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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访唐德刚: 听唐德刚说张学良口述纠纷始末

2018-11-17郑重

读书文摘 2018年11期
关键词:回忆录张学良台北

郑重

2001年,我们夫妇前往美国纽约探望儿子一家,已经预订了9月14日的机票,途经旧金山再到纽约。9月11日,儿子来电说,纽约出事了,世贸大厦被炸。接着就是美国联合航空公司通知,9月14日的航班取消了,什么时候有航班,再行通知。9月21日,22日……直到9月26日,我们才乘上飞机。

儿子的家在华盛顿的一端新泽西州的一个小镇上,附近有一所教堂,教堂前有两棵大树,大树下烛光闪烁,在悼念死者的亡灵,也有的人在大树上系黄绸,表示对亡者的哀悼。人们还浸沉在哀伤肃穆之中。笔者急于想看世贸大厦被炸的遗址,那地方已被封锁,不让再看,我和老伴就带着孙女到曼哈顿大街看群众游行。街道两侧拥满着游人,穿着各种服装、手擎各种旗帜的队伍从我们面前经过。也有华人队伍,他们打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或红旗,我们特别兴奋。华人游行队伍看到我们,也频频招手,或者作胜利的手势向我们致意。左顾右盼,发现在看游行的人群中,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是中国人,而我们来自中国大陆的特色又非常明显。采访游行的 《世界日报》 的女记者还过来和我搭讪了几句,问我怕不怕。第二天的 《世界日报》 上刊登了我们一家三口看游行的照片,还有和记者简短的谈话。

调整时差之后即告诉唐德刚,我在纽约。隔日,他即驾车接我们去了他家。沿着哈德逊河行驶的路上,他给我们讲了他住家周围的故事,特别讲了我们在途中看到的那座大房子,他想让我们去参观,因为时间短促,我们没有去。而他住的房子,我们倒是上上下下地参观了一番。那栋砖木结构小楼为地面两层,地下一层。地下一层似乎是他的贮藏室。沿着露天木楼梯拾阶而上,便是他起居之所在。然后又看了他的那座园子,园子很大,由于没有整理修剪,倒是有些自然原生的味道。待回到二楼坐定之后,我说还要继续未谈完的话题,即张学良口述历史。他说,不忙,听说你写了不少收藏家,先看看我的收藏。这时,我才注意到墻上镜框中有一首胡适手书自作新诗,这是到过他家的人都写过的。另一幅立轴,是徐悲鸿画给他的岳丈吴开先的。

他的藏品有立轴、有册页,也有手卷,有书有画,有的是送给吴开先的,有的是送给德刚、昭文夫妇的。于右任为他们夫妇题写了“双馀斋”,这个斋号很少有人知道。还有于右任、洪兰友、洪陆东、程中行、章士钊、谢稚柳为吴昭文作的书画册。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卷“岳丈吴公开先八秩双庆献诗祝嘏婿唐德刚拜撰”。此卷由陈定山书写,陈在书写时作了一段引言:“德刚兄学贯中西,诗才敏捷又复如此,无怪开先兄对此东床笑口常开也。属为誊录,敢不拜命。西泠逸史陈定山时年八十有三,同客台北。”

唐德刚为吴开先祝寿诗十首,诗中多言吴氏的历史。第一首当然是从祝寿起句,诗云:“万户桃符佐寿筵,期颐同祝玉堂仙。江东父老尊元老,北伐当年一少年。”江东少年,追随蒋公北伐征战,不失江东子弟之本色。第二首诗中有句:“车满前庭酒满樽,春申江上月黄昏。攀辕貂锦三千士,珠履儿郎岂足论。”写吴氏当年从政上海的辉煌。第三首:“未见衣冠沦上国,孰从肝胆识孤贞。应知散帻斜簪客,原是黄花岗上人。”虽是参加黄花岗起义的老战士,仍然“散帻斜簪”,未能进入政治的最高层。第四首:“歇浦星沉一岛孤,书生振臂却匈奴。满城宫锦皆狐鼠,嚼舌常山见丈夫。”这首诗讲了吴开先一段忠贞报国而有传奇色彩的历史。

抗日战争期间,汪精卫组织伪南京政府,陈立夫和吴开先商量破敌之策,吴开先自告奋勇,受重庆国民政府委派,携眷潜回上海,从事地下工作,不久为汪伪政府所知,把他抓捕并关进极司菲尔路76号。吴开先以吞金等方式,屡次求死不得。周佛海为自拔之计,于1943年4月将吴开先移往南京,并以日军专机送往广州湾释放,辗转逃往重庆。在珊瑚坝机场,吴开先一走下飞机,文化人士在于右任的带领下前往迎接,遂有 《珊瑚坝机场迎候开先感而赋赠》 诗,由沈尹默誊录成一卷。题诗的有程中行 (沧波)、叶元龙、沈尹默、程潜 (颂云)、汪东 (旭初)、乔曾劬 (大壮)、潘伯鹰、姚琮 (味辛)、梁寒操 (均默)、龚张斧、曹经沅 (纕衡)、周锺岳 (惺甫)、钱智修 (经宇)、曾克耑 (履川)、姚鹓雏、汪辟疆等,大多是监察院的人员。由程中行开题,诸家随之唱和,故于右任在卷子的引首中题道:“开先弟归来,沧波赠诗,同人和者数十家,余艰于步韵,乃以意和之。书生难解生民痛,前线重更战士衣。一语慰君还自壮,紫金山上谒陵归。”此卷还附有吴开先名片一张,吴开先手书“昭文爱好文艺,这个手卷由她保存。此致德刚贤婿”,说明此卷为吴昭文、唐德刚夫妇拥有。

赏了这些字画之后,我说:“你的岳丈是传奇人物,为什么不给他做一卷口述历史呢?”

唐德刚说:“我何尝不想做,但没能做成。”

吴昭文接着说:“两人合作得不好,德刚要的,爸爸不说;爸爸说的,德刚又不要。”

此时,唐德刚又把我带到地下室,把他岳丈写的 《自述》 找了出来,并复印给我,说:“你也是作传记的,拿回去看看,上海档案馆能不能找到他的材料。”

我只是唯唯否否地把复印件接了下来。他都做不出,我又怎么能做得出来呢。

唐德刚忙前忙后,招待得很热情,就是静不下心来和我谈张学良口述历史的事。他是有什么难处,不愿谈这件事?我也就不再逼他。直到他们夫妇把我们送回那个小镇,在鲤鱼门饭店入座之后,他才说:“我在这里请张学良吃过饭。”原来他像说书人,前面都是作了卖关子铺陈,此时才算进入正题。

唐:我还在纽约大学担任历史系主任的时候,祖炳民的太太傅虹霖在历史系读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题目是 《张学良的政治生涯》。论文写好之后,辽宁大学得到消息,把书稿拿去翻译成中文。中文出版后,虽然发行三十万册,但傅虹霖不满意,认为错误太多。此书在大陆出版所产生的影响,引起台湾书商的注意,要在台湾出版。我用中文给傅虹霖的书写了序。台湾版的书还没有出版,台湾的 《中国时报》 就抢先把我写的序发表了,用特大字做了标题。《中国时报》 在发表这篇序时,编辑把文章斩头去尾,也并没有说明是序。张学良看到了,就打听唐德刚是谁。

郑:你说的序是否就是那篇 《论三位一体的张学良》?

唐:是的。前年我去上海时,把这篇文章带给你看过。那篇文章的中心意思就是张学良要不是张作霖的公子,他也发展不起来;但是父亲要是没有这样一个儿子,这个父亲也只能是土军阀。张学良受过现代教育,他的许多朋友又都是留学生,如郭松龄就是留学日本的,是那些留学生帮助张学良,把带有土军阀性质的奉军改造成为现代化的军队。张作霖和张学良父子相得益彰,谁也离不开谁。张学良对我那篇文章特别欣赏,他对人说,别人都以为我是靠父亲起家,不知道父亲还靠我呢。唯有这个唐德刚,说清楚我和父亲的关系,肯定了我为奉军所做的贡献,看到了我的军事才能。张学良一定要和我见面。

郑:张学良是怎样找到你的?你们又是如何见面的?

唐:张学良有位年轻朋友王一方,王一方有位年轻朋友郭冠英。郭冠英也是我的朋友。1989年冬天,星云大师请我去講演,我到了佛光山,张学良通过郭冠英找到我。再说,王新衡、张群都是我岳丈的朋友,我到台湾,他们也不会不知道。郭冠英告诉我,少帅张学良要请我吃饭。第二天我就从佛光山飞往台北。张学良在来来饭店请我吃饭,除了张学良,还有王一方、郭冠英。席间,张学良称赞我写的 《论三位一体的张学良》,说我对他的身世是了解得最深入的,希望我写写他的故事。

郑:你对他的采访花了多少时间?你写李宗仁口述历史,他的夫人为你烧了一百六十顿饭,赵四小姐也亲自下厨为你烧饭吗?

唐:这次只是谈了一些设想,并未动手采访写作。后来,我在纽约大学申请退休,恰在这时我的岳父去世,我就奔丧去了台北。我岳父有一个大房子,有一个烧饭的老妈子,还有汽车、司机,房子暂时没有退掉,我就住在里面,常常到张学良家去。有时在那儿吃饭,我对赵四小姐说,写李宗仁时,他的夫人郭德清为我烧了一百六十顿饭,今后,赵四小姐也要给我烧那样多的饭了。她说,无论唐先生什么时候来,我都烧饭给你吃。

郑:你是边采访,边写作吗?

唐:是的。在工作进行的过程中,我感到哪一段的材料成熟了就先写哪一段,然后再进行总体的调整和拼装,我们搞历史的和搞理论的有所不同。我对张学良的访谈从他的少年时代开始,根据谈的内容,开始写了两章,是第一人称的口述。他看了以后,说不要以第一人称写,要用第三人称,可以引用他的话。他认为这样写可以做得比较客观,还可有作者的评论。

郑:张学良是个聪明人,以第三人称写,他就会主动自由了,作者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不过,你从采访到现在,也将近十年了,为什么还未见到出书?是否写得较为艰苦?

唐:不是写作艰苦的问题。我开始采访的时候,张学良还没有自由,台北很少有人知道。后来,台北以为张学良做九十岁大寿名义,恢复他的自由。张学良也准备借九十大寿之机,向世界发表声明:张学良完全自由了。张学良的九十岁大寿,由九十人发起,多数是国民党高级官员,张学良对此情况不甚满意,要我做发起人,参加筹备工作。我对他说,这样做不好吧,我是从海外来的,在台北一直隐姓埋名。张学良说:没有关系,你是我的客人,是我请你参加的。

这样一来,台北就晓得了,说唐德刚跑来台北,又是张学良提名参加他的九十岁大寿的庆祝活动,这就引起了人们的怀疑。社会舆论泛起,说唐德刚为李宗仁写回忆录,这次来台北,是为张学良写回忆录。《中国时报》 得了这一消息,写了一篇报道,说张学良耳朵聋了,唐德刚的耳朵也聋了,唐德刚讲安徽话,张学良讲东北话,张学良听不懂唐德刚的话,而且是七十岁的人给九十岁的人写回忆录,两个人肯定做得很辛苦。

郑:这些还都是民间的,显然不是以友好的态度对你,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如何面对这样的舆论?

唐:《中国时报》 的消息,大陆新华社的大参考、小参考都在显著位置刊登了,引起了台北国民党中央的注意。最初听说是宋楚瑜管这件事,后来宋楚瑜告诉我,不是他,是我的行动引起了国民党中央的注意。他们说,张学良要写回忆录,我们台北有那样多的历史学家不找,而要找美国亲大陆的唐德刚写!他们以此来向张学良施加压力。其实,张学良的胆子是很小的,他一听到国民党中央发言,就紧张起来,对我说,我们写一个联合声明,说我们根本没有谈写回忆录的事,你也没有为我写回忆录。我说,张先生,为了保护你,我还不够资格和你发表联合声明,你是历史上的大人物,我算老几,我唐德刚和你张学良发表联合声明,我不配嘛。

郑:你们没有联合发表声明?

唐:没有。只是说说。我当时对他说,我们可以分开在报上发表声明。我可以声明,因为我岳丈和王新衡是很好的朋友,是王新衡请客,我的岳丈带我去,认识了张学良,说了写回忆录的事,我说你不写太可惜,我们谈了北洋军阀,谈九一八事变,尚未谈西安事变,绝没有谈西安事变。我说你也发个声明,就说我们未谈西安事变。他问,我们俩谈到没有?我说没谈到。其实,对西安事变我们也谈了一些,他谈过就忘了,他说没有和我谈西安事变。我说你现在自由了,为什么怕谈西安事变?他说你看,你看……因为国民党那时还在二十四小时对他监控。我说以后你完全自由了,就到哥伦比亚大学来谈你的经历,那时你就可以畅所欲言了。他说你这倒是个好主意,李宗仁的回忆录就是你在那里为他做的,好主意,好主意。

郑:有了这样一番波折,后来就没有做下去?

唐:张学良获得自由后,《联合报》 的王惕吾及中研院的吴大猷,都想给张学良做回忆录。王惕吾看中了我,希望由我来做。王惕吾派刘昌平找我。昌平是安徽舒城人,是我初中的同学,说是由《联合报》出钱给我租一个房子,把张学良请出来做。不知这是否和张学良有关,但后来未做。

郑:到现在,你还没有做出张学良口述历史,是否和这次波折有关,还是另有难处?

唐:回到美国后,我和一批做口述历史的朋友谈了,如黎安友,他们都很有兴趣。1991年,张学良恢复自由,到美国来看望他的儿子,是他和赵四生的儿子张闾琳。赵四没来纽约,住在三藩市。张学良住在贝祖诒太太 (蒋士云) 家里。在西安事变前,张学良和贝太太就认识,那时她才十六七岁,张学良和少女时的贝太太往来,而且坠入爱河。张学良住在贝太太家,赵四有顾虑,很不高兴,但又不好说。3月30日,有人请张学良吃饭,就约好请他和哥伦比亚大学搞口述历史的人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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