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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三记

2018-11-19许若齐

安徽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竹棍二爷吴先生

许若齐

徽州炖

歙北有一村,村南有一叟,吴姓,退休老师,通文墨,子孙满堂。

吴先生身体康健,胃纳极佳,尤嗜炖菜。春夏秋冬,荤肴素蔬,皆炖近糜烂而食之,家中无他人与之食性相投,敬而远之,老人遂单吃。

长子孝顺,特置办火熜一只。外形及把手篾编,内有一陶钵,上口直径足一尺;另有黄铜火筷一双,祖上传物,通体锃亮,下端烟熏火燎,微黑。

炖菜常年用的是猪排骨,肋条部位。一尺左右,斩成十余段节,每次仅用三四矣。村东老洪卖肉,每隔三两天,留一根肋骨给老人。四季轮回,寒暑易节,已成定制。吴先生晨八时必至,老洪用麻线扎好,恭敬奉上。吴先生接了,也不搭话,迈着方步径直去了。

老洪猪肉摊生意红火,本不想收这区区小钱,况且当年是吴先生学生,十分顽劣。而今幡悟,口口声声那些年月辜负了吴先生苦口婆心,如今一门心思卖好肉供儿子读书。吴先生不要免费肋骨,只是零取整付,月末一结。

老人家有细瓷盖盅一只,亦是祖传。上有牧童放牛图,春风杨柳,栩栩如生。盅里清水冷冽,几块排骨,生姜数片,大盐若干粒,置火熜网状铁丝格上。下有枥炭数块,文火,内敛,不露声色地暗红。

炭乌黑黝亮,食指敲之,铮铮作响。如今山里烧炭人家愈发稀少,火熜的挛生兄弟火桶大多改换门庭,投靠方便实惠的“电”了。木质之炭恐最终难逃绝响命运,吴先生忧心忡忡。他笃信,唯有这熜中炭火之功,才能炖煨出这至真之味。

这种炖煨是很靡炭费时的,足足三四个时辰,盅里之物在微微漾动的汤汁中摇摆沉浮。佐物必不可少,如萝卜、莴笋、藕节……吴先生讲究时令,深恶痛绝反季节之“大棚菜”。以上菜蔬,一次一样,也只五七块,一般在炖煨过半节点时,切成滚刀状入,藕节可稍早。最终骨肉疏离而近于酥烂,竹筷轻触而碎,佐物亦入口即化,味醇绵长。

吴先生一人居老宅,雕梁画栋犹在,只是妍颜褪尽,满目斑驳。偌大空间,老人家一人操持炖煨事,形影孤单。香味缭绕,引来猫狗眈眈。他不驱赶,任其环绕膝下,垂涎三尺。手持一本古书读,偶尔用火筷动动炭块,掌握火候。也拎着火熜房前屋后走走,菜园里顺手拔一茎蒜。他偏好蒜叶,切细后入最引味。白花花汤里漂浮几点绿翠,也好看。

佐料萝卜用最多。吴先生通晓中医,信其理气益脾,尤其是初霜打过的冬萝卜。自家菜园拔出,白脆生津,他只取核心部位几块,余者,生吃,连连说:“赛梨!赛梨!”有时无满意之时令菜,会在一锡罐中撮出十数粒陈年老黄豆,洗洗投入盅。炖得肿胀,几近糜烂。老人家用筷头徐徐夹出,一粒粒地点着吃,模样很受用。

一盅炖菜,也就一小碗而已,吴先生独享。正餐时,长媳在自家柴灶上煮出的米饭里给老人送一小碗,浅浅近碗口。他似乎更喜欢铁锅里烤出的玉米饼,玉米粉颗粒较粗大,内里五花肉丁腌菜,两面焦黄。咬一口饼,嘬一口汤,此种受用境界,亦非当地民谚能完全表达:“手捧玉米粿,脚下一盆火,除了皇帝就是我。”

吴先生的炖菜非常私密,偌大家族,人丁兴旺,居然无人尝过。唯一的是几年前长孙考大学前夕,破例喝了一盅。事后被问及味道如何,长孙笑而不语。放榜后,他被京城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二爷的夏天

二爷胖。他圆凸的肚子一旦凹缩下去,腰间立马有几道肥厚的褶皱出来。

他夏天不难过,一张榻椅,一柄芭蕉扇,一把紫砂茶壶,让他悠然自得地度过那些炎热的日子,因为他住在新安江边的老宅子里。

宅子很大,塞进了七八户人家(包括我家),老老小小几十口人还绰绰有余。它坐落在一条小巷的中间,只在斑驳的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门供出入,还要上下几级青石台阶。门上有一对大大的铁环,敲门扣几下便可。进去迎面是一口水井,不知是何年凿出的,从井口四周勒出的一条条深深的凹沟,可看出它已垂垂老矣,但井水一直是充盈而又清冽。井壁布满了湿漉漉的青苔,长着一丛丛倒垂着的凤尾草。汲水的桶总是在天蒙蒙亮时咣当丢下去,惊醒了我儿时的梦。

宅子也很老了,没准是哪个徽州大户人家的祖产。壮茁的冬瓜梁,精美的斗拱、雀替,虽呈颓状,依稀还在诉说这里的昨夜星辰昨夜风。天井长如过道,中间处有条石砌成的台子,几盆天竹常年欣欣向荣。两头各有门一扇,夏天大大地洞开,穿堂风不請自来。

二爷退休好几年了,从来不睡懒觉,他也要家里其他人早起。一个家庭的兴败首先看子孙睡到几点,太阳都很高了才起床,说明这个家庭已经懈怠了,二爷说这是曾国藩讲的。曾国藩是谁,众人都摇头。二爷为此很耿耿于怀,免不了一声叹息:“书香门第断书香。”

他早晨用紫砂壶泡茶,一定要“滴笃翻”的头遍开水,榻椅是细藤做的,像一架紫红色的工艺品,那需要至少几十年的睡躺摩蹭的功夫。一个夏天,它就静静地安放在天井避雨的一侧,成为二爷的专享。

三伏天里,只要有一丝风,天井里便能感觉到一股子阴幽凉津的空气在流动。祖宗聪明,不懂什么空气流体力学,也能设计出如此这般的自然空调。二爷手里的芭蕉扇纯粹成了摆设,偶尔挥挥,驱赶飞动状态的小昆虫。尽管用处不大,它还是与圆领汗衫、大裤衩、旧皮拖鞋一起,成了二爷夏天的标配。

二爷绝对是一家之主,二婶对他无微不至,子女毕恭毕敬,中餐一大家人同吃,早晚是为二爷单做的。夏天以素淡为主,早饭是自家老灶柴火熬出的稀饭,要放一把绿豆,一碟腌豆角或半个咸鸭蛋,油条赶早从巷口的小吃店买来,用头遍滚油炸的。二爷只吃半根,奇怪的不是一撕两开,而是用剪刀拦腰断之,蘸酱油吃,酱油吃前要熬热。晚饭在天井里用,饭菜置一红漆托盘里送至榻边,炒丝瓜、煎豆腐,辣椒炒干子是常吃的菜,偶尔也有梅干菜烧肉丁、粉蒸肉荤一下。米饭浅浅一碗,从来不添。二爷不要汤,完了拿起紫砂壶猛吸一口。

估计还是家底子比较殷实,二爷家隔三差五还能吃西瓜。家里人多,总要买个十几二十斤的。卖瓜的是个有腮胡子的汉子,熟门熟路,隔几天就来扣门环,买卖即刻成交,从不讨价还价。

二婶买了瓜,就势装在竹篮子里,系根结实的长绳子,徐徐地放进水井里浸。一般是在晚饭后吃瓜,一大家人围在一起,只听“咔嚓”一声,绿皮破裂,红瓤黑子,欢叫声一片。当然,最好的一块先要给二爷,这是多少年不变的规矩。这个时候,各家的家长都把自家的孩子拢在屋里,免得馋相毕现,丢人现眼。二婶会做人,一家送一块尝尝,几成定律。那瓜到我嘴里只有一口,甜且冰冽,凉到骨里,遂成记忆里最好吃的西瓜。

二爺四体不勤,好像整个夏天的大部分白昼都在天井的榻椅上坐躺着凉快。他不看书看报,也不大喜欢跟人聊天。看着忙碌的人汗涔涔地从他面前走过,他偶尔会说句:“心静自然凉。”二爷睡眠很好,躺着躺着就鼾声大起了。我幼小,无所事事,喜欢凑近椅子看二爷随鼾声而起伏的那个大大的肚子。心想里面装了多少好饭好菜,一个月不吃不喝亦无关系。二爷突然醒了,用芭蕉扇拍打我的头,说穿开裆裤坐在青石条上,凉气从屁眼里钻进去会变成小虫子的,吓得我赶紧跑了。

取代我的是一只猫。猫侧卧榻旁,二爷一只手搭在它身上。它不长性,一刻钟后就溜了,爬柱顺梁就上了屋脊。屋脊上长满了瓦松和蓬草,猫悄无声息地走走停停,对着二爷若有其事地眨着眼睛。

入夜,天井那方天空星星点点,水边带过来的穿堂风也愈加凉起来,二爷便回屋歇息了。他离开一会,就会不断有上门闩的声音传来,前后持续半个时辰,老宅子便进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夜半间或有咳嗽以及小孩的哭声。

二爷听不见,他睡得很实沉。

瞎子李

晨,天色微熹。小镇临河的老街上,有竹棍叩击青石板的“笃笃”声,由西向东,不徐不疾,比桥头大喇叭里每天必放的乐曲早半个时辰。

随即,便溺声、穿衣声、趿鞋声、门闩拉开声,依次响起,抑或有骂声飞出。瞎子李,存心不让人困觉!沿河大多贫民居所,吊脚楼,木门板壁不隔音。瞎子李听得真切清楚,他笑笑,不回头。

他是个中年男子,瘦峋。双目失明,籍贯不详。

又一刻钟,“嚓嚓”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成一片。各家主妇用竹篾编的刷子,用力刷刮着马桶。刷子坚硬,遭遇桶底,声音瘆人。河上的雾霭,也渐渐散开。而瞎子李,已行至巷口油条铺了。老板阿胖见之,忙端凳、泡茶、请坐。瞎子李要吃第一遍滚油后下锅的第一根油条,天天如此,风雨无阻。何有如此嗜好,无从知晓。

阿胖手艺好。他飞快地把面团整成宽半尺、厚半寸的长带状,从案头排到案尾,然后用菜刀突突地剁成一段段,两条一叠加,用筷子在中间一压,雏形有模有样。然后,轻拉两端,自如地往两边扩展一下,中间坠下的弧形就亲密地接触到滚开的油锅。有点夸张地一松手,那面段即刻被沸腾的油淹没,迅速地又浮了上来,身材膨胀了一倍。

另一伙计操持一双加长加粗的竹筷,不断翻滚着在油锅里的煎熬物。大约十秒钟后,它变得金灿亮闪,全身松泡。在一片叫好声里,被轻轻地夹出锅,送至瞎子李面前。

他不客气,绾绾袖子,将油条拦腰折两节,沾小碟里的酱油,慢条斯理地吃。买油条者已排起长队,众目睽睽下一个瞎子如此受用,心平气和。都知阿胖为何如此恭敬瞎子李,五年前的一次算命,瞎子李让阿胖规避凶祸,就此摆摊炸油条,之后便真平平安安过起了小日子。

我幼不更事,曾与一帮顽劣孩童纠集,戏耍瞎子李,当然,不是领头,尾随起哄而已。个别无良者,看瞎子李笃着竹棍,由远而近,竟要在路中拉起一根草绳,意欲将其绊倒,见其狼狈不堪。

他若无其事踱方步过来,离绳尺余时,抡起竹棍横扫过来,出手之快捷,用力之猛准,堪比当时一部电影《飞刀华》里之飞刀,拉绳的两小痞被撂扫在地,杀猪般嚎叫。我等抱头鼠窜,几十米外惊魂未定。瞎子李面无表情,把竹棍往腋下一夹,拉拉衣襟,迈着方步,若无其事地走了。

多少年后我听说,大凡武艺高强者,都弱不禁风或生理缺陷,一根枯枝,一柄纸伞,一把折扇,抵得上眼花缭乱的十八般兵器。同理,最会用兵遣将者,也往往书生模样,一辈子不摸枪的。瞎子李恐怕是练过的,那竹棍是产自深山的实心竹,结实沉甸,舞弄起来,嗖嗖生风,三五个成人也许都近不了身。他还有其他深藏不露的“必杀技”吗?

我从此对他敬畏有加。遇之,即便光天化日,亦远远避之,揣度他的嗅觉听觉也应该是超出常人,异常敏锐。然而,小镇太小,瞎子李又是这地面上的“人物”,不期而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一日下午,某老宅前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大家在议论一事:宅里一户人家姐夫与小姨子有奸情。小姨子藏在屋里嘤嘤不出,姐夫已不知去向。主角缺失,并不妨众人争得唾沫乱飞。舆情汹涌,同情小姨子呈一边倒态势。正纷乱热闹,瞎子李现身,瞬间一片静默。他用竹棍敲敲青砖地面,声音高亢锐利:“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立场观点不言而喻,言毕,立马走人,众人愕然。我不懂,回家在苍蝇嗡嗡处置一无缝鸡蛋,观察,几只苍蝇绕飞三匝,无趣离开。

三年后,《水浒》能看大概,想着:“潘金莲算是个有缝的蛋吗?”

另一次是在公安局门口看告示(“文革”时期)。白纸黑字:×××,男,24岁,××县××公社人,因流氓成性,调戏妇女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如何调戏?语焉不详。与其相邻的是一个宰杀生产队耕牛,破坏春耕的罪犯,犯罪过程倒是叙述得颇为详细,甚至具体用到诸如“乘夜色”,“在树林里”这类词了。我发现,瞎子李也笃笃地过来了。别来无恙,气色很好。他显然对告示中男子所犯事充满兴趣,内里详情好像也了然得很。一一道来,不乏细节。他很乖精,稍稍涉黄,便戛然而止,吊足了众人胃口。

大家瘾头正足,欲听下回分解,人群里有声音传出:“瞎子,夜里又在想××吧?”肯定是一女性名字,我只听清后一个字是“仙”。他一愣,白净净的两颊居然泛出淡淡羞涩红晕,竟语塞了。

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责任编辑 歆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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