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编图集耗半生
2018-11-20故宫博物院器物部馆员
梁 勇 故宫博物院器物部馆员
郑振铎先生的文物出版情怀
郑振铎曾引用龚自珍的话「狂攎文献耗中年」,写出了他历尽艰辛搜集古籍的情怀。
而他从一幅幅木刻画开始的文物出版生涯,最终开枝散叶,繁枝万朵,形成几个宏大的图录体系,自谓心瘁力竭,意兴不衰,可以说是「狂编图集耗半生」。
郑振铎先生是现代文化界一位全才式的大家,他对我国文化事业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建国初期,郑振铎先生不仅担任国家文物局局长,还兼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和考古研究所所长的职务,体现了他在文学和文博考古领域的卓越成就,他在抢救古籍方面的杰出贡献更为人所熟知。而编辑出版工作,是他投入精力和心血最多的,是贯穿他一生的主要活动。
郑振铎爱书如命,由小时候爱读书借书,到工作后迅速转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编辑图书;由在北京读书期间创办期刊《新社会》、《人道》,到去上海接管《小说月报》,创办《儿童世界》;由自己创作小说,到编译俄国小说,他都能游刃有余地驾驭。他在二十年代主持商务印书馆的文学刊物和文学丛书中,充分展现了他宽阔的眼界和雄伟的气魄。三十年代开始,郑振铎的编辑生涯中添加了文物的元素,直到五十年代主持全国的文物工作,开创新中国的文物出版事业,其间主持的出版项目不胜枚举。
先生主持出版的项目
《插图本中国文学史》
三十年代初在北平写作中国文学史时,郑振铎精选了许多与文学史相关的古代美术作品,特别是木刻画和石刻画等,所以定书名为《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这种做法在那个习惯了纯文字书籍的出版界是相当罕见的,当时学界视为「创举」。而这对郑振铎来说已经不是首次了。二十年代,他在儿童文学创作中大量使用图画故事,以便贴近幼儿读者;一九二五年他主持出版了丰子恺的漫画;他一九二七年著毕的《文学大纲》,借鉴了英国人的写法,附有精美的插图如作家肖像、名著插图和世界名画等,其中彩色图版三十三幅,黑白图版六百八十三幅,开我国插图本文学史之先河。这也与他欧洲之行遍览欧洲博物馆、图书馆所受到的启发有密切关系。而他在文学史方面的传世力作《中国俗文学史》,草草出版于一九三八年,因抗战之紧张形势,精选的插图未能排入,实为时代之憾事。
《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书影
《北平笺谱》与《中国版画史图录》
《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赠送给鲁迅先生后,鲁迅为书中所收入的版画插图所吸引,加之郑振铎此前曾送给他一部清末刻《百华诗笺谱》,引起了鲁迅关于出版笺谱的建议。鲁迅作为现代木刻运动的导师,一直热心倡导域外木刻艺术,他认为此举可壮大中国传统木刻之气脉。鲁迅在一九三三年二月五日给郑振铎的信中说:「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琉璃厂得了一点笺纸,觉得画家和刻印之法,已比《文美斋笺谱》(即《百华诗笺谱》)时代更佳,譬如陈师曾齐白石所作诸笺,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专家之上。……倘有人自备佳纸,向各纸铺对于各派择优各印数十至一百幅,纸为书叶形,彩色亦须更加浓厚,上加序目,订成一书,或先约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实不独为文房清玩,亦中国木刻史上之一大纪念耳。」郑振铎随即开始了遍访琉璃厂店铺的搜购笺样工作,寄往上海交由鲁迅选择。鲁迅的十余通书信里留下了大量关于笺样选择、序目编排、版式设计、用纸印刷乃至定价和广告等细节内容。鲁迅幽默地说:「末后附一页,记明某年某月限定印造一百部,此为第厶厶部,庶几足增声价。至三十世纪,必与唐版媲美矣。」这款限量版不仅编号,而且每部均有鲁迅和郑振铎二人的亲笔签名,足称书界广告之典范,当然一出即罄。善于制造强大的媒体宣传攻势,也是此后郑振铎在出版上的一大优势。
《北平笺谱》书影
《北平笺谱》选三百三十二种笺样,根据内容编成六册,分别来自荣宝斋、淳菁阁、松华斋、静文斋、懿文斋、清秘阁、成兴斋、宝晋斋、松古斋等九家的藏版。书为线装包角、蓝面白签,鲁迅写《北平笺谱序》,郑振铎写《访笺杂记》。笺谱色调温氲、静雅足备,以古色斑斓、清隽绝伦的风格,表现了中国画的秀丽情调和传统水印木刻工艺的悠远韵味,是民国时期艺术水平最高的传统版画集。面世后成为文人雅士案头清玩。《北平笺谱》印成后,郑振铎即向鲁迅建议重刻《十竹斋笺谱》。这是一部诞生于木刻艺术高峰期晚明时的笺谱,当时已极为罕见。通过荣宝斋重刻重印,前后历时近八年,至一九四一年底才最后完成。作为中国木刻史的一大纪念和集大成者,《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把濒临失传的传统木刻水印工艺从故纸堆里抢救出来,善莫大焉。在这一编辑过程中,郑振铎写史的兴趣又一次萌发,他开始编选出版《中国版画史图录》,直到上海「孤岛」时期还在坚持出版。
《中国历史参考图谱》
抗战时期,出于民族气节,郑振铎没有买过一本日文书。抗战胜利后,上海市场上有很多日本书出售,他在此时买到了日本东洋文库主持人石田干之助所编《东洋历史参考图谱》,觉得非常有用。这也刺激到他的编辑欲望— 中国还没有一部中国人自己编的《中国历史参考图谱》。他一直对历史书有文无图的现象不满意,认为插图可「补充别的媒介(如文字)的不足」,「表现出文字的内部的情绪之精神」。在图谱序言中,他指出:「我国史书,素不重图谱。……以图谱之学不传,则实学尽化为虚文矣。」二十世纪以来出土器物、馆藏书画、考古报告等都借由先进的印刷技术得以公开于世,更为图谱的编纂提供了基础的材料。通过多方联系资助,他组织了中国历史参考图谱刊行会,搜集了大量关于历史学、考古学的文献和图籍,尤以日文版和英文版为多。自一九四一年初开始,计划每月出两辑,全书二十四辑在一年内完成,即出即销,一边集资一边发广告。全套以历史时代为序编辑整理,翻拍现有出版物上的图片,每辑附一册说明,以湿版土法摄影,珂罗版手工印刷。考虑到搜集图片和考证辨析的难度,他先从资料较多、相对易编的几个朝代入手,如隋、唐、五代、宋等辑先在几个月内完成,后几辑直到一九五三年才告蒇功。
《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
《中国历史参考图谱》书影
《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西域画》书影
在为编辑《中国历史参考图谱》购买的大量参考书中,郑振铎发现有的书上印了二十世纪初斯坦因、伯希和、大谷光瑞等人从敦煌、吐鲁番等地掠走的古画,既有纸本、绢本绘画也有壁画,他为这些中国古代艺术品流落异域感到痛惜,认为自己有责任做些介绍以引起国人的注意。考虑到《历史图谱》的体例限制,他决定用「图谱刊行会」的名义另编两套巨著,其一是《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以《西域画》为首辑。在《西域画》卷首,他写了长序,评价了西域画的艺术和文物价值,也揭露了帝国主义者的盗窃行径。这套二十四辑的古画集在他多方号召下,于一九四八年完整出版。
几乎同时,郑振铎的朋友、收藏家张珩将家中所藏一批唐宋名画卖到美国。他听从郑的建议,给画作拍摄了照片。郑振铎将照片以《韫辉斋藏唐宋以来名画集》为名影印出版。在序言中,郑振铎介绍了他的宏大计划:「予既印行《中国版画史图录》二十余册……乃复发愿,欲选刊海内外所藏我国名画,抉别真伪,汰赝留良,汇一有系统之结集,以发时人之盲聋,而阐古贤本来面目。」这显然是编辑出版一部中国绘画全集的计划,然而由于条件的限制,最终只出版了这第一辑。
《中国古明器陶俑图录》
郑振铎的陶俑收藏,是他在一九四七年的全力收获。他自称:「七八月来,已聚佣(俑)一室。窗前案面,橱顶地上,无非佣(俑)也。立者、坐者、舞者、奏乐者、武装者、胡服者、骑者、倦乏的旅行者,众态毕具。瓦屋、磨、龟、牛、马,多有之。黑泥白彩、红彩、绿釉、三彩、白泥画彩等等,自汉迄唐,皆略备。六朝小(俑)数十件,尤精绝。」由于是自己的收藏,所以通过拍摄实物的方式来出版图录。图谱刊行会广告将出的另一套巨著即是《中国雕塑史图录》,这一鸿篇巨制以《中国古明器陶俑图录》开篇。陶俑图录的图版在一九四七年制作完成,但说明文字和序言在他生前却一直没有写完,直到一九八六年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出版。
《伟大的艺术传统图录》
新中国成立后,弘扬民族文化、对人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活动蓬勃开展。一九五一年,《文艺报》约请郑振铎开辟专栏,介绍中国古代艺术精品。他欣然接受,栏目名称定为「伟大的艺术传统」。连载以图片为主,文字为辅,系统介绍了历代重要的雕刻、建筑、绘画等优秀艺术品。这些文字和图片后经过扩充,在上海出版公司陆续出版,共计十二辑,深受好评。后来还制作了一批精致的精装本,成为代表国家级水平的图书,作为国礼赠送给外国元首。从此,以中国文物类图录赠送外宾成为习惯,充分展示了中华古代文明的辉煌成就。
《伟大的艺术传统图录》书影
《宋人画册》书影
《故宫博物院所藏中国历代名画集》 书影
《宋人画册》
一九五七年,郑振铎与文物局的古书画鉴定家张珩、徐邦达一起,编辑了由一百幅册页组成的《宋人画册》(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出版)。他在序言中详细叙述了宋画的历史发展,将宋画按时间顺序分为四个阶段,前三阶段收入上册,后一阶段以马远、夏圭、梁楷为代表的南宋后期收入下册,集中了宋画各派的精华。这部画册至今还在翻印长销。
《故宫博物院所藏中国历代名画集》
一九五八年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故宫博物院所藏中国历代名画集》,是郑振铎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画册,但只出版了计划中的前编,即解放前运往台湾的古画(计划中要将留在大陆的清宫旧藏名画作为后编出版)。郑振铎为这部画集写了序言,详细梳理了历代公私收藏书画的著录情况,介绍了清宫旧藏书画流散的来龙去脉。他自信地说:这部画集是按照时代和画家的顺序,有计划、有组织地编辑起来的,这优于民国时期零散的发表;这部画集是影印的古今名迹,这较之单纯的文字著录如《宣和画谱》等更为有用。书中体现的编辑思路,深深影响了以后几十年故宫书画图录的出版。
创办文物出版社
郑振铎先生不仅仅主持了大量的文物出版项目,对于新中国文物出版事业的建立和发展更是发挥了重大作用,功不可没。一九五七年,在郑振铎的倡议下成立了全国唯一一家专门出版文物考古书刊的文物出版社,并在故宫西北角楼下城隍庙里故宫印刷厂的基础上成立了文物印刷厂。据当时郑振铎的秘书谢辰生回忆:「为了保证文物出版物的印刷质量,早在一九五二年他就考虑要把上海的两家制版所迁京。这件事是西谛先生通过上海出版公司总经理刘哲民先生洽办的。当时,上海有一家专做铜版的开文制版所,实际上主要是著名制版专家鹿文波的一家人。鹿文波曾在日本学习制版技术。他的子女制版技术是他亲自精心培育的,技艺水平都很高。另外有两家珂罗版印刷所,一是戴圣保的申记,二是胡颂高的安定,这是上海硕果仅存的两家珂罗版印刷所。西谛先生打算把他们全部迁京。为此事我曾分别陪同吴仲超、张鸿杰同志三次到上海与他们具体洽谈条件,最后还是冶秋同志决定安定印刷所继续留在上海,后并入上海印刷研究所。鹿文波的开文制版所和戴圣保的申记印刷所则全部迁京,作为故宫博物院的印刷所。迁京的条件是两个所的彩色铜版和珂罗版印刷设备全部由国家作价收购运京,所有的技工约十余人一律携眷北来,并且事先都为他们安排了宿舍。特别是对鹿文波许以高于一般干部若干倍的高薪。其他技工的工资也比当时一般干部和工人高得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如果不是西谛先生,恐怕是很难办到的。」此后文物出版社使用这全套的设备和精湛的技艺,制做了很多精美的馆藏文物和石窟寺等画册,还有郑振铎倡议的《文物》、《考古》、《考古学报》等期刊,成为六七十年代最受海外欢迎的中国出版物。
《文物》杂志书影
郑振铎先生“狂攎文献耗中年”手迹
郑振铎编辑这些图录的价值绝不仅限于保存史料。就学术而言,为研究和教学工作提供了真实的图像材料,例如宿白撰写《白沙宋墓》就引用了上述多部图录。就艺术创作而言,为当时提倡师法宋画乃至晋唐高古传统的潮流、为蓬勃发展的版画运动提供了丰富的滋养。更重要的是,在中华民族从衰弱走向复兴的转折时刻,这些图录彰显了文化自信,对广大人民进行了深入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传统教育,其意义重大而深远。
郑振铎曾引用龚自珍的话「狂攎文献耗中年」,道出了他历尽艰辛搜集古籍的情怀。而他从一幅幅木刻画开始的文物出版生涯,最终开枝散叶,繁花万朵,形成几个宏大的图录体系,自谓心瘁力竭,意兴不衰,可以说是「狂编图集耗半生」。他留下的一套套精美图录仍在滋养着广大读者,他开创的新中国文物出版事业欣欣向荣,是对他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