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我国公民政治参与的因素分析
2018-11-17易申波肖唐镖
文/易申波 肖唐镖
作为现代社会发展的重要标志,日益增长的公民政治参与已成为当今世界的一大政治景观。显然,此潮流的出现应有普遍性的背景,也与各国自身发展的特殊性有关。过去十余年来,在不同于西方政制的架构下,我国公民的政治参与呈现明显的结构化特点,如接触型参与和抗争型参与增长较快,选举投票型参与却有下降。为何我国公民的政治参与会出现这种变迁,换言之,当前影响我国公民政治参与的主要因素有哪些?
关于我国公民政治参与的解释性研究尽管已取得不断深入的丰富成果,但也存在一些共同性的不足,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在数据来源上,大多利用区域样本、特定时点的截面数据,少有基于全国范围大规模抽样调查数据的探讨,尤其少见利用长时间跨度的连续调查所作的分析。二是对于政治参与影响因素的解释,甚受国际学界主流理论的影响,个体视角的静态分析居多,从宏观视角出发、聚焦民众参与行为之变迁及其原因的动态分析则十分罕见。研究表明,近年来我国公民的政治参与发生了变迁,而这种变迁应是在经济社会发展与转型中发生的。本文拟以2002和2011年两波全国抽样调查数据为基础,利用以个体行动者为单位的微观分析方法,从宏观社会环境的变化和政治制度运行的视角出发,探究影响我国公民政治参与之变迁与类型学特点的可能原因。
研究设计
(一)政治参与的概念、测量与类型
基于系统分析民众参与的必要,本文尽量扩展“政治参与”概念的外延,将其定义为“普通公民试图影响政府决策及其实施的各种行为”。在外延上,我们认为,除了反政府、反体制的活动外,其它所有的普通公民试图影响政府决策及其实施的行为均在其列,包括投票、竞选、公决、结社、请愿、集会、抗议、游行、示威、反抗、宣传、动员、串联、检举、对话、辩论、协商、游说、听证、上访等。
2002年和2011年两波调查涉及到的政治参与行为包括如下12项:(1)在(城市)单位/(农村)村选举中投票;(2)在上一次地方人大代表选举中投票;(3)参加选举会议或候选人情况介绍会;(4)动员别人投某个候选人的票;(5)直接向领导反映意见;(6)请能和领导说上话的人帮忙;(7)通过各级人大代表反映意见;(8)写信给有关政府部门;(9)写信给报社;(10)找负责人的朋友或熟人说情;(11)团结大伙一起顶;(12)上访、游行、示威、静坐。
通过先建立理论分析框架、再用调查数据验证的方式,我们曾分析前述政治参与行为的类型,将其划分为五类:投票、竞选、接触、沟通和抗争。投票参与包括“单位/村选举投票”和“地方人大代表选举投票”(2011年为“在过去几次选举中投票”和“村委会/居委会选举中投票”),竞选参与包括“参加选举会议或候选人情况介绍会”和“动员别人投某个候选人的票”,接触型参与包括“直接找领导反映意见”“请能和领导说上话的人帮忙”以及“找负责人的熟人或朋友说情”,沟通型参与包括“写信给有关政府部门”和“写信给报社”,抗争型参与包括“团结大伙一起去理论”和“上访、游行、示威、静坐”。在理论分析中被归为沟通型参与的“通过各级人大代表反映意见”,由于因子分析结果不理想而被舍弃。后文将以这五类参与行为分别作为因变量进行分析。
(二)研究假设
本文在借鉴既有理论视角的基础上,着重从近年来我国社会经济发展状况及政治制度与公权力运行状况等方面来对公民政治参与行为进行解释。
本文尝试利用社会经济地位模型,聚焦民众的教育和家庭收支状况的变化,对最近十年间我国公民政治参与的变迁加以解释。通过激发个人积极的公民态度,提升他们的公民技能,教育能够促进大多数政治参与行为。然而,在当下我国缺失竞争性普选的情况下,单靠居委会/村委会或单位层面的基层选举恐怕难以满足教育程度高的人的需求。据此,我们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1:与教育程度较低者相比,教育程度较高者将更积极地参与接触、沟通和抗争行为,但在投票上表现可能更加消极。
在改革前的全能主义体制下,政府权力延伸到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并以民众“守护人”的身份去满足人们的日常生活需求。顺应此种体制,民众倾向于把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抛给政府,向政府求助和寻求问题的解决。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政府的职能已有收缩和调整,但这种全能主义体制的特色仍然有所保留。因此,我们预期收入较低的群体反倒更有可能通过接触、沟通乃至抗争行为,与政府进行更加积极的互动。据此,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2:与收支相抵者相比,入不敷出者将更加积极地参与选举之外的各种政治行为。
本文从宏观体制的视角出发,关注选举实施情况、民众参与管道和政府公权力运行状况,以民众对这三方面状况的主观感知为自变量来解释人们在不同类型政治参与行为之间的选择。
尽管理性选择理论在实证层面面临前述许多难题,但它仍然启发我们,公民在决定是否参与某项政治行为时,其决策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对该项行动预期结果的评估。因此,我国公民是否参与地方选举投票,与他们对选举的公平性及其效能的评价与预期有关。此外,根据艾伯特·赫希曼的“参与转换”理论,对私人生活的失望会使人们从私人生活转向公共舞台,而公众在参与公共行动时遭受的挫折又会成为他们从公共领域转向私人领域的原因。可以推论,在参与投票选举活动中的失望经历将促使人们寻求其它的参与方式,对选举投票型间接参与的低评价会使得人们转向与政府官员接触、沟通乃至维权抗争等更为直接的参与方式。据此,我们有如下假设:
假设3:对选举公平性和功能的评价与选举参与呈正相关,与接触、沟通和抗争型参与呈负相关。
论及民众参与管道数量的多寡对其在政治参与行为选择上的影响,目前似乎并没有太多实证研究成果可供参考,但可以从相关理论分析获得启发。例如,陶东明、陈明明分析我国历史上政治参与极度匮乏的情形,指出:在传统我国社会,普通大众常处于“无政治”的疏离和武力反抗两种极端。造成这一格局的原因,至少部分地在于中国历史上政治参与的渠道格外单调、狭窄。据此,我们有如下假设:
假设4:民众感知到的政治参与渠道越是多样,则越有可能参与投票等常规政治行为;反之,则越倾向于采取抗争行为。
我们用公平政策、关注公众需求和公共服务评价三项指标来衡量政府公权力运行状况。公众感知到的政府公权力运行状况与民众对政治体系的具体支持有关,对公权力运行状况评价越是良好,则意味着对政治体系的具体支持越强。正如陈捷的分析指出,低水平的具体支持会促使人们进行上访这样的抗争行为,但对投票这样的行为没有影响。据此,我们有以下假设:
假设5:民众对政府公权力运行状况评价越低,即民众越是认为政府不能公平对待每个个人、政府官员不关注民众需求、公共服务水平低下,就越有可能采取抗争行为。
数据分析与研究发现
过去十年间,我国公民除投票率稍有下滑之外,其它类型参与行为都有一定上升。其中,接触型和抗争型行为上升明显,接触型参与从36.0%上升到47.9%,抗争型参与从2.9%上升到14.2%,分别增长11.9和11.3个百分点。我国公民的政治参与为什么会出现上述变迁趋势呢?这究竟是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呢?
我们用教育年限和家庭收支状况来检验政治参与的社会经济地位模型。统计结果表明,与初级教育程度相比,教育程度更高者在接触、沟通和抗争型参与中更为积极。由此,假设1得到验证,教育显现出对投票参与的抑制作用以及对非选举参与的促进作用。家庭收支状况方面,与收支相抵者相比,入不敷出者更有可能参与接触、沟通和抗争行为。由此,假设2也获得了验证,低收入者在非选举参与方面反倒更为积极。此外,“略有盈余”这一变量在投票参与的2011年模型中具有统计显著性,系数为负值,表明高收入者有退出投票活动的迹象。
以上分析验证了教育的公民赋权功能和对投票参与的抑制作用,也证实了低收入者在选举之外的政治行为中表现更积极的预期。上述情况,结合我国公民过去十年间在教育程度和收入分配上的变化,应有助于我们理解前文所指出的我国公民政治参与的变迁特点。数据显示,我国公民教育程度在近十年间有所提高,初级教育程度者由2002年的47.9%下降到2011年的40.5%,而中等教育程度者则从44.4%上升到48.7%,高等教育程度者从7.5%上升到10.3%。家庭收支状况方面,在调查中报告“略有盈余”的受访者比例从2002年的27.6%上升到31.8%,然而,报告“入不敷出”的受访者比例更是从2.4%大幅上升到24.0%。
结合回归分析的结果和相关变量的描述统计,可以解释我国公民政治参与变迁趋势的发生机制。一方面,教育程度的提升对投票参与具有一定抑制作用,对选举之外的其它参与具有促进作用,并且自评收支状况较差者在非选举参与上表现更为积极。另一方面,过去十年间我国公民的教育程度在整体上有所提升,自评“入不敷出”者比例大幅上升。由此,我国公民政治参与在过去十年间产生了如下的变迁:投票率稍有下降,而选举之外的参与有较明显的上升。
对此,我们用选举评价、民众参与管道和政府公权力运行状况三方面指标作为解释变量,建立我国公民政治参与的宏观体制模型。结果表明,“选举公平”变量在投票和竞选的两年度模型中都具有显著性,系数为正值,在接触和沟通型参与的2011年模型中具有显著性,系数为负值,表明民众感知的选举公平性越高,则在选举参与上越积极,在接触和沟通型参与上越消极。“选举功能”变量在竞选参与的2011年模型和抗争型参与的2002年模型中具有显著性,系数分别为正值和负值,表明民众对选举功能评价越高,即越是认为选举能够让政府官员更加关注民众需求,则越是倾向于参与竞选活动,不参与抗争。综合来说,对选举公平性和功能的评价与选举参与呈正相关,与接触、沟通和抗争型参与呈负相关,假设3基本获得验证。
不过,“民众参与管道”变量的显著性仅出现在2002年的调查问卷中。该变量在投票参与模型和抗争型参与模型中均具有显著性,系数分别为正值和负值,表明民众感知的参与渠道越丰富多样,则他们越愿意从事投票这样的体制内行为,而更少去参与抗争,因此假设4获得验证。
政府公权力运行方面的三个变量,各自只在一个模型中呈现显著性。“公平政策”在接触型参与的2002年模型中具有显著性,系数为正值,表明民众越是相信能够获得政府官员的公平对待,则越愿意接触政府官员;“关注民众需求”在投票参与的2011年模型中具有显著性,系数为负值,表明民众越是相信政府关心民众需求,就越少参与投票。“公共服务评价”在抗争型参与的2011年模型中具有显著性,系数为负值,表明对政府公共服务不满的人更有可能走上抗争道路。总体来说,假设5得到部分验证。
在宏观体制模型的三类解释变量中,“选举评价”在多数模型中都具有统计显著性,对五类参与行为都具有一定解释力。那么,受访者对选举运行情况的评价如何?数据显示,对选举公平性给予正面评价的比例从2002年的76.1%下降到2011年的66.4%;相应地,负面评价比例从23.9%上升到33.6%。选举功能评价方面,正面评价比例从2002年的81.9%下降到2011年的76.0%,负面评价比例则从18.1%上升到24.0%。
综上可见,相当部分的民众对基层选举的运行情况不太满意,对选举公平性和功能的评价在总体上呈现一定的下滑迹象。不满足于选举的公民,自然会更少参加选举活动,转而与政府官员直接接触、沟通乃至抗争,由此同样不难理解投票率的下滑和其它参与行为的上升。
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证实了教育对我国公民选举参与的抑制作用,对接触、沟通和抗争等其它参与行为的促进作用。教育程度的提升,很好地解释了过去十年间我国公民投票率下滑和其它参与行为增长的变迁趋势。教育对我国公民政治参与行为的这种复杂影响,较好地体现了它的民主赋权功能,教育的发展将为我国打造热情参与政治生活的积极公民。
本文关于家庭收支影响政治参与的分析,较好地证实了家庭收支状况对我国公民政治参与的影响。与政治参与的经典社会经济地位模型所预测的相反,家庭收支状况不佳的较低收入人群比高收入人群在接触、沟通和抗争行为上反而更加积极。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实现了快速、稳定的增长,城镇居民收入有了明显增长,然而物价的持续上涨部分地抵消了收入增长的正效应。收入差距的拉大,说明经济发展的成果不成比例地被少数高收入者享受到更多,导致人们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和严重的“相对剥夺感”。在改革前的全能主义体制下,国家权力延伸到社会生活各个领域,政府以老百姓的“守护者”角色出现,把原本应由市场和社会解决的事务也全部包揽过来。习惯于此类体制生活的民众,一旦生活中出现问题,就倾向于找政府部门解决。这部分地解释了近年来我国公民在选举之外各种参与行为的上升,尤其是群体性事件频发的原因。因此,着力缩小收入差距,收缩和调适政府职能,乃是应对这一态势的应有之策。
当然,即使是西方发达民主国家,也曾经历选举投票率的下滑,出现代议制民主的危机,“参与式民主”由此而兴起。人们寻求多样化的参与方式和渠道,形成“新公众参与运动”。在当下我国缺乏竞争性普选的情况下,单靠基层人大代表和村/居委会选举,难以满足民众的政治参与需求。尤其是当基层选举运行状况不够完善,民众对其公平性和功能评价偏低时,自然会寻求选举之外的参与渠道,转向与政府官员直接接触、沟通乃至抗争。除选举制度的实施之外,参与渠道的多寡和政府公权力运行状况,也会影响到人们对不同类型政治参与行为的选择。民众感知到的参与渠道越是单一,对政府提供公共服务越是不满,就越有可能参与维权抗争行为。因此,完善包括选举在内的多种参与渠道、提升公共服务水平,应当是化解民众抗争行为、群体性事件激增势头的应对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