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能这么说(小说)
2018-11-19陈章永
陈章永
这是一个老人在切身利益受到侵犯,面对谁生谁死做出选择的故事。
“我爷爷”靠捡粪挣钱养活“我奶奶”和三条狗。因为他的勤劳,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壶中日月,悠然自得。所以,抗美偷他的粪,就是偷他的钱,偷他的生活。抗美不仅偷他的粪还找上门来要打死他的狗。于是,他指挥狗与抗美拼斗。就在抗美将死于狗的撕咬的瞬间,他举起粪耙子砸向狗头。结果,人活了,狗死了。
我试图将故事隐于叙述之中,平静地叙述人物的日常生活,用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塑造人物。小说的故事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通过日常生活的叙述探寻人性深处的善良或丑恶。
如果说这篇小说还有一点意义,这意义就在小说结尾处情节的反转。抗美小时候砸玻璃换糖吃、藏匿老师的孩子诈钱、做生意使坏……老街人骂他是“混账”。他偷“我爷爷”的粪,又要打死“我爷爷”的狗。“我爷爷”在他的切身利益受到侵犯时,他是有机会给侵犯者致命一击的,但是他放弃了。小说结尾处的情节反转,我以为是人性深处的善良使然。
人活了,狗死了。“我奶奶”说,咬死抗美坐牢,也不能打死大黄。“我爷爷”说,话不能这么说。话不能这么说,那么话该怎么说?我相信读者会自有一说的。
这是一个古镇,古镇有一条老街,东西走向。街的中间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街叫老街,桥叫老桥。老桥将老街一分为二,桥东的街叫东大街,桥西的街叫西大街。
东大街和西大街的南北两边有许许多多的巷子,一户一户的人家都住在巷子里。我爷爷住在西大街,从东往西走,过了老桥,走到尽头,最后一个巷子的最后一家就是。我爷爷常年不在家住,他住在他的粪场里。
我爷爷是个捡粪的。人粪、牛粪、马粪、驴粪、鸡粪、鸭粪、狗粪……,凡粪都捡。
我爷爷捡粪用的家伙有两个,一个是粪箕子,柳条编的,有提梁,可将粪箕子背在肩上,也可将粪箕子提在手上。还有一个是粪耙子,粪耙子形状跟锄头差不多。锄头有锄刃,前宽后窄,呈梯形。粪耙子的刃是前宽后圆,呈半圆形,有点像古代大家闺秀喜欢用的团扇。团扇轻轻摇动,便有柔柔微风拂面。粪耙子是个硬东西,提在手里,有些沉,敲击石头,能溅出火花。
我爷爷说,有这两个家伙,我就饿不死,还能养活你奶奶,还能养活几条狗。我爷爷养了三条狗,看粪场。
我爷爷捡粪的时候,肩上背着粪箕子,手里提着粪耙子。看到粪便,粪箕子从肩上滑下来,稍稍倾斜,粪耙子将粪便一钩,钩进粪箕子。每天清早,天还没放亮,我爷爷就背着粪箕子,提着粪耙子,从粪场出发,先上西大街,从西大街往东大街走,一路走一路找粪。走到东大街的尽头,歇一会,抽袋烟。抽过一袋烟,往回走,从东大街往西大街走,一路走,一路找,还是找粪。走到西大街的尽头,折进巷子,回家吃早饭。一趟往东走,一趟往西走,两趟走下来,能捡满一粪箕子粪。
老桥连接的东大街和西大街是正街,正街人多粪少,有粪也多是牲畜的粪便,难捡。我爷爷走的是背街。背街人少粪多,人粪牲畜粪都有,好捡。
我爷爷出去捡粪,带着一条狗。那条狗一身的黄色皮毛,我爷爷唤它大黄。大黄跑前跑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找吃的,也找粪便,遇到粪便了,它就叫几声,大黄一叫,我爷爷知道那里有粪,循声去了。
我爷爷出去捡粪,我奶奶在家弄早饭。
我爷爷好酒,一天三顿,一顿一壶,一壶三两,一天九两,多一口,不喝,少一口,不行。有菜无菜,都是三壶。下酒的菜,我爷爷不讲究,我奶奶弄什么他吃什么。手头宽裕的时候,我奶奶到东大街的卤食店切一点牛肉、猪头肉、猪耳朵,有时也买几个鹅头、鸭膀爪什么的。
我爷爷回到家,这边放下粪箕子,那边我奶奶就将早饭端上了桌子。早饭经常是芋头稀饭,馍或饼(馍是蒸的,饼是烙的),还有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碟酱豆子。我爷爷放下粪箕子,钻进锅屋漱口、洗脸洗手,洗漱后又从锅屋里钻出来,坐到桌上喝酒、吃早饭。我爷爷喝酒吃早饭的时候,大黄蹲在桌子边上,我爷爷掰半个馍,撕半块饼丢给大黄。
我爷爷喝酒吃早饭,我奶奶背起粪箕子往粪场去了,她要把粪倒进粪场的大坑里。倒过粪,再把粪箕子背回来。从我爷爷家到糞场有二里地,一来一回,四里。我奶奶是小脚,走路慢,一来一回得半个时辰。
我奶奶回来了,我爷爷酒喝过了,早饭也吃过了。我爷爷喝过酒,吃过早饭,照例是要吸一袋烟的。一袋烟吸过,我爷爷又背起粪箕子,提着粪耙子出门了。
大黄依然跟着我爷爷。
我爷爷吃过早饭再次出门,不是捡粪,是打扫茅厕。
东大街西大街整天人来人往,却没有公用的厕所,牲畜可以随地大小便,人不能随地大小便。没有厕所,老街的人好办,就近找一家店铺,店铺有厕所,寻个方便,不难。开店开铺的心里不乐意,方便还是要给的,一条街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点方便还能不给?外面来的人想进店铺寻个方便,门都没有。外面来的人只能找个避人的地方方便。正街从早到晚,一街的人,一街的男男女女,没有避人的地方。背街有,墙角边、树丛里、断墙下、草垛后,都是可以避人的。屎尿急了的人,从正街蹿到背街,找个避人的地方,急急地尿,急急地拉。尿过拉过,走人。人走了,尿在,屎在,时间久了,背街就有了尿臊味和粪便的臭味。老街的人尤其是住在背街附近的人就开始骂人了,——畜生呀,随地屎尿!我爷爷的家也是在背街的,也闻到尿臊味,也闻到屎臭味,但是我爷爷不骂,不骂还乐意,你拉我捡,正好。
忽然有一天,老街的人看见背街有了好几个茅厕,茅厕不大,外面是一个窝棚,旱苇子扎起来的。里面是一个坑,坑上两块板,站着撒尿,蹲着拉屎,方便。
老街的人把厕所叫作茅厕。那几个茅厕是我爷爷搭的。
我爷爷对我奶奶说,与人方便,与己有利。我爷爷的话说得有那么一点斯文,他读过几年私塾。
茅厕是我爷爷搭的,粪便自然是我爷爷的。茅厕才搭好的一段时间,茅厕里的粪便,一天能捡满满的两粪箕子。后来,粪便越来越少。我奶奶挪着小脚,沿着背街,走了几天,打听了许多人,回来对我爷爷说,有人偷粪。我爷爷说,我知道。我奶奶问,你知道你不管?我爷爷说,管。
偷粪的是东大街的抗美。
我们老家有走街串户叫卖货物的货郎担子。货郎的货既卖也换,小孩子们就将鸡毛鸭毛烂鞋烂布牙膏皮破铜烂铁碎玻璃收集起来,待到货郎担子来了,拿去换糖吃。抗美拿碎玻璃換糖。他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回,捡来许多半大不小的石头,黑夜里爬进学校,砸教室的玻璃窗,噼里啪啦,玻璃落了一地。抗美将落在地上的碎玻璃捡起来换糖吃。
抗美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经过班主任丁老师家门口,看见丁老师的儿子一个人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哭,他问丁老师的儿子哭什么?丁老师的儿子说,我想我妈。他瞅瞅四周无人,说,我带你找你妈去。他把丁老师的儿子领到学校伙房后面的柴房,塞在柴堆里,说,你就坐在这,不许哭,不许说话,不许叫,你一哭一说话一叫,狼就来了,我去找你妈,叫你妈领你走。他搬来两捆麦秸秆挡住丁老师的儿子,离开柴房,爬到学校围墙边的一棵树上,躲在树冠丛里,盯着丁老师的家门口。盯了很长时间,终于看见丁老师回来了,丁老师先进了家门,随后就出来了,站在门口喊她儿子。喊了几声,没有应答。丁老师再喊,声音就有些不对了,哭腔。丁老师的儿子不见了,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校园,老师们都来帮丁老师找儿子。校园里,大街上,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丁老师坐在家门口嚎啕大哭。抗美从树上溜下来,跑到丁老师面前说,我知道你家小孩在哪。丁老师一把攥住抗美的胳膊,问,在哪?抗美说,你给我两块钱我就带你去。丁老师说,行行行,二十块都行。抗美说,那你就给我二十块。丁老师给了抗美二十块钱。抗美把丁老师带到伙房后面的柴房说,麦秸秆后面。丁老师抱着孩子从柴房出来找抗美,抗美人影都没有了。过了两天,校长陪着丁老师到了抗美家,要讨回二十块钱。抗美后来向丁老师坦白,二十块钱让他父亲拿去喝酒了。
抗美绑票,很快就在老街传开。老街的人骂抗美,混账的东西。
老街的人都知道,抗美的父亲最怕我爷爷。校长带着丁老师来找我爷爷,要我爷爷出面找抗美的父亲,把二十块钱要回来。我爷爷说,喝到肚里,尿到地上,要不回来了。
抗美小学没有读完,辍学了,他父亲叫他去学徒。我们老家的规矩,学徒三年,只管吃喝,没有工钱,没有工钱的活,抗美不干。他做起了生意——贩鹅。抗美到我们老家的北边泗县收购鹅子,卖给东大街的卤食店。贩一趟能赚个几十块钱,这个生意做得。从泗县到我们老家来回三百多里地,路上要给鹅喂食,喂菜叶,喂青草。抗美心邪,不喂菜叶不喂青草,喂什么呢,喂盐,粗盐,一粒一粒的。有一年夏天,热得很,树上的叶子都叫太阳烤焦了。抗美挑着两筐鹅回来,他不急着卖给卤食店,弄点玉米面子,拌上盐喂鹅。鹅两天没进食了,饥不择食,闷了头吞食。鹅子吃过拌了盐的玉米面子后,抗美把鹅子挑到一个水塘边,让鹅子喝水,可劲地喝。鹅子喝过水,抗美挑了鹅子卖给卤食店。一只鹅子足足要重上一斤多。一次可以蒙过去,两次可以骗过去,三次,卤食店就看出问题了,不再买他贩来的鹅子。卤食店不买他的鹅子,他硬要卖,就起了冲突,他砸了卤食店的门面。从此,抗美就成了老街上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混账到底了。直到他的父亲大病一场,无药可救。他父亲死前指着放在门口的粪箕子和粪耙子说,你去捡粪吧。抗美无奈,就背起了粪箕子,拿起了粪耙子,捡粪。
我爷爷打扫茅厕,一天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
我爷爷打扫过茅厕,把粪坑里的粪便钩进粪箕子背回粪场。
我爷爷的粪场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北边是一个窝棚,我爷爷就住在那里面。南边有两个大坑,储存粪便用的。粪背回来,倒进大坑里,倒满了,从窝棚边提来两筐草木灰倒进粪坑,然后像和面一样和粪。和粪先用锹,锹把粪坑里的粪从下往上翻,翻过几遍再用钉耙耙,钉耙在粪坑里先拉后推,拉过来推过去,推过去拉过来。拉过推过,粪就像面团一样柔和了。和一坑粪,总要半个时辰。和粪是个体力活,每次和粪,我爷爷都累得满头汗珠往下掉。和过粪,开始做粪饼子。做粪饼子,用粪耙子伸进粪坑,钩一团起来,摊在粪场上,摊平了,晒一天,翻过来再晒。做一次粪饼子要翻晒好几次。粪饼子大小如同巴掌。一粪坑的粪能做好几十个粪饼子。粪饼子晒上三四个太阳才能干。粪饼子贴在粪场上,白天要人看着,晚上更要人看着。不看着就让人偷走了。我爷爷白天看着,晚上几条狗看着。我爷爷说,犬守夜,鸡司晨。养狗就是叫它守夜的。我爷爷养的狗,大黄之外,还有两条黑狗。三条狗伏在我爷爷的窝棚边,看着粪饼子。老街上好几家粪场都被偷过,没办法,雇人来看粪场。我爷爷说,养几条狗,狗比人强。有一年,深夜,一个偷粪饼子的摸到我爷爷的粪场子来了。偷粪饼子的带了几个包子,刚刚走到粪场边,那几条狗就叫了。偷粪饼子的立刻把包子甩给狗吃。那几条狗看到包子只是闻闻,不吃。偷粪饼子的再往前走几步时,大黄和那两条黑狗扑向那个偷粪饼子的,张了嘴咬那个人的衣服,愣是把他的褂子裤子撕成了碎片。我爷爷听到动静,从窝棚出来,看到偷粪饼子的人说,狗毒心不毒,你呀,人毒心也毒。拾起你的包子走吧。我爷爷知道包子里是塞了砒霜的,这是偷粪饼子的惯用伎俩。
粪饼子晒干了,我爷爷一块一块捡起来,堆在粪场上。一个一个粪饼子堆起来,下面圆,上面尖,就像一个一个坟丘。粪饼子堆起来了,还要盖上油毛毡,——怕下雨,怕露水。雨水露水一淋,粪饼子就碎了。
我们老家在淮河的南边,收购粪饼子的多是淮河北边来的。淮河北边的地薄,粪饼子撒到地里,肥田,庄稼长得好。淮河北边经常有人到南边来收购粪饼子。收购粪饼子的都知道我爷爷的粪饼子做得实在,干。收购粪饼子的来了,直奔我爷爷的粪场。价钱是早就说好的,来了就过称,过完称,付钱。付过钱,装车拉走。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爷爷的日子就这么过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壶中日月,悠然自得。
我爷爷搭了茅厕后,每天要多捡两粪箕子粪,粪捡得多,粪饼子就做得多,粪饼子做得多,钱就挣得多。钱挣得多,下酒的菜就丰盛得多。抗美偷粪,其实是偷我爷爷的钱。没有钱,哪里还能养活我奶奶养活那几条狗?哪里还有一天三顿酒喝?我爷爷当然要管。可是没等我爷爷管抗美,抗美就来找我爷爷了。
这一年,夏天。老街上的人就像突然看见背街有了几个茅厕一样,看见了一支打狗队。我们老家时兴养狗,东大街西大街少有不养狗的店铺作坊和人家。养狗,一是看家护院,二是冬天打了吃。岁尾年头,走在老街上,能闻到狗肉的香味,能看到很多店铺作坊人家的山墙上,钉着一张一张熟过的狗皮。我们老家只是在岁尾年头的季节打狗,这大夏天的怎么就打狗了呢?狗疯了?
我爷爷说,狗没疯,人疯了。
打狗队的头是抗美。跟着抗美的是七八个壮实的青年。抗美和那七八个青年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棍子都是黄荆条截的,涂了红漆,声称打狗队。打狗队握着红棍子,左挥右舞,嗡嗡声不绝于耳。他们横扫东大街西大街,见狗就打,公狗母狗老狗小狗一起打。打得狗乱窜,窜得人心惶惶。不几天,老街上的狗就几近销声匿迹了。许多店铺作坊和人家给狗套上绳套,拴在家里,以图免遭一劫。狗毕竟是狗,东跑西颠惯了,一下子关起来,难免狂叫。狗一叫,抗美一帮人听见了,就闯进店铺作坊和人家打狗。抗美这个混账,少有人敢惹他,由着他打吧。也有挺身而出,拦着抗美的。一个要打,一个要拦,于是就开骂,骂急了,开打。那一阵子,老街上为狗骂人打架的太多太多了。
一天,抗美带着那几个青年来到我爷爷的粪场。我爷爷正在喝酒,抗美站到了我爷爷面前,看着半蹲着的三条狗,直截了当地说,三爷爷,这几条狗,是你自己勒死还是我们帮你打死?
我爷爷弟兄五个,排行老三,老街上的人,比他晚一辈的喊他三大爷,比他晚两辈的喊他三爷爷,比他晚三辈的喊他三太爷。抗美的爷爷和我爷爷是一辈的,早些年,抗美的爷爷和我爷爷就在一条街上捡粪。抗美的爷爷生养了七个孩子,七个孩子七张嘴,家穷养不活。抗美的爷爷就要卖孩子,卖哪一个?个个都是心头肉。抗美的爷爷就做了七个阄,抓阄,抓到谁卖谁。抓阄抓到抗美的父亲了。其时,抗美的父亲才三岁。抗美的爷爷把抗美的父亲领到东大街的牲畜交易市场去卖。我爷爷捡粪捡到牲畜交易市场,看见了。我爷爷问了缘由,说,我替你养两年吧。我爷爷把抗美的父亲领回家,养了两年。抗美的父亲没有被卖掉,老街上才有了抗美这个混账。
我爷爷自顾喝酒,不理抗美。抗美又说,三爷爷,这几条狗,是你自己勒死还是我们帮你打死?
我爷爷拿起酒壶,一仰脖子,把一壶酒喝尽了,说,你不要咎由自取。
抗美问,什么意思?
我爷爷说,不懂?怪你少念了几年书。
抗美说,三爷爷,你把话说白点,让我听懂。
我爷爷说,你就是个畜生,哪里听懂人话?
抗美恼了,说,三爷爷,你怎么罵人呐?
我爷爷站起来,将碗里盆里的饭菜倒进一个浅浅的面盆里,唤狗来吃。狗吃食,我爷爷从腰上拔出烟袋解开烟荷包撮出烟丝往烟袋里摁。摁过,拿出火柴,擦着,点燃,抽烟。抽了几口,看看抗美,说,要打狗,你打吧。
我爷爷叫抗美打狗,抗美又有些犹豫了,说,还是你自己勒死吧,真叫我打,我还有些怵……
我爷爷说,怵?怵就不要来。
抗美说,我也不想来,是镇里叫我来的。
我爷爷说,叫你打你不打,你不打就走人。
抗美看看我爷爷,看看狗,对那几个青年说,打!抗美和那几个青年举起棍子,朝着还在吃食的狗蜂拥而上。
我爷爷踢了大黄一脚,吼了一声,扑!
我爷爷的狗是驯过的,会扑会咬会撕会纵身一跃,听令而动。
抗美和那几个青年手里的棍子还没落下来,大黄和那两条黑狗就冲着抗美和那几个青年扑过去了。那几个青年见狗朝他们直扑过来,挥起棍子就打狗,打了几下,没打着。大黄和两条黑狗各盯着一个人扑过去。我爷爷又吼了一声,咬!三条狗咬住了抗美和另外两个青年的裤脚,咬住后,使了劲往后拽。没被咬的几个青年有些怕了,握着棍子,不知所措。抗美被大黄咬住,怎么甩都甩不掉。狗在脚边,棍子使不上劲,抗美只能喊那几个青年,打,往死里打。我爷爷站在窝棚一边,看这场面,朗声大笑。我爷爷一笑,几条狗似乎得到了鼓励,越发凶猛。没等我爷爷说撕,几条狗就将抗美和另外两个青年的衣服撕烂了,布条条落得满地都是。
打狗多日,抗美还没见过这么凶悍的狗,他看看一身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他不甘心就这么败下阵来,他丢掉棍子,伸出两条胳膊,张开大手,抓住了大黄的两条前腿,往上提,他想把大黄提起来,再甩出去,摔死大黄。抗美的力气不够,提不起大黄,就用脚踢大黄,踢得大黄嗷嗷叫。大黄身体先是向上一纵,然后往下一沉,挣脱了抗美的手,跑到我爷爷身边,伏在地上喘气。两条黑狗,一左一右蹲在大黄身边。我爷爷摸摸大黄的头,拍拍,说,歇口气歇口气。大黄累得不行,张开大嘴,猩红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一颤一颤的。抗美和大黄一番搏斗,也是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粪场的地上。抗美跟大黄搏斗时,那几个青年跑了,跑得无影无踪。粪场上只剩下一个抗美。抗美如果跑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抗美没跑,他一定要打死大黄。
大黄伏在地上,歇了一会气,喘声渐缓。抗美坐在粪场上歇了一会气,捡起丢在地上的棍子。大黄一看抗美捡起棍子,即刻伏地往抗美的方向爬去。我爷爷知道,大黄爬着爬着就会一跃而起,扑向抗美。大黄的一扑,抗美是招架不住的。抗美招架不住,只能任大黄撕咬。看着在地上爬行的大黄,我爷爷大吼一声,大黄!大黄回头看了我爷爷一眼,继续往前爬行。我爷爷又吼了一声,大黄!回来!这一次,大黄没有回头,越爬越快。我爷爷又吼了一声,回来!大黄还是没有回来,大黄纵身一跃,扑向抗美。抗美也不示弱,手里的棍子直捣一跃过来的大黄。大黄一躲,躲过了抗美直捣过来的棍子。大黄躲过抗美的棍子,转过身体,后退几步,突然狂叫着再次跃起身体,拼了命扑向抗美。这个时候,我爷爷抄起靠在窝棚边上的粪耙子,紧追大黄,追到大黄身边,举起粪耙子对准大黄的头砸下去。咚的一声,大黄歪倒在地上。我爷爷丢下粪耙子,抱起大黄走到窝棚边,放到地上,我爷爷呆呆地蹲在大黄身边。我爷爷没有注意,抗美拿着棍子跟在我爷爷身后,看到我爷爷放下了大黄,挥起棍子就要往大黄的身上打。两条黑狗眼尖,看见抗美挥起棍子时,猛扑过去……
大黄死了。抗美跑了。
我奶奶送晚饭来的时候,看见我爷爷坐在大黄身边。我奶奶踢了一脚大黄,骂了一句,死狗,还不起来?我爷爷说,是死狗了。我爷爷嘴里说是死狗时,眼里噙着泪,噙不住,泪落下来,掉在大黄的身上。
没有我爷爷的一粪耙子下去,大黄不会死,毙命的一定是抗美。
我奶奶说,咬死抗美坐牢,也不能打死大黄。
我爷爷说,话不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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