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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在天边的树

2018-11-19杨芳兰

安徽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杉树大树儿子

杨芳兰

傍晚,杨婄更和李腊汉刚把捆好的禾糯搬到田埂上,就听到有人在山下喊,杨药师,杨药师!银花要生了!杨婄更丢下禾糯就朝熬村跑。

熬村,这是一个几乎与外界隔离的村庄。

这里的人们知道,在很久以前,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寨佬从古歌中联想到本村实际情况,诸如田土面积、森林的承载力以及人口的增长速度等,便将全村人召集到鼓楼下,将人口繁育过剩的利害公之于众。大家觉得寨佬的分析在情在理,决定一切由寨佬定夺。寨佬就立下寨规:一对夫妇只能生育两个孩子。如有违规,轻者,将其饲养的牲畜杀掉烹煮给全村人吃,重者,将其全家逐出村子。这样一来,熬村的人口控制住了,矛盾平息了,治安稳定了,人们的生活也跟着富裕起来。后来这种寨规也随之被当作一种铁定的规矩沿袭下来,一代传一代,并形成熬村人世世代代独有的生育习俗。

人们还知道,从古至今,熬村始终有一个药师,也就是乡村医师。平时村民有什么大病小痛只要找药师开些草药煨水就能药到病除,药师也只是象征性地收点辛苦费。更神奇的是,在人类未发明避孕药之前,其他地方人们采用的避孕方式就是用绳索捆紧胃部,剧烈地按摩,让孕妇承受高温高寒,用钝器捶打腹部或用木板置于孕妇腹部,让人上下猛跳,直到胎儿流产。这些原始的流产方式有效地控制了人口增长,但很多时候却要了孕妇的性命。

在熬村,人们没有必要为这些避孕方法烦恼。而是让药师用一种“换花草”的药物来平衡胎儿性别。假如夫妻双方生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药师就会把“换花草”送给这对夫妇服下,第二胎就能怀上一个女孩;倘若第一胎是女的,服药后第二胎也必定怀个男孩。同时这种草药也是一种避孕药,当女人生下两胎以后,服下“换花草”将永远不可生育。

解放后,这种草药被传得很玄乎,也有人怀疑这种药物存在的可能性。可是国家执行计划生育以来,熬村每家每户都是一儿一女,人口上下浮动从来不超过十人。村里几乎没出现过重大疾病,平均年龄都在七十岁以上,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事实。

杨婄更就是现在的药师。

她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跑到银花家时,银花正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额头,眉毛拧作一团,眼睛几乎要從眼眶里凸出来。银花看到杨药师到来,好像吃到了镇痛药,突然停止了嚎叫。杨婄更扒开她的大腿一看,大叫一声,不好,小孩屁股先出来了!杨婄更叫银花的老公,李天保,快去我家拿药箱来。李天保问,药箱放在哪里?杨婄更说,堂屋右边那个房间。李天保问,有人在家吗?杨婄更说,没人,自己进屋拿。

李天保不再说话,转身就朝门外跑。

杨婄更问银花羊水破多久了?银花满脸汗水,脸色惨白,看起来疼得不轻。她断断续续地说,大概,两三……个小时。杨婄更说,这孩子是横胎,不过还好,不是脚先出来,而是屁股先出来,只要用钝钩帮忙就行了。

钝钩,是杨婄更接生的一种辅助工具,平时很少用到它。一般是胎位不正,或者是胎儿屁股朝下而引起分娩困难时,就用钝钩伸进妇女的身体,勾住胎儿的腿部助其生产。

李天保很快就拿来了药箱。老远就问,是不是这个?杨婄更急忙接过药箱,打开一看,怪了,钝钩不在药箱里!银花听说钝钩不在药箱里,又大声嚎起来。她嚎得很伤心,几个妇女赶紧在一边劝慰,别哭了,只要杨药师在,你就平安无事。银花的嚎声小了很多,但疼痛还是继续。眼看孩子又要缩回去了。杨婄更皱着眉头说,来不及了,只有用最后一招。杨婄更在银花屋前烧了三炷香,三堆纸钱,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对其他几个妇人说,李二娘,你扛一块杉树板在门前架一座木桥;杨菊珍,赶快把屋子里所有能产生死结的东西清理掉,比如箩筐的绳索,绣花的针线;杨三嫂,把门窗打开,大门打开,锅盖揭开;李天保,赶快找三颗铁炮来,十五分钟后点燃……大家虽然看见过杨婄更接生,有些妇人分娩也是杨婄更亲自接生,但看她给横胎的妇女接生,还是头一回。大家听从她的吩咐,分头清理需要拿走的东西后,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着她。杨婄更又说,找一条跟床铺一样高的凳子来。凳子很快就搬来了,她叫银花把两条大腿伸到凳子上,身体平躺在床铺跟凳子之间。做完这一切,杨婄更一脸严肃地说,你们全部到大门口站着,不能进房间来。等会铁炮响起时,你们不能慌,更不能叫。几个妇人纷纷退出房间,站到门外。杨婄更“哐”一声把门闩了。

刚开始,银花家大黄狗还摇着尾巴蹲着,好奇地看着大家。不一会,却伸出长长的舌头,莫名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就在三声铁炮响起时,大黄狗像一根离弦之箭,夹着尾巴仓皇逃窜了。人们有些紧张起来,大气不敢出,就等着屋子里的动静。不大一会,就听到屋内传出婴儿的啼哭。杨婄更满头大汗地开门出来说,母子平安!

比起银花生儿子,杨婄更生下儿子李大树就轻松多了。生李大树那天早上,杨婄更像以往一样挑一挑大粪去坡上栽辣椒。刚到地头,就感觉肚子隐隐作痛,以为吃坏了肠胃。她看看四周,到处有人,也不好方便。只好把大粪浇进地里,迅速往家里跑。刚跑到一棵树下,实在憋不住了,刚脱下裤子,还没蹲稳,孩子的脑袋已经出来了。幸亏杨婄更反应快,迅速用双手托起,孩子才没掉在地上。杨婄更抱着这个在树下出生的儿子,老是大树大树地叫,后来干脆取名为李大树。

大树天资聪明,成绩在熬村是最好的,这是两口子最大的安慰。跟大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到镇中学上学,不到一个月全跑回来了。唯有大树越读越厉害,不但考到榕城上高中,三年后还考上北京一所大学。这回熬村轰动了,别说考到北京,就是到榕城上高中的也是唯一一个。人们都羡慕地说,大树考到北京,以后在北京工作,再把你们接到北京去,以后你们就是北京人了。

两口子心里美滋滋的。

大树毕业回熬村那天,因为是雨季,汽车一路走走停停。要么遇到路滑要推车,要么从山上滚落下一些石头挡住去路,要捡石块。本来预计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到家吃午饭的,结果到清水镇已经是下午两点。下车时,他估计回熬村不会有车了。正准备背上行李步行回家,恰好村长驾着一辆农用三轮车迎面而来。三轮车上挤满了人,有的甚至用双手抓着蓬杆,半截身子在车厢外面。整个拖斗车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的。

这是一支迎接大树的队伍。车子开到大树面前,村长来了一个紧急刹车,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亲热地叫着大树的名字。虽然全是欢声笑语,可大树的心情却沉重起来。他担心的是,这一辆三轮车怎么装得下十个人?回去再加上他,还加上他背着的两大件行李,是走路回去还是坐车回去?还来不及犹豫,两个人已经把他的行李搬上车,大家已经全部爬上去站稳扶好蓬杆了。为了照顾他,村长说,大树,你就坐司机脑壳吧。为这句话,大家又笑了半天。司机脑壳就是驾驶室。其实驾驶室也是敞开的,只不过比后面的拖斗多了一块木板当坐垫而已。坐上车后,大树问,路上垮方吗?村长说,怎么不垮,我们从早上就开始铲除路面的土堆了。大树坐上车后又问,这是什么车?村长笑嘻嘻地说,人货两用改装车!大树轻声说,这车不能载人你知道不?村长说,当然知道!但他们听说你回来了,都要来接你。大树说,知道还载那么多人?村长说,不是和你一样,知道了也坐!

大树一时语塞,等同于自己打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车子发出粗重的声响一路哀嚎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他一手抓住身后的铁栏杆,一手抓住头顶上的顶棚,老觉得车身往路坎外边倾斜。好几次,他都想叫寨佬停下来,自己走路回去,但这样就无形中显摆自己的命比别人贵重一些似的,同时也扫了大家的兴致。他只好硬着头皮坐在车上,望着前方的路,果然发现很多地方的泥巴都是刚刚铲过的,新鲜的黄泥浆还敷在路面。

回到熬村已经是三点半,但大家还饿着肚子等他。杨婄更杀了八只鸭,人们又筹钱买了一只羊做成羊瘪。大树刚落座,人们便一个接一个到来。起初是八桌,后来东家端一盘菜,西家提一壶酒,人越来越多,把谁分开出去都不好,于是大家干脆把桌子摆成了长桌宴。这一顿饭从下午四点开始,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到凌晨两点才结束。

第二天,大树起得很晚。他埋怨杨婄更说,娘,怎么不早点叫我呢?我还要去榕城报名考公务员呢。杨婄更说,昨晚你醉酒了,想让你多睡一会。说完忙着去灶房找温水瓶倒水给儿子洗脸。大树说,娘,我到河边去洗。杨婄更也没有阻拦,便把脸帕和香皂递给他。洗漱完毕,杨婄更已经热好饭菜。大树匆匆扒了一碗饭,就去村口等车了。

报名时,大树遇到两个同样是本科毕业的杨秀岩和杨秀科。杨秀岩说,参加这样的考试几回了,有时候考得好也不一定录取,因为笔试通过了,面试不一定能行。他苦笑一下又说,再来碰一次运气,考不上我就安心出去打工了。负责报名的工作人员说,全县几百人参加考试,只要几个人,机会肯定只是一部分人的嘛。杨秀岩说,是啊,没办法,读了那么多书,花家里那么多钱,不考个工作又不甘心。杨秀科说,我考取大学那年,父母高兴得不得了,不惜卖猪卖牛,还到信用社贷款供我读书,谁知道毕业后却找不到饭碗。杨秀岩说,其实像我们这种情况还有很多,光我们村子就有八个。他们每年考试时都从外面赶回来,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作为农村孩子,以前要想走出大山,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读书考上大学国家分配工作,二是当兵回来等待政府安排。如今机关事业单位逢进必考,再也没有铁饭碗一说了。

半个月后,考试结果出来,大树排在第四名。大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个岗位全县只录取前两名。杨婄更看到儿子垂头丧气地回来,就知道儿子考砸了。吃饭时,她给儿子鼓气说,别急,一次不行再来一次,总会有考上的一天。大树也不放弃,天天抱着书本读,又连续考了三年,一次比一次糟糕。渐渐地,熬村人对他也失去信心了。有人在背地下说,读那么多书,胡须都读开叉了,要是拿这些钱到榕城买房子,可能得一套商品房了。也有些人惋惜地说,早晓得是这个结果,拿上学那些钱去城里做生意,说不定成大老板了……反正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大树的心绪全乱了,就像母亲泡在清水河里那团乱麻一样,找不到一个头绪。一天夕阳西下时,他涨红着脸,把所有的书本通通丢到河里。望着越来越小的白点,他说,老子不考了!杨婄更背着草药恰好路过,她说,读这么多书,不好好考一个工作,难道还想学你老子追牛屁股?大树说,我出去打工!

大树第二天果然背上背包外出打工去了。

让杨婄更没想到的是,大树出去几个月又回来了。杨婄更说,公鸡屙屎头节硬,才去半年就打转了。大树说,熬村小学不是总缺老师吗?我回来代课!杨婄更说,你可得想好,代课老师一个月就一千二百块钱。大树说,一千二就一千二,反正家里有房住有饭吃,又不会饿死人!

大树再次回到熬村,杨婄更感觉浑身软绵绵的,好像再没力气干活了。杨婄更在床上躺了一会,想到儿子爱吃鱼。毕竟半年没见到儿子,就拿起捞兜去河边捞鱼。太阳明亮又热烈,天空蔚蓝蔚蓝的,但一想到兒子那点出息,心里就乱糟糟的。风一吹,芦苇花就飘到鼻孔里面去了。她打了一个喷嚏,眼泪花又流出来了。她用双手揉了一下眼睛,眼泪水就湿到手背上去了。

熬村由于土地肥沃,日照充足,气候适宜,又临湖南、广西两省交界处,种植的水稻和梨子品质都特别优良。上级部门看到这个商机,就打了报告跟上头申请,说现在到处都在发展经济林,而熬村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可山上全是杉树,几百年都看不到经济效益,应该打造成优质香梨种植基地,只有经济林才能让老百姓快速脱贫。上面的头头动了心,于是以“绿源”牌香梨为亮点大力宣传,很快就得到上面批复,要打造一流的原生态香梨基地,大面积砍伐森林。

刘立生是第一个进驻熬村砍伐杉树的汉人。

以前熬村小孩不会讲汉话,男孩子在哭闹时,父母总会吓唬说,再哭,再哭让汉人把你小鸡鸡阉了。熬村人对汉人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小男孩看见这些扛着油锯冒着浓烟锯树木的汉人都夹着双腿躲得远远的。不过,这些汉人并不怕熬村人。相反,他们不但把熬村人视为神灵的杉树从大到小一一锯掉,还好奇地观察着熬村人的一举一动。

刘立生的木材加工厂进驻熬村一年后,周围森林逐渐减少,光秃秃的山坡逐渐向周围蔓延。杨婄更每天都背着背篼在各个山头不停地挖草药,焦急地注视着郁郁葱葱的森林逐渐消亡。人们先是砍掉杉树和枞树卖给木材加工厂,最后连杂木也不放过。当一个山头被砍光的时候,杨婄更就站在那个山头矗立很久,好像只要一直站在原地,那些被砍掉的杉树就还会再长起来似的。杨婄更的心情复杂得很,人们卖掉杉树换钱改善生活没错,但一想到这些森林被破坏和砍伐后,治病需要的草药也随之灭迹就一阵阵心疼。她好几次跑到守寨树下烧香祈祷,希望砍伐不要再继续,但是却没有成功。

一年后,家家户户的自留山都砍光了,只有杨婄更家的自留山纹丝不动。老远望去,就像一个人的脑袋生了癞疮一样,东缺一块,西少一角。

一天,夫妇俩摘禾回来,李腊汉去禾晾架上晾禾糯,杨婄更则进屋生火做饭。她做饭菜的速度很快,只半小时,饭菜全部做好端上桌子。李腊汉进屋到桌子边坐下,眼睛朝桌子上一瞧,一碟辣椒水,一碗韭菜汤,一盘豇豆,一盘南瓜片。在熬村,一到深秋,就是这几样菜上桌。有时候忙上山干活,就把韭菜汤省了,因为韭菜不好洗,就只吃豇豆和南瓜。李腊汉端起碗呼呼地吃,韭菜只拧成两节,太长,卡牙齿,每个牙缝都卡上了韭菜叶。他觉得很烦,放下碗,用两根手指往牙缝里抠。抠了半天,抠不出,又伸碗到杨婄更面前,说再添一碗饭。杨婄更说,像从来没吃过韭菜似的,不知道多嚼几下呀。李腊汉说,在坡上累一天,早饿了。杨婄更把饭递给他说,慢慢吃,没人跟你抢。李腊汉说,韭菜你也多切一刀嘛,又不是喂牛。

夫妻俩正说话时,大树耷拉着脑袋从学校回来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眼睛眉毛立刻拧成一个大疙瘩。杨婄更起身到灶房添了一碗饭,放到桌子上。大树夹起一片南瓜,吃了一小口后,连同饭碗一起放在桌子上,厌恶地看着那一碗饭,好像面前摆的不是一碗饭,而是一碗谷糠。杨婄更看到儿子吃着白花花的大米饭,还吃得如此痛苦不堪,心里的火就莫名升起来了。她说,想天天吃肉,可惜又不是当干部的命。

杨婄更最近看谁都不顺眼,特别是儿子看到别人卖掉山林得到大笔钱吃酒吃肉时,也嚷着叫父母卖掉杉树换钱。一想到这事,她就更加烦躁不安。其实她知道自己不是不想要钱,而是跟儿子一样很需要钱,但他们的自留山就在寨子周围,如果把山林卖了,寨子就没了护寨树,等同于要了寨子的命根子。2000年办理林权证时,上面的领导就说,山林权属将属于个人,只要办到砍伐证就可以合法买卖。杨婄更害怕别人要了村寨周围的山林后任意砍伐,就主动要求分寨子周围的山林。当时李腊汉是反对的,但她说,如果是我们的自留山,守寨树就可以永远保留下去。

没想到社会发展这么快,一切都以眼前经济发展为前提,几百年的原始森林转眼灰飞烟灭。夫妻俩也曾偷偷到县里上访过一次,但人家回答说,山林权属已经承包到个人,只要办理砍伐证,他们无权干涉。

前段时间,大树提出卖掉杉树未果后,不来家吃饭,也不来家睡觉,天天住在学校。后来杨婄更发现一个秘密。那天她挖草药路过学校门口,看见大树手里握了一把油锯朝山上走。她悄悄跟在背后,当走到一棵杉树下,大树便蹲下来开始发动油锯。杨婄更装着过路看见的样子,故意提高嗓门问大树在干什么?大树说,什么都没干。杨婄更说,什么都没干,你发动油锯做什么?大树说,就为了好玩。杨婄更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说你玩什么不好,非要拿杉树做玩?大树没想到杨婄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举动,于是也拉下脸来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迷信!杨婄更看着大树的脸,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油锯说,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别打杉树的主意。大树说,没见过这样笨的人,手拿面包还被活活饿死的。杨婄更说,你有手有脚的,干点什么找不到饭吃,为什么一定要卖杉树换钱?大树说,我是不是你儿子?杨婄更说,你不是我儿子早把你赶出熬村了。大树说,按照财产分割法,我有权利卖掉三分之一杉树!说完一溜烟跑了。杨婄更愣愣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她怎么也想不通,儿子以前心地那么善良,也爱护这些杉树,怎么出去学到文化后反而不講道理了呢?

在以往,大树吃过晚饭后就进房间批改作业去了。今天却奇怪得很,吃过饭一直坐在桌子边。杨婄更估计儿子有什么话要说,但懒得问。杨婄更不开口说话,大树就一直伸长脖子坐着,眼睛定定地盯着饭桌上两只叠在一起的蚊子。杨婄更同时也看到了那两只蚊子,就没好气地说,无聊!大树说,娘,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杨婄更说,什么事?是不是熬不下去了,又想去外面打工了?大树说,熬村已经没几个学龄儿童,村小学马上撤并到镇里,我也不能代课了。你看,家家户户都卖掉杉树,大部分人都外出打工,我们是不是也卖掉杉树……还没等大树讲完,杨婄更就说,好崽不耕爷田地,好女不穿嫁时衣!大树说,杉树以前是集体的,不能砍,现在所有权是我们家的,家家户户都卖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卖?杨婄更说,不能卖就是不能卖,你们想卖杉树,除非我死了!说完站起身朝房间走去。

夜深了,杨婄更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两挂蜘蛛网,她懒得伸手搅掉。她想啊想,儿子回到熬村代课也两年了,村里人李老师李老师地叫,脸上也有光。要是一直在小学代课也成,问题是现在村小学马上要撤并到镇上,儿子又没了事干。大树从小爱读书,很少干农活,犁田耙田更是不行。跟他一般大的小伙子早成家立业,拖儿带口外出打工,如今只有儿子还是单身一人待在这山沟沟里。儿子眼光又高,没文化的妹仔看不上,有点文化的妹仔又远嫁他乡,难道让儿子一辈子单身?

天麻麻亮,杨婄更就背着背篼上山了,她要尽快采一些草药种在自留山里。因为不久以后被砍伐的山坡将全部开挖成林带,人家围墙一砌,就再也找不到那些草药了。以前熬村的每一根田垄上,总有一两棵杉树。它伸展的根须不但起到保护田坎的作用,树干还可以当成堆稻草的中轴。人们上山劳作一天,往往都要从家里包上糯米饭和腌鱼当午饭,那些饭包就可以挂在树桠上,不至于被蛇虫蚂蚁弄脏。如今这些杉树不见了,到处是杂草和腐烂的树叶,找不到树桠挂糯米饭,只好砍几根竹子插在水田中央,把饭包挂在竹竿上。杨婄更低头准备挖药时,一只乌鸦飞过她的头顶,发出呀呀的惊叫。自从森林大面积砍伐后,已经很久没听到这种鸟叫了,包括喜鹊。她感到一阵晦气,捡起一颗石头,朝乌鸦投过去,乌鸦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大清早的,乌鸦在头顶叫一定没好事。

她打算不忙挖草药,坐在田垄上望远方。熬村就在山脚,被两边的大山挤在一条山沟沟里。天空大雾弥漫,木楼人家时隐时现,稍过一会,就看见太阳破雾而出,射出万道霞光,村子上空的雾气也渐渐散去,在更远的山坡上滞留、徘徊。阳光下,一座鼓楼高高耸立在起伏错落的木楼间,顶端的葫芦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光。熬村通往外面的公路弯弯曲曲的,但看不见一辆车。

坐了一会,她感觉背上凉飕飕的,决定继续挖草药。但那只乌鸦好像故意气她似的,又嚎叫着飞回来了。她心里乱得很,捡起一颗石头再次扔出去。她以为扔石头过去乌鸦就飞走了。相反,乌鸦越叫越凄厉。她再也没心思挖草药,就背起背篼往山下走。路边有很多芭芒草,长得很茂盛。长长的芭笀花,在她脸上扫来扫去。路上有露水,有些湿滑,她脚下一滑,蹬到一颗石头,那颗石头就沿着光秃秃的山坡一路滚到山脚。

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屋里有呻吟声。杨婄更赶紧推门进屋,看到蜷缩在门边的大树脸色铁青,用一块破布紧紧裹住左手,血还在不断往地上滴。她赶紧丢了镰刀,迅速跑到屋后,胡乱抓了几把蒿菜就放进嘴里嚼起来。她一边走一边嚼,走到儿子身边时,又用力嚼了几下才从嘴里吐出来。她把一团绿色的蒿浆往大树淌血的地方敷,慢慢地,血不再流了。捆扎好伤口,她才问大树是怎么回事?大树开始不敢说,后来才说了。他说,我想趁你上山时砍几棵树,没想到,刚发动油锯,锯片就从手柄处脱落砸到我手上,就成了这个样子。杨婄更铁青着脸说,守寨树是有灵魂的,谁动它都要遭受惩罚。

说完她又语重心长地说,大树啊,我们熬村人在以前是一个不断迁徙的民族,每一次迁徙,意味着旧有家园的失去,祖居地的远离。为求得与祖先的灵魂永远相伴,只要迁徙到一个地方,人们就会在这里栽下一些杉树。树活,则表示祖先的灵魂在,树死,则另觅他处。未立寨子先栽下的这些杉树都附着祖先的灵魂,这些树就是神,这些树就是我们的根。如果没了守寨树,没了祖先的灵魂,意味着又得失去我们的村子。以前可以往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继续迁徙,如今所有田土和山林都分到个人,树木全部被砍光。没了寨子,以后又该迁徙到哪里去?大树像鸡啄米般直点头,眼泪不住往地上淌。大树说,娘,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砍树的事情。

大树受伤后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到第三天便出现乏力、头晕、烦躁不安、打呵欠的症状。第四天就出现强烈的肌肉收缩,先是张口困难,后来是牙关紧闭,连话都不能说了。杨婄更慌了神,找了几味草药煨水,又是灌又是外敷,但大树就像铁了心要生病,喝下去的药水像喷泉一样全喷了出来。杨婄更终于憋不住了,问李腊汉怎么办?李腊汉说,怎么办,送医院。

大树听说送医院,弱弱地说了一句,不去。李腊汉说,由不得他了,我去找车来。杨婄更说,去医院需要钱吧?杨婄更说到钱时,李腊汉同时也想到了钱。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人到医院住院过,但听人家说,一旦生病住院是要很多钱的。她费尽心思地想,该带多少钱呢?五百块?一千块?两千块?一想到两千块,她的心就“咯噔”一下,开始跳得缓慢,后来就不敢跳了。这么多年,培养儿子读书都花光了积蓄。虽然过后卖猪仔卖木炭又得一些,但去年请木匠师傅把二楼廊檐重新装修一番,已经所剩无几了。来不及多想,杨婄更还是从床底下把仅有的一千块钱全部揣在了身上。

其实李腊汉说的车,也就是马车。李腊汉借了好几家,不是轮胎爆了就是辕杆已经拆下来,无法上路。最后在鬼师杨大仙家借到了车,但杨大仙老婆说老公到其他村寨帮人家“问鬼”去了,没有马车夫。李腊汉又不会赶马,杨婄更只好把马鞍套在老公的肩膀上让他在前面当“马”,自己在后面推。

之前为了木材运输,几个老板投入大量资金把这条公路朝熬村更远的村庄延伸,还请了专人看护,经常铺些细沙,路面也平整,大大小小的车子行走如飞。木材不断运出去后,公路两边的森林全部消失,路面也不再有专人看护,马路也就不再像马路了。本来上面说好,等运完木材就修路,但后来突然换了领导班子,万亩香梨基地资金无法落实,从此只留下光秃秃的山峦和满目苍凉。一些胆大的村民去县里上访过几次,人家说,那是前任领导班子决定的事情,后面來的不清楚。

在半路,他们遇到一辆改装三轮车迎面而来。杨婄更赶快上前拦截。她说,我出多点钱,你把我们载到镇上好不好?三轮车师傅说,我刚从镇上回来,今天镇上赶场,有交警在半路查车。再说了,前面那一段路更难走,去不了。杨婄更只好继续推着马车走。

中午快要下班时,一家三口才赶到榕城医院。挂号检查的年轻医生中等身材,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脸上看不到一根胡须。年轻医生头也不抬问,名字?杨婄更说,李大树。年龄?二十八。年轻医生突然抬起头来,惊诧地看了她一眼又问,家庭住址?清水镇熬村三组。哪里不舒服?不是我不舒服,是我儿子病了,人还在过道上躺着。年轻医生突然丢下笔直接走出办公室,来到过道上,俯身摸着大树的额头,又扒开大树的眼皮看了一下。年轻医生说,病情严重,你赶快去排队交钱,我先带他做CT。

杨婄更在一楼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缴费处,缴费处排着长长的队伍。等了二十多分钟,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几下说,五千块!五千?她站在收费处愣了半天才掏出九百六十元。收费员说,光做手术都要两千八,CT八百,B超一百二,还有心脑电图,中途有可能还要输血,几百块钱办不了入院手续,你还是筹够钱再来吧。杨婄更说,先交这几百,一会我再回家想办法。后面的人急了,有人说,莫耽搁大家时间,钱不够先让别人。求了半天,收费员不大耐烦地说,下一个!有人便挤到了她前面挡住了视线。杨婄更闭了嘴巴,怏怏回到急诊部。年轻医生说,大树得的是破伤风,需要马上手术,幸亏你们送来及时,要不然真没命了。杨婄更说,我没带够钱,办不了入院手续。年轻医生说,这样吧,我跟大树是高中同学,姓杨,我跟院长说说,让他先入院,但这五千块钱你们还是要想办法找来。杨婄更听到儿子可以住院抢救了,激动得“噗通”一声跪在杨医生面前。

手术结束后,大树被推进重症监护室。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苏醒过来。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普通病房后,李腊汉留在医院看护儿子,杨婄更则回家筹集医药费。杨婄更走进熬村时,并不是直接朝家里走,而是径直爬上了后山。

山下的熬村很安静。以前这种时候,家家户户的屋顶早炊烟袅袅,到处是呼儿唤女回家的声音。如今壮年人都外出打工,国家又给熬村人安上了南方电网,家家户户用上电磁炉电饭锅,还装上闭路电视,小娃娃放学回家就整日坐在电视机前,不再出来玩耍。对面山上还有一个人弓着背割牛草,像蚂蚁那么大,看不清楚是谁。杨婄更看累了,就仰头望天。其实她并不是看天,而是在想儿子的医药费怎么办?她回来时,杨医生就一再嘱咐,如果明天还筹不到钱,医院就会停止输液。去哪里借钱呢?她抓破脑袋也想不出该跟谁借。隔壁杨老六家?他们家全部出去打工了。背后李小满家?李小满爱赌,卖山林的钱早用光了。前面李老三家?李大牛家?……这些人都被她在心里一一否定了。儿子是独苗,是李家延续香火的唯一指望。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把老骨头也活不成了。最后,她竟捂住脑袋呜呜地哭起来。

直到天黑,杨婄更才像幽灵一样闪进村子来。她没有进自己的家,而是直接朝银花家奔去。银花对杨婄更提出借钱感到非常惊讶。她说,你跟我借钱?杨婄更说,是啊,整个熬村人我都想过了,你们家是最后一个卖掉山林的,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银花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抓出一把瓜子来,递给杨婄更。杨婄更不接,她自己嗑上了。杨婄更有些急了,问银花,你能不能借给我倒是说句话呀。银花说,二叔妈,不是我不想借,去年是卖了一片山林,但都借给我弟弟到县城开店去了,手头真没钱。这样吧,前几天我到县城看弟弟,遇到刘立生,他还留了一张名片给我。他现在是家具厂的大老板,需要大量老杉木。杉树砍了还可以再栽,人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还是想想吧。

乡村的夜晚是安静的,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大路上。几乎所有的动物都不见了,路旁的芭芒草也不摇了,只有蟋蟀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转而又没了气息。连片的山坡披上一层薄薄的雾,又给夜晚增添一份别样的神秘。

杨婄更天亮了才走到县城。她找到刘立生时,刘立生正坐在办公室的老板椅上悠闲地抽烟。杨婄更在门口站着,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虽然在半路她就在想怎么说卖杉树的事情,但看到刘立生坐在那里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刘立生愣了半天,恍然大悟般眼睛一亮,哟,杨药师,站在门外干什么?进来坐。杨婄更坐下后,刘立生递一杯茶给她。杨婄更说,我不喝茶。刘立生说,给你喝你就喝。杨婄更只好毕恭毕敬地接过茶杯,喝完一杯,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卖杉树的事情。

刘立生站起来往垃圾篓里唾了一口痰,说杨药师真是稀客,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杨婄更说,喜事没有,倒霉事一大堆。刘立生皮笑肉不笑地说,不会吧,你们家不是有守寨樹罩着的嘛,怎么会有倒霉事呢?杨婄更说,当初培养儿子读书,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读了那么多书,没有铁饭碗也就罢了,如今还得了一场大病在医院躺着。家里又没钱,想来想去,只有卖掉一些杉树。说完,用力地撕扯着头顶的头发,恨不得像帽子一样可以摘下来把脸遮住。刘立生问,真舍得卖杉树了?杨婄更说,舍不得也得卖呀。刘立生说,你不怕得罪树神了?杨婄更说,儿子的命比杉树重要,再说,我只卖一部分小杉树。刘立生停顿了半天说,要是以前嘛,小杉树也可以买下来,但现在路不好走,卖那些小杉树给我,光运费就划不来。杨婄更说,求求你了,救救我儿子。刘立生说,没办法,我是做生意的,又不是民政局的。杨婄更盯着刘立生看了半天,站起来就走了。

杨婄更的心很乱,想来想去,家里只有那头斗牛能变成现钱了。这头斗牛陪伴李腊汉已经十多年,平时买酒,他总会倒一半给这头斗牛喝。夜晚睡不着时,就跟斗牛说说话。杨婄更想卖给喜欢斗牛的人家,等以后有钱了再赎回来。可是问了好几家,人家都说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现金。眼看天色渐渐黑下来,只好到农贸市场找了一个屠夫,含着眼泪把牛绳交到屠夫手中。她嘱咐屠夫说,等我离开后再去牵牛,免得牛不肯走。

大树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第八天早上,医生又喊交钱。杨婄更看着空空的口袋说,实在没有了。大树说,娘,我们在医院停药空等,还不如回家用草药调养。杨婄更想,以前熬村人生病从来不去医院,不是照样活到七八十岁么?她就不信,儿子的病只能在医院才能医好。

一段时间后,大树能到处走动了。有天早上还在杨婄更面前做了五个俯卧撑。做完俯卧撑后,大树说,娘,我想跟你学草医,以后有什么小病小痛自己就能医好。杨婄更说,药师传女不传男。大树说,我姐远嫁外地,再说她也不愿意回到熬村来。杨婄更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背上背篼扛上锄头走在前面。娘俩顺着小路往后山爬,路边有几节霉烂的树干,上面长满黑色的东西。杨婄更指着那些黑东西说,这可是控制高血压的主药。大树歪着脑袋往地上看,他说,这明明就是我们经常吃的黑木耳嘛。杨婄更说,就是因为以前经常吃它,我们熬村人没有一个得高血压的。他们又继续往前走,路边有块菜地,地里全是绿油油的韭菜。杨婄更说,韭菜的叶、籽、根都是宝。韭菜和粳米熬成稀饭,不但具有开胃提神、散血解毒的功效,还可以治疗肠炎痢疾。这是鬼针草,这是……大树越听越来劲,特别是后来听杨婄更无意间说杉树尖、月季花和棕树都是“换花草”的配方后,走路更精神了。他说,娘,现在计划生育严格,好多大老板都想生儿子,我们把“换花草”拿去卖给别人,一定会得到一大笔钱。杨婄更站在韭菜地里,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像突然哑巴了一样。停顿了一会才说,“换花草”是有灵性的,人世间不能有四个人知道,知道这种药的只能是一对夫妇。如果这对夫妇中有一个人不在人世了,才能由另一个人传给下一对夫妇。如果有谁把配方告诉第四个人,“换花草”就再也不灵验了。大树说,我才不信这个。杨婄更说,没人强迫你信,反正熬村人用“换花草”是为了保持人口和生态平衡,而不是为了发财。大树说,你看熬村还人口平衡吗?好多人都跑到大城市打工赚钱买房,谁还会回到这鸟不拉屎的山窝窝来?杨婄更狠狠瞪大树一眼,没有说话,背起背篼往前走了。

他们一前一后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到一口水井边时,大树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气。杨婄更也坐下来,望着对面的山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有人挑着箩筐往坡上爬。她看得眼睛生疼,就把目光收回来放在大树身上,大树竟然打起了呼噜。杨婄更用一根树枝敲了大树膝盖一下,大树就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慌乱地握紧锄头,问娘搞哪样?杨婄更说,赶快起来,就知道睡,像一头猪。大树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边走一边问,为什么我们的寨子叫熬村?杨婄更说,熬村,按照汉语的译音,就是远在天边的村子。大树说,哦。又问,熬村每一个孩子出生,为什么不多不少都要栽下一百棵杉树呢?杨婄更说,我们的祖先刚迁徙到这里时很穷,男的娶不上媳妇,女的嫁不出村子,人们整日唉声叹气。一天夜晚,一个小伙子得到杉树神的指点,满山去摇动杉树,杉树的种子便纷纷落地,漫山遍岭长满了杉树。小伙子培育杉树苗卖给其他村子得了钱,不但娶上了媳妇,还生了很多儿女。后来杉树神又托梦给他,叫他为每个孩子都栽上一百棵杉树,孩子长大后才能用,于是他照做了。果然,等孩子们长到十七八岁,这些树木也长大成林,儿子砍伐杉树造了新屋,女儿砍伐杉树做了嫁妆,孩子们都热热闹闹地办了婚事,生育后代。从那以后,谁家生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父母就会上山栽下一百棵杉树,也就是生命之树,树在人在。

大树听完又“哦”了一声。杨婄更说,知道了就不许再提砍树的事。大树说,以前我只是随便说说。杨婄更说,什么都可以随便说,唯有这个不能说。大树看对面的山,到处光秃秃的。几只麻雀飞过,落下几片落叶。他清晰地记得,刚砍伐这些杉树时,上面的头头脑脑都来了,还有新闻记者,他们给熬村人画了一幅蓝图:三五年后,这里将是漫山遍野的香梨,到时遍地都是钱了。现在不但没看到钱,漫山遍野还全是荒芜的茅草。大树把目光收回来,放在娘的头上。他发现娘的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就像那些乱蓬蓬的芭芒草。大树心里“咯噔”一下说,娘,我想回家。杨婄更说,药都没采到,回什么家?大树说,反正想回家。

吃饭时,杨婄更叫大树起来吃饭。大树不起。李腊汉就把一碗韭菜汤重重地倒进猪潲锅,还弄出很大的声响。他说,老子喂几头猪过年还得肉吃,养了这么个孽障,天天就知道睡。大树不想听爹发牢骚,穿一对拖鞋出门去了。杨婄更赶紧追出来,叫儿子先吃饭。大树把脸扭到一边,气鼓鼓地说,莫管我!杨婄更说,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不管谁管?李腊汉追出来说,要滚就滚远点!杨婄更说,你就知道跟崽斗气,把他气病来你就甘心了。李腊汉不再说话。杨婄更气呼呼地说,我知道你没了斗牛心里不痛快,但儿子的命总比斗牛重要吧?李腊汉说,儿子这牛脾气都是你惯出来的。说完就上楼去了。杨婄更转身回到灶房洗碗,洗好碗喂了猪又在屋檐下剁猪菜。她每天就像一个陀螺一样,没有一刻闲下来。今天她从地里讨来一筐红薯藤,砍了放进灶锅里,又叫李腊汉从楼上把晾在廊檐的青布收下来,拿到院子的捶布石上敲打。

李腊汉在屋檐下捶布,杨婄更到院子捡收晾干的青菜。她把最后一捆青菜收到廊檐下,感觉累了,就坐在大门口看不远处的河流。前几年她和李腊汉一起去北京看大树时,大树还带他们看了北京的四合院。她看完后说,北京的四合院好像是趴着的,没有我们熬村的四合院有立体感。我们的大门更宽敞,雕窗更对应,还可从上面观赏三面阁楼风光和一面临河的美景。

今天杨婄更坐在二楼的廊檐上,望着自家的院落,在风雨的招摇下已经显得有些破败。无论阁楼与厢房的布局,还是蓝靛的香味、采光的昏暗以及与不避风雨的透漏的矛盾,都不能跟以前媲美了。河对面还有一排排专门晒青布的木架子,但看不见像瀑布一样垂挂在上面的青布。这种时节,在以前,家家户户都会把染好的青布晾在那里,也时常有人影在晃动。如今大家都懒得织布,甚至连棉花地都荒废了。唯有杨婄更还在种棉花,自己动手纺纱织布。她说,手上有活路心里才踏实,要不然总像缺少了什么。杨婄更坐了半天,突然感觉身上很沉重,好像酿痧了一样。她告诫自己,不能睡下,还是去粮仓要鸡蛋清来浆染青布,要不然这布就白捶了。

杨婄更埋头走着,很快就到粮仓边了。粮仓周围还有许多南瓜未摘。南瓜已经熟透了,黄黄的,皮面还有一层白白的灰。有蟋蟀的叫声,但不知道蟋蟀躲在哪里。杨婄更取了鸡蛋走出粮仓,随手扯了一根茅草打一个草标插进门扣才走下石阶。石阶上有青苔,很滑,她提着鸡蛋,走得特别小心,但还是打了一个趔趄,口袋掉在石阶上,瞬间变成一攤水。她定了定神,又望见对面那些光秃秃的山坡了。石阶两边全是野草,还有一些杂木。草丛里有四脚蛇,肥嘟嘟的。人一走过,它们就惊慌失措地逃窜。

杨婄更进到院子时,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李腊汉看到杨婄更提着打烂的鸡蛋回来,没好气地说,要几个烂鸡蛋也要半天。杨婄更把塑料袋挂在中柱的钉子上,又准备上楼去。李腊汉说,要下雨了,你来帮我捶一下,我去找盆来装鸡蛋清。杨婄更不想动,但还是接过木槌,刚捶了两下,突然“哐当!”一声,捶布棒断成两节。李腊汉回过头来,关切地问,没砸到脚吧?杨婄更没有理他,只是脸上满是困惑,这根捶布棒已经三十年了,以前用力更大都没事,今天怎么轻轻捶一下就断了呢?她疑惑地说,莫非有什么不好的兆头?

李腊汉说,乌鸦嘴!

捶布棒是杨婄更捶断的,她丢掉断成两节的木棒,说要去河岸上砍一根茶树棒重新做一根。

河岸边有很多茶树,她找了半天,不是太大了就是太小了,要不就是不够直。她下了大路,埋头朝着河流下游走。刚走到拐弯处,就看见杨大仙一身湿漉漉地跑来。老远看见杨婄更就说,不好了,不好了,大树摔下阎王潭了。杨婄更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问哪个摔下阎王潭了?杨大仙说,你儿子李大树摔下阎王潭了!杨婄更的身体颤了一下,问他人呢?杨大仙说,就在前面。杨婄更突然觉得脚下一软,身体轻飘飘地站立不稳。杨大仙说,不过还好,我恰好路过,已经把他救上来了。我把他背到守寨树下,实在走不动了,才跑来喊你。杨婄更跟杨大仙跑到守寨树下时,大树已经缓过气来。杉树上没了喜鹊,只有几只乌鸦,它们在树上哇哇地叫,很揪心。树下起风了,地上有很多落叶,一扫而动。有些轻飘飘的叶儿,在空中旋转几圈,像一片鹅毛,悄然落地。

杨大仙帮忙把大树背回屋,杨婄更给儿子换了衣,又烧了一笼炭火后,才在火塘边铺了一铺床,让儿子躺在火塘边取暖。等大树脸色稍微转为红色,他们才弄清大树摔下阎王潭的原因。

原来大树上次去广东打工,进的是一家黑厂。半年后,他跳槽应聘一家正规广告公司,人家要求体检合格才能上班。体检结果出来,医生拿出一沓化验单,指着上面的体检结果说,你的双肾患有弥漫性病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大树不知道做好心理准备指的是什么。就问医生,弥漫性病变到底有多严重?医生说,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导致双肾衰竭甚至死亡。大树问,多少钱才能治好这病?医生说,这种病需要长期治疗,少说也要几万。大树一听,腿都软了下来。他本来打算在城市打工,赚到钱就去治病,但应聘每一家公司,别人都需要健康体检证明。没办法,他想回家跟父母商量医病的事情,但想到几万块对于一个已经倾尽所有培养孩子上学的农民家庭,无疑是鸡脚杆上刮油——毫无指望。大树就想,反正生病了,在外无法打工,不如回家跟父母商量卖掉一些杉树治病。回到寨子后,几次开口说卖杉树,还没说要钱干什么就被母亲打断了,口气一次比一次坚决。后来他想,叫母亲砍树卖不可能,还不如悄悄砍了守寨树。却没想到很少干农活的他,在发动油锯时,把自己的手给弄伤了,还得了破伤风。送到医院,手术醒来后杨医生就告诉他的双肾已经严重病变,必须尽快换肾。他问杨医生换肾需要多少钱?杨医生说,最少也得三十万,还得看有没有肾源。他一再恳求杨医生不要把这个病情告诉父母,怕他们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今天走在阎王潭边,心里乱糟糟的,又没吃早饭,感觉头晕乎乎的,一时想不开,就纵身一跳。等他感觉后悔时,已经被漩涡卷进水底。幸亏杨大仙来得及时,要不然真一了百了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一家三口就那么静静地坐在火塘边,谁也没有睡意。虽然火塘里的炭火很旺,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凉冰冰的。杨婄更一直坐在火塘边发呆,她怎么也想不通,熬村的祖祖辈辈都没得过肾病,儿子出去读书几年怎么就得了肾病呢?也许不久后,对面山上就会出现那么一堆新土,到时候儿子就躺到里面去了。想到这里,她浑身颤了一下,再也不敢往下想了。她开始埋怨起自己来,平时医好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没能力医好自己的儿子呢?

屋外的月亮升起来了,又悄悄躲进了云层。

杨婄更突然站起来说,儿呀,我一定要你好好活着!说完,进房间搬来一缸酒。她跪在李腊汉面前说,孩子他爹,这辈子我好像没求过你吧?李腊汉点点头。杨婄更说,求你陪我喝一回酒。李腊汉又点点头。杨婄更往酒碗里倒多少酒,他总是一饮而尽。

一天以后,寂静的熬村因为十几个伐木工人进驻再次热闹起来。一大早,杨大仙穿上道士服,带了一个罗盘往守寨树方向走去。他已经算好时辰,说砍树时间定在辰时,辰时五行属土,正是山神在家时,也只有这时跟山神谈判才有效果。他左手提起一只公鸡,右手紧握菜刀,鸡的脑袋已经卷进翅膀里。他一边跪地给守寨树磕头,一边往草丛里撒米,米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殺了鸡,才用斧头在守寨树上砍下三斧,工人们的油锯便喷着浓烟开工了。巨大的轰鸣声带着发动机喷的烟雾弥漫着整个熬村。当发动机停止轰鸣后,就会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那是树干断裂的声音。在树干倒下的霎那,其他树干也会受到震动,不停地摇晃。

杨婄更每天都早早起来。伐木工人每砍倒一棵守寨树,她就用手去抚摸一下锯得平整的树蔸,就像抚摸逝去的亲人。之后她会站起来,长久地注视倒下的那棵杉树,好像期待着那棵杉树能重新站立起来似的。第三天黄昏,这场砍伐终于蔓延到最后一棵守寨树。伐木工人刚把油锯放在树下,天空突然雷声大作,黑压压一片下起雨来。杨婄更恳求工人们先停手,等明天李腊汉酒醒了再砍。但刘立生不同意。他说,好不容易买到这种千年古杉,等他清醒过来,不卖给我怎么办?再说耽误一天就是几大千,今天就算天上落刀也要把这棵杉树放倒!天色越来越暗,熬村周围已经光秃秃一片。没有树木的阻挡,暴风雨刮来,杨婄更的衣襟被吹得呼呼作响。这会儿,她听不到村子里的狗叫,甚至听不到一声乌鸦的哀鸣。所有的工人都收工回去了,只有她还匍匐在锯得平整的守寨树蔸上,睁着双眼,企图看清整个夜晚,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到,周围黑黢黢一片,她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瞎了!

杨婄更用脸贴着杉树蔸,撕心裂肺地喊道:熬村一棵杉树都没有了,“换花草”也失去最关键的配方,就让它永远消失在人间吧!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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