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偏离“思想”的悖离(评论)
2018-11-19陈振华
陈振华
《话不能这么说》体现了作家一定的艺术匠心和才情,比如:小说设立的“人道主义”主题,“卒章显志”对小说主题的揭示以及对小说题目的呼应,小说较为朴实的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等方面均见出作家较好的创作资质。但从总体上而言,这部短篇小说离精品力作还有不小的距离,无论是思想意蕴的把握,还是艺术方面的呈现,仍尚欠火候,未臻境界。
首先,文本叙述部分偏离了小说的思想主旨。小说开篇伊始,对“我爷爷”的拾粪生活进行了细致、多方面的叙述,甚至浓墨重彩的描写。从拾粪的生活环境、拾粪的器具、拾粪的过程、拾粪的动作,到制作粪饼以及拾粪的日常生活,篇幅之多几乎占据了7000字小说的近三分之一。短篇小说的叙述语言尤为珍贵,言简意丰是基本的要求。如果“我爷爷”的拾粪生活对揭示主题能起到铺垫、补充、辅助或其他重要的叙述功能,这样的叙述就是不可或缺的。遗憾的是,读完小说后,你会发现,这些叙述、细节、描写几乎和小说的“人道主义”思想主旨没有多少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我爷爷”日常生活情状的描摹,并没有塑造出人物的形象性格,也没有展露人物的价值倾向。小说的结尾,叙述跳出惯常的叙事逻辑,“我爷爷”最终选择了打死大黄这条忠实的狗,而保住了抗美的人命。这样的选择,其动机以及背后的心理机制、性格特点、道德倾向、价值判断应该是在此事件之前有充分的铺垫和展现,如此,“我爷爷”的选择才会不那么突兀。短篇小说如此有限的篇幅,大量的笔墨用于拾粪的生活流程,这样的“浪费”着实令人惋惜。同样,对老街人们日常生活情状的叙写,也和主题是一种游离的状态。老街上活动的人们在后街屙屎撒尿,后来有了茅厕和“我爷爷”对茅厕的清扫,这或许是生活的真实场景,但生活的真实场景并不必然地成为艺术的真实,并不必然地构成文本的有机素材,并不必然地成为叙述合理性的证明。换言之,它们是一堆无叙述价值和功能的生活原材料,小说主题的思想光亮并没有照亮它们。小说过于附着于现实,而忽视了向“存在”领域的延伸。昆德拉认为:“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这部小说之所以平庸,就是小说仅仅局限于故事、情节的表层,基本附着于现实地表,没有作形而上的提升,现实接通存在的通道是闭塞的,小说缺乏对人物(我爷爷、我奶奶、抗美)的心理、性格、命运的深度开掘,缺乏对“存在”可能性的拓展。
其次,小說对“人道主义”思想主旨的把握出现了悖离。显而易见,作家想借文本中“我爷爷”最终的抉择,揭示他所认知的“人道主义”主旨。“人道主义”思想众说纷纭,可最基本的一些内涵还是有共识的:以人为本,对人的价值、权利、自由、尊严的尊重,对人的呵护、悲悯,是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等等。小说写到了“我爷爷”和狗的深厚情感,在拾粪的过程中,狗帮助主人找寻粪便,在看护粪场的过程中狗忠实履行看护的任务,在孤寂凄清的老两口生活中,狗还能成为他们的精神慰藉。这些本是小说应该重点渲染的地方,很可惜只是略略提及,小说前半部分更多地让位于拾粪叙述本身。尽管如此,狗与一对老夫妻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还是呈现了出来。从情感倾向而言,“我奶奶”宁肯自己坐牢,也不愿丈夫亲自击杀陪伴他们多年的大黄。而“我爷爷”,则在极为关键的时刻,为了保住抗美的命,不惜用粪耙子剥夺了大黄的性命。在此,“人道主义”彻底战胜了“狗道主义”,从而完成了作家的“人道主义”体认。从社会伦理、公序良俗和生物达尔文主义的观点来看,如此的人道主义自然是站得住脚的。问题是,作家或许忽略了历史上人道主义思想的前提,忽视了人道主义思想的历史性内涵。傅斯年先生早就曾言:“春秋时人道主义固以发达。”就是因为春秋时期诸侯争霸导致民不聊生,才有了对百姓的悲悯、同情、体恤的人道主义,其前提和历史性内涵是百姓的受难。欧洲的人道主义思想体系源于文艺复兴,是把人从中世纪的宗教神学束缚中解放出来,以人道代替既往的神道,其思想前提和历史性内涵仍然是对弱者的呵护和悲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人道主义是重要的思想武器,其思想主要来源于西方,它和科学、民主一起,对中国几千年封建专制主义思想文化体系进行了集中爆破。“人”的发现是五四时期启蒙文学最重要的思潮之一。其人道主义的前提和历史性仍然是封建主义对人性、人的命运和人的精神世界的严重戕害,人是被损害者、被侮辱者和被压迫者。20世纪70年代末的新启蒙思想与文学仍然高扬人道主义旗帜,人道主义复兴针对的是“文革”极左政治带来的身体与灵魂的创伤。《话不能这么说》里面的抗美,从小就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故意损坏玻璃换糖吃、绑架老师的儿子、贩鹅过程中弄虚作假、走投无路时甚至去偷粪,特殊时期,带着打狗队在乡间和镇上为非作歹……即使不算恶贯满盈,也算是臭名昭著。无论在任何时代,这样的人都是对社会道德、法律、人性的败坏和践踏。抗美不是受侮辱者和被损害者,恰恰相反,他是施害者、暴虐者,他不是人道主义应该怜悯、同情与呵护的对象。小说中的大黄尽管是一条狗,但它忠诚、恪尽职守,和拾粪的老夫妻相依为命,恰恰是人道主义应该悲悯的对象,而且它正处在被攻击、被围殴的现场,它只是奋起反抗与自卫。文本按照“人道主义”的价值观,保护了恶人,虐杀了人类的朋友大黄,这是人类中心主义意义上的人道主义,这种价值观如果无限扩大,就会凌驾于天道、地道以及万物之道,最终会酿成人类的劫难与灾祸,破坏人与自然的和谐,损毁“天人合一”的理想,历史上的教训在今天仍在不断地上演,人类的生存家园已经岌岌可危。拾粪老汉击杀大黄的行为某种程度上颠覆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生存伦理,这和“人道主义”同情悲悯弱者、呵护弱者的初心显然背道而驰。作家意在宣扬人道主义,对人的保护,但实际上却走向了人道主义的反面,这恐怕是作家始料不及的。
《话不能这么说》前半部分较多复制上个世纪特定年代的生存图景,试图复活那个年代的特殊记忆,但偏离了主题意向,后半部分至结尾刻意追求构思的创新,于高潮处突然逆转,人物、狗的命运彻底反向倾覆,在我看来,叙事效果和叙述意愿却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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