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流何方(短篇小说)
2018-11-20刘剑玲
刘剑玲,女,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在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装点自己》及与人合著长篇报告文学《柳工五十年》等。
一
那年,作家笔会在忻县召开。那时,忻县人对作家自然肃然起敬。县里主要领导把会议提到重大日程上来,还从县剧团、县政府各局、各企业等抽调出十几个年轻漂亮的县花专门负责会议接待。
那时方丽还在县土产公司日杂店站柜台。有一天公司马经理来对她说:“方丽,从明天起你到县里去集训。”
方丽听了十分兴奋,只要能暂时离开这牢笼似的三尺柜台,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是值得庆幸的。到了县政府才知道是省作协在这里开会,她们将以最佳状态接待来自省内各地的作家。
县里有关负责人召集她们训话:当接待员要打扮得体举止优雅热情礼貌,让作家们乘兴而来,留恋而归……
笔会开幕式那天,县里的头面人物都前来祝贺,并作了重要讲话。
中途休息十分钟,方丽就上了一趟二楼的值班室,返回时路过205房时,有个来宾提着个空水瓶出来问她哪有开水打。方丽知道他叫黄明甫,是恒市的大作家,随他同来的人管称他黄畅销,想必他的书销路很好吧。
开水很快就打来了,黄明甫连声致谢,这倒使方丽有些不自在起来。黄明甫挺热情,说小姐你请坐,请坐。像个主人似的。我一见你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哦,对了,你怎么晓得我姓黄……
他俩坐在沙发上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方丽觉得听他谈吐是一种享受。隔着茶几,黄明甫用一种温情脉脉的目光沐浴着她,使她感到有些拘束。他问她平时喜欢读什么书,有什么业余爱好。
小憩时间很快过去了,楼下传来喊开会的召集声。方丽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说,黄老师,我先走了。黄明甫也站起来说,一块走吧,头天开会没时间观念给人印象不好。两人相觑一笑。关门时黄明甫忽然拉了一把方丽的手说:小方,明天小憩时你上来一下,我送本书你。
第二天小憩时方丽便按昨日约定轻轻推开了205号房,进去却未见有人。正当她想折回时,忽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起初她还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手是谁的了。她没有喊,而是抓住那双手嗔怪道:是谁呀?快放开我。
那双手并没有马上松开,而是腾出一只手来拦腰搂住她,并贴着她的耳根悄声说:“你看,这是什么?”随后慢慢抹开另一只手,一阵眩目过后,一本厚厚的书呈现在方丽眼前。
呵,《金色的沙滩》是你写的?我早听说过这本书了!方丽接过书,欣喜万分,爱不释手。见黄明甫尚未松开缠在她腰间的手,赶忙朝门口张望。门是虚掩着的,她放心了,不过她又希望那门敞着,甚至希望有个女伴正从门口经过。她两腮绯红,心里充溢甜蜜與矛盾。
黄明甫朝那书撇撇嘴说,这书是我在黑魁屯插队时写的,那地方清静,好写东西,我跟那里的农民关系搞得相当不错。当然这还不是我最好的作品,这世界太平静了,好东西爆发不出来,只能凑合着写。方丽说你凑合着就写得这么好,要是认真写肯定能冲出亚洲,走上世界。黄明甫就在她腰间轻轻捏了一把说,这有可能,没准我真会写出一部能与你媲美的作品来。说罢手又在她的腰间捏了一把,然后拉着她的手到沙发上坐下。方丽忙客气道:你也请。
楼下又传来喊开会的声音。方丽见黄明甫未动就提醒他说,黄老师,时间到了,还是那个洪老师讲课。黄明甫呷了一口茶满不在乎道,写作这玩意儿哪谈得上什么经验?不过是些个人的创作谈罢了。方丽问,那你不打算去了?他放下茶杯说,去,当然去,洪老师是我的前辈,不去人家还以为我跟他有过节呢。
两人又都会心地笑笑,一同出了门。进到会议厅,洪老师都已经开讲了。方丽正准备到主席台帮添加开水,有个女伴冷不丁地扯扯她的衣尾,问她刚才上哪了。方丽把夹在腋窝的书拿到女伴眼前晃了晃说,我上二楼了,黄老师送我一本他写的书。女伴压低声音告诉她,刚才小海来找过她。方丽皱了皱眉头说,我这么忙,哪管得了他小海大海的!
为了让作家们玩得开心,笔会期间文化宫暂停对外营业,让出舞厅给作家们跟县领导县剧团联欢。前两晚方丽和其他接待小姐一样与大家一块跳舞。到了第三天晚上,黄明甫对方丽说闭幕式搞得太隆重了,他晚宴多喝了几杯,头有点沉,不知她能否陪他先回招待所。
路上,经过体育场时,黄明甫说这儿空气真好,很想坐会儿。于是他俩就坐在跑道边的草地上。黄明甫仰头看见满天星斗便胡诌了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动见美娘”。方丽说我记得好像是风吹草低见牛羊。黄明甫说不对不对,瞧这不是美娘么?说着,情不自禁地捧起方丽那张俊俏的脸深情凝视道:“你听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我已经看到你眼里翻腾着大海一样的浪花,而我就是那浪花峰尖的一朵泡沫,你把我给击碎了!”
作家们离开忻县是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县里来了一大批人马敲锣打鼓送他们出城。上车之前,黄明甫像其他作家一样乐哈哈地跟前来送行的人一一握手话别,唯独不理睬方丽。上车时他回过头来,目光在人群中寻了一圈,随后跟方丽点头笑笑,那笑在方丽眼里随即变得意味深长——他们昨晚已经做过亲密无间的告别仪式了。她站在人群一隅,看着县里的头头脑脑们对作家们前呼后拥,难舍难分,不禁生出许多遐想来:她仿佛看见自己挨在黄明甫身边,眼前花团簇拥,欢声朗朗……
二
黄明甫走后,方丽天天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白天,她读着他的小说,那本《金色的沙滩》被她上下班揣着,像揣着一个厚重的憧憬,像与恋人朝夕相处。
门市的事依然按部就班,只是单位搞承包制后,旁边又多了好几家同类店铺,买卖远不比过去好做。马经理认为土产公司光经营土产工资都发不出来,得搞横向经营,服装百货一起上。经理自己就当采购员,一年大半时间都乐此不彼地泡在外面拍板公司的生意。
这天马经理一进门就找方丽。当时方丽正在用一张美人头挂历给《金色的沙滩》包书皮。经理说现在有几样东西忻县缺货,你明天去恒市进一批回来。说着就把一张条子交给她,上面记着需进的商品及数量。方丽一听是去她心驰神往的恒市,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虽说忻县这地方偏远,但去恒市还算方便,无非是先坐一程汽车,中途再改换火车,有一整天工夫足矣。倘若怕累,也可在中途住上一夜。但方丽没此打算。她一早启程,这样可以赶中午的火车,晚上就能抵达恒市。然后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第二天便可以去约见黄明甫了。
也许是不习惯旅馆的环境,虽说方丽早早就洗漱上床,但好一阵都没睡着,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睡得太沉,直到第二天服务员来打开水时她才醒来。她赶紧梳洗化妆。一看表都9点一刻了,就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放进钱夹里,然后匆忙下楼到总台去打电话。
很顺利,电话一拨就通,她问黄明甫在不在。接话的人就亮开嗓门喊:“黄畅销,女士找!”
一会,就有个声音传过来问:喂,哪位?
她说明甫吗,你猜我是谁?
对方说你是金燕妮呀,今晚我再请你喝夜茶好吗?
方丽想这家伙可真滑稽,明明听出她的声音,还特意绕弯子,他说过她的声音那么温柔他走到天涯海角都能分辨出来。就又说我是方——
没等她说下去,黄明甫就抢过话茬说,哦,是方小梅呀,真抱歉,想不到你这冷美人也变得柔情蜜意了。
方丽只好说我不是方小梅,我是方——
话到嘴边方丽想这回他该想起自己是谁了吧?
果然,那头很快就反应过来说哟,是方欣欣呀,刚才我还以为是方小梅呢,想跟她开个玩笑,你千万别在意啊。对了,你猜我抽屉里有什么来着?还不都是你爱吃的情人梅啦、无心枣啦、琥珀桃仁啦,不信你过来瞧瞧,要不晚上捎给你?我们还在老地方……
方丽没再吱声,她握着听筒僵立在那里,脑子一片混乱。她倏地觉得自己很傻,她不该来恒市,不该找明甫,更不该对他抱有半点幻想。她算什么呢?她只不过是他人生过往中的一片落叶、一粒流沙,他心中或许压根儿就没逗留过。但方丽决定还是要去一趟黄明甫名片上留着地址的家。
三轮车在市区七弯八拐了好一程才把她送到一个叫文化区的地方。
绕了一阵子,方丽总算找到了她要找的房号。她在门口徘徊了几秒钟,才鼓起勇气轻轻地叩了门。开门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方丽向她打听黄明甫老师是否住这。女人一脸灿烂地说他不在,你有事吗?方丽说我是从忻县来的,上次黄老师在我们县开过会,我们认识,这次出差路过顺便来看看他。女人会意地笑笑,明甫就这德性,到哪都惹得几个姑娘找上门来。方丽怔怔地看着女人,觉得这么轻松的话不该从这女人嘴里说出,就试探着问:“黄老师他——成家了?”漂亮女人嫣然一笑,朝屋里喊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转过头来向方丽炫耀,让她瞧瞧这是不是明甫第二。
小男孩活泼可爱,听到喊声有些扫兴地说,妈妈你一喊我的火箭就被吓得翻跟头了!方丽这才注意到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女人见方丽打量孩子,莞尔一笑:怎么,不进来坐坐?我刚才还给明甫打电话说我有点不舒服,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方丽忙退一步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了,我还要赶着办单位的事情呢。
方丽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跟那女人道别的,是怎样推推让让地将那袋水果搁下的,她想自己一定狼狈极了。
黄昏时她漫无边际地在街头溜达,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去做什么。
不知不觉间,方丽竟随着一阵音乐声走进了一家叫黑天鹅的舞厅。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方丽总是容易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物吸引。她并不是很喜欢跳舞,但那音乐却在吸引她。
可能是方丽出众的相貌和身材,刚找到一个位置坐下,她就看到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士来邀请她跳舞。她礼貌地拒绝了,说自己只是想坐着看一下。
一阵音乐声响起,舞厅中像是刮起了一阵旋风,一对潇洒得不像话的男女瞬间成了焦点。方丽抬眼望去,却几乎昏厥,那个紧紧搂着女伴旋转的男人,正是黄明甫!
方丽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以致身边那位男士在惊呼些什么也没有留意。后来是怎么出的舞厅,又一个人回到了旅馆,为什么手里还捏着印着“周馨”这名字的名片也记不清楚了。
熬到了上班时间,方丽去蒸蒸公司批发部进货。按照马经理给的条子一一清点完货物,结账时开票的瘦猴问她开活价还是死价?她不明白。旁边就有人跟她解释说活价就是把二等品当一等品开给你,中间的差价你们二一添作五分。方丽就问那人开什么价。那人说我们个体当然实打实价,公家的不赚白不赚。方丽刹时觉得马经理这次不来是不是太亏了,把这么好的便宜留给她。但好处是不能乱拿的,这规矩她懂。不过钱总是很有诱惑力的啊……正在胡思乱想间,开票的瘦猴不耐烦地嚷着:哎哎哎,你到底开活价还是死价?
她支吾片刻说,我—— 开死价。
瘦猴就在票据上一阵龙飞凤舞,然后撕下两张票据给她。
方丽付了款,她听到旁边有人骂了她一句猪。
验过货,把它们装进大蛇皮袋,扣紧拉链,就吃力地拖着东西离开。刚到门口正要喘口气,卻见一辆轿车停在跟前。周馨从车里出来,两人相见都不约而同地“哎”了声。周馨问,小方你也在这要货呀?方丽反问,周馨你也来这要货呀!两人都没了昨夜的拘谨,倒像是多年的老相识似的。
周馨告诉她,这家批发部是他所管辖的一个部门,他差不多每天都要来这里转转。见她拖着大包小袋,周馨就吩咐司机阿德把她送回宾馆。方丽说不用了,我已经买好了回忻县的车票,还有个把钟头就上车了。周馨说这里离车站还有好一程呢,我送送你。
不等方丽开口他就把东西放上了车。
坐在空调车里,方丽看着窗外繁华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潮,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车里很舒适,阿德还放了一盒流行歌曲,她真想和着音乐酣睡一程,但她没有睡意。路上周馨不断跟她说话,她迷迷糊糊地答着。到了车站,周馨有些心疼地说,这么沉的东西你们头也放心让你一个女子来办,累坏了他没责任!方丽说没事,我能行。周馨就说你下回来可直接找批发部隔壁那个劳务公司要人要车拉货,给点小费就行了,一样有票据的。方丽坦白说我怕回去报不了销。周馨说不碍事呀,就从活价里抽出一点什么困难都解决了。
活价?方丽对这个新名词还是吃不透。
是呀,开票的阿三没告诉你活价中有百分之五是用来包车送货的?周馨向她解释。
可我要的是死价。方丽如是说。
周馨一时语塞,定睛端详了方丽一刻,然后拿出大哥大,在上面摁了几下,就有个“我是批发部阿三”的声音出来。周馨跟对方说,阿三吗?你去通知劳务公司一声,从现在起,对开实价的客户一律免费送货!对方支吾了一下便答应了。周馨关了机子对方丽说,小方,这次委屈你了,批发部开业以来,我们还没遇到过开实价的公家客户,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下次我们的服务会有所改善。
三
这趟从恒市回来,方丽整个人都变了。她到家的头件事就是将那本曾经日夜伴随她的《金色的沙滩》付之一炬,让她对黄明甫所有的记忆随着蓝色的烟雾化为灰烬,然后才去门市向马经理汇报。马经理看了她带回来的货连连夸了几个好,方丽也算是好交差了。
汇报完工作,方丽就开始整理自己分管的货架。原先她爱说爱笑无忧无虑还爱哼流行歌曲,出去两天回来就变得沉默寡言没精打采了,像个瘟鸡似的。
小海来了,嘴上说是来看看门市最近新进了什么新货,实际上是不是来看她就难说了。小海先跟门市的所有人打了招呼,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了一些什么才来到方丽柜台前。小海说听局长说你回了。方丽嗯了声。小海又问这趟去恒市要了啥货。方丽说马经理不是跟你们汇报了么?小海讷讷地说是的是的,马经理还跟局长说你好眼力进的货挺不错,所以我特地过来看看。
方丽没有去拿货给他看,反问道:海秘书,你是不是要买?
小海忙说不是不是,我只是随便看看。
方丽就淡淡地说,那你就随便看好了。说罢拉过算盘,拿出几本发票噼噼啪啪地打起来。
七八本发票要打出总额也得好几分钟,算盘珠脆脆地弹来弹去,把小海的心敲得七上八下。他凑过去小声问这么忙呀。方丽说这不明摆着嘛!小海就顺水推舟说,要我帮忙吗?方丽没好气道,岂敢劳你大驾!
由于两人总说不到一块,小海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方丽,局长说让我们今晚一起去看电影,我买好票了。
方丽烦得要死,算盘拨得更是噼里啪啦,直打完了那本发票才对小海说,你那么听局长话就跟他一块去吧。
说罢,又开始打下一本。
小海自讨没趣,红着脸说:那,我先走啦。说罢悄然离开她的柜台,还不忘跟门市里的其他人一一告辞。
方丽不知自己是嫌小海是那种说话唯唯诺诺任人摆布没有主见的男人,还是因为与黄明甫有过亲密接触后左右了她对小海的看法。门市的人都说小海不错,夸他仪表堂堂,性格温良;舅更是百分之二百地看好他,说将来他退休了,接他班的肯定是这个小海;就连舅母那种什么都挑剔三分的主也没少夸他可靠懂事。可方丽看不出小海哪好。她觉得小海是只哈巴狗,是个传话筒,他对她从来没有自己的看法,有的只是别人的看法。这种人,这种连对爱情都要靠别人来支配才敢于表白的人靠看别人脸色行事的人她能对他有好感么?舅看中算啥,自己看中才是那么回事。
小海来过的那晚,舅去了她那,她就跟舅谈了她对小海的印象。舅反问她,你看中什么了?看中谁了?不是听说你跟一个写书的好么?人在哪舅看不见摸不着,小海就在舅眼皮底下,眉毛胡子几根舅都一清二楚。不是舅爱管你,可你也得想想那写书的靠得住么?……小丽呀,舅是过来人你就听一句吧,好好跟小海好。你妈一直让我管你,舅可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呀,现在舅还在位你可以靠舅,哪天舅退了你不靠小海靠谁?
靠自己。方丽说。这话等于向舅宣布,你刚才那么苦口婆心全是杨白劳。
舅气得两眼发直:好,靠自己,你去跟你妈说舅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舅退休后,马经理对她也不那么客气了,该批评的,如偶尔迟到分把钟也同样拿到会上点名批评,不该批评的,如吃个早餐跟别人的口味不同,也要拿来过过嘴瘾,戏说一番她的不是。
這天,马经理又来跟方丽派任务,让她再跑趟恒市进些货回来。
方丽当即一口拒绝,不去。
马经理说,不去?是不是上次拿了不该拿的,有后怕了?
方丽有点摸不着头脑:马经理,我不明白你啥意思,我拿什么了?不就是在省城坐了次三轮办点私事,那车票我又没给会计报销,我占什么便宜了?
马经理斜视着她:那,活价的事,难道你跟我汇报过么?
经这么一提醒,方丽倒全明白了:原来马经理一直以为她在这个骨节上做了手脚。难怪舅在位时他总以为他有恩于她,舅一退他没戏了就要与她“彻底清算”了。没想跟老狐狸在一个屋檐下,也会惹得一身膻!
方丽毫不客气地扔下狠话:马经理,过去我尊敬你,但今天我看不起你!
马经理惊愕地嗫嚅:其实,我,也不想再追究这事,太没意思了。
方丽语气僵硬地呛他:人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最好去恒市查清楚,那样对你我都好!
方丽萌生了要到恒市去闯闯的念头。但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落脚呢?她想到了周馨,想到了周馨给她的那张名片。
四
方丽是在那个烟雨蒙蒙的早晨离开忻县的。舅去送她。舅一路语重心长地说小丽呀,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得想清楚啊。她说舅,我已经想清楚了,我真的不晓得我留在忻县将来会成啥样子,二十好几了,我再不出去做点事也许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况且,我对忻县也看淡了。
还好周馨还记得她,还说公司批发部正缺一个营业员,还说到时会开车去接她。
但跟电话里敲定所不同的是,她下车时是阿德来接她。阿德把她送到批发部交给阿三便告辞了。方丽对瘦猴阿三还有印象,上次她来要货时阿三还负责开票,转眼就升为经理了。世事变迁,看来人不可貌相。方丽起初还想跟他套套近乎,说她曾到这里要过货的事,但见阿三刀削般的脸也就作罢,那时阿三整天要跟成百上千张面孔打交道,不是老客户谁放在他眼里?阿三一面打着长长的哈欠一面轻描淡写地交代她所负责的事务,然后就操起嗓门让一个叫阿香的胖姑娘领她去宿舍。
所谓的宿舍其实是门市上方用板子隔出的一間杂物房,里面已有一张床。房间不大,光线阴暗,一踏进去就有一种憋闷之感,唯一的一个窄小通风口又被几件极不雅观的内衣裤堵得严严实实。方丽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莫不是要与这个阿香同床共枕了?却见阿香趴下笨重的身体从她床底拉出两张条凳,又拉出几块木板往她的床对面一拼,另一铺床就搭成了。两床中间有一张桌子为分水岭。方丽自嘲这有点像女大学生宿舍。阿香兴奋地说还缺几本书呢。方丽打开自己的行李,拿出几本自学考试的书来放在上面。
第二天一早方丽就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她的主要工作是点货发货搬货清仓等。这几项工作原来是由阿香干的,她来了阿香就“退居二线”,专门负责小仓库的仓管。那小仓库除了阿三经常去给阿香分配工作外,平时杜绝闲人进去。
方丽从未干过这么辛苦的活儿,她不知自己这是斗哪门子气来找这等罪受。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之所以执意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争口气。只是她的体力似乎有些吃不消,上午来了一批货,她和人家一趟趟往仓库里搬,人家搬完了拍拍衣服就没事了,而她还得依次归类清点,爬高钻低,蹲久了起身时眼冒金星,魂不附体,几次都差点栽倒在地。但她还是咬紧牙关扛了过来。
下午周馨来了趟门市。阿三一见周馨,瞬时便来了热情,迎上去说叔,你来了;叔,你坐;叔,你喝罐健力宝。
方丽见阿三围着周馨转的那副奴才相觉得挺滑稽,亦想不到看上去跟阿三年纪相当的周馨还颇有辈分。
过了些天,周馨来批发部巡视完毕,临走前顺便问方丽晚上是否有空,说是雅光舞厅有个聚会。方丽委婉地谢绝了,她说快考试了,晚上她要补习功课。周馨问,方小姐在上夜大?她说不,是参加自考。周馨有些惊讶,要文凭有很多捷径可走,干吗选择最难走的一条?方丽说我也不知什么是捷径,只想趁年轻多学点东西在或许将来能有点用。
于是周馨就问她学的什么专业,学多久了,考得顺当不,方丽就如实一一告诉他。周馨用钦佩的口吻说小方你真难得,现在大学里不少人都在谈股论金已没多少人把学习当回事了,你在大学门外还这么刻苦用功。方丽说其实自己也没啥志向,只是既已选修,不半途而废吧。
五
方丽的考试进行得十分顺利,半年时间,剩下的两门如期结业。但她没有就此罢休,又选修了英、日两种语言。她买了一台录放机,有事没事跟着机子叽里呱啦。阿香问,你成天跟这些“蚜虫字”打交道烦不烦?方丽说我听你们唱卡拉OK跟杀猪似的糟蹋好音乐才烦!阿香说你别小看我们唱OK的,很多大歌星原来都是唱OK出身的呢!而且能够认识多一些人,也好方便谈恋爱!
说着说着,阿香忽然很奇怪地盯着方丽问,小方,你怎么还不恋爱啊?
是啊,怎么自己还不谈恋爱啊?方丽也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显然不是太好回答,她只好一笑了之。她当然没有必要告诉阿香她不是没有爱过,只是她的那个玫瑰色的梦如坠烟海般沉落,一切只好随缘了。
虽说她希望随缘,但阿香的问话还是不断地折磨着她:你干吗还不恋爱呢?许多次,她反复地追问自己。这个问题很艰涩。为排解心中的闷郁,她甚至借助香烟来消磨自己,好几次夜深人静时她都被这个问题搅得久久难以入眠。
批发部依然如故。生意看似不错,却总是利润平平,甚至有时还会出现亏损。周馨把这一切归咎于阿三经营不善,让阿三好好反思。阿三当着周馨的面频频点头称是,周馨一走,他就大发雷霆。
一天下午有人来要货,阿三在门口忙着擦摩托车,两手油腻,就让方丽帮他在账本上记个数。方丽打开账本,在支出一栏记上提走的数目时,发现上午的进数不对,再扫一眼前面的几次的数据,似乎都与实际进数有差距。平时的货都是她点进点出而由阿三记账的,怎么她点的进数会多于阿三的进账,而她点的出数又会少于阿三的记数呢?那么没进账的部分到哪儿去了呢?她很纳闷。阿三见她半天没记好就不耐烦地问怎么这样久啊,外面还等搬货呢。方丽说没找到笔。阿三说笔在右边抽屉里。方丽拉开右边抽屉,却见里面有几支针管。方丽更奇怪了:阿三又不是兽医要这些针管干吗?刚记好数,阿三又催问,记好了吗?方丽说好了好了就合上账本匆匆出来。
下午门市又来了一批货。其实来货都附带有一张卡,上面标明某单位所进物品数目及年月日。因此卡仅作为一种附加标签避免与其他单位其他货物混淆而设置,故在清点完货物之后都当废纸扔了。而从这一天起,方丽却悄悄将此卡留住,锁进自己的工具箱里。
六
光阴在有奔头的人眼里总是飞流即逝,转眼之间,方丽在恒市已有五个春秋。
虽说人生没几个五年,但这五年对方丽来说一点也没虚度。在拿到会计大专文凭后,她又先后拿到了两门外语的专科结业证书,成了蒸蒸公司唯一一个多学历者。虽说蒸蒸公司是个注重实际能力的地方,但到底她的毅力让周馨刮目相看了;更何况她的工作不但没被耽误,反而还因为表现不俗连续两年被评上公司劳模,享受到“给外来劳模奖个户口”的待遇。她为此跟舅舅进行了一次长聊,说她所在的公司真的很不错,让舅放心,让老娘放心。舅也对她讲了不少鼓励的话,还说她过得好,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她这样幸运的,比如阿三,早在两年前因吸毒借了人家的高利贷被人打了个半死,后来又在发票上弄虚作假,冒用周馨名义窃取了公司一大笔资金逃往云南边境,结果在一次毒品交易中被乱枪打死。三十刚过,就落得这种结局,做鬼都嫌早了点。
阿香始终没有和阿三结为伉俪。两年里她为阿三打了三次胎。在阿三案发后她去做了最后一次引产,焦头烂额的周馨给了她一笔钱作为阿三对她的补尝,之后她就回乡去了。
送走了阿香,周馨来帮方丽收拾东西搬到总部去。出了板房,方丽心情复杂地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想想自己刚来时的情景与此时一样悲壮,心里五味杂陈。周馨也顺着她的目光环视了屋子一圈,无不感慨道:小方,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
因为公司一时没有合适人选,周馨就暂时任命方丽为批发部代经理。
方丽上任后,头件事就是对批发部作了彻底清产,重新建立账目。她还对公司人员作了调整,落实责任,把批发部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条。仅一年,批发部不但起死回升,还有了不俗的盈利。第二年又旗开得胜,把批发部这个子公司变成总公司的一棵摇钱树。
这时候,蒸蒸公司与日本大阪的川岛公司经过两次洽谈有了合作意向。此前,批发部的亏损一直为日方诟病,导致三甫先生没有最后签字。方丽的能力和果断,推进了与日方的合作进程,并迅速将合资意向变成现实。这样一来,方丽进入总部高层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公司的副总。
她一上任就将总部下属的十几个子公司彻底摸清,堵漏方案,财产评估,制定流程,统一调配,放宽政策……把公司的运营及管理做得风生水起,让员工一片叫好,让周馨拍案叫绝。周馨深有感触道:小方啊,自从你上任这几个月我觉得自己轻松多了,真是多个败家子四处烂摊子,多个好帮手油盐柴米样样有呵。按这发展速度,我看没多久我们就可以打向更大的市场了。
这么说周总还想把生意做到美国去?
周馨野心勃勃地回敬:这有啥大惊小怪的!要知道美国的生活用品差不多有百分之四十来自中国,商品价格上的差異使中国货在他们那走俏得很。当然远不止美国,还有更大的领域我们可以涉足嘛!
果然不出几个月,公司又与美国北部、新加坡、韩国等几个发达国家和地区有了业务往来,为此方丽还漂洋过海了好多趟,学的那点日语、英语也都派上了用场。每到一处,人们无不羡慕周馨拥有这么个精明能干的助手,难怪蒸蒸公司顶天立地四海亨通。
一次方丽向周馨汇报工作时他老是走神,最后他试探着问:小方,我们除了工作就不能谈些别的吗?方丽立刻戒备:周总你真会开玩笑。于是他只好自嘲地笑笑,欲言又止。
七
深秋的一个下午,周馨兴冲冲地来到方丽办公室征求她的意见,说如果公司要开个书屋在哪个地段好。
方丽那会正在电脑前草拟一份合约,见周馨这么问她,就信口开河说当然是中山路好。没想周馨颇为惊喜地说那地方闹中取静,确是做书屋之佳境,看来我俩心有灵犀呢。方丽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放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问:周总真打算把手伸到文化市场啊?
周馨谦虚地解释说,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是恒市挺有名气的作家,叫黄明甫。你也知道,这些年他们那样的文化人日子不怎么好过,他想改行经商,所以我想……
作家?黄明甫?一个在方丽记忆中被淡忘了多年的影子顿时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心头紧骤,脸上刹时变得惨白,但很快又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没好气地问,作家不好好写作来我们这地方干吗?下海啊?
周馨说,就算是吧。
方丽一脸不屑:体验生活也该去艰苦地方吧,海明威都这样提倡的。
周馨说中国作家怎能跟海明威相比啊?海明威不如意时可以周游列国,可以打情骂俏,为所欲为。中国作家不如意时只能拿包红塔山独个儿找个角落自己消化自己的痛苦;他们大多生活在社会底层,许多人养家糊口都成问题,他们什么苦没体验过?都到这份上了还要求他们去感受什么生活的痛苦生命的痛苦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那也不能来这坐享其成吧?实在要来就去劳务公司搞搬运好了。
周馨说你以为是搞运动呀,专让拿笔的手去拿锄头镰刀,现在讲的是以人为本,要让有特长的人大有用武之地。
方丽说我看不出我们这对他们有啥用武之地。
周馨说舞台总是要人去搭的,我们有能力为他们提供一个施展才华之地何乐而不为啊?
文化也是要与社会和生活相融合的,我们能为其垫一砖盖一瓦也是善举,所以我想将中山路尾的那块地……
我不同意。周馨话音未落,就遭到方丽的反对。她说中山路尾是公司的快餐店,每年能给公司上缴几十万利润,如果变为书屋,毛都收不到一根。
这我知道。周馨说,既然那是闹中取静之地,做餐饮肯定没做书屋好,把快餐店弄到热闹地方开,或许能有更大的利润空间。再说,文化人从来就清苦得很,给明甫开个书屋就好比给他倒点残汤剩水,公司不会因此亏本的。
方丽听了周馨很多话,就数这句最中听。这件事想必周馨早已酝酿周全,跟她商量无非表示一下对她的尊重。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周馨建议尽快腾出餐店,加速书屋装修,让明甫早日上班,把环境搞雅致点,毕竟人家是个作家啊。
方丽不以为然:作家怎么啦,与常人没啥两样!
那不一样。周馨说,带创造性的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是有很大区别的。我一直很敬重这些人,说真的,文学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有人把文学形容成辽阔的森林一样,也许有人一辈子也没走进过森林,却因有了森林而呼吸到清新的氧气而成为受益者。不瞒你说,我做梦都想当作家呢!
八
这几天,蒸蒸公司的快餐店已经全部撤走,那个门面正在全面装修。
装潢公司来了一班人,秘书请示书屋是不是要竖块大牌子,周馨说当然要。并转向方丽说,如果方总没别的提议这书屋就叫“明甫书屋”吧,把售书租书读书写书融为一体。秘书问字要做多大。方丽轻描淡写说看得见就行了。周馨问方丽这个看得见是以距离100米为准还是以1000米为准。方丽说以10米为准吧。周馨一听就连连摇头说太小气了,要做大。明甫怎么说也是知名作家,我对他的作品也挺有好感,尤其是那部《金色的沙滩》写了我们这代人的向往,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写作这玩意儿不比我们经商,有勇气有恒心都不成,得有才气。我想,这牌子能不能这样写,“明甫”用草书,“书屋”用行楷,这样看过去显得柔中带刚,也清新明快,啊?
见大家已分头行动,周馨又叫住方丽,有些神秘兮兮地对她说:等忙完书屋,我想跟你谈件私事。
周总何不现在谈呢?方丽明知故问。
周馨有些腼腆地说,这事太大了,我得找个合适的时候。另外,我觉得我们已有多年交情,私下里你还是叫我周馨吧。
方丽莞尔一笑,算是回答。
装修进度十分顺利,其间黄明甫来看过一次,见那么多人为他的书屋张罗忙碌,激动得快要落泪,一个劲地频频拱手表示感谢。他说话变得唯唯诺诺,低三下四,全没了当年的血性。方丽见他打前门进来,就匆匆从后门溜走。
书屋的装修可谓精巧别致,书柜全是用铝合金和玻璃镶成,天花吊了顶,四周墙壁刮了瓷,地面及地脚边铺了防潮砖;书柜对面还隔出五个小包厢,每个包厢都摆有一张书桌及两把椅子,抽屉里备有笔墨,上方还挂有装裱精美的牌匾。靠里处还隔出一间名曰“创作室”的小屋,内有一张沙发床、一个茶几、一张书桌和一个电热水瓶。周馨关照过,说明甫若心血来潮还可在里面写写东西,累了也可躺上一阵,有朋友来时还可在里面小叙。创作室四周使用的全是隔音板,里面还装有一台挂式空调。周馨说这房子小了点,似乎也简单了些,但还是比较适合搞创作的。
那些天,方丽不知被什么东西驱使一天几趟来到装修现场。装潢公司的人见了她就问方总又来视察呀。方丽不暇思索地说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这些年下来,方丽已不是当年的方丽了。因为公司业务,她国内国外飞来飞去,见过了很多人,也经历了很多事。她明白周馨对她的意思,假如两人组合,确实是事业上的最佳拍档。但方丽的心里却始终保留着戒备,是当年受到的伤害至今放不下,还是她的心里真正欣赏的,其实就是那些看起来很不靠谱,却能够让人内心和精神都能掀起惊涛骇浪的文化人?
九
下午刚打开办公室的门,秘书就来通报说黄明甫先生已經来公司报到了。
由于周馨不在,秘书就把黄明甫领进了副总经理室。方丽居高临下地示意他坐在靠门口的沙发上,他摆出一副冼耳恭听的样子等候着副总经理的吩咐。
隔着几米空间,黄明甫远远正视了方丽一眼,目光顿时掠过一道奇异的光彩,于是方丽就和黄明甫对峙着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对话。
黄明甫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嗫嚅着说好像在哪见过方总。方丽尖刻地纠正道,我叫方工,是副总,公司任何员工无权给上司封官加冕,请自重。
方工?方副总叫方工?黄明甫小心翼翼地问。
我叫方工,打工的工,大作家听说过么?方丽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
嗯——没,没没。黄明甫此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瞧他那副落水狗的样子方丽心中百味杂陈。曾经那么高高在上的大作家,为了五斗米,在一个经理的面前却仿佛一个乞丐……这样的人,还可以写出给人的精神带来温暖和希望的作品吗?
黄明甫极不自然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变形的微笑,整个精气神处于恍惚迷惑拘谨的状态。他的目光几次不由自主地向方丽瞟来瞟去。他经受不了她那种嘲弄的眼光和嘲弄的语气。
他终于鼓起勇气吐出在胸中憋着的那句话:请问你……是谁?
我是蒸蒸公司副总经理。方丽不冷不热地回答,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就按下对讲机吩咐秘书:如果黄作家没别的问题就请明天正式到书屋上班吧,现在你来送一下客!
转过来又对黄明甫说,请吧,开业仪式的事由秘书跟你谈。
等等!黄明甫疲软地站起来,艰难地向前挪动两步问,“我有个问题要请教方总,不,方副总,不知方副总听说过忻县那地方么?
忻县?方丽不由为之一震,脸上的肌肉猛然一抽,她用手按住桌上的一只茶杯,竭力摆出一副坦然的若无其事的神情问,什么忻县,蒸蒸公司与那地方没有任何业务往来,怎么,黄作家认为那地方有生意可做?
不,不不,没有。他退了下去。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明甫书屋”的门前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两串长长的鞭炮挂在金光闪闪的“明甫书屋”两侧,几只艳丽夺目的花篮在门口落地而立。周馨、方丽、秘书以及司机阿德早已候在书屋等着主角黄明甫的到来。他们一边聊,一边吩咐配给书屋的两个勤杂工要招呼好书客。
但直到约定的时间都已过了快半个小时了,黄明甫也没来。
周馨把一张名片交给阿德,又说,这些写作的人多有熬夜习惯,怕是睡过头了。
说着又把方丽叫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压低声音说:我一直想跟你谈件私事,想来想去还是不知用什么方式跟你谈好。这样吧,我把这个小东西交给你,如果你哪天想通了要去打开它,你就是它的主人了,啊?
方丽握着那个缎面袖珍盒,待周馨的车子走远,她才打开来看,见那里面是一片金钥匙!她的脸上猛一阵发热,一股说不清的暖流顿时传遍周身。
九点正,仍没见黄明甫来。秘书着急地问,方总,要去接黄店主吗?她被动地“嗯”了声。阿德就把车调过头来。她让秘书留下来等,一旦黄明甫来了,就呼他们返程。
地头蛇似的阿德轻车熟路,很快就把方丽拉到文化区。这一带依旧清泠。透过车窗玻璃,方丽坐在车里看到的景象跟几年前所见的相差无几,只是在周边的日新月异中更显陈旧破败罢了。所有的居家几乎都关门闭户,能见到的几乎都是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几架收破烂的边三轮正穿梭于平房间的巷道,踩车的边走边敲着手中的秤盘亮开嗓门不断地吆喝。路旁依旧是几行菜地,菜叶没有绿色的光泽倒是裹着厚厚的尘土。方丽不由又记起自己头次闯进这儿的情景,那时自己是怎样一个下里巴人,千里迢迢到这陌生之地来就为了看一眼那个心仪的负心人。她还记得明甫夫人跟她说话时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样子——那是个极漂亮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该是半老徐娘了吧?
车子在黄明甫家门前戛然而止。方丽这才注意到那里也正好停有一辆车。阿德鸣了两声喇叭,屋子里出来一个提着皮箱的女人。方丽一眼便认出那是黄明甫夫人。她下了车,装着不认识她一样问:您好,请问黄明甫先生是住这么?
女人打量了方丽片刻,说哟,好像蛮久没什么女子来找他了,怎么你要找他吗?
方丽自我介绍道,我是蒸蒸公司的副总,是来请黄明甫到公司上班的。
女人“哦”了声,打开轿车的后盖,把皮箱放进去,又朝屋里“哎”了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也提着个箱子从里边出来。方丽瞅了瞅屋里,随即打听:怎么,黄明甫搬家了?
女人说:不是他搬,是我搬。
方丽关切地问:就你们父女俩搬?要帮忙么?
女人很开通地笑道:他是我现在的先生,见笑了。
方丽又问女人:知道黄明甫会去哪么?
不知道。昨天下午我回来收拾东西时见他在屋里很伤心的样子。我问他咋了,他说他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个叫忻县的地方,不知他在那做了什么亏心事反省了,今一早我来时他刚走,背着一摞厚厚的稿纸,可能是去找什么地方爬格子了吧。
他没告诉你去哪吗?
没有。女人说。
这时老先生已上了车,女人去锁房门,说道,兴许他到黑魁屯去了,他在那插过队。
女人锁了门,取出钥匙放进兜里,想想又掏了出来,往门前的水沟里一扔,歉意地对她说,我们先走了,不好意思呵。
老先生已发动了车,女人极地道地钻进去,一会那车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方丽靠在那个锁了门的门框上。秋风撩起她的一撮头发,把她的风衣吹得呼啦作响。她举目远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她摸着风衣的口袋,掏出一个打火机来,再摸摸,什么也没有,就朝阿德看去。阿德会意地给她递了支烟,她点了几次才点着。她的手有些颤抖,心也有些颤抖。她依稀记得那年明甫曾告诉过她,说他的那部《金色的沙滩》就是在他插队的地方写的,他还说他跟那里的农民关系不错……但今天的他,还能再次写出给人温暖与力量的作品吗?还是会更加地落魄?她想着想着,一支烟已快烧尽,她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将烟蒂扔进水沟,又从水沟里摸出那把刚才被那女人扔掉的脏兮兮的钥匙,撩起风衣的一角拭净,揣进衣袋里。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