?扫地多方便。 说得眉里直眨眼,告诉她记错了他没有喇叭裤。偏又被沙细举手制止,提醒他这是彩排,就当她父母在屋里,一切表现只能看她示意。眉里目光乖乖跟着她的身子落在沙发上,她说这是父亲常坐的沙发,眉里盯着那个造型奇特的沙发,似乎明白原来她父母非常特别,喜欢新潮刺激。耶,早点说嘛,原先在巷里看见两老总是板着脸,不晓得这么精彩嘞。他清一清干涩嗓子,舒展一下手臂,沙细却移开他眼前的果盘,指一指茶几旁椅子上印有的“实验室”几个字,眉里正要问哪样意思?沙细一笑,说你猜对了,椅子是偷的,自从父亲恢复单位实验室主任后,不断往家里搬东西。眉里“哧”地一笑,说咋个和我一样哦。马上又捂嘴。沙细坚持就要他这么说,他说当着你父母?她点头。他说你父亲不会脸色铁青呵?她说不要光注意父亲脸色,你平常看我父亲脸上有什么特点?眉里说很尊严,哦,不,浓眉中长着一根白毛,在左眉角上。沙细表扬他心细,又问该怎么处理?眉里盯着她,不知咋个回答。她教他上前,抵拢父亲,认认真真给父亲建议。哦,眉里半天搞懂,笑说我会叫老人坐好不要动,然后拨掉那根毛。咝——沙细说父亲会唉哟乱叫,一旁的母亲会不停哆嗦,手中茶杯盖也滴滴嗒嗒响,你该咋个办?眉里吓得不轻,忙建议把拨毛这一截删除。错,沙细说,其实对我父母就得来点出格的,不然他们记不住你。
接下来沙细又要求他回到彩排中,就当她父亲在场,开始叽哩咕噜。眉里立马正儿八经面对沙发,笑问,有何指示?沙细代表父亲非常严肃地问他,返城后在哪工作?眉里赶紧回答还没报到。却被沙细挥扇拍打一下。又错了?眉里按她示意在其对面坐下,心惊肉跳听她代为介绍自己,被开除了,和她一样,开了N次。眉里看着沙细轻松的表情,再次提醒自己要尽快适应她家独特的家风。所以在沙细扮父亲睁大眼问他今后以啥为生时,眉里无所谓地咕噜一句:混嘛。沙细模仿父亲严肃指出年青人不能自暴自弃,不能虚度青春,要干番事业。眉里不由想笑,他问沙细,你偶尔的装模作样是不是跟父亲学的?沙细不笑,等着他表态。眉里答不上来。沙细骂他笨,教他回答父母,准备在巷里摆摊卖馄饨,欢迎二老品尝,不过是要收钱的哦,亲兄弟明算账嘛。哈哈哈,眉里跟着沙细笑,心里已经明白,看来越是表现另类越是能得到她父母肯定。他一下觉得沙细介绍自己还不够味,干脆移动椅子贴近沙细,翘起二郎腿,真真切切对着假想的沙父说,沙细的介绍是只知其一,他还有更大的打算,他准备开一家旅店,自已當老总,保证找钱能和沙细过上好日子。一边拍一拍沙细膝盖,并说明是把她当父亲拍的,会叫一声老人家放心,他歪门邪道的书读得多,早就想好了,这里临近城郊公路,巷口搭一间偏厦,屋檐伸出老长,门前控沟搭上跳板,过往车辆刮碰屋檐摔碎瓦片就拦车要求赔钱,还不懂?司机下来吵架,踩翻跳板掉进沟里,破皮流血就得包扎,他和隔壁私人诊所会有沟通,打针输液几小时,晚了就得吃饭是不是?嘿嘿,他在院里鱼池上方架有空中厕所,掉入的粪便喂养的鱼被客人吃下就会恶心拉肚子,不留下住宿才怪,想赖账不可能,他会叫人扛着十字镐在院里转悠,叮当一碰撞,火星四溅,哪个不怕!
沙细听得双手合十,说太精彩了,她一定向父母表示就是要跟着眉里乱整,哪怕坐牢。眉里不喜欢说坐牢,担心把二老吓惨,阻止她跟着他。沙细却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扬手碰一下风铃,叮叮当当,鼓励他继续?眉里却是心里突然发紧,总感觉看到她父母恼怒的表情,这可开不得玩笑,建议沙细还是刹一刹车,但是她立马柳眉倒竖,明显不满。眉里赶紧咬紧牙关。
沙细说又回到彩排现场。
眉里想到威严的沙老爹又松开牙关,忸忸怩怩显示怕怕。沙细说这一段暂停,休息十分钟。起身站到他跟前,捏着他的手,嫌他在乡下呆憨了,看不出她父母异于常人?表情和内心正相反,越喜欢谁表面越装厌恶。眉里从沙细眼中品出“再给酒里加点胡椒面”之意,哦,意思就是他必须做到让她父母烦,甚至要吐。眉里不由咕咕地笑,一番摩拳擦掌后,说声开始,伸手抓了盘里瓜子扔一粒进鼻孔,“呵嚏”一声,他说有点感冒,捏住鼻子,“吱”一下,一长串清鼻涕飞进鱼缸里,随手抓了茶几上盖着茶具的浅色小方布揩鼻子,一边问她,这样可不可以?
沙细叫他把小方布拎去扔掉,同时指出接下来父亲该起身回卧室,他会使劲碰上房门,屋里会响起南腔北调的嗓音。眉里说最怕听外地口音。沙细笑称老爹打飙枪是提醒母亲做该做的事,一边朝另一张沙发努嘴。眉里懂得又进入彩排,便假模假式责怪习惯坐那位置的沙母为人太差,天都晚了,还不张罗饭菜,起码炒七八个菜,来一瓶酒,他要和沙主任划几拳,保证把老人家灌麻乌——下面的话被沙细制止,她说母亲一定会进屋找父亲。眉里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说二老在商议把你嫁给我?沙细说,父母在商定让你出去。眉里不慌,他心里有数,沙家父母这是要他留下。耶!他和沙细对视击掌庆祝表演成功。眉里略显歉意问是否过份了些?沙细要他打住,她很欣赏他的表现,比她想象还要痞,证明她找对了人,以后父母再也不会要她找男朋友了。眉里笑了一半就停住,不安逸地问,原来演的是毁灭的戏?她呼呼吹开眼前的秀发,反问:不然呢?眉里愣了一下,半晌又问,你一开头就不打算和我好?沙细奇怪地看着他,半晌才说,她现在哪有心思找男人哦,她兜里还装着大焦的判决书嘞。眉里才知道这些年她一直和大焦在一起,自从大焦离开飞虎队,她就跟着他玩社会。眉里血往上涌,朝她扬起一只手,却停在半空。沙细弯腰换鞋,她要和他出去请他吃饭,她直起身走到镜前,猛地回头,盯着他扬起的手说,你要打我?沙细说她不怕打,她一身都是遭大焦暴打留下的伤。眉里放下手,扭转身。沙细绕到他跟前,略显惊讶地说,莫非你把原先的玩笑真当回事?眉里的脸热辣辣的,最恨她嘲笑他的痴,他宁愿让她觉得自己痞。他迅速换成笑脸,说他又不是憨包,一开头就当儿戏的。看着她眼里忽然闪烁泪水,眉里笑说,你淌猫尿该不会是为二老心酸吧?沙细不理他,眉里上前拉住她说,你该不会买敌敌畏寻短见吧?她扭动身子不准他碰。不行不行,眉里很严肃地称,为了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必须把钱交出来。他搜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钱,出门买了酒和烟,眼泪滴嗒哼着歌找朋友们去了。
谁料隔日沙细会托人送来纸条约他晚上见面?狂喜过后又犯嘀咕:沙细哪样意思,该不会设套捉弄我吧?整整一天他都拿不定主意是否赴约。
临近天黑时皮齐来了。他不在家这些年,她经常来帮母亲做事。母亲不止一次掰了手指向他数着皮齐的优点:栽花绣朵缝衣,她断定打起灯笼火把在石榴巷也找不到第二个。眉里承认想得到母亲表扬可不容易,他才陪她一天就好几次挨骂。母亲太难伺候,清早必须给她开窗透气一刻钟,多一分就要感冒发烧,然后垫高枕头,然后梳洗,然后抠痒。午睡后吃药,接着吃核桃,一次五个,再吃水果八片,少半片都不行。接着洗脚,量血压。六点钟必须吃晚饭,为的是在八点半睡觉前有充足的时间来消化。眉里承认自己是想动歪脑子把晚饭搞简单点,可是瞒不过母亲,她对晚餐要求极严,前二十分钟吃鲫鱼,后二十分钟吃筒子骨,饭前一碗荤汤,饭后一碗素汤,更要命的是,散步前先上厕所,不准关门,好盯着他不准跑。眉里不知道皮齐是怎么扛下来的,反正他找的保姆直喊遭不住,趁老人家上厕所,一溜烟跑出去和巷里扫渣渣的包小二搂搂抱抱快快乐乐抽上一只烟。眉里不反对母亲认皮齐做干女儿,只要不麻烦他就行,当下和皮齐打一个招呼就决定去见沙细。可是母亲却安排他和皮齐到河对岸下石榴巷她二叔家去搕糯米面,他父亲平反快回来了,就想吃家里的汤圆,白天人多,现在去正好。眉里嘴上答应,转过身就想回自己屋里洒香水,被母亲拉住,只得催皮齐快些,他打定主意半道开溜。皮齐舀好满满一桶糯米,在上面盖了白毛巾,直起腰朝他一偏头。眉里躲开母亲的“地格爪”,乖乖随着皮齐走出巷子,下了石阶。
不宽的河面上水气腾腾,眉里估摸母亲已经回去,拨腿要溜,皮齐说渡船来了,要他帮忙把一桶糯米抬上船。她先跳上渡船,眉里刚提桶上去,河风吹落桶上毛巾,两人弯腰去捡,手碰在一起,眉里一闪,船摇晃起来,皮齐尖叫,船公说不怕,两只粗大的手握紧横跨河面的钢缆,左右几下,船驶离岸边,眉里想跳船已不可能。河心风很大,眉里很高兴皮齐站在前面给他挡风,还说今晚要有月亮该多好,她认为那就真正风景如花了。他纠正是风景如画。她不,他也懒得和她争,指一指对岸坡上点点灯光问,是你二叔家?她说其实也是她家,孤寡二叔年前中风瘫痪在床,家里都靠她父母帮着打理,不帮不行。皮齐说快过年了,石榴巷吃汤圆是少不了的。
说话间,船靠了岸。
眉里本不打算下船,偏偏皮齐要他帮忙提桶上台阶。眉里当然不好拒绝,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太白痴惦记沙细,说不定她根本不会去,而一想着又要被她捉弄,不由卵根子火冒。身旁皮齐拉一拉他,提醒注意脚下石子路。她离他很近,毛衣下一对大“咪哆”不停晃动,眉里真想拿根绳子什么的把它们固定下来,免得心痒。皮齐注意到他的目光 ,赶紧抬手遮挡,逗得眉里发笑,忽然认为今晚能和皮齐来段故事就算报复沙细了,他肯定皮齐巴不得哩,不过他告诫自己,仅限于来点“小名堂”而已。眉里嘿哟嘿哟说累得遭不住,要她搭把手拎桶。他承认在乡下就没有好好劳动,成天东游西逛瞎混。他指着脑门上的汗问她带纸没有?她说裤兜里有,自己拿嘛。眉里毫不犹豫伸手进去,一触摸到她圆圆的大腿,忽然有来电的感觉,左捏右抠,她说弄得她好痒。眉里乱抓了一把东西出来,是钥匙和小圆镜,再要摸荷包,皮齐笑说你摸得脸了是不是?一屁股甩过来,她的屁股又大又有力,搞得眉里一个踉跄,稳住身子再看她,已走出老远。眉里追上一同走进亮晃晃的街道,两边人家户响着叮叮咚咚的搕面声,他问是哪一家?她说最前面。
皮家的确生意好,屋里排了好长的队。皮齐问他是否见一下她父母?他不去,他对她家里人毫无兴趣。皮齐自己去跟父亲唠叨一阵,回来对眉里说只能等了。拍自己一巴掌,说活该,不该跟你妈夸口一来就搕的。眉里制止皮齐責怪自己,他才不计较皮齐有没有只图说得痛快不考虑后果的毛病。皮齐拉了长条凳让眉里坐下,把父亲的叶子烟和烟杆递给他,叫他来一袋,老爹饭前都这样。不开玩笑,被眉里挡回后,她便去厨房端来一大碗饭,上面堆着泡辣椒,和三椒肉沫豆米。眉里连连咂嘴,我又不是猪,哪里吃得下。她可不管,拿了筷子往他嘴里赶菜,眉里咬着辣椒,是那种又小又红的朝天椒,差点呛住。她赶紧去给他倒水,桌上响起乒哩乓啷瓶盖掉落的声音,眉里叫她过来,他不喝水,要喝汤,鲜汤。皮齐半天反应过来,说她去舀。回来时在凹凸地面上一个趔趄,手中一大碗加了芡粉的面汤泼到他身上。完了完了,她说闯祸了,拿抹布又碰翻味精瓶。眉里求她放下油腻抹布,他自己用纸揩。皮齐一阵哼哼叽叽后,站到他跟前,湿淋淋的手拍拍他肩膀说,难得等,要不要出去玩玩?眉里问玩哪样?她说下石榴巷男女会围坐在地炉边讲笑话,讲不了笑话的就罚喝生水,一次一大瓢。眉里认为一点都不好玩。皮齐问他觉得哪样好玩??他要她在身旁坐下,换了左腿压着右腿,说要是他呵,就拉了火子最旺的马子单独出去“嚼格食”。皮齐呵呵地笑,说他讲话的样子好滑稽,不过她不懂“嚼格食”是哪样意思。眉里断定她在下石榴巷学憨了,扯着她的袖口笑问,要不要我教你?趁着旁人只顾聊天嗑瓜子,悄悄地一只手揽过她的头,刚翘起嘴却被皮齐用手堵住,她满脸放光,笑问:
你真的要和我抒情?
眉里一阵肉麻后,觉得她憨得有点好玩。
说不说?皮齐呼出的热气直扑他的脸,忽然又笑,叫他不要装喽,你妈告诉我你昨天等我八个小时。眉里抓耳挠腮,搞不清是她撒谎,还是母亲,不过此时他不想分辨。皮齐可不沉默,一只手很放肆地揪住他的脸说,你比我白呀。眉里笑称没办法,在农村咋个晒也晒不黑。身旁的人朝前涌动,皮齐闪离他站起身。莫非还惦记搕面?眉里不免泄气,她侧身让过往前挪动盆子的男女,弯腰伏在他耳边说,周围的人鬼鬼祟祟让人烦,不如我们到后面去。眉里当然愿意,高高兴兴随她去了后院的屋子。可是刚进门灯就灭了,眉里绊着凳子差点摔倒。皮齐拍一拍墙灯又亮了,返身关上门后屋内又是漆黑一团,“啪啪”再拍墙也无反应。眉里只觉得耳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担心被算计,赶紧趴到地上朝前爬,咚的一下,撞到对面爬过来的人头上,唉哟一声,原来是皮齐,两人坐在地上摸着头上青包,笑起来。灯重又亮了,只一会又灭掉。眉里说忽明忽暗太诡诈,她说是电线接触不良吧,不过她认为黑咕隆冬更好。移动身子和他并排坐着,她不反对他的手放到她圆圆的肩上,甚至还换一下坐姿,为的是让他的手放得更舒服些。眉里表扬她还有心细的方面,皮齐却说是怕他触碰她伤口,她承认身上有很多血道道。眉里倒抽一口气,问咋个搞的?她说是老爹用滕条抽的,嫌她吃得,家里穷,姊妹太多,巴不得她早嫁出去。眉里提醒自己适可而止,该刹车了。他咳了两声,离开她假装要去吐痰,她说他好烦,摸出手纸要他吐在上面。眉里吐不出来,她就帮他捶背,捶了两下就开始摸他,眉里当然明白,不过仍麻烦她把手拿开,他怕痒。她笑起来,厚皮实脸贴着他等着亲。眉里闻着她身上小股子汗酸味,有心闪离,可又舍不得放过眼前这道“猫菜”,左思右想,决定和她讲清楚,两人悬殊太大,他只能和她来一次“蜻蜓点水”,不不,就是“一回过”。皮齐竟然一口答应,眉里仍不放心,他必须先把舌头刮得干干净净,免得以后噜嗦,又补充一句,我的意思是玩“喝皮”哩,怕她不懂,又解释,就是白搞嘞。皮齐在笑,眉里还要落实,被她制止,笑说,你真憨。眉里差点要说,憨的是你。嗯。看来她确确实实太喜欢他了。眉里怪自己太有魅力,于是非常谦虚地要求她对他不要盲目崇拜。眉里才不会提高考数学得零分的事,他一直认为不录取他是学校的损失。听见她又吃吃地笑,喂喂,他问我在你心目中什么形象?她笑说:
母,妖里妖气。
他猜想这可能是她对人的最高评价了,妖气就是秀气的意思。他也懒得再和她噜嗦,一边像在山里搞村姑一样脱得一干二净,也不顾皮齐刮脸羞他不文明,就和她裹在一起。完事后,乒乒乓乓门响。灯光大亮,皮齐慌里慌张对眉里说糟糕,老爹来了!完了完了,两人互相埋怨,咣啷咣啷开窗想逃走,院里全是人,拿着扁担铁棒,眉里魂飞魄散,急中生智叫皮齐搭人梯上天花板逃走,他要她先蹲下他上去了再拉她。皮齐不干,两人争吵间,房门已被撞开,眉里立马换上笑脸迎着皮老爹刚说你好,便挨了老人家一烟杆,他唉哟一声双手抱头,旁边几个皮大卵粗的男人也跟着捞脚挽手。眉里赶紧蹲下身,一声不吭。他知道无论求饶还是喊叫,都会召来拳打脚踢。这倒把老皮吓住了,一拉他,眉里顺势躺倒在地吐口水。一屋子人吓懵了,纷纷责怪皮老爹下手太重。眉里听见皮老者一声惨叫,大骂哪个狗日的掐我!“呼呼”挥舞烟竿乱打。眉里差点要笑,又赶紧捂嘴。大家开始央求皮齐想办法,皮齐说没事的,要他们出去。皮齐关上房门走上来,眉里赶紧装憨闭眼,皮齐猛掐他一爪,眉里忍不住叫出声,一咕噜爬起来,满以为她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却是冷冷地要他去拿糯米面。眉里长出一口气,他不打算要糯米面了,他可不愿她爹看见他毫发无损,他要从窗口走,谢谢皮齐给他快乐,下辈子一定报答。嘿嘿笑着正要上窗台,忽然觉得下面难受,非常难受。皮齐却笑说是正常的,她母亲怕她吃亏,教她拿草药漤在阴道里的。她推开眉里的手,叫他不要发火,只要他以后和她成家保管没事。眉里一阵鸡皮疙瘩,忽然明白一切都是她精心安排的,是不是?皮齐突然双手蒙脸说,羞死人了。眉里气急败坏扬手要扇她,叮叮咚咚,门外响起一阵铁棒戳地的声音,吓得眉里一动不动站着。哇,皮齐拿开双手朝他扮一个鬼脸,还说,他母亲是鼓励她这么做的。皮齐轻轻松松拿掉胸前头发丝,笑说,由于他的不争气,他母亲有意娶她进门顶起这个家。眉里真是欲哭无泪,皮齐看着他,猛地张开双臂,老鹰抓小鸡一样扑上去,笑嘻嘻地说:
现在可以畅谈我俩的未来了。
眉里真的恨自己啊,特别是后来得知那晚沙细等了他好久,更是肠子悔青。沙细是在他和皮齐结婚后离开青城的,那天他追到车站,望着远去的列车,飙了好浓一口痰。
此后眉里先听说沙细过得风生水起,随老公周游世界,父亲去世都没回来。后又听说她离婚回国和一个小她二十岁的鲜肉裹在一起。她上当受骗的事是在她母亲搬离石榴巷后听说的,原先的伙伴都在说,沙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最近回到了青城母亲家中。
眉里只当耳边风,他现在追求的是装得憨憨,玩得开心。
终于到达车站背后的好享巷,这里像极了下石榴巷,也在斜坡上,两边人家偶尔响起咚咚的打糍粑声,他还以为走错了,连巷子尽头的山庄都似曾相识。说是山庄,其实就是一堆乱搭乱建的二层水泥楼房。他打电话给马老板,对方叫他将就些喽,不知道过年期间查得严要隐蔽?同时指出山庄内部设施不差哦,水晶龙头一万块一个,马桶是进口的,按一下会有温水喷出洗粪门,但是坐下不能用力太猛,否则便圈卡住屁股只能怪自己。预祝玩得开心。
眉里跳过地上纠缠不清的水流,跨进院门,赶紧去关漏水的龙头,稍一用劲整个龙头掉下来,眉里扔掉龙头又忙蹲下身躲开飞来的被套,正要申明不关我事,四下却无一人。他也懒得管,直接穿过狭窄走廊上了二楼,敲响豪华单间房门,毫无反应,半天后不知从哪面墙钻出的服务生告诉他,严打期间启动应急机制,门都锁上形同虚设。眉里忽然明白,店内表面各个客房结构严谨互不相干,实则内里四通八达,方便客人逃逸。
眉里攧手惦脚移至楼梯旁,从配电房里移动石板后进入客房。
小姐背对着他坐在窗前。
眉里前脚刚上床,公安后脚就到。
被带出山庄时遇见皮齐,她是接到电話赶来的,一见眉里当即晕倒。
眉里刑拘结束赶往医院时,皮齐已无大碍,她异常平静,却是坚决要求离婚。
当晚眉里急冲冲往家赶,照他理解,马上会有人敲门,来的人会是久未见面的沙细,一切都是她所为,他会感谢她的解救,然后两人紧紧相拥!
的确有响声,却是挖掘机在轰鸣,楼下皮齐拍桌子打板凳,怒吼还不起床,搬家公司的车马上来了。
眉里万分沮丧,穿上衣服,手机响了,眉里看着手机上的陌生号码,猜想会是谁呢?他一连喂喂几声,对方均无应答,只有呼呼的声音,是风?眉里猛然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