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考辨
2018-11-16王海东
王海东
中国俚语不论是骂人恨人,还是喜人爱人,都会用“冤家”一词。若不听全,恐怕不明其意,尤其是两性之间的斗骂,更耐人寻味。到底是真恨,还是假恨,人们不仅要结合语境,还得察言观色,方可做出正确的判断。
就通常语义而言,“冤家”意指敌人、对手和仇人。在《说文解字》中,释“冤”为屈也。从兔从冂。兔在冂下,不得走,益屈折也。无路可走,曲折不堪。家,为居住之地。合而引申为使人难受、痛苦或枉曲之人。《警世通言·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此去倘然冤家狭路相逢,教他双双受死。”此处,冤家为敌人。《儒林外史》第十四回:“我这里将就垫二三十两银子把与他,他也只当是拾到的,解了这个冤家罢。”这里可解为仇恨或怨恨关系。沙汀《困兽记》十五:“我姓章,她姓邬,既不是亲家,也不是冤家。”可释为敌对关系。此义是一种对立矛盾的关系,相互充满厌烦甚至仇恨的情绪。
另一语义正好与其字面义完全相反,还可以暗指情人,或是关系亲密之人。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此时,乃为亲密无间的关系,而非仇敌,双方望眼欲穿。双方思念,渴望相见,是统一的关系,恨不能交融一体,热恋之情也。正所谓“骂是亲,打是爱”。
尚可意指,爱恨交织,有怨恨,却又有情感,甚至是恋情。《红楼梦》第九八回:“这么着,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個冤家呢。”若要舍弃,却怎么也舍不得,虽有情感或是爱恋,却也不尽如人意,关系不那么和谐。相比第二义,更为复杂。
古人《烟花记》道尽“冤家”之妙:“‘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此所谓‘冤家者一也;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此所谓‘冤家者二也;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此所谓‘冤家者三也;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此所谓‘冤家者四也;怜新弃旧,辜恩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此所谓‘冤家者五也;一生一死,触景悲伤,抱恨成疾,殆与俱逝,此所谓‘冤家者六也。”其中显然包含冤家的各种意义,就连微妙的情感关系也呈现出来。只有第五义为恨,其他皆为喜欢与爱。当然,其局限便在于偏于两性之间的“冤家”,而未详言同性之间的怨恨。不过,若是多言同性之间的仇恨,也就无趣,甚至乏味了,不堪称为“烟花记”。
然而,自佛教中国化后,“冤家”亦多生一义,还可指冤亲债主,此乃前世宿业所致,故而今生相会、相扰,甚至相害。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佛说解百生冤结陀罗尼经》:“闻如是,一时佛在毗耶离城。音乐树下。与八千比丘众俱。时有一菩萨名曰普光菩萨摩诃萨。众所知识。说往昔因缘。未来世中。末法众生。多雠罪苦。结冤雠已。世世皆须相遇。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是陀罗尼。七日七夜。洁净斋戒。日日清朝。念此普光菩萨摩诃萨名号。及念此陀罗尼一百八遍。七日满足。尽得消灭。冤家不相遇会。佛说是语时。四众人名。天龙八部。咸悉欢喜。受教奉行。俺。齿临。金吒金吒胜金吒。吾今为汝解金吒。终不与汝结金吒。俺祥中祥。吉中吉。波罗会里有殊利。一切冤家离我身。摩诃般若波罗蜜。”此经通过“因果”之道,而讲解此生的报应,并提供化解冤家关系的方法与咒语。
而民间俚语,或是夫妻吵架,亦常用此词,妻骂夫尤甚,“死鬼”“短命鬼”“杀千刀”“打靶鬼”,用如此恶毒的词辱骂自家人,匪夷所思,却又随时鸣放于街头里巷。然又有,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嘴里骂着“冤家”,眼里却含着深情。由于古代中国社会,法治意识薄弱,缺乏人权观念,家暴现象突出,每当男人施暴时,女人却又无法伸张自己的权利,多以语言暴力来应对或释放苦楚。故而,在广大的古代乡村社会,这样瘆人的谩骂如炊烟四处升起。就连“清官”也难断家务事。过客们也就权当闹剧,一看而笑罢!
词,不仅仅语言,其背后牵连着一个生活世界,还暗含着观念图志。没有不经生活熏染的纯粹思想,也没有不受思想影响的生活,所以,克罗齐提出生活的思想性与思想的生活性,即生活是思想的一种方式,同时思想也是生活的一种方式。在生活之中创生的语言,经过生活无穷无尽的淬炼之后,具有丰富的所指,而且关联着独具特色的意义场域。“冤家”一词便是如此,意义丰富,还体现出民族文化观念的整体差异性。
不过,笔者更希望该词在法治化的进程中,随着反家暴法的建立与完善,男女平等观念的优化,社会包容性的增长及文明程度的提高,回到其本原的意义,即专指对手或债主。词义之变,隐藏着人类观念的变迁,可提前探知到文明发展的风向。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