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花面兽

黄韫彦

“假如砝码有磨损，我们来看一下……”

科学老师擦去画在黑板上的砝码一角，又补上条弯弯的弧线，让它看上去活像被人咬了一口的苹果。教室里顿时涌起欢乐的哄笑，安娅也忍不住捂着嘴，扑哧一声笑出来。坐在她前面的小胖子听到，扯着尖尖的怪嗓子吆喝一声：“张安娅都笑了！”

一时笑声更盛，安娅却没有了扯起嘴角的力气。以至于同学们将视线移向她时，她又是一副颔首沉默的苦瓜脸了。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张安娅都笑了”几乎成为用来形容一件事是多么有趣的口头禅。她的确不爱说话，偏偏因为学习好被称为“高冷学霸”。

“別吵别吵，因为砝码质量减少，所以称量物质的质量也减少了。好，我们看一下题，做对的同学举一下手——张安娅，你选了哪个？”

“A。”安娅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颇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

“啊？”老师似乎并未听见女生的答复。

安娅就重复了一遍。

“她不会告诉您的！”小胖子嘎嘎怪笑起来。

安娅久久地盯着试卷上被打叉的“A”，脸憋得通红，整节课都心不在焉。

怎么会变成这样……

“哟，换新书包了啊？”乐乐蹦蹦跳跳地绕到安娅身后，仔细端详这个缀满蕾丝蝴蝶结的书包，大声评论，“不过这个书包也太花了，你居然会喜欢？”“是我妈买东西得的赠品啦……”安娅弱弱地解释，心想自己的确不喜欢这个书包，她更向往清新的薄荷绿。

“我觉得黑色更适合你沉稳的性格哦。”乐乐用劲地拍安娅的肩膀。安娅尴尬地笑笑，她并不喜欢黑色。

安娅背着花色的书包，走在黄昏静谧的街道上。她抬头仰望没有霞光的混沌天幕，咽下一口酸涩。

两年前，她被查出脊柱侧弯，必须整天戴着一种硬邦邦的矫正器，即使在炎热的酷暑，也要穿两件衣服掩盖身上的棱角。其实这是常见的小毛病，但她总担心被发现，因此总是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曾经有个男生的手还是不经意间砸在她坚如磐石的脊背上。她不禁自嘲：现在他会不会真的怀疑，自己是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呢？

如今，她摘掉了矫正器，沉睡的灵魂终于被重新唤醒。可是她没有想到事情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脑海中回荡着那一声声欢快空洞的“张安娅都笑了”，她一点点咬紧牙关。在他们笑得如此开心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她有多尴尬多难过？明明她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追动漫、画手绘，难道就无缘无故地失去被理解被关心的权利？

安娅越想越难过，她发现天空渐渐昏暗下来。她下意识地回眸，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一般——长长的围墙尽头跑来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硕大的面颊色彩斑斓，狰狞恐怖。安娅尖叫一声，疯狂地奔跑起来。

安娅绕过围墙，拐进最近的小区，回头一看，花面兽还在十米之外锲而不舍地追赶。喘息声微弱而急促，额前的碎发早已被热汗浸湿，安娅拼命地跑向杂货铺，抓住救命稻草般大喊：“救命，有东西在追我！”

店里的老伯扶了扶老花镜，茫然地望着行人稀少的小区：“嗯？什么东西也没有啊。”

安娅猛地回头，发现花面兽已不见了踪影。她松开紧攥柜台的手，脸色苍白地转身走出小区，老伯满腹狐疑地盯着她良久。

脉搏逐渐恢复平静的时候，安娅正踱步在热闹的百货街。是学习太累出现幻觉了吗？她下意识地回望刚才拐过来的转角，花面兽张牙舞爪地跳出，朝自己无声地咆哮而来。安娅吓了一跳，又开始没命地狂奔，这次安娅一口气跑到自家楼下，狠狠砸上铁门后瘫软在地上气喘吁吁。胆战心惊地煎熬片刻后，她上楼从窗户往下看，小区安静得很，连遛狗的阿姨都没有。

“晓云，问你个问题。你跟张安娅说过几句话？”乐乐突然兴致高涨地拉住经过的女生。

一旁的安娅，脸明显一僵。

“说过几句话？这……”晓云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困住，尴尬地笑笑。

“有没有十句？”乐乐仍然兴冲冲地。晓云思索了两秒：“十句……应该有吧，嗯，有的有的。”“那二十句呢？”“二十句……”晓云又皱眉陷入思索。

安娅假装自己没有听见，迅速转身离开。乐乐的确喜欢没事找事，可是她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把她和晓云的距离瞬间拉远了。明明初一有段时间她和晓云关系挺好，说的话绝不止五十句。

下午，乐乐又拉住另一位女生问了同样的问题。

安娅把乐乐拉到一边，满脸郑重严肃：“乐乐，跟你说个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问别人跟我说过几句话？其实我真没有那么沉默寡言！我本以为我跟你说的话最多了，难道连你都觉得我成天板着张脸吗？”

“呃，不是，其实还好啦。”乐乐的气焰明显微弱下来。

“那你说实话，你们真的认为我是一个话也不会讲的学习机器吗？”

“没有啦，我觉得你好牛啊，老师上课的时候叫你回答问题，你好像从来不回答……”

“这样吗？那是因为……”安娅哑口无言，她向来害怕在很多人面前说话。

“如果我这样做让你不高兴的话，对不起。”

“没关系啦。”安娅摆摆手，突然头疼起来。

安娅独自走在放学的路上，暗想再熬两个月，升入高中，她可能就成为不被注目的普通女生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安娅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果然，令人毛骨悚然的花面兽伫立在十米开外默默地凝视着她。

它今天怎么没有追过来？安娅犹疑了几秒，无意间向前迈步，不料花面兽也开始前进。安娅加紧步伐，它也增快了速度。安娅呼了一口气，咬咬牙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回头。

“这次的成绩退步很大，都班里第六名了。”晚饭时，父亲的嗓音金属般浸透着冰冷。安娅沉默，在心底反驳：我只不过数学失误，看错了10分的大题而已，又不能算退步！

“以你这个成绩，考进提前批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跟你说过往年的数据，平均一个班只能考进四五个。”

安娅心想：所以呢？又不是您在这里说说我就能考上了。

“最后两个月了，你还不咬紧牙关拼一把？你看看其他同学，谁不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我自己的成绩我最清楚，我保证会考进提前批。可是我的生活里只剩下学习，您就满意了吗？”话音刚落，安娅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低头准备迎接一场更猛烈的怒骂。

父亲怔怔地望着以前只会默默忍受的女儿，一时语塞。半晌，他回应的语气少了几分凌厉：“你现在是学生，只要学习就可以了。”

眼泪不争气地滑落脸颊，安娅倔强地扭过脸。父亲坐下来揽住她的肩：“宝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现在同学们都觉得我是个不会讲话的机器。”安婭柔弱的声音里掺杂着哭腔。父亲一愣，问：“怎么会这样呢？”

安娅把同学们的笑话以及老师的误会复述了一遍。父亲心平气和地说：“那我问你，你真的是他们说的那样吗？”

“我……我以前可能是那样，可是我现在不想那样啊。”

“那就改啊，让他们看到真实的你。”

“……要怎么改啊？”

“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回答要响亮清晰；脸上要经常挂着笑；主动找同学说说话，试着融入他们、帮助他们。”

“有时候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但是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开心呀！如果觉得自己受到伤害，不妨鼓起勇气，去主动改变它。比如，直接跟同学们说，别再拿你开玩笑了呀。”

“直接跟同学们说……”安娅咬着嘴唇。

第二天，安娅挂着一张很灿烂的笑靥，忐忑不安地走进教室。她暗想，同学们看到如此反常的她，会不会奇怪呢？在过道上与某女生目光相撞后，她脸上的暖意更盛。女生疑惑地打趣：“你笑什么？”

“没什么呀，哈哈……”安娅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回到座位。

科学课上，老师依旧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安娅依旧跟着笑，依然有同学起哄“张安娅都笑了”。安娅眼神暗了，但嘴角保持着向上扬的弧度。

致命的下课铃声响起，老师准时地停止讲课：“好，我们今天先讲到这里。同学们，再见。”

“再也不见……”大家懒散地东倒西歪，已有同学陆续走出教室。安娅鼓起勇气站起，面向同学们，扯开像被棉花堵住的嗓子软绵绵地开口：“那个，我有事跟……大家说。”

同学们自顾自交谈甚欢，有几位同学抬头惊愕地望着安娅。安娅的脸颊腾地红了，视线尴尬地与班长对视。班长拍了拍手：“大家安静一下，听张安娅讲。”

安娅来不及朝班长投去感激的一瞥，便发现目光所及皆是一张张瞪圆眼眸、满目惊疑的熟悉脸庞。心陡然悬到嗓子眼，僵持三秒钟后，她哆嗦着僵直的舌头小声嘀咕：“最近你们总是说‘连张安娅都笑了，其实我笑并不是很奇怪的事情，我并不是从来不笑的。”安娅咽了口唾沫，稍稍提高的嗓音打起颤，“听到你们这样开玩笑，我其实很难过。”

安娅的脸刷地红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在可怕的沉寂中紧盯着她，瞳孔里充斥着震惊、困惑与同情，就像眼神空洞的花面兽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安娅敢肯定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她提高音量，放手一搏似的背诵出草稿上的最后一句话：“我希望大家看到一个真实的我，请大家不要这样了！”

话音落定，气氛诡异地凝固了一秒，安娅狼狈地坐下。渐渐地，教室里弥漫起低声私语。安娅一直低头盯着书本，然后噪音突然消失，老师站在了讲台上。

为什么同学们一点反应也没有？是觉得她难以理解吗？安娅摇了摇头，不管同学们怎么看待她，这是她做出的决定。按照计划成功实施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还是认真听课吧。

平时格外吵嚷的小胖子，这节课安静得出奇。下课后，安娅坐在座位上默默收拾东西时，前座忽然传来尖锐的声音：“张安娅，三角板借我用一下。”安娅抬头，正对上小胖子收敛了轻狂浮躁的双眼。

“啊，好的。”停顿一秒后，安娅忙不迭绽开笑靥。接过三角板时，小胖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安娅忽然觉得心底阳光万丈，嘴角的笑意久久没有淡去。

安娅迈着轻松的步伐踱在安静的街道上，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转过身。果然，面目狰狞的花面兽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安娅觉得它魁梧的身躯似乎缩小了几分，看上去不再难以抗拒。他们静静地对视片刻。安娅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不出两步，她忽然停下来，大步流星地向伫立在原地的花面兽靠近。

花面兽转身逃跑，脸上竟流露出几分畏缩。

“等一下，等一下！”安娅由小跑转变为狂奔，不料花面兽逃窜得异常迅速，没多久便消失在街道拐角。

安娅停下来喘着粗气，望向安静如初的围墙，心里格外痛快。

“同学，交一下语文作业。”安娅拿着一摞练习簿轻轻触碰男生的胳膊肘，玩得正疯的男生看了她一眼，乖乖地飞回座位掏出作业，彬彬有礼地递给她。安娅保持嘴角的微笑，捧着一摞作业本走出教室，轻舒了一口气。

安娅把作业放在语文老师的桌上后，见班主任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老师好！”安娅浅浅地弯眸。

“这就对了嘛，笑起来多好啊！”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安娅满面春风地走出办公室时，朝迎面而来的同班女生打了个招呼。女生呆呆地看了她一秒，小声做出回应。安娅没有看到，擦肩而过时女生眼里的光。

虽然同学们对她的改变仍有些不习惯，虽然她试着融入集体时依旧有些生涩，但是安娅相信这些很快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消逝，她真心期待自己可以无拘无束地在阳光下欢笑的那一天。

安娅买了个薄荷绿色的书包，把原来的花书包换掉了。

还有，好久没有再见到花面兽了。

阳光透过窸窣的叶丛时，悄悄携走几丝浓郁的青翠。少女背着书包踱步在街道的围墙旁，驻足后下意识地回眸。

一只面孔色彩斑斓的动物蹲在不远处，猫咪般温顺地歪着脑袋，小巧玲珑的身躯被毛茸茸的柔软包裹。

安娅走到它面前，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

点评

一个不苟言笑、性格内向的“高冷学霸”，在经历了一番内心的挣扎，以及得到父亲的劝导、老师和同学的关爱之后，终于改变了待人处事的态度，恢复满面春风，笑意盈盈的模样了。这是一个关于转变的故事，而其中设置的亦幻亦真的情节，使其颇具魔幻色彩。当然，题目和故事中的“花面兽”显然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是自卑“心魔”的一种象征，所以当女孩的心情开朗起来，一切也都变得美好了。不过习作也有瑕疵，一是出场人物太多，又少有个性，显得纷杂；二是爸爸的一番话就让安娅突然转变，似乎有些生硬。小作者已是《东方少年》的老朋友，相信她有能力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儿童文学作家 王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