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与故宫博物院
2018-11-20郑欣淼故宫博物院前院长
郑欣淼 故宫博物院前院长
郑振铎先生是新中国文物事业的奠基者。
在他负责新中国最初近十年的文物保护和考古发掘研究工作中,对制定宣传文物政策,保护古代文物,推动文物考古事业的发展,筚路蓝缕,功德永垂。
这近十年也是故宫博物院发展的关键时期,郑振铎先生从新中国文化建设和祖国优秀传统文化继承的高度,以政治家的高瞻远瞩与艺术家的精到见识,从厘清指导方针到理顺发展思路,从充实文物藏品到确定展陈方案,都倾注了大量心血,为故宫的大步迈进打下坚实的基础。故宫与郑振铎先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郑振铎像
郑振铎的「焦虑」
清宫承袭元、明宫廷遗产,再加上清朝的重视,文物收藏极为丰富。一九二五年故宫博物院成立,使饱受战火劫毁及逊帝溥仪一伙盗损的宫廷文物开始受到完整的保护。当日寇铁蹄践踏我东三省时,一万三千多箱文物离宫南迁,辗转十余年,基本未受损失,创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人类保护文化遗产的奇迹。在国民党蒋介石政权行将覆亡时,这批文物中约四分之一被运往台湾,量不算多,却多为精品。这是为爱国的、进步的人士所痛心的一件大事。值得提及的是,郑振铎先生深知故宫这批中华民族瑰宝的巨大价值及其在中国人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当他得知蒋介石准备盗运这批国宝时,便极度不安,在一九四八年底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表达了这种忧虑:「古物古书,在南京者『身份』极重。故宫所藏,为流传有自之『国宝』,即研究未竟之『生坑』,未为世人所知者,亦复极多。不知有何作(打)算。弟耿耿不寐,殊为焦虑……弟所怕者惟以『北京人』之覆辙为虑耳。」(《郑振铎文博文集·致夏鼐》,文物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郑振铎的「焦虑」源自他对保护中国古代文物重要性的充分认识。他早年以文学出名,后来较多地与博物馆、图书馆接触,加上抗日战争中抢救文物的实践,使他逐渐把更多的精力用在文物考古上。他的这一兴趣的变化曾引起社会的关注。一九四八年五月三十日,《新民晚报》刊登了一篇访问他的文章,题为《从文学转到考古的郑振铎》,提到他「讲了一些关于中国执政者一向就不注意这些事情(按,即文物考古工作),也不帮助有心从事这一工作的研究者」,「古物大都为外人收买了去」,「简直是民族文化的大罪人」。该访问还附载了郑先生提供的《唐代贵族的出行》和《北魏时代的妇女》两幅陶俑照片。这两件陶俑,就包括在他以后捐献给故宫的大批陶俑之中。
郑振铎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随着蒋介石的溃逃,大批珍贵文物被运到了台湾。也许是个缘分,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他就任新中国中央政府文化部的文物局局长,负起了主管全国文物考古事业的重任,得以宏图大展;而他一直所关注的故宫博物院就在其直接领导之下。他雷厉风行,抓紧工作。这一月的上旬,周恩来总理就在他送呈的筹备故宫博物院陈列的初步方案上作了批示。这一年冬,他作为政务院指导接收工作委员会华东工作团文教组组长奔赴南京,作出了将暂存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的「南迁文物」万余箱全部运回北平本院的决定,并立即开始筹运,次年一月,第一批一千五百箱文物就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古老皇宫。当时故宫博物院面临很多工作:堆积如山的垃圾要清除,破败不堪的宫殿要维修,大量的宫廷遗物要清理,过去的展陈内容要改革等等,但最重要的是弄清故宫博物院的性质,解决它的发展方向。
西汉 灰陶女立俑高五三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故宫博物院的性质是什么?郑振铎先生与文化部文物局及故宫博物院对此进行了认真的探索。他在一年的实践中形成了一个基本的思路,即要使故宫成为一个最丰富的分门别类的各个博物馆的集合体,以美术品及工艺美术品的收藏、展示为主。(《郑振铎文博文集·文物工作综述》)这个思路在不断完善。一九五一年他在国外的演讲中热情洋溢地介绍了这座在明清两代皇宫建筑基础上建成的中国最大博物院:「……建筑与装饰都保存着原状,而在这个古老的建筑中陈列着中国历代的艺术品— 包括绘画、雕塑和许多种类的美术工艺品。从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到清末的宫廷日用品,选择其中最精美的,按着年代的顺序陈列出来,一方面可以看出中国各时代的艺术的发展的过程,同时,也给研究者们以仔细研究祖国的伟大的艺术的最优良的传统的作品的机会,作为『推陈出新』的帮助。」(《郑振铎文博文集·文物工作综述》)一九五三年郑振铎先生亲自起草的《故宫博物院改进计划的专题报告》,更为明确提出,「故宫的性质应该是:文化、艺术、历史性的综合博物院,而以艺术品的陈列为其中心。这是和克里姆林宫及冬宫博物院的性质有些相同的」。他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发:这是一个中国博物院;这是一个全国最大的、集中了中国历代最优秀的最精美的美术品和工艺美术品的博物院;这是一个陈列中国历代人民最好的创造和发明的最大宝库。这里是艺术家们吸取无穷尽的最好的民族遗产的泉源,从这里,工艺美术工作者们可以得到最好的、最典型的创作的感兴。一九五七年三月,文化部讨论了故宫博物院的性质、方针和任务,认为其性质为文化艺术性的博物馆。(《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博物馆事业纪事》上册,文物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一一七页)
有着近五百年皇宫历史的故宫不仅是明清时期中国政治活动的中心,是皇权的标志,也是集中收藏各种文物珍宝的场所,它本身又是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最高体现。可以说故宫本来就具有文化艺术这一面的性质。把故宫定为文化艺术性质的博物院,应该说是基本上符合故宫实际的。但由于受当时整个社会的文物观念及文物保护意识的影响,在对「文化艺术」的理解上,视野还不够开阔。相对来说,故宫古建筑本身的巨大价值以及宫廷文化遗存的独特意义,还未能像今天这样引起人们的普遍重视。从全面保护文化遗产的理念出发,故宫的多方面价值和故宫博物院的丰富内涵正在被人们所认识。这是在前人探索基础上的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这个过程当然不会完结。
这里要强调的是,以郑振铎先生为代表的中国文博界前辈领导人和学者,突出故宫博物院文化艺术性的特点,具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故宫所藏艺术品颇丰,这些艺术品既是中国人民智慧和创造力的体现和结晶,更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载体和见证。它们和雄伟壮丽的紫禁城宫殿结合为一个整体,相映生辉,更加灿烂,在世人心目中,已经成为了中华文明古国的象征。虽然故宫原藏的一些艺术品被盗运走了,但这并不影响故宫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和影响。故宫是不可替代的。因此把故宫建成文化艺术性博物院,既是全国人民共同的强烈愿望,也反映了新中国在文化建设上的战略眼光和宏大气魄。在藏品征集上,它也使故宫突破了清宫旧藏的局限,而能面向全中国,并着眼于各个艺术门类的积累,增强了工作的主动性和计划性。这一指导思想对故宫博物院后来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故宫至今仍保持这一特色,在文物征集上至今仍坚持「征集原清宫遗散在外的文物和各艺术门类中的精品」的方针。
北魏 灰陶马高二〇·九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郑振铎先生捐献
要把故宫办成「陈列中国历代人民最好的创造和发明的最大的宝库」,最大的困难是藏品不足。郑振铎先生非常清楚,当时故宫虽然还有一百五十余万件文物,但「许多重要文物,特别是古代铜器、瓷器和唐、宋、元以来的书画,差不多都已被国民党政府运到台湾去了,剩下来的好东西实在寥寥无几」。(《郑振铎文博文集·一年来的文物工作》)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但是新生的中央人民政府有信心也有能力实现这个目标,使古老的皇宫不仅重现昔日收藏颇丰的盛况,而且补充更多的过去皇宫所没有的精美艺术品。而完成这一任务的具体的筹划组织工作,则历史地落在了郑振铎先生与他所领导的文物局身上。
东晋 王珣 伯远帖纸本墨笔 纵二五·一厘米 横一七·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东晋 王献之 中秋帖纸本墨笔 纵二七厘米 横一一·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郑振铎与故宫文物征集
征集流失各地的清宫旧藏文物,是充实故宫博物院藏品的一个重要方针。人们乐于称道的中央政府斥巨资从香港购回清宫国宝「三希堂」中的「二希」(《中秋帖》和《伯远帖》)就是一例。郑振铎先生从中起了重要作用。解放初期,人民政府委托徐伯郊在香港为国家秘密收购文物(徐伯郊,徐森玉之子,香港著名的鉴藏家,长期旅居香港,是建国之初我国文化部为抢救流失海外文物而成立的香港秘密收购小组的负责人)。一九五一年十月,郑先生随中国文化代表团出访印度、缅甸,途经香港,得悉「二希」可能被外国人买去,便紧急委托徐伯郊先生向政务院报告,全力抢救。他在印度给国内写信,明确说,郭(葆昌)家的「二希」,「总要设法买下的」。并且提出了解决款项不足的几个办法{《郑振铎文博文集·致刘哲民(一九五一年十月三十一日)》},后在周总理关心下,由文物局王冶秋副局长、故宫博物院马衡院长等亲往香港购回。他在缅甸得知此喜讯,给国内朋友的信中说:「『二希』已由政府收购,这是一个好消息。」并说:「凡是『国宝』,我们都是要争取的。」{《郑振铎文博文集·致刘哲民(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九五二年,中央政府又从香港购买唐韩滉《五牛图》、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宋徽宗赵佶《祥龙石图》、宋马麟《二老观瀑图》、元任仁发《张果见明皇图》、元王蒙《山水轴》等珍贵文物,并移交故宫博物院收藏。后来故宫又从香港购回一批珍贵书画。
当日本帝国主义投降时,伪满皇宫里收藏的古代书画,即以赏溥杰名义盗运出去的书画,几乎全部流散到市场,新中国积极地大力收集。一九五二年八月,文化部发出在全国范围内收回故宫文物的通知,明确规定:「为了保存这些古代优秀的文化遗产,经报请政务院文教委员会批准,凡在各地『三反』、『五反』运动中发现的故宫文物,其已判决没收和已由当地政府收回的,均应及时送缴中央,拨还故宫博物院集中管理。」(《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博物馆事业纪事》上册,文物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四四~四五页)这一有力措施使相当一部分流失的文物得以回到故宫。故宫博物院对历史积压的藏品进行了科学整理,从无账缺号以及次品中又发现了文物两千八百七十六件,其中极为名贵的有商代青铜器三羊尊、唐代卢楞伽画《十六应真像》册等,而重见天日的宋徽宗的《听琴图》、马麟画的《层叠冰绡图》,则是作为易培基「盗宝」案实物留下的。
这次征集当然不囿于原清宫旧藏,还着力征购民间的收藏,特别是近二百多年来辗转在私人收藏者手里的古今法书名画巨迹,其中许多作品是清室所不藏和未及收入的。吴兴庞元济「虚斋」于清末收集古书画,毕生所集达七百余件,为国内最大的私人收藏者。庞氏去世后,尚有四百余件珍贵藏品分散上海、苏州二地,「皆为著录有征、可遇而不可求之物」,其子孙意欲出售。一九五二年,郑振铎先生就收购这批古书画事亲自代文化部向政务院文教委员会拟写报告,提出「亟拟全数收购,俾能充实一九五三年拟辟之故宫博物院绘画馆」,请求准予在文化部本年度经费中拨出所需经费,由王冶秋副局长即带款办理收购之事,「事在紧迫,恳即行批准」。(《郑振铎文博文集·关于收购古书画事代文化部拟稿》)此外为了更多地征集到流散在社会的古法书名画。一九五〇年,经郑振铎先生推荐,先后将张珩先生、徐邦达先生从上海调到北京,在北海团城设立收购点,为在故宫博物院开辟绘画馆做准备。以后这批书画都转交到故宫博物院,成为其文物收藏中的重要部分。
一九五二年可以说是文物征集的一个高潮,许多文物精品源源不断地收到了故宫,而且名画尤多。郑振铎这一年九月十八日致友人的信中说:「近这几天来,收到的唐宋元的名画真迹极多,心里万分高兴。有的是向来不曾见之『著录』的,但是大多数还是溥仪携出故宫的东西。这些古画,不仅内容精彩,而且数量丰富。」(刘哲民编《郑振铎书简·一九五二年九月十八日》,学林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全国党政机关、人民团体和一些事业单位将所藏文物纷纷拨交故宫,也成了故宫新收藏的重要部分。其中大部分是中央文化部文物局拨交的,这不仅因为文物局统管着全国的文物事业,更重要的原因是郑振铎及其继任王冶秋两位局长都是文物方面的专家学者,他们深知充实故宫珍藏的重要意义,给予了重点的扶持。
在故宫文物征集中,个人捐赠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一九五一年,毛泽东给郑振铎写信,将友人送他的明代王夫之手迹《双鹤瑞舞赋》卷由文物局转交故宫博物院收藏,一九五二年和一九五八年,毛主席又将钱东壁临《兰亭序十三跋》和唐李白《上阳台帖》转赠故宫博物院。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社会各界知名人士、港澳及海外华侨以及国际友人、文博界的专家学者,包括故宫博物院的领导和专家,慨然将珍藏的文物无私地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孙瀛洲、张伯驹、吴瀛、朱文钧及其子、韩槐准、刘九庵等,所献尤多,其高风旷怀,令人感佩。
这一曾集中数年进行并至今持续不辍的文物征集使故宫的文物藏品不断丰富。到一九五九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时,故宫新增文物近十四万件。到二〇〇三年底,新收藏的文物已达二十二万三千五百零六件,其中个人捐献文物两万件,捐献文物中一级品达三百二十四件,捐赠人数为六百人次。在解放后最初近十年的文物征集工作中,郑振铎先生为此付出了大量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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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珩与徐邦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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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珩(一九一五年~一九六三年),古书画鉴定专家,字葱玉,别署希逸,湖州南浔镇人。其祖父张均衡、伯父张乃熊,均为著名藏书家。一九三四年~一九四六年间,曾两度被聘为故宫博物院鉴定委员。一九五〇年,任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顾问,同年由郑振铎推荐调中央文化部,任文物处副处长,兼文物出版社副总编辑。张先生中国书画鉴定方面,造诣精深,著有《怎样鉴定书画》、《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等。
◎ 徐邦达(一九一一年~二〇一二年),古书画鉴定专家,字孚尹,号李庵,又号心远生、蠖叟,浙江海宁人,生于上海。早年从事美术创作,一九四七年曾在上海中国画苑举办个人画展。一九五〇年由张珩向郑振铎推荐调北京国家文物局,主要从事古书画的鉴定工作。 一九五三年以各地征集和收购到的三千五百幅珍贵书画作品为基础,重建故宫博物院书画馆。一九七八年起,奉派到各地收藏书画,历时八年。徐先生精于鉴定,于古书画鉴定学科理论构建上发挥了重要作用,著有《古书画鉴定概论》、《古书画伪讹考辨》、《古书画过眼要录》等。
令郑振铎先生欣慰的是,随着珍贵文物的不断充实,他所设想的故宫成为各类博物馆的集合体、成为中国历代艺术品「宝库」的目标正一步步实现。一九五三年十一月,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从征集的历代名画中选出隋唐至明清的杰作五百余件,在故宫博物院新建立的绘画馆首次展出,喜不自胜的郑先生分别在《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以示祝贺。在建国十周年时,故宫博物院的宫廷原状、历代艺术、专题展览三大系列的陈列基本完成。在保留宫廷史迹方面,整理了从太和殿起的三大殿以及后三宫、西六宫的整体及外东路乐寿堂一带的陈列,面积达六千三百余平方米。正式开放的古代艺术史的陈列则有历代艺术馆、绘画馆、雕塑馆、青铜器馆、陶瓷馆、织绣馆、珍宝馆,以及与西六宫原状一起的明清工艺
美术馆,如漆器、珐琅、竹木牙雕等专题陈列,战国时秦国石鼓则陈列于箭亭。这些展品,既有清宫旧藏,也有新征集的,包括了多个艺术品门类,它们互相补充,蔚成系列,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全面地反映了中国古代艺术的光辉灿烂。它向世人昭告这坐落在古老皇宫中的博物院不仅恢复了昔日风采,并且焕发新的诱人的魅力,同时,也从一个方面充分展示了新中国文物事业的伟大成就。
唐 红陶骑马狩猎俑高三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唐 三彩胡人俑高六一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郑振铎与故宫出版事业
郑振铎先生不仅关心故宫文物征集工作,对编辑有关故宫出版物也十分重视。故宫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镇,这里收藏了大量古代文物精华。宣传故宫,就是将中国古代优秀文化遗产介绍给世界。郑先生为此作了大量工作。他尤其注重图书所起的作用。他参与了《宋人画册》、《故宫博物院所藏中国历代名画集》等书籍的选编工作,并为这两部图书撰写了序言,较为详尽地阐述了这些珍贵艺术品的价值及在中国艺术史上所占有的位置。为了编辑出版高质量的书籍,郑振铎先生将上海的鹿文波开文制版所和戴圣保申记印刷所的职员与设备全部迁入京城,成立故宫博物院印刷所,故宫博物院从此拥有了高水平的彩色铜版与珂罗版印刷设备。后在故宫印刷所基础上组建了文物出版社印刷厂。其出版的书籍如《故宫博物院藏瓷选集》、《故宫博物院藏花鸟画选》等,印刷质量达到当时国际先进水平。这些书籍的出版,不仅提高了故宫的地位,对树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际新形象,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唐 三彩文吏俑高七二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唐 三彩文吏俑高七〇·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郑振铎与故宫的陶俑收藏
话题再回到郑振铎先生向故宫捐献陶俑事上,从举国上下争相为故宫博物院充实艺术品收藏的背景来看,郑先生将自己购买珍藏的陶俑毅然捐献出来,就是十分自然的了。一九五〇年七月七日,在给友人的信中便提到「明器迁移事」,欲将其捐献给故宫,只是由于各种原因,当时未能成行。一九五二年他给周恩来总理的信中说:「我个人收藏这些陶俑,无甚用处。而各博物院,特别是故宫博物院,则极为需要。」(《郑振铎文博文集·致周恩来总理》)按照先生意愿,故宫悉数接收了他个人收藏的全部陶俑(其中包括一部分建筑模型和唐三彩器皿),计六百五十五件;后郑先生又向故宫捐献了两件南宋时期的泥塑罗汉像,总数达六百五十七件。
这批陶俑,无论从购买、编印出版以及科学研究,都凝聚着郑先生的大量心血,这里不能不多说几句。陶俑是中国古代丧葬中使用极为普遍的一种随葬冥器(或称「明器」),埋在墓室中起殉葬作用。俑自商代后期开始出现,到清代初年消亡绝迹,延续数千年。俑的质地多种多样,以陶土烧制的人物及动物等形象为数最多。历来的封建统治者,所宝爱的主要是古代铜器及玉器,对于书画也较为重视。而陶俑之类,因为陪葬所用,向来被视为不祥之物,不为盗墓者所取。到了清中期,方有学者留意收购。清末由于帝国主义商人和古董家的收购,大量陶俑精品流失海外的博物馆及私人手中。
郑振铎先生的这批陶俑主要是一九四七年春到一九四八年冬两年之间收购的。当时上海的古董市场从北方涌来不少古明器陶俑,外国人买了很多,一些古董商人也纷纷收购盗运出国。强烈的爱国心和责任感激发着郑先生,他又拿出了抗战期间抢救古书的劲头,不遗余力地购买陶俑,以期减少这些珍贵文物流失国外的数目。这些东西亦不便宜,精品更为昂贵,这使他已陷入窘况的家境更为紧张,「时时有举鼎绝膑之虞,负债累累」。(《郑振铎文博文集·致周恩来总理》)他在一九四八年日记本第一页上用红墨水写道:「用钱要有计划,要经济,少买书,不买俑!还账要紧!!!千万,千万!!」(陈福康编著《郑振铎年谱·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三十日》,书目文献出版社,一九八八年)话虽如此,但他还是以微薄之力,坚持购买,自称「大类愚公移山」,「不顾一切的继续的在作着这种没有人做的傻工作」。(《郑振铎年谱·一九四七年五月八日》)努力的结果,就是汉魏六朝隋唐俑四五百件充塞家中,地上架上,莫非是「俑」,其中尤多精品。他在一篇文章中颇有感触地说:「时春暮尤寒,天阴欲雨,落花好雨,地上膏滑,独对如林的古俑,如在墟墓间也。」(《郑振铎年谱·一九四七年五月八日》)这种苦心孤诣是值得的,因为「亦从帝国主义者手中夺回不少好东西」。(《郑振铎文博文集·致周恩来总理》)
唐 红陶画彩女立俑高三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唐 白陶画彩女立俑高三三·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唐 红陶画彩女立俑高三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唐 红陶女立俑高三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郑振铎先生收藏文物绝不是为个人孤芳自赏,而总是想让更多的人去欣赏、去研究。鉴于国内从未有系统地介绍这类古代殉葬物的图录,而他所收藏的明器陶俑,又有某些是过去所未发现的,即如罗振玉的《古明器图录》和日本人大村西厓、滨田耕作、大塚稔等的有关书籍中,都未见有相似者,他就在收藏的同时,着手编印《中国古明器陶俑图录》以广流传,嘉惠学人。其中除一小部分是见诸著录的外,其余都是他自己的收藏。图版已由上海出版公司制就印成,但因「说明」未撰,迟迟未能面世,他对自编自印此书颇为自慰。一九四八年一月三日日记中记:「装订好了《陶俑图录》样本一册,很高兴。」(《郑振铎年谱·一九四八年一月三日》)一月十九日日记中记:「下午,看俑久之,自觉『图录』当为今代第一矣!颇自豪。然亦辛勤之酬报也。」(《郑振铎年谱·一九四八年一月十九日》)新中国成立后,郑先生从政之暇,忙于完成《中国历史参考图谱》,《中国古明器陶俑图录》一书则又被搁下,但总是念兹在兹,盼望它能与读者见面。一九五〇年底,他在给上海出版界一位朋友的信中说 :「《陶俑》目录可先奉上,惟『说明』,因忙于编《图谱》,一时实不能动笔,奈何?可否先将目录印出,装订出书?(说明后补)」(《郑振铎书简·一九五二年八月三十日》)一九五三年,郭若愚先生表示可代写「说明」,只是没有实物,不能详细写每件陶俑的尺寸大小,郑振铎即对郭愿代写极为感谢,表示器物的尺寸可由他自己填补。全书终于完成了,却发现实物中被古董商以伪乱真掺杂的几件赝品也收了进去,亟需换补,又一次搁了起来。这一搁就是三十多年,直至一九八六年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虽然是件憾事,但毕竟了却了郑先生的夙愿。
对这批陶俑,郑振铎先生不只是收藏、印图录,而且进行了认真的研究。购买伊始,他就着手拟写《看俑录》一书,「将有『图录』之辑,而先写这部《看俑录》,随见随记,不按年代」。(《郑振铎年谱·一九四七年五月八日》)这是一个宏大的计划,而购买、编印、研究三者的结合,又是一个系统的工程。这部书后未见出。一九三三年由哈佛燕京学社出版的郑德坤、沈维钧的《中国明器》,虽系统论述了中国明器的种类、艺术风格与时代特征,但若论对陶俑历史文化价值的认识,郑振铎先生的研究在我国应是最全面也最为深刻。郑先生的中国陶俑艺术研究成果,集中而充分地反映在他为《陕西省出土唐俑选集》一书所作的序言中。这篇序言写于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四到二十六日他在西安考察文物考古工作期间,论述了「俑」的历史和唐俑的特点,与其在美术史和雕塑史上的重要地位。这是郑先生多年来陶俑研究的总结,五千五百多字,一气呵成,每句话都很有分量,从中可见作者艺术家的慧眼和深厚的学术功底。虽是为陕西出土唐俑而作,但着眼于全国;重点是唐俑,但也论述了不同时代陶俑的特点及其传承关系。他在研究中提出了许多重要见解,例如对西安出土的牵马俑、咸阳出土的男童立俑,他研究后认为都是「昆仑奴」,证明唐代「昆仑奴」的使用颇为普遍,且以其勇力著称,「不仅历史文献和小说传奇所描写的人物有了实物例证,而且在中国有非洲民族的塑像也是最早的」。(《郑振铎文博文集·<陕西省出土唐俑选集>序言》)而其收藏中便有两件「昆仑奴」俑。可见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对「昆仑奴」俑已了然于胸,这绝非一般收藏者所能企及。再如,他对骊山脚下秦始皇陵前出土的一对大陶俑十分重视,其脸部表情安静而富有自信力,它们正是属于秦国全盛时代的伟大的美术创作。他认为,「它们出土于秦始皇陵前并不是偶然的,它们出现于秦始皇陵的外墙的范围以内,可能乃是当时布置在守陵者们的屋内,或即埋在地下,作为陵的守护者们的一部分的」。(《郑振铎文博文集·<陕西省出土唐俑选集>序言》)过了十六年,当秦始皇陵前大量精美绝伦的兵马俑重见天日时,充分证明了郑振铎先生的推断及他的卓见。
唐 黑陶昆仑奴俑高二四·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唐 黑陶昆仑奴俑高二二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以上用这么长的篇幅述说郑振铎与这批陶俑的关系,可见这批东西在先生眼中的价值。它们对先生来说绝不是「无甚用处」,而是极为珍贵,大有用处。
唐 三彩马俑高七〇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为什么郑振铎先生认为故宫博物院特别需要这批陶俑呢?这既与这批文物的艺术价值有关,更是郑先生从把故宫办成历代艺术「宝库」的宏大构想出发,为不断丰富故宫艺术门类身体力行的有力证明。
唐 三彩马俑高七六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这批陶俑是郑先生殚精竭虑搜罗而来,多为精品,「其中有绝精者,足为我国雕塑艺术的最好的代表作」。其巨大的艺术价值,使这批藏品本身有着很高的地位,与其他艺术珍品相比,毫不逊色。这批文物被评为一级品的就有十八件之多,涵盖汉唐,而唐俑尤多。郑先生认为,在「俑」的历史上,唐代乃是一个黄金时代,唐俑成为世界上最美好的艺术的品种,最突出的是马俑和男女俑的制作。中国各时代没有比唐代的雕塑者对于马匹的塑造更为活泼、更为全面、更为出奇制胜的了,而人物的创作也更是观察细腻,洞悉人性,显示出了他们的不同的性格。郑先生捐献的精华,主要是唐代的人物俑,尤其是一组持乐器的女俑,形神兼备,姿态各异;而对称伴舞的两件女俑,双角高髻,描眉点唇,长裙曳地,手臂甩动开合,动作优美舒缓,艺术水平极高。那唐三彩骆驼丝绸之路上长途跋涉、昂首长鸣的神态栩栩如生,背负的生丝、兽腿、鸭子、水壶等物生动清晰,以及釉色鲜明、形象传神的唐三彩马,更是难得的佳品。当时各公私博物馆这类藏品多不超过二三百件,首都各博物院亦多贫乏,雕塑尤少。郑振铎确信这批文物在故宫展览中会引起轰动,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故宫』正缺这一类东西。此次陈列出来,当大可轰动。因北京方面,亦久无好的陶俑出现了。」(《郑振铎书简·一九五二年八月三十日》)一九五三年故宫博物院成立陶瓷馆,他捐献的一些陶俑陈列在内。从两位医生手中购回的唐三彩骆驼和马,后配置了座架,曾安放在故宫太和殿内展出,见者无不称美。
唐 三彩骆驼俑高六五·五厘米 宽四二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郑振铎先生捐献
郑先生的捐品完善了故宫艺术藏品的种类,促进了雕塑艺术的陈列和研究,从传统的文物观念以及藏品的实际状况看,故宫博物院过去珍重的主要是铜、瓷、书、画等,雕塑等艺术品则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雕塑中的陶俑类地位更低。在郑振铎先生捐献这批陶俑之前,陶俑是阙如的。作为集各种艺术类大全的博物院,没有陶俑这一重要艺术品种,显然是不完全的,郑先生捐品的意义,就是在于推动故宫包括陶俑在内的雕塑类艺术品的展出和研究。正如郑先生所说,一方面补充其「不足」,一方面也提供了研究古代社会生活及衣冠制度的最真实可靠的材料。故宫早就有陶瓷馆,一九五八年则筹办雕塑馆。笔者查阅了当时的会议纪录,此事由唐兰先生主持,考古学家阎文儒,雕塑家刘开渠等参加,认真讨论了雕塑馆的主题思想,统一了对雕塑艺术地位的认识。在「雕塑馆总说明」中说:「在过去的时代里,雕塑艺术不为统治阶级及士大夫所重视,没有人去保护和研究,近百年来,帝国主义分子乘机进行盗窃与破坏。只有在今天党的领导下,我们才能把历来不为人重视的雕塑艺术,初步收集并陈列出来,与广大群众见面,供给大家欣赏和观摩。」雕塑馆陈列品共计三百三十七件,其中复制品五十六件,有砖雕、画像石、泥塑及石刻佛造像,时代从商代到清季,而其中陶俑(包括铅俑、木俑、银俑),达到三分之一,这里面就有郑振铎先生所捐献的精品。尔后故宫又接受捐赠或购买了一批陶俑,总数量已达两三千件。故宫博物院古器物部亦成立了雕塑组,有专人整理、研究陶俑,进行深入研究,当然任务还很艰巨。
一九五八年八月,郑振铎先生为《故宫博物院所藏中国历代名画集》撰写了「序言」。这部画集分前后两编。「前编」收录的是运到台湾的故宫旧藏,郑先生指出,印出这些珍品具有更巨大、更重要的意义,「这就严正地表明了:台湾乃是中国领土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保存于台湾的所有的中国历代的文物、图书,以及其他珍宝— 包括这个『前编』里所印入的和所未曾印入的古画在内,都是属于中国政府和人民的」。(《郑振铎文博文集·<故宫博物院所藏中国历代名画集>序言》)「后编」所收乃为故宫博物院所藏清室古今名画的一部分,包括收集回来的溥仪盗运出宫的部分在内,再加上收集起来的近二百多年来流传在私人收藏者手里的名迹。在这篇长达万言的「序言」里,郑先生对中国数千年的书画收藏史进行了详细而精到的论述,这其实是一篇出色的学术论文,也是郑先生最后一次对故宫的关爱。过了五十天,郑先生不幸遇难。哲人其萎,天地同悲;岁月悠悠,勋业永存。
郑先生留给故宫的,决不止那些精美的陶俑,更重要的是他对文博事业认真执着的精神,是永远令人感怀的无私的胸襟和超卓的识见。
(本文原载于《捐献大家—— 郑振铎》,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五年十月,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