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淝河的记忆

赵灿

我对于河流的记忆，或缘于心底对家乡的思念。在皖北广袤的平原上，流淌着一条静静的河——北淝河，关于它的记载很少，我只知道它发源于河南商丘，流经安徽，最后注入淮河。它蜿蜒经过我家门前——安徽怀远县北一个偏僻的小村庄，离我家的老宅子也就一二里地远。小时候，我爬上树就能瞭望到不远处大片的水域，与它相识还得追溯到二十世纪童年时那次赶集的经历。

早春的淮北村庄，清晨周遭笼罩在漆黑的雾气中，大哥在床头轻声叫醒了我。我们肩上扛着几条麻袋急匆匆走在乡间泥泞的小道上，我深一脚浅一脚紧跟在后，心头有些莫名的兴奋，渐渐地鼻子里闻到了水草的气味，我知道快到河边了。为了能和大哥一起坐船去赶集，我可是磨破了嘴皮，因为这次出行是坐船，沿着北淝河去上游的新集镇，我终于可以实现久违的坐船梦想。20世纪70年代，能出趟远门可是件令兄弟姊妹都羡慕、向往的事情。

离河底越来越近了，因为是枯水期，河坝下是宽阔的河床，耳畔已听到河水拍打岸边的响声。放眼望去，水天一色，我呆呆地立在河边贪婪远眺，眼前这一大片安详的水铺天盖地而来，顿时觉得自己那么渺小。芦苇丛中的鸟鸣打断了周边的沉寂，或许是我们的到来惊扰了它们欢快的歌唱。一个后生站在船上大声招呼着，声音透过薄雾的河面飘过来，这是二姑家的表哥，精瘦的身板，说话时露出滿口的白牙，站在船头，模样和善而精神，他叮嘱我们要小心。我脚踩在摇晃的船板，身体颤颤巍巍，表哥看我胆小滑稽的样子憨憨地笑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在船上探出脑袋，第一次离河水那么近，离家乡的淝河那么近，一种神圣的感觉包围着我，我不由自主弯腰把手伸进河水。一阵清凉袭来，河水清冽透明，温润如玉，散发着一种水草的清香，我捧在手里不由自主地一口喝下去，清凉凉，甜丝丝。表哥夸耀地说淝河边的人家都直接来喝这里的河水，很少打井水来吃，河里的鱼虾如果换成井水也会失去那独有的鲜美，听后我煞是羡慕。表哥使劲撑起船桨，他是此行的船长，一根长长坚韧的竹篙神奇地调度起来，小船很听使唤，慢慢漂入河道，在宽阔的河面上像一片落叶。近处的村庄一排排向后退去，渐渐地，村庄的影子也消失在视野里，如同不断剪辑变换的蒙太奇画面。多年后，这场景都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想起故乡时就在脑海里升腾浮现出河边这幅画面。一路上，表哥一边划桨，一边哼着不知名的长调，那声音悠长细腻，宛如船下流淌的河水。我也伸着脖子大声激动地喊叫，声音传得很远很远，那是一个少年对于自己母亲河的呼唤。小船在河边芦苇水草丛中游走，不时绕开渔人布下的渔网，我好奇地打听着，表哥总能说出很多捕鱼的乐趣，丝网用来网虾，围网用来网鱼，远处河面上传来阵阵铜锣声音，那是渔人在收网了。

小船来到新集码头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在头顶，我们一行找到销售猪饲料的店家，大哥定好了货物，把几个麻袋装得鼓鼓囊囊，这也是我们此行的任务。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饿得头晕眼花。一群卖鱼的人正团团围成一个圈，有的从身上掏出馒头大口地嚼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大声说笑着，大抵都是在谈论自己的鱼。一个手里拿着一杆秤的老人站在人群中间，不时招呼着围观的人。表哥说那是鱼行的把式，权力很大，渔民打上来的鱼要在这里成交，都指望自己的鱼能买个好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呀。

集镇的街道狭窄，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找到一家露天的羊肉汤摊点。一口大锅当街冒着白热气，热气带着浓香，熏得我直流口水。大哥给我们每人要了一碗羊肉汤、一个馒头。掌柜是个中年汉子，肩上搭着毛巾，长长的勺子从大锅里捞起羊肉，放在锅旁的案板上，手起刀落，羊肉瞬间变成形状统一的肉片。一碗飘着圆圆豆饼和香菜的羊肉汤放在面前，我竭力控制吃饭的速度，可很快我的碗就底朝天了。店主笑眯眯走到我跟前又给我的空碗里加上一碗汤，嘴里大声吆喝：“来喽，喝汤管饱啊，是咱淝河里的是水！”多年以后，每逢饥肠辘辘的时候，我总想起那河边家乡的小镇和小镇那碗飘香的羊肉汤，那是童年的甜，也是童年的苦。

我们从卖猪饲料的店里要了架子车，大哥拉起车子往码头奔去，车子快到河底时发生意外，大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几麻袋的饲料差点掉进河里。卖鱼的人一起过来帮忙，把几袋饲料搬运到小木船上，然后告诫我们如何走回去。那些人笑着散了，我用感激的目光目送那些人，心里犹如午后的太阳照在河面上，暖洋洋的。我们匆忙踏上回家的路程，为了赶路，大家再也无心说话，我似乎也累了，躺在小船上进入了梦乡，只有河风拂面，水流汤汤。睁开眼已经是夕阳如血，河面上红彤彤一片光彩，波光粼粼，让我想起姐姐出嫁时红红的丝绸缎面。我们上了岸，我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那长河中的一抹红就此镌刻进我生命的记忆，它是蕴藏在我内心最温暖的一束光。

如今身在异乡，夜深人静念及家乡的时候，耳旁似乎总响起河流的水声，它像血脉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无数次回眸，历历在目的是那童年的村庄，是那村庄前那条日夜陪伴我成长的北淝河，是那孩提时代小伙伴在河边抓鱼摸虾的场景。小时候，漫长的暑假里，我常常躺在河堤上仰望蓝天，聆听鸟鸣蛙声，感受到风从河面吹来。空气中弥漫着河流的气息，这是北淝河的呼吸，它不同于大江大河的磅礴气势，却轻柔、缠绵，如少女多情的细语，又如临行前母亲对儿女的轻声叮嘱。

北淝河，我的母亲河。

2018年4月于安徽庐州

（安徽水利水电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