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奥外交、韩朝接触与美朝首脑会谈——朝鲜半岛是否将出现历史性新变化?

朱 锋

2018年2月9～25日在韩国平昌举行的2018冬季奥运会见证了韩朝关系的戏剧性发展。两国的“冬奥外交”不仅一举突破了2016年4月开城工业园区关闭之后韩国与朝鲜接触和交流完全瘫痪的局面，而且实现了历史性的高层政治交流，重演了韩朝两国运动员高举“半岛旗”共同参加国际体育盛事开幕式的动人一幕，也给缓和2017年3月以来的朝鲜半岛军事紧张局势带来了转机。平昌冬奥会结束之后的一个月，朝鲜半岛局势再度高潮迭起。继3月5～6日韩国特使团访问平壤、金正恩会见并宴请后，3月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通过访美的韩国总统外交与安全首席顾问郑义溶对外宣布，将在2018年5月举行美朝首脑会谈，这一消息震惊了世界。*Anna Fifield, David Nakamura and Seung Min Kim, “Trump Accepts Invitation to Meet with North Korean Leader Kim Jong Un”, The Washington Post, March 9, 2018,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asia_pacific/north-korean-leader-kim-jong-un-has-invited-president-trump-to-a-meeting/2018/03/08/021cb070-2322-11e8-badd-7c9f29a55815_story.html?utm_term=.83eb65db9a19.(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美朝从来没有举行过首脑会晤，特朗普政府的朝鲜政策更是在多数时间充斥了要对朝动武的军事恐吓。当前的韩朝对话与拟议中的美朝首脑峰会是否预示着朝核问题真的开始峰回路转？金正恩政权真的愿意放弃核武器以换得朝美关系正常化、美国不动武承诺以及减少国际制裁？1994年以来不断上演的朝鲜“核导挑衅-外交妥协-再核导挑衅”的恶性循环是否会终结？中国应该以怎样的外交和战略准备来应对半岛局势的发展、确保中国在半岛事务中的重大利益？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已经再度成为透视半岛局势和未来走向的关键。不管美朝首脑峰会谈成与否，朝鲜半岛很有可能正在进入朝鲜战争以来最具历史性的大变局。

一、“极限施压”让朝鲜难以维继

朝鲜在2017年绝大多数时间内对韩国的态度都十分敌视。2017年5月10日文在寅政府上台伊始，就迅速提出要恢复金大中与卢武铉政府时期的对北“阳光政策”的原则主张，提议展开南北接触和交流、恢复离散家属团聚。文在寅政府还拨款800万美元向朝鲜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但文在寅政府想要恢复南北接触和交流的提议遭到了朝鲜的断然拒绝。朝鲜领导人讲话和朝鲜的媒体一致将文在寅政府视为“美国的走狗”。究竟什么原因让朝鲜在2018年年初在政策上出现了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并进而变成通过韩国特使向美国直接喊话，愿意就弃核举行朝美首脑会晤？

金正恩政权一意孤行的核导开发计划已经让朝鲜付出了巨大代价。2016～2017年间，朝鲜进行了25次中长程导弹试验和3次核试验。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美国推行“极限施压”策略，同时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5项制裁朝鲜的决议，国际社会对朝施压主要有四个方面的具体内容。一是全面限制朝鲜的资金来源；二是大幅度削减朝鲜的对外经济交往；仅2017年10～12月，朝鲜与中国的贸易下降了84%。*Ock Hyun-ju, “What Pushed NK to Form Conciliatory Mood?” Korea Herald, March 9, 2018, http://www.koreaherald.com/view.php?ud=20180309000659.(上网时间：2018年3月12日)朝鲜的对外资金来源、石油获取与商品交易空间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三是沉重打击朝鲜原有的利用海外外交官与务工人员所组织的地下采购和资金输送渠道；包括严厉限制朝鲜通过海路所维持的对外经济和商品联系；中国从2018年1月8日开始完全终止朝鲜在华企业和经营性活动，停止朝鲜居民个人在华银行系统开设账户，遣返朝鲜在华务工人员等行动，让朝鲜对外经济联系陷入全面停滞状态。四是大幅度降低朝鲜对外依赖严重、但又是其经济和军事力量运营不可缺少的石油原油和成品油供应。从2006年10月以来，联合国安理会已经通过了10项制裁朝鲜的决议，2016年3月迄今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联合国安理会就通过了6项新的制裁决议。2017年12月22日，联合国安理会全票通过了制裁朝鲜11月27日“火星15”试验的2397号决议，全面禁止世界各国向朝鲜出口凝析油等成品油，朝鲜原本可以通过中国管道输送所获得的原油被削减了一半以上。

对朝施压的行动不仅限于各国执行联合国安理会的制裁决议，更有美国、欧盟、日本、韩国在内的17个国家宣布对朝鲜采取的单边制裁。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美国政府利用其国内法律体制和强大的金融与商贸实力，动用国内经济、金融与法律杠杆大幅度提升对朝制裁力度，力压其他国家的贸易公司、船运公司、金融机构停止与朝鲜的贸易和资金往来。特朗普政府对朝鲜强硬、连续和高密度的单边制裁行动，进一步扩大了对朝国际制裁的压力与强度。2017年9月，美国通过《通过制裁打击敌对国家法案》，对美国动用金融、法律和经济制裁手段做了更为直接和全面的新规定。*U.S. Department of the Treasury: “North Korea Sanctions”, February 23, 2018， https://www.treasury.gov/resource-center/sanctions/Programs/pages/nkorea.aspx.(上网时间：2018年3月6日)面对朝鲜政权频繁的核试验和导弹试验，宣布单边对朝制裁的国家和国际组织也不断增加。在平昌冬奥会举行前夕，欧盟宣布了对19个朝鲜个人的制裁。*“North Korea: EU Sanctions 17 DPRK Nationals Involved in Activities Aimed at Evading Sanctions”, Consilium, January 22, 2018, http://www.consilium.europa.eu/en/press/press-releases/2018/01/22/north-korea-eu-sanctions-17-dprk-nationals-involved-in-activities-aimed-at-evading-sanctions. (上网时间：2018年2月25日)再加上美、日、韩等国对朝鲜严厉的单边制裁措施，平壤事实上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尽管国际制裁和“极限施压”短期内无法彻底瘫痪朝鲜，但在这样严厉与彻底的制裁与孤立之下，朝鲜现有的经济、军事和社会活动必然受到窒息性的打击。平昌冬奥会之前，运送朝鲜歌舞团、运动员和拉拉队到韩国的巴士和渡轮的汽油和柴油，朝鲜都开口要韩国提供，平壤的困境可见一斑。金正恩发动“冬奥外交”的直接目的，是为了“纾困”而不是为了“弃核”。

朝鲜问题观察家对“极限施压”的成果有不同的意见。许多学者认为，由于朝鲜的特殊体制，国际制裁和孤立行动难以在短期内窒息金正恩政权的核导开发计划。国际制裁引发的困境也并不必然转化成朝鲜内部的深刻危机。*Georgy Toloraya, “Can Diplomacy Work with North Korea?” The 38 North, December 13, 2017, https://www.38north.org/2017/12/gtoloraya121317/. (上网时间：2018年1月14日)正如1994～1996年朝鲜“苦难行军”时期我们所看到的情况，制裁引发的国内苦难短期内压不垮朝鲜。这种观点尽管有一定道理，却忽视了朝鲜经济的弱小体量和金正恩时代核导开发所占据的巨大资源之间的尖锐对立。在目前“极限施压”的沉重打击下，一系列的问题已经开始出现。首先，金正恩政权上台伊始从父亲手中继承的资金已经消耗殆尽。*Jim Michaels, “How Kim Jong Un Shifted from Ruthless Leader to Potential Peacemaker”, USA Today, March 9, 2018.其次，朝鲜出现了电力供应和粮食供应的严重不足，基本日常用品本来就存在着对外依赖的困境，这些国内基本生活和经济活动面临的窘迫处境一下子再度恶化；再次，金正恩希望在朝鲜设立开发区，从2012年到现在，朝鲜已经设立了23个开发区，2017年10月，朝鲜还宣布在平壤附近建立新的开发区招商引资，以便缓解国内困境。从2014年以来，金正恩政权确实想要一手拥核、一手发展经济。但在目前的国际孤立和制裁的双重打击下，朝鲜想要通过国内改革和招商引资实现经济发展的想法完全不可能实现。虽然金正恩政权强调拥核是朝鲜经济发展的基础和条件，*“N. Korea Says Its Nuclear Power Status Laid Foundation to Focus on Economic Development”, Yonhap, March 11, 2018, http://www.koreaherald.com/view.php?ud=20180311000037.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但朝鲜疯狂的核导开发挑战国际不扩散规则，朝鲜所承受的国际压力和孤立已经使得朝鲜与世界的互动开始进入完全隔离状态。这一局面不仅沉重打击了朝鲜的经济和民生，更使得朝鲜经济完全失去了发展的机会。正如缅甸在军政府时代也曾提出了经济开放和发展的口号，但世界和缅甸的经济互动几乎处于停滞状态。*Ock Hyun-ju, “What Pushed NK to Form Conciliatory Mood?”

二、朝鲜面对“极限施压”的新手法

综合2018年1～3月份朝鲜外交的诸多表现来看，朝鲜使用了许多新的招术，似乎是在全力“求新”“谋变”。自2011年11月末金正恩成为朝鲜最高领导人以来，国际社会第一次目睹了平壤的外交运作能力。其主张和行动调整幅度之大、态度转变之快和身段之柔和在朝鲜历史上实属罕见。

第一，借助平昌冬奥会的“体育外交”平台，直接对韩国发动了高级别、高密度的“政治外交”。“体育外交”在冷战后的韩朝交往史上常常只有象征性意义，*“体育外交”对朝韩关系的象征意义，远远超过其松动朝韩关系的实质意义，但却是韩朝接触的重要标志之一。参见Chung-in Moon, the Sunshine Policy: in Defense of Engagement as a Path to Peace in Korea, Yonsei University Press, 2012.但此次朝鲜半岛南北双方之间的奥运接触和对话，已经迅速变成了朝鲜对韩国发动的“政治攻势” 。1991年4～5月日本千叶第41届乒乓球世锦赛，朝韩首次联合组队出战，并赢得了当年的女团冠军，正式开启了韩朝之间“体育外交”的历史进程。2002年的釜山亚运会上，朝韩两国运动员高举“半岛旗”联合入场，朝鲜拉拉队则在这届亚运会上首次亮相韩国赛场。2006年的都灵冬奥会上，韩朝两国运动员第一次在冬奥会开幕式上高举“半岛旗”共同入场。论规模而言，朝鲜向2018年平昌冬奥会派出的官员、运动员和拉拉队的数量不及2002年的釜山亚运会。2002年，有606位朝鲜官员、运动员和拉拉队员前往釜山。2018年，朝方派出的运动员、演职人员、官员和拉拉队的数量约500人，其中包括22名运动员在内的奥运代表团46人、229人的拉拉队、140人的三池渊歌舞团、20名记者和近30名成员的高官团。平昌冬奥会是朝鲜第四次派出拉拉队参加在韩国的体育赛事。但平昌冬奥会的朝鲜拉拉队就人数规模来说超过了前三次的总和，是平昌冬奥会参赛运动员的近10倍。至少让韩国民众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朝鲜冲击”。美国《华尔街日报》感慨，朝鲜拉拉队这一“美女军团”是朝鲜真正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Editorial, “North Korea’s Weapons of Mass Distraction”,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February 13, 2018.

第二，展开“亲信外交”，直接代表朝鲜最高领导人传递信息。参加平昌冬奥会开幕式的金与正是作为金正恩的特使来到韩国的，她还携带了金正恩的亲笔信，面交文在寅总统。金与正不仅是访问韩国的第一位朝鲜金氏家族的成员，也是其兄政策思考与决策中少数几位可信赖的亲近成员，她的到访被认为可以直接代表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和她一同抵达首尔的金永南是朝鲜参加平昌冬奥会级别最高的官员，也是1991年韩朝开始政治接触之后朝鲜到访韩国级别最高的官员。率团出席平昌冬奥会闭幕式的金英哲更是平壤最亲近的干臣，曾担任金日成的警卫、金正日时代朝鲜情报部门的首脑。2014年为了改善韩朝关系，当时的朝鲜人民军总政治局局长黄炳誓、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书记崔龙海、朝鲜劳动党中央书记金养健等朝方高官访韩，出席仁川亚运会闭幕式后与韩方高层进行会谈。但这一阵容和2018平昌冬奥会是无法比拟的。

第三，发动对韩国前所未有的“民族感情与统一攻势”。平壤在历史上也曾多次对韩国发动统一攻势，但基本目的是要强化朝鲜对整个半岛的合法代表，将首尔政权视为“伪政府”，打击韩美军事同盟和对驻韩美军“去合法化”。*邓峰:“朝鲜的和平统一攻势与美国的对策(1958-1962)”，《史林》，2016年第2期，第183～192页。朝韩接触，平壤在政治定位上一直也是严格定义“民族和解”，而非“民族统一”。但这一波朝鲜对韩国发动的政治攻势，直接提出“基于民族感情的统一问题”。3月5日，金正恩在韩国特使团抵达平壤3个多小时后即与他们进行了会面，还拉着韩国官员的手交谈显示亲密。金正恩还携夫人李雪主及胞妹金与正举行晚宴招待韩国代表团，并进行了长达4个小时的会谈。*Christine Kim, “Over Hotpot and Soju, North Korea’s Kim Jong Un Joked about Himself - South Korea officials”, Reuters, March 8,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over-wine-soju-north-koreas-kim-jong-un-051302874.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相比之下，现代集团前名誉会长郑周永在1998年访问朝鲜时，当时的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深夜突然出现在郑周永下榻的百花园国宾馆和郑见了一面。韩国前统一部部长郑东泳2005年6月访朝时，在离开的前一天深夜才受到金正日的接见。

第四，对美做出“弃核对话”的外交攻势，委托韩国特使郑义溶转达特朗普总统举行首脑会晤的邀请。这是金正恩执政近6年多以来第一次做出愿意放弃核武器的表态。从2013年6月朝鲜将“拥核”入宪以来，一直宣布“并进战略”：一手拥核、一手发展经济。2018年2月7日朝鲜举行阅兵式，金正恩还在讲话中强调朝鲜将牢牢握紧核武器这一利剑，不让侵略者入侵朝鲜国土“0.001毫米”。*Oh Young-jin, “Dotard meets Rocket Man”, Korea Times, March 11, 2018, http://www.koreatimes.co.kr/www/nation/2018/03/103_245379.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4日)平昌冬奥会之后，朝鲜突然对韩、对美展开外交攻势，一手拉韩国、一手拉美国，强调愿意在体制安全的前提下放弃核武器，这种“新姿态”不能简单地以朝鲜像以前那样总是“硬一阵”“软一阵”来判断。但问题是，朝鲜没有弃核的实际行动和决心，而只是停留在和美国“谈出弃核”，这已经不是今天美国的朝鲜政策的目标。*Evan Osnos,“Three Key Questions about Donald Trump’s Summit with Kim Jong Un”, The New Yorker, March 9, 2018.

平壤发动的这一波外交攻势的内容和形式都有新特点。一是平壤似乎开始从这么多年对韩国的批判和矮化中“走出来”，将民族感情、统一目标置于以往充其量是“民族和解”和指责美国“非法占领”之前；这是朝鲜前所未有的降低身段、主动拉拢韩国的新姿态；3月5日金正恩带着夫人李雪主参加对韩国特使一行的宴请，和郑义溶握手言欢的神情，承诺不对韩国使用核武器或者常规武器，以及韩朝两国4月将在板门店军事停战区实现首脑会晤的决定，投射出朝鲜想要在南北维持体制现状之下实质性推进“朝韩联合”的强烈信息。以往韩国领导人访问朝鲜时只是在“民族和解”的基础上实现政治接触、经济合作与离散家属团聚等有限的人员交往；而朝鲜现在明显是想要推进南北关系的历史性变化。二是金正恩对驻韩美军的认识也在发生“重大变化”。他表示理解美韩军演、承诺对话期间不进行核试验和导弹试验，这是否意味着平壤倾向于接受驻韩美军可以共同保护韩国与朝鲜？朝鲜对韩、对美关系的“新定位”，背离朝鲜传统政策主张和官方立场的幅度确实很大。3月中旬朝鲜媒体仍然呼吁美军撤离朝鲜半岛，这究竟是朝鲜想要谋求弃核条件，还是在暗示朝鲜不会放弃拥核立场？

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朝鲜的安全战略一贯擅长于将自己置身于不同的大国博弈进程中，善于在大国冲突中寻找获益的机会，是一种典型的“小国实用主义”外交套路。*有关朝鲜安全战略的分析，请参见：Ken E. Gause, North Korea under Kim Jong Il: Power, Politics and Prospects for Change, New York: Praeger, 2011; Jonathan D. Pollack, No Exit: North Korea, Nuclear Weapons and International Security, Washington DC: CSIS, 2011.冷战结束后，朝鲜面临的困境是，它所能榨取的大国地缘政治对抗的资源越来越稀少，这也是金氏父子竭力追求核导开发、企图“拥核自保”的基本目的。在国际社会共同努力和协调之下，特朗普政府的“极限施压”战略尽管存在争议，仍然对朝鲜构成了窒息性的打击。平壤这一波从“冬奥外交”开始的外交攻势，是否正在重新寻求新的大国对抗的战略资源来为自己的生存寻找机会？这值得中国、俄罗斯高度警惕。*吉密欧,“金正恩向特朗普送上尼克松时刻？”， 《金融时报》中文版，2018年3月12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6656?full=y.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4日)朝鲜的核导开发，是平壤生存战略的一部分。这一战略想要获得成功，朝鲜一是赌美国不会对朝鲜采取军事打击，朝鲜的核导武器对美有威慑作用；二是赌中国与俄罗斯不会追随美国对朝鲜进行全方位的制裁，朝鲜经济的生命线还有望维持。但目前的局面是，朝鲜在这两个面上的下注似乎都可能落空。对于历来满眼只有自身的“利益原则”和一味自视甚高的平壤来说，目前的这一波外交攻势耐人寻味，很可能不会简单局限在想要从韩国捞取好处、谋求减轻国际制裁的压力、凸显拥核朝鲜的和平形象等方面。朝鲜想要再度“以小博大”、竭力搅乱东北亚权力结构与安全秩序的打算，很可能是中国需要防范的最大问题。

三、美朝首脑会晤有多大可能

2018年3月8日，韩国特使郑义溶在白宫向特朗普总统通报后，随即向媒体宣布特朗普愿意在5月会见金正恩，这一消息确实震惊世界，也同特朗普以往的对朝政策宣示存在着巨大差异。特朗普总统2017年3月以来的涉朝言论，充斥了对朝鲜不加掩饰的军事威胁、对金正恩本人的嘲弄和对与朝鲜谈判的不屑。特朗普表示要用“火与怒”来解决朝鲜，针对国务卿蒂勒森表示愿意与朝鲜对话的说法表态直接说“这是浪费时间”。即便在平昌冬奥会的前夕，特朗普还在1月23日表示倘若制裁不管用，他的朝鲜政策将进入“第二阶段”，可能不得不做“让世界吃惊的事”。3月6日，文在寅总统给特朗普打电话通报郑义溶访朝内容，特朗普当时的表示是：和朝鲜谈判与否，关键是朝鲜必须弃核。*Hyonhee Shin, “White House Clarifies Trump-North Korea Call”, AFP, March 6,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talks-north-near-south-korea-sees-familiar-hurdles-103335734.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但时隔两天之后，3月8日特朗普在听取韩国特使郑义溶通报后迅速做出要在2018年5月与金正恩会谈的决定，没有经过政府内部的深入评估和讨论，很显然是特朗普本人的强势的个性和爱做秀的“政治人”的个性使然。*Jim Michaels, “How Kim Jong Un Shifted from Ruthless Leader to Potential Peacemaker”.然而，美朝恢复对话、尤其是5月份是否特朗普将和金正恩会晤，仍然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

第一，朝鲜通过韩国特使郑义溶“带话”，媒体报道有三点内容：一是只要朝鲜面临的威胁消除、朝鲜体制的安全可以得到保证，朝鲜就没有必要拥核。二是朝鲜不会在乎平昌残奥会后美韩恢复军演，摆出大度姿态；三是愿意举行朝美首脑会晤，来讨论朝鲜弃核的问题。*Andy Wells, “North Korea Say They are willing to Give up Their Nuclear Weapons if Security is Guaranteed”, Yahoo News UK, March 6,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sk-officials-kim-jong-un-155404016.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1日)但这个传话只是个“开端”，朝鲜究竟如何弃核，愿意在什么条件和价码上弃核，将会对美国提出什么样的要价，都还不得而知。但从韩国特使和官员接受采访内容看，金正恩通过韩国特使传递给特朗普的信息“很全面”，并有为美朝首脑会晤提升信任的内容。*Ko Dong-hwan, “South Korean Envoy Gave Trump ‘Special Message’ from Kim”, Korea Times, March 10, 2018, http://www.koreatimes.co.kr/www/nation/2018/03/103_245401.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的朝核政策，已经动员起了国际社会前所未有的支持力量，对朝鲜进行了严厉的制裁和孤立。2008年六方会谈搁置之后的美国对朝压力与孤立政策，已经获得了历史性重大进展。朝鲜在“极限施压”之下不得不开始从频繁的导弹与核试验等“超强硬对抗”举措转向外交手段，施展“笑脸外交”，这显然是不足以打动美国的。3月9日，白宫发言人桑德斯迅速对特朗普愿意同金正恩在5月会晤“泼冷水”。她表示，美国的朝鲜政策“零改变”，在朝鲜有“弃核行动”之前，美国不会和朝鲜对话。*Jeremy Diamond, “White House Puts an Asterisk on Trump, Kim Jong Un Meeting”, CNN, March 9, 2018, https://edition.cnn.com/2018/03/09/politics/north-korea-meeting-trump-conditions/index.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

第二，美国政策界和学术界对于朝鲜提出的美朝首脑对话从过去到现在都充满了疑虑和否定性的看法，认为金正恩主动邀请特朗普举行首脑对话，和1999～2000年金正日希望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朝鲜一样，既是为了提高朝鲜的“身价”，同时也是为了增加朝鲜领导人内外的合法性。在国际制裁下金正恩政权也许为了生存不得不寻求对美妥协，朝美首脑会晤可能是朝鲜寻求“体面弃核”的“台阶”，但美国绝大多数的朝鲜问题专家很难相信平壤的诚意，认为美朝首脑对话将会是1994年美朝签署日内瓦《框架协议》以来朝鲜总是食言、易于反复的翻版。*Hyung-Jin Kim and Kim Tong-Hyung, “AP Explains: What to Make of N. Korean Offer for Nuke Talks”, Associated Press, March 8, 2018, https://www.yahoo.com/finance/news/ap-explains-n-korean-offer-nuke-talks-114312434.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如果特朗普总统没有得到朝鲜确实决定弃核承诺和行动之前贸然举行美朝首脑对话，只会被金正恩所“愚弄”。美国国内媒体和舆论对于特朗普是否应该与金正恩会面已经陷入了完全的分裂。特朗普更是被指责为既抛弃了奥巴马的战略耐心，也抛弃了奥巴马的对朝战略谨慎。*Steve Holland and Jeff Mason, “Showman Trump Abandons Cautious Obama Approach to North Korea”, Reuters, March 10,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showman-trump-abandons-cautious-obama-approach-north-korea-231634493.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

第三，美朝之间长期积累下来的仇视、不信任感不可能很快消除，美国政府和五角大楼对于金正恩政权的嫌恶与不信任更不可能因为平壤新的“柔和姿态”而有实质性改变。金正恩3月5日在会见韩国特使时所表示朝鲜愿意与美国谈判弃核，即便特朗普对此也充满疑虑。他在随后发出的推特上一方面欢迎这一“可能的进展”，另一方面则提醒这或许是一个“不真实的期望”。*Olivier Knox, “Trump Hails Progress on North Korea but Warns of ‘False Hope’”, Yahoo News, March 6,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trump-hails-progress-north-korea-warns-false-hope-151459348.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1日)即便美朝之间开始酝酿对话，美国愿意给予朝鲜什么好处，朝鲜又会给美国提出什么要求？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将会决定美朝对话是否能够真正演变成美朝首脑会谈。目前特朗普的态度很明确，3月8日他曾公开表示：“在美朝达成协议之前，对朝鲜的制裁不应该松动”。*Brett Samuels, “Trump: Sanctions on North Korea will Stay until Deal Reached”, The Hill, March 8, 2018, http://thehill.com/homenews/administration/377531-trump-administration-to-maintain-maximum-pressure-on-north-korea.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即便特朗普同意对话，并随后在费城的演讲中对美朝对话的好处说了一堆，但不能忽视特朗普政府的国家安全团队对与朝鲜对话的质疑与谨慎。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麦克马斯特3月11日明确表示，无论美朝对话进行与否，美国都将继续对朝进行“极限施压”。*Edith M. Lederer,“The U.S. Will Keep Up ‘Campaign of Maximum Pressure’ on North Korea, Officials Say”, AP, March 13,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u-keep-apos-campaign-maximum-013657324.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

第四，特朗普政府目前的朝核政策，也是其同盟国家之间协调和取得共识的政策。2018年2月7日，就在平昌冬奥会开幕前，日本首相安倍在半岛问题上与到访的美国副总统彭斯确认对朝施压，警惕朝鲜“微笑外交”，并坚持日美韩三国合作及在平昌奥运会后尽快实施美韩联合军事演习。安倍在得知特朗普愿意在5月与金正恩举行首脑会晤的消息后迅速向媒体喊话，表示自己将于4月访问华盛顿，强调对话固然有助于朝核问题的和平解决，但日本政府在朝核问题上的政策是要坚定地实现弃核。安倍政府官员多次公开表示，和朝鲜进行外交谈判没有必要，只有包括军事行动在内的各种强硬手段才能让朝鲜弃核。日本防卫相小野寺五典在3月8日明确表示，必须评估韩朝关系改善对朝鲜弃核的“真实影响”。*Jeff Mason and Christine Kim, “Trump Calls North Korea ‘Sincere’ on Possible Nuclear Talks, Others Skeptical”, Reuters, March 7,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north-korea-leader-wants-advance-korea-ties-makes-010426186.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0日)东京的立场显然是特朗普政府必须顾及的重要因素。

第五，韩国的文在寅政府已经扮演了美朝之间“沟通者”的角色，但难以发挥美朝关系“决定者”的作用。文在寅政府从2018年初以来积极和及时地展开韩朝联系，不仅是韩国民主党一贯的、韩国国内政治中“进步派”对朝立场的延续，也反映了文在寅和他的团队对打破南北交流坚冰、争取影响平壤、降低半岛军事紧张局势、在朝核僵局中尽力掌握主动的战略抉择。然而，韩国对朝鲜的疑虑并没有因为金正恩会见韩国特使和一番和解讲话而发生根本改变。与其说是文在寅政府寄希望于朝鲜，不如说是寄希望于或许能做到的对朝引导。*Hyonhee Shin, “As Talks with North Near, South Korea Sees Familiar Hurdles ahead”, Reuters, March 7,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talks-north-near-south-korea-sees-familiar-hurdles-103335734.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韩国多数民众对金正恩政权的不信任状态是制约文在寅政府对朝政策的因素之一。2月9日平昌冬奥会开幕式当晚，韩国KBS电视台的民意调查显示，支持文在寅政府在“奥运外交”上各种做法的民众只有40%，而反对的占到了49%。*Sohn Ji-young, “South Koreans Divided on ‘United Flag’ March at Pyeong Chang Olympics”, Korea Herald, February 9, 2018, http://www.koreaherald.com/view.php?ud=20180209000884. (上网时间：2018年2月22日)不管金正恩政权在对韩政策上如何“身段柔软”，平壤缺乏可以实质性影响文在寅政府朝鲜政策的手段。即便朝鲜打“民族主义牌”，想要利用独岛争议，其作用也是有限的。在韩朝运动员开幕式联合入场时高举的“半岛旗”上，韩国为了顾及对日关系已经把旗帜上原来表明朝韩领土的“独岛点”给去除了。朝鲜拉拉队在赛场高举的“半岛旗”则还保留这一“独岛点”，但并不存在韩朝联合反日的政治需求。平昌奥运会上的“独岛话题”只是让韩国民众对朝增加了点儿“积极印象”。*Tom O’Connor, “Can North Korea Get South to Join Disputes with Japan over Two Islands”, Newsweek, February 21, 2018, http://www.newsweek.com/can-north-korea-get-south-join-dispute-japan-over-two-islands-asia-815076.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

文在寅政府全力推进对朝接触、斡旋美朝关系背后，存在着韩国想要主导整个朝核问题解决进程、主控未来朝鲜半岛和平统一进程的战略意图。我们尊重韩国的这一构想，但未来朝核问题仍然难以迅速平息、甚至有可能再度恶化的危险以及对周边国家巨大的安全、难民与核威胁，不是单纯的韩国民族主义立场和情绪所能管控与解决的。特朗普对朝核问题上出现外交松动原因的解释，包括了其他国家的贡献。2018年3月6日，他在白宫会见瑞典首相勒文后表示，朝韩六点协议是一种积极的进展，但美韩朝以及其他大国同样也是“关键角色”。*Olivier Knox, “Trump Hails Progress on North Korea but Warns of ‘False Hope’”.

四、未来朝核局势可能的演变

除了个性因素之外，特朗普总统迅速表态愿意和金正恩举行首脑会晤，背后的因素是多样的。一是反映了他对有能力影响金正恩的自信，二是美朝会谈可以让特朗普的朝鲜政策避免只有强硬、好战的一手；三是可以给韩国对朝接触努力表达直接的支持。但如果美朝会晤只是形式上的关系缓和，或者象征性地见个面，反而将对特朗普的外交政策信誉带来沉重打击。*Abigail Tracy, “Not Exactly the “A-Team”: Is Trump Getting Played by Kim Jong Un?” Vanity Fair, March 11, 2018, https://www.yahoo.com/lifestyle/not-exactly-team-trump-getting-222940583.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特朗普政府的对朝“极限施压”政策制定之初就有“对话与接触”的内容。*Oren Dorell, “Meet Susan Thornton, the Woman Who will Shape U.S. Strategy on North Korea”, USA Today, March 9, 2018, https://www.usatoday.com/story/news/world/2018/03/09/meet-woman-who-shape-u-s-strategy-north-korea/410251002/?utm_source=feedblitz&utm_medium=FeedBlitzRss&utm_campaign=usatoday-newstopstories.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只是2017年4月之后朝鲜一味核导试验，让美国以压促变的政策预案没有实施的机会。2018年2月9日美国副总统彭斯原定要和金与正、金永南在平昌冬奥会开幕式会面，是朝鲜在最后一刻取消了与彭斯见面的约定。*Matthew Pennington, “Trump Strategy on N Korea: Maximum Pressure and Engagement”, AP, April 14, 2017, https://www.apnews.com/86626d21ea2b45c79457a873a747c452.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美国的朝鲜政策尽管强硬，但并不会完全放弃和朝鲜接触的机会，压缩每年春季举行的“关键决断”和“鹞鹰”美韩军演规模，以便配合韩朝与韩美对话进程，也是肯定的。*“S. Korea, US to Scale down Military Drills: Report”, AFP, March 16,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world-apos-most-watched-meeting-182405012.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7日)

从“冬奥外交”到“美朝首脑会议邀请”，朝鲜半岛局势开始了难得的松动，但短期内朝核僵局出现实质性进展的可能性不大。随着美国意识到朝鲜内在脆弱性的增强，特朗普政府几乎没有可能转而采取减弱“极限施压”的替代方案。彭斯的首尔之行专程会见朝鲜“脱北者”、高调谴责朝鲜政权，显示特朗普政府的朝鲜政策难以被韩朝关系的“融冰”所打动。随着平昌冬奥会的进行，特朗普的朝鲜政策迅速回到强硬立场。2月23日，在韩国宣布金永哲将参加平昌冬奥会闭幕式的同一天，特朗普宣布将对朝鲜采取“最为严厉的”制裁新措施，并扬言倘若制裁无法奏效，美国将采取第二阶段“让世界震惊的行动”。*Kaitlan Collins, Zachary Cohen, Donna Borak and Dan Merica, “Trump Announces New North Korea Sanctions”, CNN News, February 23, 2018, https://edition.cnn.com/2018/02/23/politics/donald-trump-north-korea-sanctions/index.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美国也无意于接受和朝鲜通过对话、至少在满足朝鲜安全与经济需要的前提下为朝鲜的弃核、冻核或者停核谈判开启大门。相反，特朗普政府目前的朝鲜政策正在转向全面的“战略遏制”。这不仅是要逼迫朝鲜弃核，更重要的是在随时依据朝鲜国内的状况继续准备包括军事打击方案在内的一切手段，以便能够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内实现朝鲜弃核甚至改变朝鲜政权现状的目的。美朝对话很可能是特朗普政府外交解决朝核问题的最后尝试。*David A. Andelman,“For Trump, A Meeting with Kim is the Ultimate Test”, CNN, March 9, 2018, https://edition.cnn.com/2018/03/08/opinions/north-korea-trump-kim-jong-un-andelman/index.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

在近年来朝鲜半岛外交与战略态势已然大变的背景下，平壤政权丢弃幻想、尽快回到曾经承诺弃核的谈判桌上来，才是朝鲜半岛和平、稳定与繁荣的直接出路。与此同时，美国如何建设性地处理和应对这一波韩朝“冬奥外交”开启的和解态势，启动美朝接触和对话，并推动尽快重新恢复六方会谈，才是朝核问题真正可行的出路。

未来朝核问题的转机将存在着四种可能性。一是特朗普调整其朝核政策，愿意接受冻核、停试、核查基础上的分阶段弃核方案，与此同时，美国将向朝鲜提供安全保证、逐步降低制裁措施，开启美朝关系正常化进程。在一段时间后，特别是在国际社会组织的有效核查得以落实的条件下，最终签署朝鲜弃核协定，完成美朝建交以及全部取消制裁措施。目前，美国国内有一种声音认为，分阶段、逐步地实现朝鲜弃核，是一个更为明智的选择，这有利于美朝打破现有的朝核僵局，让外交与政治解决进程重新启动，这也有助于让美国对朝鲜直接施加更多的影响。*Adam Mount, “Letting the Korean Breakthrough Run Its Course: the New Round of Talks Can Only Succeed if the Trump Administration Resists Its Own Worst Impulses”, The Atlantic, March 7, 2018, https://www.theatlantic.com/international/archive/2018/03/north-korea-kim-moon-trump-nuclear-talks-south-korea/555032/.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然而，这一可能性实现几率不大。特朗普政府的强硬派坚持认为，阶段性弃核只会给朝鲜在行为上反复留下机会。*David Brunnstrom and Matt Spetalnick, “U.S. Must Go into North Korea Summit with ‘Eyes Wide Open’: Commander”, Reuters, https://www.yahoo.com/news/u-pacific-commander-says-must-eyes-wide-open-142937706.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

二是继续维持目前的政策，坚持追求朝核问题上平壤必须“要么全面弃核、要么继续‘极限施压’”的做法(nothing but all approach)，美朝谈判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全面的、不可逆的、可核查基础上让朝鲜弃核，不接受朝鲜分阶段弃核的要求，未来美朝关系正常化、安全保障、制裁放宽等措施都需要以此为基础。如果特朗普政府坚持这一立场，朝鲜想要“讨价还价”的余地非常有限。对朝鲜拥核的政治逻辑来说，这似乎又是完全不可接受的。这很可能使美朝首脑会谈的构想最终流产，因为这等于是让朝鲜“完全主动弃核”，回到2003年的“卡扎菲模式”。*Matthew Pennington, “Trump Strategy on N Korea: Maximum Pressure and Engagement”.

三是在韩朝、韩美接触进程中，实质性的分歧和差异导致对话中断，朝鲜重新恢复导弹试验与核试验，朝核局势再度出现军事紧张。特朗普政府在继续执行“极限施压”的同时继续提升军事威慑与恐吓，甚至不排除对朝鲜采取网络攻击、加大无人机侦察力度以及有选择地对朝军事目标进行“惩罚性的军事打击措施”(bloody nose strategy)。这种可能性似乎更大。美国观察家们很少相信金正恩会真的放弃核武器，很多人相信平壤最近提议在朝美对话中讨论弃核，不仅是金正恩的缓兵之计，同时也将重演以往“谈不拢就来硬的”那种做法。一旦美朝对话启动但走向失败，由此引发美国军事打击的可能性将会直线攀升。*Nicholas Kristof, “President Trump’s North Korea Gamble”, 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8, 2018, https://www.nytimes.com/2018/03/08/opinion/trump-north-korea-trip.html?action=click&pgtype=Homepage&clickSource=story-heading&module=opinion-c-col-left-region®ion=opinion-c-col-left-region&WT.nav=opinion-c-col-left-region.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

四是金正恩手中有“奇货可居”，足以打动美国，美朝对话进程走向“美朝战略合作”。这种可能性基本不存在，但不能完全排除。朝鲜内部局势究竟将会出现怎样的新变化，将是美韩日等国评估其朝鲜政策的重要变量。西方情报机构多次爆料金正恩的身体状况差和朝鲜国内局势不确定性。*Hollie McKay, “US, South Korean Intelligence Probe Reports of Kim Jong Un Health Woes”, Fox News, March 9, 2018, http://www.foxnews.com/world/2018/03/08/u-s-south-korean-intelligence-probe-reports-kim-jong-un-health-woes.html?utm_source=feedburner&utm_medium=feed&utm_campaign=Feed%3A+foxnews%2Fworld+%28Internal+-+World+Latest+-+Text%29.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再加上中朝关系的退化以及美国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的战略调整等因素，可能诱惑平壤尝试“新招术”。这些因素也将会影响到特朗普政府的朝鲜政策决断。但今天美国在人权问题上高度敌视朝鲜，即便平壤想要“带枪投靠”，美国国内政治以及和韩国同盟联系都不会允许在朝鲜问题上出现所谓的“尼克松时刻”。即便是韩国媒体近来炒作美朝和解可能遵循“越南模式”，即越南和美国也经历过越南战争，但还是在1995年实现了关系正常化。但在美国政治和安全战略中，朝鲜问题远比当时的越南问题复杂和尖锐。对此，我们需要有清晰和客观的认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平壤的“外交招术”都是有限的，美国的让步更是有限的。*Francis Grice, “Beware of Kim Jong Un’s Diplomatic Tricks”, The National Interest, March 15, 2018, 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beware-kim-jong-uns-diplomatic-tricks-24932?page=show.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

然而，不管未来朝核局势的演进会出现什么样的可能，朝核问题和半岛秩序已经走到了“大变局”的前夕。首先，国际社会在持续推动和实现朝鲜弃核问题上的共识和决心不会动摇。特朗普愿意和朝鲜对话、愿意进行首脑会谈，反映出美国对朝政策并非只有“硬”的一面，同样也有“软”的一面。2017年4月特朗普政府采取的对朝政策，本身就有“极限施压”和“对朝接触”这两面。只是金正恩政府2017年所进行的20次导弹试验和1次核试验，使得美国的朝鲜政策“一味走强”，缺乏回旋余地。即便如此，今天的美朝关系是过去70多年来敌意与对抗的产物。美朝首脑对话，想要跨越这70多年的敌意与对抗，确实可能是一种“世纪赌局”。*Laura Bicker,“Trump and North Korea Talks: The Political Gamble of the 21st Century”, BBC News, March 9, 2018, http://www.bbc.com/news/world-asia-43334320.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

其次，韩国文在寅政府努力推动南北接触对话，进而为美朝接触和对话穿针引线、牵线搭桥，首尔坚定的和平意愿和积极的外交努力都值得充分肯定。然而，韩国不是朝核问题未来走向的决定因素，韩国对朝鲜和美国的影响力都是有限的，文在寅政府的对朝政策调整与变化的范围和幅度同样是有限的。文在寅政府尽管想要推动美朝对话，通过韩朝接触与交往缓解朝鲜半岛军事紧张局势，避免出现美国对朝大规模动武的危险性，但韩国的政策同样不会放松对朝实施军事打击的准备。韩国现在正在准备可以对朝鲜政军领导人实施“精确斩首”行动的导弹，*Cristina Maza, “People in North Korea Are Starving While Kim Jong Un’s Sister Travels in Luxury”, Newsweek, February 22,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people-north-korea-starving-while-195046544.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近年来一直也在演练针对朝鲜目标的突击打击和暗杀能力。韩朝接触与对话，并不会迅速、实质性地改变韩朝军事对立、社会对立的现实。与此同时，即便文在寅政府想要加大对朝鲜的接触，但也难以实质性地给予朝鲜援助，重新启动开城工业园区更是没有可能性。韩国政府无法单方面解除联合国安理会的制裁措施，即使韩朝实现对话，韩国也无法对制裁松绑。平壤应该很清楚，单纯的“韩国牌”不足以改变朝鲜正在面临的窒息性困境。

最后，全面解决朝核问题，不是美韩朝三国就可以决定的。朝核问题是东亚区域性安全问题，它不仅是美朝之间的长期、尖锐的敌对状态的结果，更是东亚复杂的地缘战略构造的一部分。朝鲜弃核、未来半岛的和平与稳定以及朝韩间统一进程，势必带来东亚地缘战略构造的重大变化，也必须反映东亚各有关国家的安全利益。国际合作与协调是保证制裁生效、朝鲜不得不考虑“改弦更张”的最大动力；同样，未来朝鲜弃核，或者韩朝之间关系出现历史性变化，同样也离不开东亚各国共同的努力和协作。解决朝核问题的外交和政治进程只有有助于反映东亚各国的共同愿望、有助于推进地区安全秩序的积极变化，才有可能真正实现。为了东亚安全秩序的建设性发展，朝韩接触、韩朝首脑会晤以及美朝对话，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未来朝核问题的解决进程，需要尽快回到重启六方会谈的轨道上来。2003年中国提议主办的“六方会谈”，不只是一种多边机制，更是一种区域安全的合作性努力，旨在协调各方利益与关切，通过寻求区域性安全治理方式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以及半岛和平秩序的重建。2005年9月六方会谈发表的《共同声明》仍然是解决朝核问题的基础性文件。只有尽快重启六方会谈，才能将朝核问题的解决进程创新性地转变为东亚区域安全合作的发展进程。

结 论

2018年新年伊始，朝鲜半岛局势所出现的外交“暖流”能否最终演变为朝鲜弃核、南北和解、半岛秩序重建的滚滚“洪流”，目前断言还为时尚早；美朝是否会实现首脑峰会仍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在蒂勒森被解职、鹰派的蓬佩奥成为美国新国务卿之后，特朗普政府的朝鲜政策与平壤进行外交“交易”的可能性不是上升、而是下降了。*“The World’s Most Watched Meeting Just Got Even More Uncertain”, Fortune, March 15, 2018, https://www.yahoo.com/news/world-apos-most-watched-meeting-182405012.html.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特朗普政府虽然在朝核问题上有尽快实现突破的政治迫切性，其对朝强硬态度和军事打击的准备不会放松，对朝“极限施压”仍将持续，对朝政治和战略上的深度不信任不会有实质性的改变。然而，尝试对金正恩政权重启外交接触，让美国的对朝政策保留了政治上影响和引导平壤的空间，毕竟为朝核问题重启政治与外交解决的路径预留了机会。韩国在这一波“冬奥外交”引发的美、韩、朝三边互动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穿针引线”的作用。没有文在寅政府对金正恩新年讲话的灵敏反应，没有韩国对平昌冬奥会期间朝方高官的高规格接待，没有韩国总统特使的及时出访和金正恩政府“礼尚往来”，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其实，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松懈都会导致这波外交努力的流产。经历了朝鲜战争后65年的恩恩怨怨，在朝鲜拥核必须被阻止的国际共识面前，朝核问题确实已走到了需要“了断”的时候了。

金正恩的朝鲜真的愿意弃核吗？不管对这一问题的判断有多大的疑虑，国际社会所采取的施压与制裁行动，已前所未有地阻断了朝鲜的对外资金联系，大幅度降低了朝鲜的进出口贸易，正在窒息朝鲜的国防经济与民生。金正恩政权打“平昌奥运牌”“民族感情牌”“美朝对话弃核牌”，客观上都离不开金正恩政权在现有压力下不得不主动求变的生存欲望。只是今天半岛局势同2003～2005年、2007～2008年、2012～2013年相比，已出现了决定性的变化。一是朝鲜拥核带来的“去核”紧迫性空前上升，二是对朝采取制裁行动的国际合作空前增强。朝鲜即便想要重新通过外交对话“减压”，或者想要给美韩关系打进楔子，想要分化美韩同盟为自己谋利，其收益都将极其有限。相反，朝鲜如果继续“出尔反尔”，所引发的后果可能比以往更为严重。美朝即便启动首脑对话，但双方空手而归的结果很可能使得外交空间再难存在。一个事实上已经拥核、并在远程导弹技术获得进展的朝鲜，给国际社会带来的威胁已不再是5年前或10年前可以比拟的。全球对朝鲜高压制裁的态势也不会因为美朝对话就会松动。*“To Deal With Kim, Trump Must Be Less Like Trump”, Bloomberg, March 9, 2018, https://www.bloomberg.com/view/articles/2018-03-09/trump-must-tread-carefully-with-north-korea-s-kim-jong-un?utm_source=yahoo&utm_medium=bd&utm_campaign=headline&cmpId=yhoo.headline&yptr=yahoo. (上网时间：2018年3月16日)目前为了美朝首脑会谈而开始启动的各种准备，或许是朝核问题外交政治解决的最后机会。

外交与政治解决朝核问题是中国坚持不懈的重大原则和政策。中国欢迎韩朝、美朝首脑对话，希望这些对话能够合理地影响和引导朝鲜，并就弃核目标和进程达成一致。为了打破朝核僵局，降低半岛军事紧张局势，不管是韩朝对话、美朝对话还是多边对话，“谈起来、谈下去”是符合各方利益的积极外交努力。但朝核问题的最终解决和未来朝鲜半岛和平与繁荣秩序的重建，必须回归六方会谈，尽快重启以“共同声明”为基础的区域机制，实现区域性的解决方案。背离国际合作与协调机制的朝核对话进程，不可能真正成为东亚稳定与繁荣的助推剂。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无论是美国、韩国还是朝鲜，都需要尊重六方会谈机制的作用和价值。任何偏离这一机制和原则的构想，只会加剧半岛局势的危险性与复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