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这样说
2018-11-20卜键
卜键
自1806年2月3日起,不管有多少愤懑和不情愿,沙俄使团还是从库伦分批折返。大使戈洛夫金列在第一批,午后一时起身,不得不连夜赶路,“当夜严寒,马匹疲惫,无处容身,饮食无着”,可谓狼狈万状。因谁也未想到使团会突然回转,来时各台站增调的设施车马均已撤走,临时调集,加上马夫吏役皆知双方闹僵,态度不会不变化,自然是处处受苦。来迎接使团的贝子宁博多尔济态度尚好,仍是一路陪伴,有时过来聊聊天。戈洛夫金手脚冻伤,嘴巴则像后来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叨叨叨诉说个不停。
那些千辛万苦运来的国礼,戈洛夫金下令留在驿馆,也留下一条今后交涉的伏线。但次日住下不久,就看到一队清兵押送而来,只好悻悻然带回。我很好奇15面大镜子的命运,雪拥大漠,狂风卷砂石,会残损得稀里哗啦吗?没有人写到,只知道所有礼品先被存放在恰克图要塞,后来又存放于伊尔库次克官库,数年后西伯利亚总督还专为此请示俄廷,说再放下去皮毛等就坏了。
戈洛夫金返回时一路疾行,700余里风雪沙碛路,只用了8天。为找回一点面子,他预先通告恰克图军政官员,要求以与来时同样隆重的仪式迎接,又能弥补些什么呢?俄国官场的钩心斗角一点儿也不逊于天朝,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为出使之便,沙皇赐予他一个西伯利亚总巡按的头衔,以虚为主,可这位仁兄偏当了真,一路臧否人物,颐指气使,即便对西伯利亚总督、恰克图海关关长都在报告中公然指责。岂知他们也都是朝中有人,闻知后自然怀恨在心。现在这只骄傲的公鸡铩羽而归,幸灾乐祸者实不在少数。戈洛夫金也注意到舆论对自己不利,特派心腹巴伊科夫前往圣彼得堡,岂知这厮嗅到风向之变,也开始大说主子的坏话,绘声绘色,比别人说得还凶。哪个时代,哪块土地上,哪个高官的身边没有卑鄙小人呢?
回到恰克图的戈洛夫金,身体和心理双重受创,更严重的精神煎熬是:怎样向沙皇交代?怎样向圣彼得堡那些要人解释?保举他的恰尔托雷斯基是帝国重臣,而地位更高的鲁米扬采夫就不同了。他不顾手上的冻疮,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奋笔疾书,首先是给恰尔托雷斯基的紧急报告,然后是呈亚历山大一世的奏章,诉说使团遭受的不公和苦难。那是俄国产生大文豪的时代,这位大使文笔亦佳,试引一小段:
使团在路上行进迟缓、七零八落,既无帐篷,又不能生火。臣虽尽一切努力关心帮助受严寒威胁的人们,但却毫无办法。在这几个冻死人的夜晚,不少人遭了大罪,臣的手也冻伤了……
一色白描,情感真切,颇有感染力。他的心态早已失衡,竟呼吁军事报复,“为了捍卫帝国最神圣的权力和威严,应该以武力来加以洗刷”。孰不知其时俄奥联军与法军交战正酣,且处于严重不利状况,还指望他的北京之行能离间清法关系呢。
为了证明此行并非全无意义,显示一己之远见卓识,戈兄还提交了“关于俄中关系发展前景的报告”,堪称长篇累牍。他特别注明此報告的主体写成于去年12月16日,即进入中国之前,动因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由于受了侮辱。实际上所有文字都可见出一种经历奇耻大辱的怨愤,“中华帝国的暴君”“正义的复仇”跃动于字里行间,开出的药方也是来硬的和横的:
增加军费,“把防御性的措施变为进攻性的”;
必要时与中国开战,以开辟东方贸易市场;
只有占领黑龙江左岸,才能保障在该河的自由航行;
重新谈判雅克萨以及黑龙江两岸归属问题。
没有得到沙皇解散访华使团的命令,戈洛夫金只能继续留在西伯利亚,先是在恰克图,十余天后即回至伊尔库次克。这座建在贝加尔湖西畔的小城,是伊尔库次克省的省府,也是尼布楚和恰克图等城堡的后方保障基地。作为一个公认的喜欢虚荣的贵族显宦,戈洛夫金数月前抵达时何等风光,此际则不免灰溜溜的。刚到的时候,他便读到大清理藩院就遣返使团致枢密院的公文,其中主要是对他本人的指控,赶紧进行辩解,大倒苦水,同时预言克鲁森施特恩等在广州可能会被逮捕甚至绞死。孰不知人家可比他灵活多了,虽也遇到了各种限制,却卖掉了所有货物,采购了中国商品,在友好气氛中顺利驶离。
当年5月,沙俄内阁非常委员会审查了戈洛夫金的历次紧急报告,因有恰尔托雷斯基在内,最后形成的决议比较客气,但也明显有一些不满,认为“无须将使团遣返一事视为多么了不起的侮辱,只可作为双方因无法达成共识而发生的不愉快事件”,决定尽力营救广州被扣船只(尚不知克鲁森施特恩交涉成功的消息),并让戈洛夫金在西伯利亚再逗留一段时间,以免清朝君臣以为他受到处分。作为对清朝的反制,俄廷传令西伯利亚边防巡阅使拉夫罗夫少将,鼓励乾隆间东归故土的土尔扈特部族重回俄国。
1805年12月2日,奥斯特里茨战役。拿破仑在奥地利指挥炮兵轰击俄奥联军所经过的湖面
令人不能不佩服的是,不管遇到多少困难,不管心理多么沮丧,戈洛夫金仍把黑龙江作为关注的焦点。随团的多数军官和专家都被他派往尼布楚,组成了不同的探险队和测绘小组,并积极为他们申请经费,遴选当地人作为助手。戈洛夫金提交的最后一份文件是《利用当地资源实施西伯利亚军事配置的计划》,建议基于本地资源强化军事力量,形成在边境上的进攻态势,占领黑龙江左岸。他写道:
最可怕的攻击,无疑是指向敌人的这样一个地区,即它的丧失对该国最为敏感,同时又最能加强攻击方的优势……如果中国人一直都在拒绝我们沿阿穆尔河自由航行,这显然是出于害怕我们在该河左岸建立机构。中国政府到目前为止还很少利用这片地区,甚至很少了解它们。但是控制这一地区对清政府极为重要,因为它与右岸许多繁荣的城市和富裕的地区离得很近,并且由此极易靠近北京,特别是满洲——当今王朝的发祥地。
真的是满怀恶意,也真的是不乏洞察力和可行性。值得庆幸的是此人已成弃子,其喋喋不休业已令人厌烦。8月25日,身心交瘁的戈洛夫金以健康恶化为由,向沙皇请求调离,而就在5天前,亚历山大一世已发出要他返回圣彼得堡的旨令。据说同他一起踏上返程的是巴伊科夫——原先的第一心腹,后来最痛恨的人,但戈兄经此一番遭际,似乎把许多事都看开了。
这是一次沙俄的外交失败,当然也是清廷的一次决策失误。其时大清盛世已去,却愈加认真地显摆天朝的尊威,对戈洛夫金使团如此,10年后对英国的阿美士德使团亦如此,可谓一视同仁。
差不多一年后,法俄两国取得暂时和解,两位皇帝在蒂尔西特亲切晤面,亚历山大一世在闲谈时对拿破仑说起此事,可证仍耿耿于怀。未想到法皇的观点却是:使臣应该服从一个国家为其高官制定的礼仪。拿破仑进一步论述:
须知中国人并未请我们向他们派遣使臣,既然我们把使臣派出去了,这就证明,我们是在谋求某种宽恕或某种好处;因此我们应该服从他们的习俗,要么就根本用不着派人去。
这才是大政治家,直击问题的实质,也不免有所讥嘲。亚历山大一世对这番话很是信服,愈加认为是戈洛夫金办事不力,遂将这个二等文官晾了起来。(完)
〔主要参考:《19世纪俄中关系:资料与文献》,全三册,[俄]米亚斯尼科夫主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