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大西洋关系的变化及前景
2018-11-17张健
张 健
[内容提要] 当前跨大西洋关系正经历深刻变化,特朗普政府以自我为中心,对欧洲和跨大西洋联盟的轻忽甚至敌意显而易见;欧洲绝大多数国家政府和民众全面“疑美”,特别是讨厌甚至憎恶特朗普,对跨大西洋联盟价值和未来出现质疑,这是跨大西洋关系中历来罕有的现象。当前跨大西洋关系的变化虽聚焦于特朗普,但实际上是过去多年来欧美地缘政策差异、经济竞争及内部社会、政治变化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跨大西洋关系将进入一个纷争和矛盾增多的新阶段,即使未来美国领导人更迭,也不可能回复如初,西方世界也因之开始蜕变。但跨大西洋关系特殊性仍在,欧美内部争斗虽多,但在应对中、俄等非西方世界的问题上,双方一致性多于差异性。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跨大西洋联盟还会持续存在,也仍将是国际地缘政治及大国关系中的主导性因素。
自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以来,欧美之间分歧增多,矛盾不断,大西洋是否变宽引发广泛关注和讨论。那么,跨大西洋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是短期、暂时现象还是结构性、长期变化,这一特殊盟友体系究竟将走向何方?本文试就此进行评析。
一
毫无疑问,与奥巴马时期相比,当前跨大西洋关系发生极大变化。特朗普政府无视欧洲盟友利益和关切,弃盟友如敝屣;欧洲国家则对美国极为不满和失望,对跨大西洋联盟的价值和未来打上问号。
从美国方面看,特朗普政府以自我为中心,对欧洲和跨大西洋联盟的轻忽甚至敌意显而易见。其一,简单粗暴,以单边主义做法频频践踏欧洲重大安全利益。伊朗核协议是欧洲国家多方努力的结果,欧盟视之为重要的外交成就,既有效解决了中东的核扩散问题,也避免了美伊战争风险。因为利害关系重大,欧洲国家持续加大力度做美工作,希望特朗普政府能留在伊朗核协议内。2018年4月23~25日及4月27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默克尔相继访美,就劝阻特朗普退出伊朗核协议做最后努力。特朗普并未因欧洲人的恳请而改变立场,于5月8日宣布美国彻底退出伊核协议,并恢复对伊朗的严厉制裁。这是对欧洲人发出的明确无误的信号。也就是说,美国将对所有与伊朗进行贸易、购买伊朗石油、交易外汇或在伊朗投资的国家进行制裁,其中自然包括欧洲国家。特朗普的决定对欧洲是极大刺激,因为这再次表明,欧洲的利益并不在特朗普的考虑之内。目前看,包括英、法、德在内的欧洲国家仍希望维护伊朗核协议。伊朗也表示,只要欧洲国家能保证伊朗正常贸易包括石油出口的权利,伊朗准备留在核协议内。但欧洲国家即使政府有意愿,也很难保证满足伊朗要求。因为欧洲企业与伊朗进行交易将面临极大风险。如果伊朗也退出核协议,继续推进核项目,将引发中东连锁反应,沙特、埃及等国也可能会寻求发展核武器,中东核扩散风险巨大。美国也可能对伊朗实施打击,这将引爆中东,制造更大规模难民潮,而这无疑是欧洲的另一噩梦。除退出伊朗核协议外,特朗普政府另一不顾欧盟利益的重大举措,是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并将驻以色列大使馆从特拉维夫迁至耶路撒冷。巴以冲突是中东乱局根源之一,也是穆斯林民众不满甚至敌视以色列及欧洲的总根源。欧洲长期坚持以两国方案解决巴以问题,促进中东和平与稳定。在欧洲多数国家看来,特朗普的做法无疑将彻底毁掉巴以和平共处前景,增加中东冲突风险,冲击欧盟安全利益。
其二,视欧洲为经济竞争对手而非战略合作伙伴。欧美经济竞争和摩擦并不是现在才有。2002年3月,当时的小布什总统出于选举考虑,力挺“钢铁州”,对部分钢材征收8%至30%的进口税。此举亦引发欧盟反弹,并上诉至世界贸易组织。美欧围绕波音和空客的补贴问题缠讼数十年,至今未解。总体上看,美欧均能就事论事,就经济谈经济,也基本是在世界贸易组织的框架和规则下行事。但特朗普政府当前在经济上对欧洲显然有明显敌意。特朗普多次指责欧洲国家对美国搞不公平竞争,尤其认为德国“坏”。[注]Mark Landler , “Blind Spots in Trump’s Trade Tirade against Germany,” The New York Times, May 30, 2017, https://www.nytimes.com/2017/05/30/world/europe/trump-merkel-germany-macron.html.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特朗普以“保护国家安全”为名,对输美钢铁和铝产品分别征收25%和10%的关税。欧盟作为美国最大盟友,并未受到特别对待。在两次做出暂时豁免欧盟钢铝产品的决定后,美国于2018年6月1日开始对欧盟输美钢铝产品征收特别关税。法国财政部长布鲁诺·勒梅尔表示,“(特朗普)政府没有任何理由对欧盟加征关税,钢、铝产品过剩不是我们的责任”,“欧盟决不接受在压力下谈判”。[注]Silvia Amaro, “French Minister Pushes for Exemption from US Tariffs,” https://www.cnbc.com/2018/04/28/eu-pushes-back-on-us-tariffs-potential-trade-war-french-minister.html.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特朗普政府还已启动一项贸易调查,以厘清进口汽车是否对美国汽车行业造成损害。美国可能再度以“国家安全”为由,对进口汽车加征最高25%的关税。如果说欧洲对钢铝产品关税尚能忍受,对汽车征税将是不可承受之重,特别对德国来说更是如此。在欧洲看来,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的是中国,绝不可能是欧盟,美国将枪口对准盟友,实在是情何以堪。
其三,蔑视欧洲价值观,侵蚀同盟基础。欧洲素有价值观外交传统,认为民主、人权、基于规则的国际体系和多边主义、国际机构和自由贸易等等是国际社会和平稳定的保证,是欧洲的最大利益所在。在欧洲国家看来,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强大的跨大西洋关系一直是这一体系的最大保证,而美国的作用不可或缺。尽管美国不时推进单边主义霸权政策,欧洲仍认为美国总体上是良善力量,基本上认可并维护美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但自特朗普上台以来,欧洲所珍视的价值观一一遭其嘲讽甚至抛弃。特朗普政府公然抛出“禁穆令”,限制叙利亚等多个穆斯林国家的民众入境,在欧洲主流政治精英看来是厚颜无耻的种族歧视,严重的政治不正确。特朗普公开指责甚至攻击德国及欧洲的难民政策,威胁退出世界贸易组织,退出气候变化巴黎协定,退出伊核协议,毫无顾忌。欧洲认为,美国是“自由世界”的稳定锚,美国的退出必将弱化跨大西洋联盟,而欧洲自身无力领导“自由世界”,这必将导致威权主义国家影响力的扩展及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的坍塌。
其四,乐见欧盟解体。战后欧洲一体化的启动,美国是最大的推动力。美国国内虽然对欧盟及欧洲一体化的发展是否对美国有利有不同看法,但历届美国政府基本上均奉行支持欧洲一体化的政策立场。特朗普对多边机构和国际组织有本能的敌视,认为其存在就是为了限制和约束美国。特朗普认为欧盟作为一个多边组织,也从根本上对美国不利,比如他指责德国利用欧盟操纵汇率,损害美国利益。而他称英国脱欧是“伟大的历史事件”,是“很好的事”,[注]“Donald Trump in Scotland: ‘Brexit a Great Thing’,” https://www.bbc.com/news/uk-scotland-glasgow-west-36606184.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希望看到其他国家效仿等表态并不是一时冲动,这是他对欧盟长期敌意的本能反应。特朗普还对欧洲国家反欧盟和欧洲一体化的极右翼民粹主义持支持态度。可以说,特朗普完全背离了历届美国总统对欧洲一体化和欧盟的官方立场,对欧盟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漠视甚至敌视态度。
综上,与以往跨大西洋关系中的矛盾集中于某一事件如越战、伊拉克战争、对苏联政策等等不同,当前特朗普政府可谓是在外交、安全、经济、价值观等诸多领域对欧洲发起了全面挑战。
从欧洲方面看,长期以来,跨大西洋联盟几乎是欧洲国家所有外交和安全政策的基石,“大西洋主义”在几乎所有欧洲国家都占据主导地位。但是,目前欧洲绝大多数国家政府和民众全面“疑美”,特别是讨厌甚至憎恶特朗普,这是跨大西洋关系中罕有的现象。
欧洲三大国中欧洲主义而非大西洋主义在法国历来更为突出,法国总统马克龙尽管竭力加强与特朗普的私人关系,试图以此影响特朗普,但完全失败,在2018年的七国集团会议后对美批判趋于激烈。[注]“Merkel Labels Trump Behaviour ‘a Bit Depressing’ as G7 Agreement Lies in Tatters,” https://news.sky.com/story/g7-row-emmanuel-macron-attacks-donald-trumps-fits-of-anger-11400497.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英国奉行全面的大西洋主义,当大西洋两岸发生矛盾时,英国更多时候是与美国站在一起反对老欧洲,但目前在安全及经济等几乎所有领域,正在进行脱欧谈判的英国都是选择与欧洲而非美国为伍。德国历来既亲美又亲欧。自1949年联邦德国建立以来,跨大西洋关系就是德国内外政策的基石。中左的施罗德政府曾公开谴责小布什政府发动的伊拉克战争,但亦仅限于此,是反对伊拉克战争这一具体事件而非质疑跨大西洋联盟本身。默克尔本人也曾是坚定的大西洋主义者。但从目前看,德国对美认知和政策正发生较大调整。2017年5月28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发表讲话称:“当然,我们依然是美国和英国的朋友,如果可能也可与俄罗斯做成好邻居。但是我们清楚:作为欧洲人,我们应当自己奋斗,为了我们的未来和命运。”默克尔还声称,“我们能完全依赖他人(指美国)的时代已经结束”。[注]Jon Henley , “Angela Merkel: EU Cannot Completely Rely on US and Britain any more,” The Guardian, May 28, 2017,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7/may/28/merkel-says-eu-cannot-completely-rely-on-us-and-britain-any-more-g7-talks.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默克尔这番讲话被广泛引用,作为德国和欧洲对美国和跨大西洋联盟政策生变的最有力证据。当然,默克尔这番讲话有当时面临选举的国内政治背景,但其对美国和跨大西洋关系的质疑程度却是前所未有,也在很大程度上传达了欧洲心声。如果说政府还在努力维系与美国关系及跨大西洋同盟,欧洲民众对美国特别是特朗普本人的看法则更为负面。德国民众对美国看法负面比例最高,为62% ,西班牙是60%,荷兰是59%,即使是在与美国有特殊关系的英国,也只有50%的民众对美国持正面看法[注]“U.S. Image Suffers as Publics Around World Question Trump’s Leadership,” http://www.pewglobal.org/2017/06/26/u-s-image-suffers-as-publics-around-world-question-trumps-leadership/.(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
二
毫无疑问,当前跨大西洋关系的变化及不确定性增加的直接原因是特朗普,在欧洲主流政治精英看来,特朗普与法国的国民联盟(原名“国民阵线”)、德国选择党、意大利北方联盟等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无异,同属一丘之貉。当然,历史无法假设,假如2016年是希拉里·克林顿而不是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跨大西洋关系至少表面上会比现在的状况要好。因此,欧美内部均有声音认为,只要美国换了总统,跨大西洋关系就会好转。但跨大西洋关系远非换个美国总统就能解决那样简单。从目前看,特朗普执政并未偏离其竞选时的政策主张,这表明特朗普至少代表了半个美国,其“非理性”政策有强大的民意基础。事实上,跨大西洋关系自冷战以来一直在发生变化,有些是短期和暂时的,有些则是结构性的。当前跨大西洋关系的变化虽聚焦于特朗普,实际上是欧美地缘政策差异、经济竞争及内部社会、政治变化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其一,欧美地缘政治取向差异日趋明显。美国是两洋国家,重心长期在大西洋,但随着中国及亚太地区的整体发展,美国战略重点逐渐转向亚太,奥巴马政府时期最大的外交战略调整就是亚太“再平衡”战略。出于反对奥巴马的政治目的,特朗普政府不再提及亚太“再平衡”,欲推进所谓“印太战略”,实质是换汤不换药。
美国注意力转向中国和亚太的同时,对欧洲的关注逐渐减少,特别是跨大西洋关系最重要的纽带即防务联系也在减少。一是美国在欧驻军急剧减少。1989年时,美国在欧驻军是其在东亚驻军的3倍,但到2016年时,美国在日、韩两国驻军已超过美国在整个欧洲的驻军人数。[注]Kristen Bialik, “US Active-duty Military Presence Overseas Is at Its Smallest in Decades,” 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7/08/22/u-s-active-duty-military-presence-overseas-is-at-its-smallest-in-decades/.(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二是欧洲国家从美国采购的军火也持续减少。从1989到1999年,约30%的美国军备出口到北约盟友,从2008到2017年,这一比例下降到不足6%。[注]“Trend Indicator Value’ of US Arms Exports,” SIPRI Arms Transfer Database, March 12, 2018.对欧洲关注的减少必然意味着对欧洲关切和利益敏感性的下降,也就是说,美国在很大程度上不再把欧洲的安全利益视为自身的安全利益。
美国视中国为最大的对手和安全威胁,但欧洲不以为然。2014年欧洲国家不顾美国的反对纷纷加入亚投行表明,由于对美国安全依赖的下降,欧洲在外交上相对而言有更大的自由度。同时,欧洲有自己的利益,并不必然认同美国的安全威胁认知。欧洲的安全利益主要在其大周边地区,南边是中东,东边是俄罗斯。中东在二战后很长时间内是美国和欧洲共同的地缘政治重点之一,出于美苏争霸及获取石油、强化美元地位(石油交易的美元结算)、维护以色列安全等目的,美国对中东地区投入极大。冷战结束以来,中东地区对美国战略地位逐渐下降。页岩油和页岩气大量开采后,美国对中东石油依赖度也显著下降。从2005到2015年,美国对石油进口的依赖度从60%下降到25%,石油出口增长超过300%。[注]“How Much Oil Does the U.S. Export and Import?” https://www.americangeosciences.org/critical-issues/faq/how-much-oil-does-us-export-and-import.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阿拉伯世界四分五裂,什叶派与逊尼派争斗升级,以色列在中东独大、对美需求也在下降。因此,对于中东乱摊子,距离遥远的美国越来越不愿承担责任。与美国主要从战略上关注中东不同,欧洲国家主要从安全和经济方面关注中东。过去几年来,中东地区动荡不止,尤其是叙利亚冲突,制造了大规模难民潮和移民潮。2015年达到顶点,仅涌入德国的难民就超过110万,[注]Cynthia Kpoet, “Germany: 1.1 Million Refugee Arrivals in 2015,”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germany-1-1-million-refugee-arrivals-in-2015/.(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形成难民危机,并引发欧洲社会矛盾和政治问题。欧洲反移民、反欧盟的极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与此息息相关。在大量中东及其他地区难民及非法移民的冲击下,欧洲传统政治及社会运作面临极大压力,穆斯林移民融合问题、恐怖主义问题及民粹主义问题叠加,互为因果,复杂难解。在此情况下,欧洲迫切需要一个稳定的中东。但在这一问题上,欧洲不但得不到美国的支持,反而承受美国“乱作为”(退出伊朗核协议等)及不作为(拒绝接收难民)的几乎全部后果。
在俄罗斯问题上,欧俄经济联系远远超过美俄经济联系,欧俄贸易额是美俄贸易额约10倍,俄是欧第三大贸易伙伴,但只是美第二十三大贸易伙伴。[注]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 “Russia: U.S.-Russia Trade Facts,” https://ustr.gov/map/countriesaz/ru.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2013~2015年,美国对俄出口下降0.24%,但欧盟对俄出口下降2.8%,其中爱沙尼亚下降12.7%。[注]Moret. E., Giumelli. F. and Bastiat-Jarosz. D. (2017), “Sanctions on Russia: Impacts and Economic Costs on the US,” Graduate Institute Geneva, March 20, 2017.因此,欧洲国家承担了制裁俄罗斯的几乎全部经济后果。而且,在解决欧洲面临的安全问题上,相比于传统盟友美国,俄罗斯似乎正在成为更为理性、也更有合作意愿的安全伙伴,特别是在中东问题上。因此,欧洲国家改善与俄关系的需求和意愿正在上升。美国对俄罗斯愈来愈强硬的政策是出于内政考虑,也是借安全问题试图减弱欧俄能源联系,为最终美国大批量向欧洲出口液化天然气创造条件。正是由于地缘政治取向的不同,欧美共同利益减少、疏离感增强,这一进程实际上在奥巴马政府时期即已开始,只不过当前更为突出。也就是说,跨大西洋联盟尽管由于其巨大惯性仍在持续,但已在很大程度上迷失方向。
其二,美欧在经济领域的竞争日趋激烈,对立性趋强。在传统制造业领域,欧洲对美国优势较大,美国日益不满。自2010年初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爆发以来,在德国带领下,欧盟特别是欧元区国家大力推进紧缩政策,压缩劳动力成本。欧洲央行推出量化宽松等非常规货币政策,拉低欧元汇率,欧元相对美元过去几年大幅贬值。其直接效果是,欧盟特别是欧元区内需萎缩,产品特别是相对于美国产品的竞争力提升,经济增长越来越依赖出口。2002~2012年,欧盟对外贸易一直处于逆差状态,也就是进口多于出口。2012~2016年,欧盟进口萎缩,出口大幅上涨,转为顺差状态。[注]Extra-EU Trade in Good,Data from March 2018, http://ec.europa.eu/eurostat/statistics-explained/index.php/Extra-EU_trade_in_goods#Evolution_of_extra-EU_trade.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美国是全球最大消费市场,也是欧盟最大出口市场,2017年,欧盟对美出口占其出口总额20%。[注]同上。美国从金融危机中恢复较快,且没有经历欧洲国家那般严苛的紧缩政策,对相对便宜的欧盟产品吸纳力强,因此,过去几年,欧盟特别是欧元区国家对美出口增长较快,贸易顺差也快速累积。2008年,欧盟对美贸易顺差650亿欧元,2015年达到创纪录的1220亿欧元。[注]同上。特别是德国,出口占到GDP近一半,顺差占GDP最高时超过8%,占欧盟对美贸易顺差近一半。这是特朗普政府持续抱怨欧盟特别是德国搞不公平竞争的重要原因。
在极具前景的数字经济领域,美欧控制与反控制的争斗则更为突出,双方对立性也更强。美国在数字经济及高科技领域相对欧洲有绝对的优势,欧洲数字技术和产业相对落后。谷歌、苹果、亚马逊等美国高科技巨头在欧洲市场占有率极高,甚至超过本土市场占有率。欧洲本土互联网公司不仅在国际上没有有效存在,在本土也受挤压,生存不易。2015年5月欧盟出台的《数字单一市场战略》,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规制”美企,给欧洲国家企业扩展空间,培育出可与谷歌等高科技企业匹敌的欧洲高科技企业,在数字经济领域实现弯道超车。奥巴马时期,美国“棱镜”计划曝光,显示美国政府与高科技企业联系紧密,对包括欧洲在内的全球各国进行紧密监控,欧洲各国反应强烈,“数字主权”[注]Minister Gabriel: “CeBIT 2015 Is an Important Milestone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Digital Agenda ,” https://www.bmwi.de/Redaktion/EN/Pressemitteilungen/2015/20150316-gabriel-cebit-2015-wichtige-wegmarke-fuer-umsetzung-der-digitalen-agenda.html.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意识空前提高,成为欧盟核心关切之一。另外,欧洲国家虽然在数字经济领域落后于美国,但市场容量和消费力与美相当,欧洲也希望借此参与国际数字经济领域的定章立制,赢得未来。因此,欧盟近年来出台了诸多针对性极强的举措,限制和打压美国高科技企业在欧发展。有媒体称欧洲是在“向硅谷宣战”。[注]Christopher Williams, “Europe Declares War on Silicon Valley,” https://www.telegraph.co.uk/finance/newsbysector/mediatechnologyandtelecoms/digital-media/11276603/Europe-declares-war-on-Silicon-Valley.html.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主要动作一是反垄断调查。微软、谷歌、优步、脸书、亚马逊、英特尔、苹果、高通等美国高科技企业相继因垄断问题被罚。欧盟对谷歌的调查持续进行,一项关于谷歌利用安卓系统谋取垄断利益的调查即将结束,谷歌可能面临高达110亿美元的罚款。[注]Tom Warren, “Google Facing a Microsoft Moment with EU Fine over Android Antitrust Violations,” https://www.theverge.com/2018/6/7/17437850/google-eu-android-antitrust-fine-rumors-july.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二是加大税收力度。欧盟连续开展针对苹果、谷歌等美国高科技企业的偷漏税调查,开展讨税行动。欧盟对苹果开出130亿欧元的罚单,要求其补交税款。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就曾对此公开表达不满,称“欧盟委员会似乎不成比例地针对美公司”,是“反美保护主义”。[注]Murad Ahmed, Duncan Robinson and Richard Waters, “Obama Attacks Europe over Technology Protectionism,” Financial Times, February 16, 2015 .欧盟还酝酿出台“数字税”,以营收额而不是利润作为征税依据。在符合征收条件的150家公司中,一半以上是美国公司[注]Mehreen Khan, “Trump Trade Threats Scupper Brussels Digital Tax Plans,” Financial Times, March 22, 2018.,被视为“反美税”。三是以隐私保护为由,确立数字经济领域的欧盟规矩。2014年,欧洲法院裁定,公民有数据“可携带权”和“被遗忘权”,即对个人信息有知情权和处置权,可要求网络服务提供商清除相关个人信息。2015年12月15日,欧委会、欧洲议会和欧盟理事会三方就《通用数据保护条例》达成一致,建立适用全欧的统一法规和标准,适用范围涉及所有在欧收集数据的企业。2018年5月25日,该条例正式生效,大幅提升对个人数据的监管和保护力度。这一法律涵盖对象非常广泛,凡是为欧盟公民提供信息产品和服务、收集或处理欧盟公民个人信息的企业及非盈利组织均被纳入监管,无论其实体和处理过程是否在欧盟境内。除高科技企业外,银行、航空等掌握大量个人数据的传统企业亦被纳入监管范围。鉴于美国高科技企业在欧洲的垄断性存在,将首当其冲受到冲击。美国商务部长罗斯在英国《金融时报》撰文,指责欧盟制造壁垒,限制美国企业进入欧洲市场。[注]Wilbur Ross, “ EU Data Privacy Laws Are likely to Create Barriers to Trade,” Financial Times, May 30, 2018.
其三,欧美各自内部社会、政治出现深刻变化。在跨大西洋两岸,民粹主义都成为日益突出的社会和政治现象。美欧及欧洲各国的民粹主义诉求重点虽有不同,但本质上是民族主义而非国际主义、反全球化而非拥抱全球化、单边主义而非多边主义、对抗性而非合作性。跨大西洋联盟的基础一是共同的利益,二是共同的价值观,三是共同的敌人。但在“美国优先”的特朗普政府看来,只有美国的利益,没有盟友的利益,其他所有国家都可能成为对手,包括欧洲盟友,特别是在经贸领域。特朗普政府的民粹性和民族主义注定其会蔑视所有传统意义上的价值体系,包括跨大西洋联盟。从美国当前情况看,民粹主义生存土壤仍然肥沃,未来即使特朗普下台,美国的民粹主义政策极可能延续,只是程度差异而已。应该看到,跨大西洋关系中美国居于绝对的主导地位。因此,美国社会、政治的变化对跨大西洋关系具有决定性影响,无论欧洲人是否愿意。
欧洲民粹主义虽然尚未大面积登堂入室,但已取得重要进展,包括在意大利、奥地利等国全面或联合执政。民粹主义是相通的,因此,特朗普与欧洲主要民粹主义代表人物也是惺惺相惜。2018年6月,美国驻德大使违反外交礼仪,公开表示支持欧洲的保守派(指极右翼民粹主义)。[注]Rick Noack, “U.S. Ambassador to Germany Richard Grenell Suggests He Wants to Empower’ the Righ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rld/wp/2018/06/04/trumps-envoy-to-germany-wants-to-empower-conservatives-but-he-doesnt-appear-to-mean-merkel/?noredirect=on&utm_term=.a7bdf42a9e38.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表面上看,欧洲更多民粹主义政党的上台可能会有助于欧美领导人间的私人关系,但长期看,民粹主义的特性将进一步弱化跨大西洋关系的价值观基础,如民主、人权、国际规则及自由贸易等等,从而根本上损害跨大西洋关系。
美国对跨大西洋关系的重视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欧洲盟友是否对美国有用。目前,欧洲对美国军事上的帮助可能愈来愈小。欧洲国家正快速老化,2015年全球人口最老的25个国家中,欧洲国家占了22个。[注]Wan He, Daniel Goodkind and Paul Kowal, P., An Aging World: 2015, International Population Reports, pp.8-10,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99528572_An_Aging_World_2015.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欧洲劳动人口(15~64岁)2014年为3.08亿,到2060年时将下降至2.65亿。老年人口依赖率(65岁以上老人占劳动人口比例)将从2010年的28%上升至2060年时的58%。[注]Mark Leonard, Hans Kundnaniapril, “Think Again: European Decline,” http://foreignpolicy.com/2013/04/29/think-again-european-decline/.(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德国问题将更为突出,德国当前是欧盟人口最多国家,但生育率为全球最低之一,人口规模到2060年将从当前的8200万下降至6500万人。[注]Mike Bird, “ Why Germany Won’t Be in Charge of Europe Forever,” http://uk.businessinsider.com/why-germany-wont-be-in-charge-of-europe-forever-2015-5.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一方面国家劳动力减少将导致税收减少,另一方面国家又必须支出更多养老金,用于防务的开支很难提升。因此,尽管特朗普持续抱怨欧洲国家搭便车,但欧洲多数国家包括德国都将有心无力。
欧洲另一个人口问题是,由于难民及非法移民等因素,欧洲穆斯林人口将进一步增加。2016年,穆斯林人口占欧洲经济区(欧盟成员国加挪威等国)加上瑞士人口总数4.9%,预计到2050年时这一比例将上升到7.4%至14%。[注]Pew Research Center, “Europe’s Growing Muslim Population,” http://www.pewforum.org/2017/11/29/europes-growing-muslim-population/.(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而美国近年来移民则主要来自拉美及亚太地区,特朗普政府还有意拒绝穆斯林移民。也就是说,欧美人口结构将发生越来越大的差异。这一人口结构的变化将深刻影响欧美政策趋向,欧洲对伊斯兰世界更为敏感,欧洲将有更多的人讨厌甚至憎恶美国;美国更重视拉美及亚太。跨大西洋关系中的人文、血缘纽带也将减弱,外交重点也将更为分化。
三
综上,当前跨大西洋关系的变化既有短期因素,亦有结构性长期因素。短期看,至少在特朗普任期内,跨大西洋关系很难有明显改善,且有进一步恶化发展可能。因为欧美在贸易、伊核、国际机构等诸多问题上的分歧和矛盾仍在持续发展。
就贸易问题看,美国从6月1日起,已对欧盟输美钢、铝产品分别征收25%和10%的关税。欧盟也出台了自己的反制措施,从6月22日起对美输欧价值28亿欧元(33亿美元)的产品征收报复性关税。特朗普威胁称将升级制裁措施,对出口美国的欧洲汽车加征关税。7月25日,特朗普与来访的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达成一致,并发表声明,双方暂时休战,并寻求达成一项双边贸易协定。但这一声明实质上只是一个暂时的“停战协定”,并未解决双方矛盾,要达成双边贸易协定还面临诸多变数[注]Damian Paletta and Damian Paletta, “Trump, E.U. Announce Deal to Avert Escalation of Trade Tensions,”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business/economy/trump-pushes-25-percent-auto-tariff-as-top-advisers-scramble-to-stop-him/2018/07/25/f7b9af04-8f8a-11e8-8322-b5482bf5e0f5_story.html?noredirect=on&utm_term=.cde2d049382c. (上网时间:2018年9月13日)。即使双方最终能避免全面的贸易战,欧美在数字经济、制造业、金融等领域的竞争性态势不会改变,并可能阶段性集中爆发。
就伊朗核问题看,欧盟正在商讨如何在美国退出的情况下继续维持该协议,包括出台“阻断令”,允许欧盟企业在受到外国制裁的情况下寻求补偿,并禁止欧盟民众遵守外国制裁法规,除非得到欧盟允许等[注]European Commission - Press Release, “Updated Blocking Statute in Support of Iran Nuclear Deal Enters into Force,” 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IP-18-4805_en.htm. (上网时间:2018年9月13日)。美国则不时严厉警告欧洲企业必须遵守美国制裁禁令[注]Michael Peel, “US Warns European Companies not to Defy Iran Sanctions,” Financial Times, September 7, 2018.。在美国制裁阴影下,欧洲企业包括法国能源巨头道达尔等纷纷撤离伊朗。如果未来伊朗也退出该协议,欧盟将彻底失败,并面临中东新的乱局。由于利益差异愈来愈大,欧美中东政策南辕北辙将成为常态,双方矛盾未来可能难以调和,这将加深欧盟对美国的憎恨情绪。
美国的单边主义将极大削弱国际规则及国际机构权威,从根本上损害欧盟构建稳定世界的努力。6月8~9日加拿大七国峰会期间,特朗普不仅晚到、早退,还在最后一刻拒绝签署本已同意的共同公报,不仅彻底暴露七国内部矛盾,更充分展示了特朗普对盟友毫不在意的态度。可以预见,未来跨大西洋关系还将面临更多问题和矛盾。
中长期内,欧美在关键领域将更多相背而行。特朗普及美国政策的变化促使欧盟反思对美政策及跨大西洋关系,为应对“后美国时代”,欧盟准备加强战略自主性,主要是加强共同防务建设。欧盟委员会在近期推出的2021~2027跨年度预算草案中专门划出预算,用于提升欧盟的战略自主性,增强欧盟保护其公民的能力水平,让欧盟成为更为强大的全球角色。[注]European Commission - Press Release, “EU Budget: Stepping up the EU’s Role as a Security and Defence Provider,” 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IP-18-4121_en.htm.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
早在60多年前,欧洲就开始了推进防务一体化的努力,但数十年间,欧盟防务一体化一直步履维艰。其原因主要是欧盟内部分歧,特别是英国认为,有北约就已足够,欧盟不要搞重复建设。当然,美国虽然抱怨欧盟在军事上不投入,但对欧洲防务联合并不热心。在英国脱欧及特朗普上台的背景下,欧盟防务联盟再成热点话题。2017年6月,欧盟成立“军事规划与指挥能力”办公室,负责协调军事与民事行动,被视为“通往欧洲司令部的一小步”。 2017年11月13日,欧盟23个成员国同意在防务领域开展“永久结构性合作”,[注]“Defence Cooperation: 23 Member States Sign Joint Notification on the Permanent Structured Cooperation (PESCO),” http://www.consilium.europa.eu/en/press/press-releases/2017/11/13/defence-cooperation-23-member-states-sign-joint-notification-on-pesco/.(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这是近十年来欧盟在该领域迈出的最重要一步。2018年3月28日,欧盟委员会公布了一份被称为“军事申根区”的行动计划,旨在提高欧盟军事机动性,以便及时应对可能出现的紧张局势。该计划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对欧盟及其成员国在军事方面的需求进行汇总;二是对泛欧洲的交通运输网络完成评估,确定适合军事运输的基础设施,制定新建或升级改造军民两用基建项目的规划;三是简化成员国之间的跨境军事行动相关手续,加强成员国协调配合。欧盟交通委员维尔勒塔·布尔茨称,这份行动计划是欧盟的计划,不是北约的计划,是欧盟防务领域“永久结构性合作”框架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欧盟向着2025年之前建立全面的防务联盟迈出的重要一步。[注]“EU Outlines Plans for ‘Military Schengen Zone’,”http://www.dw.com/en/eu-outlines-plans-for-military-schengen-zone/a-43171043; “Defence: EU Moves on Military Mobility,” 28/03/2018 - 15:33, https://eeas.europa.eu/headquarters/headquarters-Homepage/42226/defence-eu-moves-military-mobility_en.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当然,欧盟的防务一体化还面临诸多困难,但其目的主要是减少对美国的依赖,这本身就会刺激美国。美国国防部长马蒂斯称,欧洲的防务计划应该是提升而不是减少北约的共同防务,共同防务是北约的使命,而且仅仅属于北约。[注]Guy Chazan and Katrina Manson, “US Rattled by Plans to Forge Closer European Defence Ties,”Financial Times, February 19, 2018.
防务工业一体化是欧盟防务合作一项重要内容。欧盟为此专门设立防务基金,资金规划为130亿欧元[注]European Commission - Press Release, “EU Budget: Stepping up the EU’s Role as a Security and Defence Provider,” June 13, 2018.,以促进成员国联合研发和联合采购。最终,欧盟防务工业将与美形成更激烈竞争,欧盟成员国将更多采购欧盟产品,减少对美采购。“如果欧盟开发出自己的战斗机,它就不再需要洛克希德·马丁的F-35”。[注]Guy Chazan and Katrina Manson, “US Rattled by Plans to Forge Closer European Defence Ties”.这一方面将逐步削弱欧美防务联系。另一方面,美国对欧洲的敌意也会上升[注]Sophia Besch, “What Future for the European Defence Fund?” https://www.cer.eu/insights/what-future-european-defence-fund.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美国驻北约大使凯·贝莉·哈奇逊2018年初就曾表示,欧洲国家的防务合作不应该是保护主义的、不应该重复北约工作、不应该减少对联盟的责任[注]Michael Peel, Katrina Manson and Mehreen Khan, “Pentagon Fires Warning Shot to EU over Nato Unity,” Financial Times, February 15, 2018.。
欧盟战略自主性另一重要诉求是摆脱美国的“长臂管辖”。对于美国利用美元霸权实施“长臂管辖”,欧洲国家深受其害。2014年,法国巴黎银行因涉嫌与伊朗交易遭90亿美元罚款。2017年7月美国国会通过强化制裁俄罗斯法案,与俄罗斯有能源合作的欧洲国家也遭连带影响,特别是德国、奥地利等国,因与俄罗斯在“北溪2”等项目上合作较为深入,受影响更大。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再次暴露欧盟对美元的依赖,因为几乎所有欧洲中大型企业都离不开美元,这也是欧盟无法维护伊朗合法权利的原因。因此,欧盟内部再次就建立独立于美元的欧元结算系统展开讨论。特别是法国,对提升欧元地位极为热心。如果欧盟能成功推动石油等大宗产品的欧元结算,将极大削弱美元霸权地位,这显然是美国不愿看到的。因此,未来国际货币领域的争斗也将趋于激烈。
总体上看,未来跨大西洋联盟的共同基础将更趋弱化,欧美合作将更多是议题式而非盟友式的全面合作,这意味着跨大西洋关系的“正常化”,即美国不能指望在所在领域都能得到欧盟的完全支持;同样,在美国退出的领域比如中东安全、国际秩序维护等,欧盟将更多承担责任,发挥更大作用。欧美间既有合作,也有斗争,与其他双边关系将不会有显著的不同,这将是长期趋势。当然,跨大西洋关系的“正常化”进程从冷战结束以来就以开始,目前这一进程并未终结,到完全的正常化可能还需要很长时间。
未来跨大西洋关系中矛盾和冲突的一面将更为突出,这种矛盾和冲突是对过去紧密的盟友关系的反动。一方面,美国不愿付出,不再认为与欧洲的盟友关系是完全的正资产;正在重新定位美国的国家利益,包括是否必须要以经济付出和军事保护为代价来维系盟友体系。另一方面,欧洲过去习惯了美国的付出和保护,习惯以美国及跨大西洋联盟为基准定位自身外交政策,所以面对美国的变化感到不适应,需要调整自身定位及对美政策。
但应该注意到,跨大西洋联盟根深蒂固,各种联系盘根错节,当前的矛盾和冲突并不是其全部,特殊性仍然存在。其一,欧美联系仍然紧密。在经济上,欧美互为最大贸易伙伴,也互为最大投资伙伴,2017年,美国接收的外国直接投资中54%来自欧洲国家;而美国对外直接投资中64%流向欧洲国家。[注]Daniel S. Hamilton and Joseph P. Quinlan, “The Transatlantic Economy 2018, Executive Summary,Annual Survey of Jobs, Trade and Investment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https://transatlanticrelations.org/wp-content/uploads/2018/03/TA2018_ExecutiveSummaryPocket.pdf. (上网时间:2018年6月15日)在安全上,北约作为一个机制,有其自身发展惯性,作为一个平台,仍能有效联系欧美双方,克服分歧,寻求共同利益。在血缘上,在未来很长时间内,美国仍是一个是白人为主体的社会,欧美间通婚仍十分普遍。人文上,由于互免签证,欧美民众互访频繁,美国仍是众多欧洲学生向往之地。
其二,欧美对彼此仍有较大需求,特别是欧洲,对美国仍十分依赖。美国是欧洲最大的出口市场,是欧洲国家最大的顺差来源地,对欧盟经济稳定及增长非常重要。欧洲的终极安全也仍有赖于美国的核保护。正是由于美国的保护,欧洲国家在冷战结束后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削减军费,发展社会事业。欧洲国家虽对美国怨气上升,并欲图加强战略自主性,但这是一个长期目标,对美国的依赖短期内很难改变。因此,欧洲国家不会放弃跨大西洋联盟,还会尽最大努力维持跨大西洋关系。从美国来看,尽管一超独霸,毕竟相对地位下降,也需要合作伙伴,特别是在战略及安全问题上,欧洲国家可能不能提供实质帮助,但能起到壮声势的独特作用。比如在南海问题上,欧美之间就有紧密的协调和配合。6月初在新加坡举行的香格里拉对话会上,法、英两国宣布将继续实施南海自由航行计划,在很大程度上就有配合美国、讨好美国的考虑。
其三,欧美仍有共同的对手。美国视中国为最大的对手甚至敌手,在经济、科技、军事等几乎所有领域采取敌视政策,未来不论美国总统是谁,这一趋势不会改变。欧洲在战略和安全上对中国的顾虑较少,主要从经济和制度竞争角度考虑对华政策。因此,欧美对华认知并不完全一致,但在压制中国发展,逼迫中国改变发展模式方面,欧美有共同的利益诉求。对于美国所谓要求中国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取消投资限制等做法,欧盟的态度基本上是乐观其成。近日,欧盟就美国的钢铝关税在世界贸易组织内提起诉讼的同时,也就中国所谓知识产权问题提起诉讼。因此,欧美在中国问题上有不同的一面,但也有合作的一面。在俄罗斯问题上,欧美同样也有很强的合作动力。美国与俄罗斯经贸联系较少,对俄制裁更多通过欧盟的参与达到效果的最大化。欧洲国家也需要借重美国达到牵制俄罗斯的效果。
综而言之,跨大西洋关系将进入一个矛盾和纷争增多的新阶段,即使未来美国领导人更替,也不可能回复如初,其“正常化”进程将继续发展。但跨大西洋关系特殊性仍在,欧美内部争斗虽多,但在应对中、俄等非西方世界的问题上,双方一致性多于差异性。因此,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跨大西洋联盟还会持续存在,也仍将是国际地缘政治及大国关系中的主导性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