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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与故乡(三题)

2018-11-19王国华

安徽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深圳故乡

王国华

等你回来

城市忽然慢下来了。

最先慢下来的是空气。呼吸的时候,可以感到气息舒缓地,一点一点地钻入鼻孔,渗到肺里,蔓延至全身。空气里携着紫荆花的暗香,是那种可以抚慰每粒细胞,滋养每条血管的暗香。

呼吸也可以这样享受。以前怎么没有注意过。

风也慢下来。它由远及近,在树叶上轻轻地推一下。推一下,树叶就动一下。再推一下,再动一下。空空的城市,只有路边的风和树叶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牙。风不怎么积极,树叶更不主动。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毛驴拉磨的样子。它慢悠悠地走着,偶尔甩一甩尾巴。即使主人在前边挂一束草,它也不肯快走几步。所以传说中用草料怂恿毛驴快走的办法,也许是人类根据自己的经验想象出来的。

风不能把树叶吹得更绿。在这个温暖的冬天,树叶已经绿到极致,再绿又能怎么样呢?过得去就行了。没有了人的逼视,植物们又洒脱,又随心所欲。

道路通透。原先看不见的东西,现在都凸显出来。走着走着,路边忽然冒出一座构造奇特的楼房。看它老旧的样子,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不是三年五年了。天天从这条路上经过,居然从没碰到过。

还有一个一个的标牌。路标、公司指示牌、各种口号,纷纷从路边跳出来,挨个儿跟你打招呼。几天前,它们还是拥挤的,互相倾轧的,你推我搡,谁也不让谁。路人只好全部看不见。东西越多的时候,人越没法选择,只好视而不见。

短短的路变长了。设了两个站点的街道,可以走上半个多小时。

白云也慢下来。行人在下面走,它在上面走。一边走一边往下看,好像是看呆了,定在那里不动了。素常日子里,路人是不仰望天空的。这时偶抬头,和白云对视。白云激灵一下,不好意思了,轻轻洒下几滴雨遮羞。

其实过年这几天,深圳很少下雨。始终朗晴白日的。天上也知道地下的情况,别人开心时,不要做扫兴的事。

色彩更加鲜艳。绿的更绿,黄的更黄,红的更红,粉的更粉。灰突突的物体,都被水洗过了一样。

世界仿佛一个摘了帽子、光了膀子的人,身上的肌肉和疤瘌都一块一块地露出来。疤瘌也可以不难看。以前被遮挡着,羞于示人,现在它鼓足勇气露出来了。真相是一种老实的态度,所以怎么着都好看。

最明显的还是汽车都慢下来。车少了,不堵了,汽车却不愿意走了。前面一个人牵着一条狗正横穿马路。司机不鸣笛,而是停下来,等待那个摇摆着手臂的中年人和摇摆着尾巴的二哈优先通过。他再看见一个小孩子,还是停下来。他仿佛找各种理由停下来。不是一辆车,而是所有的车。那些焦躁的各色车子,忽然醒悟过来一样。一年时间里,它们被急匆匆的车子带着向前跑。你跑得快,我跑得比你更快,大家飞奔起来,车轮似风。如果有翅膀,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插上翅膀。

拎着东西走路的人也都不慌不忙,脚下一步比一步扎实。他们拎着的塑料袋里装满了新鲜的蔬菜,上面还搭着红色的春联或者是一个“福”字。

这种慢让天更高了,地更阔了。竞争让他们快起来。他们每天都要比别人走得快,走到别人前头去,拿到更多的东西,买一个大房子,开一个更好的车,穿一件更贵重的衣服,比别人更荣耀,获得别人更多的掌声。现在身边没有这么多人了,那些竞争者突然消失。硕果仅存的几个,相互之间不再是竞争关系,而是陪伴。

大年三十的上午,我在树下看到一个清扫落叶的老年妇女,用手机给她拍了两张照片,对她说“感谢你的劳动”。她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配合着我擺了一个姿势,对我说,过年好。

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笑,陌生的人也会彼此打招呼。迎面走来的那个人,突然对你做出一个友善的表情,也不觉得突兀。大家都知道,过年了嘛。

两个骑电单车的人不小心擦了一下,互相摆一摆手就过去了。若在平时,可能会争论一下。

超市里开始播放刘德华那首万年不变的“恭喜你发财”,还有“常回家看看”“新年新春到,问声过年好”之类。市场上也没人为了那点小钱算计了。“大过年的,没关系”,这一句话可以遮蔽一切不开心。所有的理由都不再是理由。

那些笑在他们身体里生发出来,漾到脸上。平时大家若揣着这种心态,把每一天都当成过年,生活是不是就会有太多不一样?

平时他们的笑藏到哪儿去了呢?

平时应该也有一些,但不像现在这样密集。

离开的那些人各有征兆。过了腊八,很多店铺陆陆续续地开始关门。

店铺门口贴着各种各样的启示。有的一本正经:“温馨提示 值此新春佳节来临之际,向一直关心我们的社会各界朋友致以诚挚的问候和美好的祝愿。我司将于2月12日至2月21日放假十天,欢迎广大新老客户莅临。”下面还有一个联系电话。有的简单粗暴:“恭贺新禧,年初六启市。”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兴高采烈:“货已清完,回家过年。”

也有俏皮的:“本店今日开始休息,将于狗年初几开门?你猜。”

店铺关门了,工厂停工了,工地上只剩下一两个看守挖掘机的人。回家过年,多么理直气壮的理由,谁也挡不住。连应该扮演阻挡者角色的人其实也怀着这样的心理。似乎忙活这一年就是为了短暂的离开。这是生活的顶峰和极端。缺失了终极目的,他们平时的忙碌简直就是瞎忙。

与空空的城市相对应的,是拥挤在出城高速上的汽车,是火车站里长长的候车队伍。他们是过客,是旅行者的谋生。即便已经定居于此,孩子在这里上学,自己织出了自己的关系网,终究还是要“回家”的。那是他们一辈子的远方。

寂静而宽阔的马路边,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儿,穿着单薄的衣服,一边打电话,一边抹眼泪。她的身子一抖一抖。

我远远地看着她,为她担了一会儿心。

剩下的人们在安享这种安静,可以到深南大道上飙车,到深圳湾散步。宽阔的道路,想怎么走怎么走。

而看到空空的楼群站在道路的两侧,也会不由自主地想,都说深圳房价高,如果离开的人不回来了,房子还有人买吗?那么多的工厂,产值惊人,靠的是谁?每天那么繁忙的画面,还由谁来画就?

深圳像一个充满了危机感的富翁。他腰缠万贯,高楼别墅,但他不愿意一个人离他而去。他的快递员,他的外卖小哥,他的清洁工,他的厨师,他的汽车修配工,他的保安,缺一不可。他俯下身来,靠近他们,把裤兜里的物品分一些给他们。

其实富翁的钱还不是这些人给他挣来?

互相感念,更容易落实到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这个人和那个人轻轻松松就成了朋友,哪怕还不是很熟悉。先成为朋友,再慢慢熟悉。他们的客气是发自真心的。蒙古草原上的人热情好客,或许是因为平时见到的人太少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人,必请你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醉不归。在深圳,年终短暂的告别,无论留守还是离开,都回归了各自的孤独。

城市空空荡荡,留下的人相互珍惜,并等待着离开者归来。谁是这个城市呢?当然是这个城市里的人。新来的人慢慢被这个城市的气质同化,逐渐老去的人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他们一个个勾连在一起,就是这一座城市。

此时你会时不时撞见官方发布的类似广告:

“‘过几年,再过几年,我就回去了。这句话有可能是每一个人刚来深圳时,谈及未来最爱说的一句话。但慢慢的你发现,你回不去了。因为你爱上了这座城市。

“她那么神奇,她不问你的出身、学历,不会鄙视你家庭条件,她只看你是否努力、奋斗。

“面对着一直念念不忘的故乡,以及一直恨恨地想逃离的深圳,我们还是留下来了。

“坚守在深圳、奋斗在深圳的人们。

“全世界只有一个深圳,年后,我们深圳见!”

一个年轻人在留言中说,看到这句话,哭得稀里哗啦。

知乎网友麦客的一段话:“除夕那天晚上,微博上北京人在感叹外地人走了路上多么通畅。上海人在秀外地人走了路上多么干净。深圳市政府的微博上发了一段路况视频配上文字:过去一年这里留下了你的泪水和汗水,城市空了,心不能空,深圳等你回来。顿时心中一万只羊驼奔腾而过,感慨当初选择来深圳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而那些离开者,那个已经沉溺于乡情的人,在广袤的田野上,在大山深处,在故乡饭桌上举起筷子的人,忽然打了个喷嚏,是谁在念叨自己?

也许是深圳。

深圳是谁?我在深圳又买不起房子,工资那么低,工作那么辛苦。深圳跟我有什么关系,到哪里还不是漂泊?这样发狠地想着,忽然心里就沉甸甸的。

那个城市的和暖,小巷里的炒米粉,干净的公园,五月盛开的通红的凤凰花,随时可以打开骑走的共享单车,买一个盒饭也被店主当成“老板”一样。

“来了就是深圳人”,最初看到这几个字,恓惶的心跳平静下来,但还是有所犹疑。在这个城市待得时间越长,就越感受到这句话的力量。一个字一个字像拳头一样,可以捶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算是泼出去的水,也都能重新聚拢。他们湿润一下外面的土地,然后匆匆归来,让这个城市刚刚缓下来的脚步,回归到自己应有的速度。

我在深圳有密码

你老家是哪儿的。元涛隔着我问远人。

远人答,长沙。

我补了一句,大城市呀。

元涛沉吟片刻,说,哦,你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这句话让桌上所有人都停顿了一下。

谁没有故乡呢?几乎每个深圳人都有一个故乡。

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乘着飞机,坐着火车,挤着大巴,背对着故土,道路远远地甩在身后,越来越模糊。

在落地之前,每个人心里都没有底。落地之后拼争了很多年,还是有很多人心里没底。故乡是个活泉,总是沉寂着。走在路上,偶尔听到一两句熟悉的乡音,沉积在心底的乡情会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

喝多了酒,他们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乡。在他们的描述中,每个故乡都像一根长长的木刺,锋利而独特。

雪地上的奔跑。棉手套棉帽子。冻得赤赤哈哈搓着手。流水婉约,小桥下面茂密的草。油泼辣子。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房梁上即将风干的腊肉,小猫站在下面抬头向上瞅。整个小镇都飘着的螺蛳粉味道,吃一口要落泪……

你看他们陶醉的表情。他们的嘴一张一合,蹦出一个又一个平时少见的词汇。你不由自主跟随着这些描述走进他们的故乡,在那里停留,和一些你完全不认识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们保留了记忆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有意无意把另一部分忽略掉了。但没有人在乎。因为每一个人听讲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在同步描述,印证。他也忽略了自己不愿意记住的那部分。

元濤说远人没有故乡,是说大城市的人没有故乡。长沙是一个大城市。

深圳人来自五湖四海,更多的还是来自落后地区,譬如老少边穷地区。越是无望的地方,逃往深圳的人越多。

回望的时候,每个人潜意识里都把故乡和乡村划了等号。最高也不过县城或者地级市。再往上,就太遥远了。城市怎么可以算作故乡?

没有河水,没有山峦,没有稻田。

乡愁像一只鸟,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里飘来飘去。翅膀擦过高压线,差点被一只刚刚放飞的无人机撞到。它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嘈杂散乱,横七竖八。安安静静的乡愁,处处被惊走。

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同样的公交车。同样的商场超市。同样的地铁里同样麻木的面孔,同样的闪烁着的招牌。同样匆匆赶路的快递小哥,穿着同样的衣服。同样跳着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你找不出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之间的一丁点差距。

大城市里没有更具体更个性化的物质,可以安放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无法让过去的时光平顺地接入当下。缺少了一个让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心里突然一酸的痛点,这个地方凭什么被称为故乡?

深圳和其他城市有什么区别呢?这里生活更方便,就业更多选择,服务更亲切,有常年不变的蓝天白云。它比其他城市似乎更柔软一些,但也有着其他城市共同的顽固和强大。

谁会把深圳视为故乡?

这里自然是有原住民的。那时候深圳还不叫深圳,叫作宝安县。龙华区还叫做龙华镇。沙井街道还叫沙井镇。更早的时候,宝安包括过东莞、中山、香港等更大的地盘。

那时候,人烟稀少,瘴气冲天,树木森然。人们要时时提防虫蛇袭身。

我总是无缘无故地设想,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常年和家人在海边捕鱼,捞螃蟹,养蚝。每天迎着朝阳出海,夕阳西下时随着波浪返回岸边。

有一天再回到岸上的时候,他发现那个石头筑成的矮房子已经被扒掉,一排排新鲜的高楼矗立在那里,仿佛几十年来就是这个样子,他自己倒像个闯入者。那些楼房俯视着他,显得他更加渺小。

他的渔船搁浅在岸边。他半信半疑地走進属于自己的新房子里。里面家具齐全,电器的棱角上闪着寒光。他的房子价值连城。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故乡变成一个庞大的城市。他会怎么想?他是欣慰于这种变化,还是无可奈何?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从前彻底变成了从前。

他默默坐在海滩上,看着潮水徒劳无益地一次次扑向岸边。潮水中荡漾着脏脏的泡沫。一只洁白的海鸥一掠而过。他视若无睹,精神恍惚。

他在丰富的物质海洋里,找不到自己的故乡,更找不到自己的童年了。

但为什么要找童年呢?一以贯之的人生对任何人都是天方夜谭,似乎也非人类所愿。

他们要在新鲜的日子里找寻新鲜,要让每一天有“意义”。

在深圳,有一个词很受推崇,这个词叫做“日新月异”。昨天这里还是一片大田,几天后已成为一座厂房,一个创新产业园,一片平整的停车场。的确比以前更干净更便捷。每天的忙碌,劳作,不就是为了让生活更美好吗?

对美好生活的拥抱注定要以变化为途径吗?注定要抹杀自己的童年吗?

没有答案。人们一边怀念,一边更加用力地改变。

海边那个发呆的人,无论失落,还是喜悦,都是外物带给他的。他操控不了什么,世界之变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每个人都如蚂蚁般微弱。自己做不了抉择,只能随波逐流。逆流而上者,除非被淹没呛死,最终还是要转回身去。

这是一个适合做故乡的地方吗?

参加同学会,回到当初那个城市,发现整个学校已悄悄发生了变化。所在的院系也搬了地方。原来我们上课的地方,已经有了新的入侵者。谁都知道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但面对变化我们还是张口结舌言不成句。在新的楼房里,新的招牌,新的课程表,跟我们完全没有关系。老师不是那个老师,学生不是那个学生,这些都还能够理解,但上课的教室已经沦落他手,大家都很尴尬,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母校。

后来在校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微信上。有人回复说,校门没有变。

刚入校时,大家都在这个校门口拍过照,寄回到家里。

二十年后我们看到了熟悉的校门。这个校门就是这个学校里的唯一。临别时跟班主任说,学校如果要把校门再改掉的话,请在校的人坚决反对。这个校门是我们最后的念想了。老师说,会的,我们一定会的。

有一位同事要换房。卖掉老小区里的旧房子,搬到新小区的大房子里。面积更大,环境更好,小区里绿树成荫。但他的女儿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说我是在这个房子里长大的,这是我的家。卖掉了它,我就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万般无奈,同事留下了这个房子。后来价格翻了两倍,自然这是题外话了。

这么说,在大城市里,故乡也可以存在的。

一个卧室,跟其他房子没什么区别。她在这里长大,她的影子,她的气息,附着在墙壁上。她回到这个卧室里,轻轻吸一口气,就能找到那个自己。她侧头看到墙角那个瘪了的篮球,就知道它是怎么瘪的。墙上的一道道划痕,像一个个密码,只有她自己才能读出来。这一毫无特色的小小房间,藏着她所有的秘密。那些秘密就是她生命的细胞。

我看到的校门也是。“某某大学”几个字上,横着的一笔,隐现着我的初恋。竖着的一笔,锁定了我第一次打工挣来的零花钱。一笔一划都和我保持着单线联系。青春时的酸甜苦辣,随着蒙太奇一样的书写,一幕幕呈现出来。

我紧张地盯着它们。有人去动我的密码,我会悄悄地喊一声,疼。

千人一面的大城市里,这样的细节竞相开放。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街道上,仿佛一个个有灵性的物体,随时张开嘴和你说话。

公交306路站台,站台旁边的一棵树,树上偶尔发呆的一只鸟。过了一会儿,鸟儿迎着夕阳展翅飞走。如果这些景象没有变,那个故乡就不会走失,就会和心里某一个最脆弱的黑点悄悄结合。

你走着,走着,检阅着这些专门为你建造的密道。沿着它,你走回自己的童年。那里还有你爸爸的童年,你爷爷的童年,你们祖祖辈辈定居于此。根扎得好深,挖掘机都拉不断它。

大城市里的繁华和嘈杂此时全部隐没,哑了嗓子。它们无法压迫你,欺负你。这是你的家,你是主宰。谁都动不了你的。

我的女儿一度坚定地否认自己是深圳人。我对她说,你是深圳户籍,应该算是深圳人。她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东北小孩。一次作文考试,老师让描述一下深南大道,女儿写道,“深南大道是什么东东,我是东北来滴”,老师居然还给打了个及格分。真的很包容。也许老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吧?

女儿现在已不怎么抵触了,她甚至逐渐以这个城市为傲。她有了新的朋友,和同学周末一起去看电影。这里的天气也是她经常向以前的小伙伴炫耀的内容。

在这里,她有了自己的理想。

多少年之后,这个十二岁才来到深圳的人,跟别人介绍深圳时,内心是否默认此地便是故乡,哪怕是第二故乡?

深圳似乎有足够的耐心。它等待着。它每天认真搭建密码,给更多的人发出暗号。它依然在大修大建。在修剪枝叶的同时,也会保留下一根根主干,这些主干四通八达,有着无限的指向。现在的小孩子们,老了以后,也许可以被它们牵引着回家。

现在这些没有故乡的人,须发皆白之时,都会有一个故乡。深南大道上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他们谁也不会被抛弃。

我对元涛说,日子还长,让我们继续走下去吧。

木棉树下的靠山调

“人常说儿是娘身掉下的肉,这话一点儿都不■玄”(《胡知县断案》唱段),“满园的花溜溜草啊,开得扑鼻香哎”(《大西厢》唱段)……

我在路上经常一边走一边哼唱。下意识哼唱出的,都是二人转曲调。妻子对此深恶痛绝,数次“家暴”我。

这是深圳的街头。木棉花正一簇一簇地开放。它们站在高高的枝头,兀自红艳。抬头仰望,只见一个又一个小红点儿,落在地上再看,是一朵一朵很大的花。眼睛盯久了,会感觉到它有灵气。它也在盯你,让你手足无措。

每年三月到四月,木棉树开得最灿烂。它们在天上放飞自己的青春年华,落在地上还可以泡茶。一朵花就能泡一壶。用凉水洗干净,放进透明的玻璃壶里,倒入晾了一会儿的白开水。那朵花在玻璃壶里仍持开放的姿势,毫无戒备。喝一口,甜丝丝的,据说有清热、祛湿、解毒之功效。

木棉花抢占了季节的制高点,成为这个城市最艳丽的那一个。它就是深圳,深圳迁就着它。所有的高楼大厦,工厂、写字楼,都隐现在这一朵花里。从木棉树下走过的我,身不由己哼唱的二人转曲调,勾连着遥远的东北。此时三千公里之外的那个地方积雪尚未融化,青松树顶一坨白,或许还会在某个早晨补一场清雪。

曲调里的冷,与我身外的温暖似乎有点不搭。

我一到深圳,身上就贴着二人转的标签。“他来自东北,会唱二人转”,他们这样介绍我。天经地义。就像来自湖南的人一定会唱花鼓戏。其实我是个土生土长的河北人,从小在河北长大。如果说河北是我生长的地方,东北则是我成长的地方。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在东北读大学,参加工作,居住十八年。我在这里娶妻生女,成家立业,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有了爱恨情仇,酸甜苦辣。我的骨血里面流着东北土壤里的化合物、碳酸钙。我的口音、饮食习惯、思维方式和表述方式,都慢慢被这块土地同化。我成为它的一部分,并把最年轻的时光砸进这块土地。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早晨睁开眼,就要打开电脑,播放二人转唱段。晚上也是在二人转的旋律中躺下。十几年来,我再哼唱不出其他曲调,二人转已经内化为我的人格特征之一。

在深圳的各种活动中,我时不时就唱一段二人转。我津津乐道于讲解各种有关二人转的知识。你们看到的二人转,只是二人转演艺,是被误读的二人转。二人转是一种曲艺形式,一个人唱称为“单出头”,三个人以上称为“拉场戏”,两个人的才叫“二人转”。二人转唱段非常好听,号称“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大悲调红柳子,三句就把你的眼泪唱出来。闫学晶的《冯奎卖妻》就很经典,不信你可以到网上搜一下,听一听。二人转一个人一个唱法,同样一出戏,这个人唱的跟那个人唱的差异很大。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的发挥,所谓“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他们虽然也希望上电视,但更在乎民间演出效果,他们相信,二人转是“生于民间,死于庙堂”。二人转不怕听,“快听字,慢品味”,唱慢了韵味十足;唱快了,无论多快,每一个字都能让你听清……我还告诉他们,我写过一本书,名为《万人围着二人转》,赵本山题写的书名,著名二人转泰斗那炳晨先生作序。

这样讲的时候,心中是犹疑的。这是我的爱好和趣味。我把自己的心晾出来,要和他们融合在一起,他们也借此和我融合在一起。来自四面八方的我们,互相触碰,互相依偎。

但我很清楚,别人都是听听拉倒。出于礼貌,听我讲完,他们心里融不进去。倒不是刻意抵触什么,而是大家各有自己的生活。千差万别的成长,鸿沟一样的经历。那些成长,我们互相看不见,也互相体会不到。鸿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抹平的。

有一年夏天到一个社区参加文化活动,一位来自长春郊区的老人听我唱完二人转,兴奋得要了我的电话,说以后找我吃饭。他自我介绍说,他刚到深圳时间不长,在这里帮子女带孩子,听到二人转真是亲切。我唱的味道很足,勾起了他的演唱欲,他也即兴唱了几句。我感觉他比我专业一些,真正的二人转还得由真正的东北人唱。我这个二手的东北人,难免带一些河北口音。那时我一个人在深圳,家人还没迁来。老人初来乍到,估计也有孤独感。后来某一天,他给我打电话约饭,并说他儿子也想和我一起聊聊。我当时正忙手头的一件事,婉拒了,说以后再约,但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

那年冬天的某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两边的楼群里灯光闪烁,忽然想起这件事,翻出老人的电话,犹豫了几分钟,还是没有打。

后来换了手机,那个电话找不到了。

我们彼此像浮云一样,擦肩而过,再也没有回头路。我的二人转触到了他内心里最柔软的一面,成为连接彼此心脏的毛细血管。但我们坐在一起,说什么呢?谈谈二人转,聊聊那个可以称为故乡的地方(第二故乡也算故乡)的风土人情,发一发感慨。然后呢?

我们的关注点依然千差万别,有着各自坚定的走向。

连接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的,是共同的未来,并非共同的过去。过去只能作为润滑剂、催化剂存在,而非主药。

那些围坐在一起听我聊二人转的人,虽不一定入心,但经常和我促膝而谈。我们一起写诗,交流写作心得,参加座谈会,一起办讲座。我们共同的东西似乎更多,我们的道路是同一方向。二人转只是可有可无的插科打诨的物质。

我会十多个二人转唱段,在各种场合翻来覆去地唱,差不多够我用一辈子了。其中最拿手的还是《回杯记》中的那段“靠山调”,用汉语唱完再用英语唱一遍,必获满堂彩。这成了我的标签。我就是深圳的二人转专家。

在深圳总是唱二人转,似有一点粗暴与不合时宜。但应该唱什么谈什么呢?本土文化符号中应该有粤剧和客家山歌的一席之地。事实上真正了解的人也不多。这些属于原住民的文化。原住民人数比例并不大。粤剧和二人转一样是小众的,其他的如花鼓戏、川剧、广西山歌等,都是小众。二人转在东北也不是人人都喜欢,但起码是一个大家公认的符号。深圳的标准文化符号是什么,没人能说得清。你什么都可以谈,也都会有人听。在公园散步的时候,很多老人都拿着一个小录音机,里边大声播放着秦腔豫剧越剧吕剧粤剧等,也有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聽什么都没有人感到意外,不会另眼看你,但也很少会一根筋地跟随你。大家各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我对二人转的沉浸,与那些人一样,莫不如说是醉于自己过去的生活。

我买了一张SD卡,下载了三百多个二人转唱段,装入车载音响。上车一打开便是熟悉的曲调。小豆豆、赵小军、魏三、何晓影、张涛、李鹏飞、红孩、小沈阳、沈春阳、董明珠、关小平……听开头一两句我就能准确判断出这个人是谁。谁能理解我此刻的酸爽,就像一个饕餮的人,每天面对的都是自己喜欢的大餐。车行高速路上,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脸上暖融融的。我把音量调至适中位置,匀速前进,此时此刻的我,该是多么享受。

而事情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我沉溺于二人转越深,越无法迅速自拔并切入下一个频道。

二人转与木棉花相较,一个粗粝,一个细腻。它们并非互斥,却也无法互补,而是相互远离,分别沿着自己的路径逃去。

二人转浓烈,情感充沛。我个人赖以为生的文字,原先有一种不自觉的二人转味道,很少人能看出来,但我自己能感觉得到。在深圳生活多年,心态越来越平静,不再葆有(或者说不再希望有)浓烈了,那种浓烈却时常刺激我,乃至伤害我。它不声不响就消解了我好不容易积累出的平静与诗意。

一方水土一方人。语境变了,一切都变了。它们在我身体里拽出不同的方向,各自拉扯着我的身体,令其无所适从。

这是怎么了?我一度困惑过。

后来,我买了几张德国黑胶,装入车载音响,放在家中的电脑旁。

车子发动后,莎拉·布萊曼清越的天籁之音围绕在我周围。它舒缓,婉转,丝丝缕缕。若过于高亢,可以打开车窗放出去一些,并不影响什么。二人转是固体。莎拉·布莱曼是气体,轻重由我。

或者搭配费玉清的歌曲,悠扬而清亮。或者是久石让的音乐,时而缥缈、悲哀,时而迷离、神秘,复杂多变,丝丝入扣。

它们和一掠而过的木棉树多么合拍。它们沉静、安然、随性,不具攻击性,鲜明却又若有若无。

我仿佛看到一种化学反应,在我周围的一切事物上逐个点燃,熔化为另一种事物。其中一部分在我的身体里沉淀下来,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小说《秘密》中讲,男主人公有一妻一女,外出时遭遇车祸,妻子去世了,女儿活了下来。但妻子的灵魂附体在女儿身上,男主人公每天面对的是以女儿身体出现的妻子。妻子的灵魂在女儿的身体里驻留的时间长了,开始按照女儿的生理运行。她想自己应该替女儿活一次,于是按部就班地去上初中、高中,参加考试,参加学校的一切课外活动,甚至和同学早恋。女儿身体里的那个母亲慢慢地挤压自己,让女儿的灵魂回归。最后,母亲走了,女儿又回来了。

同一个身体里面,两种物质注定要冲撞。对于一个漂泊者、迁徙者,举棋不定者,尤其如此。

我走在木棉树下,见证了在南国湿热的气候里渐渐形成一个新的我。

我通过分离自己,改变自己,去和他人融合,在一个新的地方找到自己。就像我在北方可以一周洗一次澡,到了深圳,不仅要天天洗澡,夏天比较热的时候,一天可能要冲凉几次。

所有的漂泊者似乎都要面对这样一次纠结,面对自我调整。

深圳一年的时间,有半年是夏天,半年是春天。每年十一月,天气舒服得让人想笑又想哭。一件衬衣、一件外套,可以穿几个月时间。它给你足够的时间去挥霍和放荡,去体悟。

深圳不够强大,也许它是控制着自己,不让城市过于压迫,它要给“人”留出更多的空间,让这里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发现自己与城市的交融点,然后逐渐磨合,成为深圳的一部分。

我不清楚深圳的气质是什么。很多来客也不知道深圳的气质是什么。其实深圳改变我的时候,我也在改变深圳。每一个居于此的人都在改变深圳。

渺小的我,庞大的深圳,在相互探索。它的躯体里注定会容留二人转的一部分。从我思想与身体里排出的一部分,成为它的一分子。我也要吸收深圳已然形成的一部分,那是别人注入它的身体里的。这个相互容留和触碰的过程中,每个人既排异又吸收,最后完成自己。

我怎么可以拒绝,我为什么要拒绝。那么顺理成章的事,那么可爱的事。

在这个春天,我遭遇的那朵木棉花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开放。我是一个透明的玻璃杯,盛装着足够的温水。

我不知未来会怎样。此刻的我,恬淡的花香,甜丝丝的茶水,可以解一时之渴。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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