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洪:一位残疾人的民间外交
2018-11-19□冯欢
□ 冯 欢
12年时间,汇编了全国第一部介绍海外100位残疾名人奋斗事迹的书籍;15年时间,出版了全球第一部总统助残慈善公益书。择一事,终一生,平凡而伟大不过如此
在同龄的残疾人里,李超洪很早就开始看世界了。
1975年,15岁的李超洪休学在湖南澧县中医院治疗。这家用中医治疗小儿麻痹症的专科医院,在全国乃至东南亚都口口相传。大半年里,年幼的他结识了一批来自香港、澳门等地区和印尼、新加坡、菲律宾等国的华人病友。
那个年月,整个中国一片灰黑蓝绿,友邦人士的一切,都那么新鲜。我们的雨伞又笨又重,他们已经在用自动雨伞,“唰”一下就开;女的穿花裙,男的也是花T恤和短裤,竟然不在意残腿见光;他们每天说笑,最好玩的是一位香港门卫大叔,满大街地买王八,炖得香飘四溢……残疾抑或疾病,对他们而言,好似一件日常事。
李超洪去过上海、去过武汉,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治病,眼见的国内残疾人,多是面色如菜。条件不好的农村病友,大冷天守着集市卖鸡蛋;条件好的,也难有悦色。一位哥哥年长他几岁,一表人才,还会拉时髦的小提琴。仅仅是走路有一点跛,“这让我羡慕不已,但他整天暗自神伤。”每天治疗结束,这位哥哥坐在树下,来来回回拉那曲“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琴声幽怨,越听越悲。
都是残疾人,为什么像活在两个世界?
残疾人的世界,无所不能
李超洪对“外面的世界”是有些执念的。
一岁半刚会走路时,一场小儿麻痹症就把他的双腿揉成“棉条”,小孩们像小鹿般飞奔时,他只能囿于斗室,伏地爬行;3岁认字,4岁习书法,生活除了读写就是治病;上了学,黑板报、大字报归他管,体育课就免谈, “对外界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小学三年级,偶然在父亲书桌上看到一份《参考消息》,他悄悄拿来瞧了瞧,报头下方有“新华通讯社编印”“内部刊物注意保存”的字样。在这张颇为神秘的报纸上,李超洪第一次了解到了其他国家的信息,突然觉得外面的世界这样近。
直到见到生龙活虎的华人病友们,他才真的开了眼。对世界的洞察,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1978年,李超洪高中毕业,之后两次高考都因残疾求学无门。去招工,仪表厂、电子管厂、纸箱厂,屡屡被拒……他试过很多条路,拉二胡、小提琴,学中医,条条坎坷,不见希望。
一天,朋友借给他一本杂志,一篇题为《用脚趾画画的瘫痪画家》的文章吸引了他。日本姑娘伊藤幸子天生四肢瘫痪,用尚能活动的左脚趾头苦练十余年,终成日本著名的连环画家。
仿佛一束光照了下来。李超洪自此把书法和荆楚文化作为自学主攻的方向。1981年,他以一手漂亮的书法被荆州市公路局破格录用为抄写员,很快成为单位的笔杆子。
2008年9月,李超洪编著的由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作序、安南题词的《世界之约——各国首脑助残宣言》一书出版
单位阅览室里的报纸杂志非常多,李超洪自小有剪报的习惯,过去他喜欢什么剪什么,这时开始聚焦残疾人,尤其是海外残疾人。“德国盲人剧团”“当选省议员的加拿大聋哑人加里”“秘鲁无手画家费利斯”“美国盲人摄影家”“四肢瘫痪的飞行员麦克·亨德森”……一张张豆腐块,就是一个世界, “残疾人的世界,无所不能。”
而国内民众所知的残疾人,大多只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保尔·柯察金,兵工先驱吴运铎和后来的“玲玲姐”张海迪。
“肢体的残疾并不可怕,灵魂的残疾才真正令人悲哀。那时我就想,一定要给兄弟姐妹们编一本关于海外残疾名人的书,让他们从精神上站立起来。”
12年,100位海外残疾名人
从1982年起,李超洪开始到处搜求报刊书籍,并向社会各界征集海外残疾名人的资料。
华东师范大学黄源深教授将自己翻译的澳大利亚著名作家艾伦·马歇尔的自传《独腿骑手》惠赠于他;李超洪的老师,历史学家、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会长刘乃和教授年逾古稀,从北京寄来美国残障名人、旅行家丹弗·巴尔的剪报。
当时国内还没有互联网,获取资料很困难。一次到北京出差,他在宾馆前台看到一本厚厚的“中国邮政电话簿”,上面印有各国驻华使馆和国际机构的地址。他决定写信试试。
第一封信寄往原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驻华大使馆,希望对方能提供德国财政部长沃尔夫冈·朔伊布勒的相关信息。此时,朔伊布勒刚刚遭遇刺杀致残,资料寥寥。
没多久,李超洪收到了大使馆寄来的杂志《中德论坛》,随信还附有关于朔伊布勒的详细资料。之后,美国、加拿大、奥地利、挪威、瑞士、丹麦、意大利、澳大利亚等驻华大使馆或国外相关机构接连有了回音,李超洪收集了数千万字各国残疾名人的事迹资料。
他们中有声名显赫的总统、总理、部长;有荣获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文学家;有虽聋、哑、盲、瘫却名扬四海的军事家、企业家、歌唱家、作曲家;有自身饱受伤残折磨,却以助人为使命的社会活动家。
历时12年,1993年,李超洪汇编出国内第一部介绍海外100位残疾名人奋斗足迹的书籍——《不残的人生》,并作为献礼“联合国残疾人十年(1983-1992)”“亚太地区残疾人十年(1993-2002)”活动的图书,发行到40多个国家和地区。
时任法国总统希拉克、荷兰女王贝娅特丽克丝等29国总统和元首读过此书后,来信称赞李超洪的书“是一本了不起的著作”“架起了全世界6亿残疾人和健全人之间相互理解、尊重的桥梁”。
全球第一部总统助残慈善公益书
在编书过程中,李超洪愈发感受到各国残疾人的生存状况存在着很大差异,“搜集来的残疾名人基本都是发达国家的,第三世界的很少。”一位驻挪威的外交官同学跟他聊天,说起挪威国王每年生日邀请百姓观礼,第一排的位置都会预留给坐着轮椅的残疾人,更不用说平时停车都有残疾人专用车位,“这深深触动了我,如果政府关心爱护残疾人,我们的境遇就一定有改善,这比捐几个钱的意义大得多。”
1994年,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策划全球首脑“助残”行动,出一本各国领导人为全球6.5亿残疾朋友题词的书。
一盆盆冷水泼过来,“一个ABC都读不准的残疾人,一没背景,二没涉外经验,想让日理万机的各国领导人题词,做梦吧?!”“南非有三个首都,领导人住哪里,你搞得清吗?”“这不是你该做的事,这是联合国要做的事……”
全世界有近200个国家,如果每个国家仅以国家元首、政府首脑、议会领导人3位计算,就需要与600多位领导人联系,而世界上各国每周都有领导人发生变更,仅是追踪这些变动,就是一项庞杂而繁重的任务;而找到这些领导人的地址,更不容易。
这一次,他又选择了坚持。
寄出去的信,一批批石沉大海。直到一年后,1996年10月28日,他才收到第一封回信。信件由以色列总统办公室主任阿瑞汉·苏曼先生代表总统回复,并随信寄来了魏茨曼总统用希伯来文签名的照片。看到标有七叉烛台以色列国徽的白色信封,李超洪的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数百封各国首脑的信函中,中美洲小国圭亚那女总统珍妮特·贾根的回复让他泪流满面。这位79岁的女总统因身患癌症辞职,在辞职的前两天亲笔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还在信封中夹寄了4张精美的圭亚那新邮票,作为礼物送给万里之外素不相识的一位普通残疾人。
历经15年,写信、寄信,再写、再寄。通过各国驻华使馆、国际残疾人机构直接联系等方式,李超洪向192个国家近千名政要发出邀请,累计寄出国际包裹5000余件。一件国际包裹邮资需近百元,而每寄出10封信,才能收到一封回信,仅邮费、翻译费、资料费就花掉了50多万元。之后为了筹集出版经费,他又卖掉了家里唯一一套住房。卖房那天,女儿哭着、闹着,趴在贴满卡通画片的墙上不愿意走。
换作别人,很可能就此放弃,但李超洪不是,他内心的渴望从未折损。2008年9月,这部由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作序、安南题词,122个国家、310位国王、总统、首相、议长亲自提供信函照片汇编的书籍——《世界之约——各国首脑助残宣言》终于问世。北京残奥会上,它作为“礼品书”赠送给各国嘉宾代表。国际残奥会主席克雷文先生为其题词,称赞“这是一部精美而富有意义的书籍”。
从个人成功的梦想到助推残疾人事业的梦想,李超洪不懈地奋斗着。他向世界敞开,世界也向他敞开了。2010年7月,他受邀赴上海世博会生命阳光馆作书法展示;2015年7月,他策划的《“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领导人助残题词展》在武汉国际博览中心展出;为支持他的助残事业,荆州市残联专门设立“李超洪工作室”,58岁的他,正在不知疲倦地编写《世界残疾人故事丛书》。
他说一生之中“很多事情没有选择余地”,而这些是他主动争取来的,“做一座桥梁,用一些生命去激发另一些生命”。说这些时,我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