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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仔玉的死亡证明

2018-11-16李相华

福建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王义老丈人百城

李相华

当我讲给旁人听时,旁人说,胡扯。

旁人的话当时总是有道理。

——题记

走进落凤坡,王义打了个冷战,他顾不得欣赏眼前的夕阳雪景,连声问道:人呢?人呢?

马侯也在找人,也没看见人,他看见几只乌鸦飞飞落落,笑了,说:肯定躲在棺材里,棺材里暖和。

初冬,雪满山中,大地皆白。王义将信将疑地走向前去,发现一副红棺材停放在阴坡上,似乎并未入土,棺材盖掀翻在一旁,棺材里果然有人。马侯看清楚了,是马胡眼。马胡眼裹着一床死人的棉被,似睡非睡,半躺半卧在棺材里。马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摇醒。

马胡眼是装睡。马侯、王义走进落凤坡,马胡眼就看见了他们,正要起身迎接时,发现马侯带来的竟然是个警察,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马侯急切地问:卫仔玉呢?

马胡眼迷迷糊糊地说:哪儿来的卫仔玉?

他暗自庆幸,多亏多了个心眼,防了马侯一招。

马侯可不想让他安逸,使劲摇他,说: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

马胡眼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这才睁大眼睛,看了眼王义,一骨碌坐起来,赶紧朝棺材外面爬,边爬边说:当着警官的面,你胡说八道啥呢,哪儿来的卫仔玉?

王义故意躲在一边,冷眼旁观。待马胡眼刚一爬出棺材,就一铐子将他铐住。马胡眼没有挣扎,知道自己反正是跑不掉了,就冲着马侯大喊一声:快跑!马侯没想到王义出手这么快,站在那里正发呆,听到马胡眼喊“快跑”,下意识地扭身就跑。跑了几步感到不对劲,上了马胡眼的当了,就站住,转过身来看着王义。王义说:跑啊,咋不跑了?马侯想:我有啥好跑的?我是来救人的,又不是来干坏事的。就走向王义,正想解释点什么。王义说:你还有啥好说的?王义在说这话时,将手铐拎得老高,在空中摇来晃去,疼得马胡眼龇牙咧嘴。马胡眼没有叫唤,这个时候喊痛,他觉得有点丢人现眼。他偷看了王义好几眼,甚至想:哪天有机会了,老子也铐铐他。贼想铐警察,异想天开,也只有马胡眼这种贼,才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

见王义高举手铐,马侯下意识地将手伸了过去。他没料到王义说翻脸就翻脸,还真的将他和马胡眼给铐在了一起。并非仅仅是马侯的逃跑引起了王义的戒心,王义是第一次单独出来办案,他不得不多加小心,如果案子没落实,当事人却跑了,那还了得,警察这碗饭,还咋吃?

不知啥原因,王义就是心痒痒的,就想铐铐马侯。

马侯大声问道:为啥铐我?

王义说:谁让你逃跑?

马侯说:我凭啥要逃跑?

王义说:这要问你自己。如果你心中没鬼,跑啥?

马侯知道自己被绕进去了,踢了一脚马胡眼,说:你高兴了?

看看天色将暗,王义用手机照了几张相,然后掏出黑皮本本,利用天空最后一抺亮光,抓紧侦察现场。看得出,这是一座未完工新坟,由于碰上了石壁,坑挖得不深,一副棺材就能填满,墓坑旁边明显留有一块空地。

再看棺材,是油漆的朱红色。这好理解,因为乌龙城这一带的葬俗,是埋葬老人用黑棺,埋葬年轻人用红棺。棺材里有绿、红、白三层薄棉被,一个鸳鸯戏水花枕头,枕头下面有一面小圆镜,一把骨梳,小圆镜后面有一张美女相片,是卫仔玉吗?岁月沧桑,王义不敢确定。

枕头旁有一摊呕吐物,已冰结在一起。死人还会呕吐?

没有其他金银玉等贵重物品,是不是已被盗墓贼洗劫一空?

尸体去向不明。

王义在“尸体”二字下面,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龙城这一带,七乡八里的,兴起了一股配阴婚的歪风邪气,女尸尤其是年轻的女尸,往往能卖出个好价钱。这具女尸到哪儿去了?

王义瞟了一眼马侯、马胡眼,见二人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就故意离他们更远一点。

察看坟墓四周,王义感到似乎少了点什么,咋连一个花圈都没有?被烧掉了吗?灰烬呢?被山风吹散了?

马侯说死者是卫仔玉,一口咬定卫仔玉没死干净,还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真的假的?

王义当然晓得卫仔玉是谁。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来之前他做足了功课,专门调阅了卫仔玉档案,并将他认为有用的信息摘录了几条:

卫仔玉,女,36岁,白水中学毕业后,考取南阳艺校,生前是乌龙城豫剧团一级演员,无子女。

她的丈夫陈百城,赫赫有名,是乌龙集团老总。

王义虽然是河南人,但不喜欢看豫剧,他甚至不知道乌龙城竟然还有一个单位叫豫剧团。他把小圆镜后面的相片看了又看,真是她吗?暮色苍茫,王义好奇地用小圆镜照了照山,阴森模糊;照了照天,竟然照见了淡淡的月亮。

王义有点莫名兴奋,心中冒出了一个又一个问号。

职业的直觉告诉王义,看来事情不简单。他将冻硬了的呕吐物敲掉一块,装进随身携带的小塑料袋里,连同小圆镜、骨梳等一起放进包里。

就在王义埋头侦察现场的时候,马胡眼暗示马侯:跑球?马侯当然不会再上当,他扯了扯手铐,说:狗连蛋在一起,咋跑?马胡眼说:这还不容易。他随手扯断一根马胡稍,想把手铐捅开。马胡眼就有这么牛,能用木棍捅开锁。但他捅不开手铐,捅了半天,手铐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不能全怪马胡眼,捅锁是他常干的事,有经验,捅手铐他还是第一次,没经验。马侯讥笑马胡眼,说:牛你能吹,手铐你能捅开?就算你捅开了手铐,凭你老胳膊老腿的,能跑过人家?马胡眼不服气,说:咋就跑不过了?我们分开跑,一条狗能追两只兔子?马侯说:就算跑得过他,你还能跑过枪子?其实马胡眼也早就发现了,王义的腰间有一把枪,虽然隔了一层衣服,但躲不过马胡眼的贼眼。捅不开手铐,马胡眼埋怨马侯,说:说好了的,你进城找陈百城,我守着卫仔玉,三天三夜为限,为啥说话不算话?马侯说:我是去找陈百城,到了乌龙城才知道,城市那么大,到处都是人,谁都不认识谁,要找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比下五洋捉鳖还难。马胡眼说:找不到陈百城就算了,再想别的办法,咋找个警察来了,还是个带枪的?马侯说:我又不傻,干这样的好事,能去找警察?马胡眼说:我明白了,你肯定在城里干了坏事。马侯说: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赌博四不嫖娼,能干啥坏事?马胡眼说:没干坏事,平白无故地咋会招惹上警察?马侯说:找陈百城,是平白无故?马侯不想对马胡眼说真话,他在乌龙城找陈百城,虽然不好找,但并非找不着。他一直犹豫不决,是先找陈百城好,还是先报案好?到了第三天晚上仍然拿不定主意。冬季的烏龙城,夜深似海,白日里游来游去的人,潜入深夜,乌龙城仿佛成了一座空城。马侯在公安局门口转悠了大半夜,他不能确定要不要走进去。值夜班的警察,注意上了形迹可疑的马侯,就逮住他,问:干啥的?马侯只好老实交代,说:找人的。半夜三更到公安局门口找人?警察觉得他更可疑了。问:找人?找谁?马侯没敢说找陈百城,只说:王义,找王义。马侯说得吞吞吐吐,他只知道同学王义可能在乌龙城当警察。

说来也是凑巧,王义还真在公安局刑警队,当日值夜勤。虽然他俩多年不见,还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他俩是白水中学同学,一个学习好,一个学习不好,学习好的出身不好,学习不好的出身好。命运弄人,学习不好的现在是警察,学习好的现在是盲流。

王义问:你咋也进城了?

马侯说:我不能进城?

王义说:不是这个意思。半夜三更的,你在城市晃荡个啥?

马侯说:找人。

王义问:找啥人?

马侯说:陈百城。

王义当然知道陈百城是谁,虽然没有见过面。王义问:你找他啥事?讨要工钱?这个忙我可帮不上你。

马侯说:讨要工钱?我又不打工。

王义说:那你找他干啥?

马侯:他老婆卫仔玉死了,你知道不?

能不知道吗?陈百城老婆卫仔玉非正常死亡,这案子是警官老王去处理的,虽然疑点多多,但结论基本明确,卫仔玉是吃安眠药自杀。

卫仔玉的死亡证明,还是老王开的。

王义说:这事和你有啥关系?

马侯说:你不记得卫仔玉了?

王义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当年白水中学,秦红雨老师有个女儿就叫卫仔玉,王义依稀记得,卫仔玉父亲好像是个唱戏的,被打成右派后,全家下放到白水。印象中,卫仔玉比他们俩晚两届,除了偷看过她几眼,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毕竟快20年了,如果不是马侯提起,王义还真忘了个一干二净。

难道此卫仔玉真是彼卫仔玉?

马侯告诉王义,卫仔玉似乎还没死干净,似乎还是个活人。

什么?王义摸了摸马侯的前额,说:你没发高烧吧?进城忽悠人来了?开什么玩笑。

马侯说:我跑这远的路,费这大的力,找你穷开心?再者说了,死活的事,能拿来开玩笑?

王义觉得马侯说的话虽有理但说的事太扯淡,毕竟事关重大,天亮后,他把马侯带到警官老王办公室。

老王没等马侯把话说完,就“啪啪啪”扇了他好几个耳光。老王骂道:说鬼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老王下手很重,打得马侯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王义看不下去了,说:让人家把话说完嘛。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

王义很少用这种口气和老王说话,这是咋了?老王看着王义,说:你们认识?

王义说:是我同学。

老王说:呵,咋不早说?他拍了拍马侯的肩膀,递给马侯几张纸面巾,说:擦擦吧,擦干净了接着编。

马侯边擦嘴边想,城里人就是比农村人进步快,农村人用土圪垯擦屁股时,城里人用纸擦屁股,当农村人用纸擦屁股时,城里人又用纸擦嘴了。

嘴擦干净了,马侯却不想说啥了。他非常后悔,咋找到这个地方来了?想走走不掉,一切都晚了。

王義说:你实话实说吧,警察是不能欺骗的。

马侯摸了摸有点红肿的腮帮子,说:卫仔玉还在落凤坡,是死是活,你们去看看不就啥都明白了?马胡眼说:你个没骨气的,就不打自招了?马侯不想让马胡眼知道真相,说:关键是他们从我身上搜出了陪葬品。想想看,在他们眼里,我一个盲流,一个农村乡巴佬,一个放屁都不臭的穷汉,哪来这些贵重的东西?我能不招吗?听马侯这样讲,马胡眼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面也有陪葬品,这些都是从死人身上扒来的。当时分赃时,马胡眼想多分一件,马侯坚持不干,现在好了,这个杂毛,这个怂娃子,被警察人赃俱获,赃物越多,罪恶越重。马胡眼长叹一声,骂道:你坑死我了。也不想想,从死人身上扒来的东西,能带在身上显摆?马侯说:你不也带在身上?一句话惊醒梦中人,马胡眼警觉地看了眼王义,见他正埋头看棺材,就赶紧掏出这些宝贝,悄悄地塞进一条石缝。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千万不能落到警察手里,落到警察手里,再好的东西也会变成赃物。马侯假装看天,假装没看见马胡眼的小动作。藏好了宝贝,马胡眼似乎放心了些,说:当初劝你把她卖了或者干脆埋了,你硬是不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咋样,被人铐了吧?马胡眼说这话时,有点幸灾乐祸。马侯说:她当时半死不活的,卖了,就是拐卖妇女,埋了,就是活埋人,你敢活埋人?活埋人就会吃枪子,你想吃枪子吗?马侯以手作枪,对准马胡眼的脑袋,“砰”地打了一枪。马胡眼啐了一口涶沫,说:别以为我不懂你的心,你是想拿卫仔玉讹上陈百城。马胡眼这样认为也难怪,人心隔肚皮,他是真误会了马侯。不知咋回事,自打确认是卫仔玉那一刻起,马侯就勾起了少有的美好回忆,他回忆起了读白水中学时的点点滴滴,回忆起了秦红雨老师对他的好。马侯心里就多了一桩事,他老爱拿卫仔玉和黄连素相比,就算卫仔玉是个死人,也比黄连素好看百倍。更何况马侯坚信卫仔玉没有死干净,他坚持进城找人,就是想试试看,卫仔玉还有没有救?

尽管马侯十分清楚,就算救活了同学卫仔玉,卫仔玉也是人家的人,能高看他一眼,已经三生有幸了,岂敢去痴心妄想?

马侯说:就算讹上陈百城,也能救了卫仔玉,一举两得,有啥不好?马胡眼冷笑一声,说:梦游去吧,也只有你相信,她还是个活人。这话说到马侯心里了,谁会相信卫仔玉还有一口气?反正警官老王是坚决不相信他的话。

马侯和马胡眼的悄悄话,王义听得一清二楚。他耳尖,在刑警队是出了名的。当年他顶替他老爸当辅警,凭的就是这一条。所以在刑警队,王义经常被派去听墙根,这可不是一份美差,刮风下雨,天热天冷,白天黑夜,龟缩在某处,一蹲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还难免蚊虫遭攻击。为了不引起马胡眼的疑心,他故意尽量离他们远点。可他俩的话,他越听越糊涂,卫仔玉真的来到落凤坡?卫仔玉真的会没死干净?卫仔玉又到哪儿去了?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再离奇也离奇不到这种地步,一个死人,还会活?

难怪老王会扇马侯的嘴巴。

可不知为啥,王义觉得马侯的鬼话,有可能是真话。为啥?马侯同学完全没有必要编这些一戳就穿的谎言,一识就破的骗局,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王义想到了棺材里那堆呕吐物,他只知道死人肯定不会吃饭、喝酒、拉屎、撒尿,死人会不会呕吐,他不知道,他缺乏这方面的常识,得回去请教请教老王。

凭直觉,王义觉得马侯、马胡眼没有演戏给他看,否则就太会演戏了,把假的演得跟真的一样。

王义当然知道,他的直觉不太靠谱,他想到了老王训他的话:人民警察岂能凭直觉办案?

关键是要找到卫仔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卫仔玉能在哪里呢?得想办法撬开马胡眼的嘴。

卫仔玉很有可能是被卖了,是被拿去配了阴婚。

想到这里,王义毫无来由地叹息一声,合上黑皮本本,抬头看天,天一下子就黑了。月明星稀,他看见一群乌鸦,朝着乌龙城的方向,悄无声息,列队南飞。乌鸦乌鸦,也想摸黑进城吗?进城干啥呢?

城市岂是你们这些乌鸦该待的地方?

王义有点想城市了,这个时候,城市正灯红酒绿,尽管他还没在城市安家,不过,这是迟早的事。想到安家,王义就有点气愤,平时,协警也是警,可一到谈婚论嫁,协警就不是警了,协警就低人一等了。不要说那些职业女性,医生、教师、公务员等等,没把协警放在眼里,就是稍有姿色的打工妹,要嫁协警也是顾虑重重。这也难怪,谁都清楚明白,人要是干一辈子协警,肯定没好日子过,工资低人一大截,所有晋升的路都被堵死,弄不好,随时都可能走人。王义越来越感到,协警当了这多么年,自己在城市越活越边缘。

得努力啊,王义的人生理想,就是争取早日成为正式警察。

无论如何,要找到卫仔玉,把这个案子,干净利索漂漂亮亮给破了。

王义把马侯、马胡眼叫到跟前,说:走,下山去。

得找个地方过夜,找户人家弄口热饭吃。

马侯、马胡眼商量好似的,站着不动。

王义生气了,他应该打人。可是在这荒山野洼,伸手不见五指,打给谁看?更何况要是真打起来,把这二货给打毛了,怕也不是省油的灯。

王义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把假枪。按规定,协警王义是没有资格佩枪的,警官老王倒是有资格佩枪,可是老王却远在乌龙城。老王安排王义孤身前来,自然有他的道理,或许在老王眼里,这事子虚乌有,由王义去走走过场就行了。

但警官老王仍然建议,王义最好佩一把枪。当然是一把假枪,假枪也是枪,关键时刻能唬住人。只是不要轻易亮枪,亮出的假枪,还不如一根木棒,反而会给自己招来危险。

王义没有掏枪,问:为啥不走?想在棺材里过夜?

马侯说:这么黑的夜,这么滑的路,你把我们狗连蛋在一起,咋走?

呵,这倒也是。王义赶紧给马侯打开手铐,想也没有多想,就把马胡眼的双手铐住。

王义说:老同学,我只想铐你玩玩儿。

马侯哼了一声,有铐人玩儿的?

马胡眼不服气,抗议道:为啥铐我不铐他?

王义说:给你机会啊,你不是想捅开手铐吗?

马胡眼不说话了,那么小的动作,这个警察都能看见,还有啥话好说?看来这个警察比贼还精。

王義要马胡眼走前头带路,马侯走中间,他殿后。王义还开了一句玩笑,说:老马识途。

马侯站着不走。

王义说:咋,想跟我过不去?

马侯说:万一卫仔玉回来了,咋办?

王义哭笑不得,说:看来老王还没把你抽醒。

不提老王还好,一提老王,马侯就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他想打人就打人?说打人就打人?

马侯说:你也想打人?

王义说:我不想打人。

马侯说:你也不相信我?

王义:我倒是很想相信你,但是,卫仔玉呢?你告诉我,卫仔玉在哪儿?

马侯不说话了,站着不走。

其实王义早看出来了,马侯并非要和他作对,马侯有马侯的想法。看来,要找到卫仔玉,还真得仰仗他。

王义拍了拍腰间的手枪,警告马胡眼:听好了,你给我老实待会儿,否则,我认得你,枪子可认不得你。

他把马侯扯到一边,说:说说看,你有啥想法。

马侯说:卫仔玉会在哪儿呢?

王义说:马胡眼没跟你说真话?他可是你师父。

马侯说:有几个师父和徒弟说真话?

王义想笑一下,没笑出来。他想到了他的师父警官老王,老王看上去对他很好,但经常不和他说真话。

王义说:所以说得赶紧下山,找个地方,好好审审马胡眼。

马侯说:审他没用,他的嘴比你们的牢门关得还紧。他太了解你们了,谎话连篇,蒙混过关,实话实说,罪恶就多,他是啥都不会告诉你的。

王义说:听你这话的意思,是马胡眼卖了卫仔玉?

马侯说:不好说。关键是谁会买她呢?乌龙城的人不会买她,否则不会把她弄到落凤坡来。卫仔玉是死是活,应该都还在这座山中。

王义抬头看山,夜色苍苍,群山莽莽。

谁会买她呢?

当然是近年来死了男人的那些人家。

王义说:所以说,得赶快下山进村找人打听。

马侯笑了,说:你忘了我们是干啥吃的了?在这方圆百里,谁家死了人,我们会不知道?

说起来真是好奇怪,近年来,这座山里,接二连三死了好些男人。

单是王村,就一下子死了三个:王够本、王固本、黑大牙,他们下窑挖煤,给堵在了里面。

王义说:赶紧到王村去看看。

马侯说:不会是他们。这三家穷得一点腥气都没有,人穷志短,咋会干这风流事?

还有高山姚木匠,上个月喝农药自杀了。为啥要自杀?因为太老实,只会干活不会赚钱,他的老婆跟包工头跑了。这个包工头,是你们河南淅川人。

淅川与白水,一山之隔,却分属两省。王义父亲从部队转业后,在乌龙城白水乡当警察。马侯和王义,正是白水中学同学,两人关系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马侯接着说:还有得肺汐病病死的贾小山,欠了一屁股阎王债,怕是几代都还不清。还有在海西打工被奔驰撞死的何秋库,倒是赚了一大笔赔命钱,坟土未干,他老婆就带钱改嫁。

再有就是被你们枪毙的莫小虎了。

王义说:等等。这个莫小虎我知道,富二代,劫色害命,仗着老子有钱,连死罪都敢去犯,结果吃了枪子。

马侯说:他老子莫幸福,当了多年幸福村村主任,是有名的暴发户,没想到独生子被你们枪毙了。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王义说:你怀疑莫幸福?

马侯说:只有警察才疑神疑鬼。

我只晓得莫幸福是个暴发户,是个有钱人,莫幸福又死了儿子。

还是有钱人好呀,活着耍流氓,包二奶养小三认干女儿泡姨妹,死了摆阔气,烧钱烧车烧别墅,还烧明星配阴婚,阎王爷咋就管不了他们?

配阴婚?你是说莫幸福要给他儿子配阴婚?王义说:走,到幸福村去。阎王爷管不了的事,我们警察能管。

马侯说:山高路远,连夜闯去,他会起疑心。

王义说:那就就近找户人家,弄口热饭吃,补充补充正能量。

马侯老丈人家就在附近,马侯不想被警察带着去见老丈人。马侯不想下山,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是马胡眼把卫仔玉给藏起来了。他为啥要把卫仔玉给藏起来?是怕我马侯进城惹事,还是怕陈百城来抢人?

他能把卫仔玉藏在什么地方?

马胡眼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喊:走不走啊,黑天黑地尽说瞎话,屁用。在王义、马侯说话的时候,马胡眼用铐着的手,掏出手机,悄悄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走吧。马侯冲着夜空朝落凤坡大喊一声:走咧。

他是要喊给卫仔玉听?

三个人摸黑下山,马侯、马胡眼走惯了夜路,很轻松,王义却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勉强跟得上他们。蹚过一条小溪,爬上一面山坡,拐进一条山川,山川里隐藏着一个村落。走了好几户人家,都是黑灯瞎火,关门闭户,铁将军把门。村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总算听到狗吠,循声找去,敲开门,门缝里露出一张妇人白脸。深山黑夜,突然三个黑不溜秋的男人来敲门,能有啥好事?妇人急忙关门拒客,王义赶紧上前拦住。

王义:大嫂,行个方便。

妇人:干啥?

王义:借宿一晚。

妇人:不方便。

王义:咋就不方便了?

妇人:男人不在家。

妇人没说假话,她的男人外出打工,一年四季很少在家。独生子上白水中学,离家几十里,寄宿,她是货真价实的留守妇女。其实王义,还有马胡眼都听见了动静,妇人家里似乎还有别人,会是谁呢?

王义:放心,我们都是好人。

妇人:好人?妇人看了眼戴手铐的马胡眼,斜了一眼一声不吭的马侯,她早就认出他们了,正是因为认得,今晚更不能放他们进屋。

妇人说:咋证明?

王義:看这一身警服,警察能是坏人吗?

妇人:如果是假的呢?

王义一时语塞,马胡眼趁机说:这个我能证明,他是正儿八经的警察,不是坑蒙拐骗,假冒伪劣。

妇人不看马胡眼,假装不认识他。

王义懒得和马胡眼计较。

王义:你仔细瞧瞧,这警徽,还有这手枪,能是假的?

妇人:真不真,假不假,你别拿枪吓唬人。你找村主任去,村主任说了算。

王义:村主任在哪儿?

妇人:城里。说完,“砰”的一声将门关死。

王义有点生气了,问题很严重。但他不能硬闯民宅,只能忍气吞声原地打转。

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过去农村人可不是这样。过去农村人穷是穷,但淳朴厚道,就算叫花子上门了,也会送杯热水给碗剩饭,遇上异乡异客,该留宿时就留宿。现在,咋变成这样了?冷漠、刻薄、斤斤计较,防人如防贼,拒人千里外,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好人了。

黑灯瞎火,天寒地冻,深山老林,人生地不熟,想吃口热饭,难啦。就算兜里有钱,又有何用?

马侯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他是认识这户人家的,他故意躲在暗处让王义出面,并不只是要看王义的笑话,他感到妇人家里有男人,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村主任?他可不想在这种场合撞见熟人。

马侯对王义说:算了,到马家岗找我老丈人去吧。

王义问:多远?

马侯说:七八袋烟的工夫。

王义狠狠踢了一脚马侯的屁股,骂道:你附近有熟人,亲人,老丈人,为啥不早说?

这是把在妇人身上受的气撒在我屁股上了。马侯想,我为啥啥事都要给你说?

说是七八袋烟的工夫,却足足走了两个多钟头。夜黑,路滑,到处都是冰碴,稍不留神,就会跌个仰八叉。这还事小,跌进路边沟里,麻烦就大了。三人几乎是摸着路走路,比摸着石头过河还费时间。

走了半夜,才走到马侯老丈人家。

马侯老丈人姓黄,是个半聋半瞎的老光棍。老光棍哪来女儿嫁人?捡的,也有人说是抱养的。抱养谁家的?没人知道。也许黄老丈人知道,但他就是不告诉任何人。

马侯也不敲门,门没闩,直接推开进屋,扯亮一盏15瓦灯泡。灯光很弱,风从门缝吹进来,清汤寡水的光,满屋晃荡。

穷山沟里独门独户还能有电灯?不错不错。王义边哈手边大声说道:老人家,打搅你来了。

黄老丈人睡在里屋,被吵醒了,问:谁呀?

我,马侯。

你咋来了?

我不能来?

还有谁?

马胡眼。

吃了没?

没。

这大半夜的,咋弄呢?老人想爬起床,咳了起来。

马侯说:别添乱了,你睡你的觉,别起来惹狗叫,我们自己弄。

马侯拨旺火塘的残火,火苗很快就吞吃了灯光。然后走进厨房,缸里有老酸菜,柜里有面粉,还有油、盐之类,这些都是马侯平时孝敬的。马侯养活黄老丈人,完全出自内心。想当年恢复高考,白水公社只考取了两人,马侯是其中一人。但马侯没能如愿上大学,一年后他才知道,他的入学通知书被当时的公社主任扣压。马侯一气之下,找了把弹弓,打瞎了公社主任儿子的一只眼。这还了得?那时虽然抓了“四人帮”,但马侯这个地主娃子如此嚣张,这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公判大会后,马侯被押上卡车送往襄阳劳改场。押送马侯的正是王义的父亲,王义的父亲拍拍马侯的肩膀,摸了摸马侯的头,说:你娃子真傻。说起来马侯这一家,也真够悲催,爷爷被镇压,父亲土改时被打死,母亲没分到地,一气之下跳进了白水河,阎王不要龙王不收,随波逐流,去向不明。

这都是土地惹的祸,谁让他家当年是马家岗唯一的地主?

三年后,马侯被放出来,已经没了落脚之地:房屋已坍塌,村里没土地,一个没地种的农民,一个刑满释放的超龄青年,真是人嫌狗不理,要啥没有啥。

是黄老丈人收留了他。

黄老丈人抱养的女儿,叫黄连素,黄老丈人的本意,是要招女婿玩把戏,续香火耕田地,给列祖列宗找到烧纸钱的人。否则,百年之后,自己是一个穷死鬼去见阎王,事小,老宅和土地没了继承人,祖宗没人祭,事大。可是马侯有马侯的想法,给谁当女婿都可以,他还有啥好挑的?但是他得撑起自己的家,他立志要在村子里盖一座最好的房子。

马侯有马侯的梦想:当“地主”,娶一个城市女人。

当地主好理解,狗忘不了走茅厕路。为啥要娶城市女人?这一点马侯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和卫仔玉有关?或许在马侯看来,城里女人都跟卫仔玉一样好看?

没有地种,他就承包了村外那片乱坟岗,将坟墓间的土地开垦出来,还顺便平整了一座座无主坟。马侯将掘出的尸骨码在一起,竟然垒成了一座小山。一个个骷髅头,空洞洞地望着没日没夜劳作的马侯,似乎也在思考些什么。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马侯患上了梦游症,他经常半夜三更地从床上爬起来,在村子里,在荒山野洼游荡,醒来时,多半身处坟地。

在平整无主坟时,马侯遇到一个问题,无主坟虽然都是些小坟,但时不时也会挖到些陪葬品。马侯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坛坛罐罐破铜残玉,这些死人的东西,活人能用吗?

马胡眼来了。死人的东西别人不要,马胡眼要。

每次马胡眼来,马侯都会炒几个菜,好酒好肉招待他。酒醉饭饱后,就到乱坟岗转转,骷髅堆旁坐坐。

马胡眼是马侯的隔山叔父,马侯当然知道这个隔山叔父是干啥吃的。他不下地干活,不上山采药,不外出打工,却有肉吃,有酒喝,有钱花,钱从哪儿来的?

马侯当然不会傻到拿死人的东西白送人,他猜也猜得出,马胡眼是拿死人的东西换钱使。马侯问马胡眼:这些东西值不值钱?

马胡眼不说值不值钱,问了马侯一个问题:你这样累死累活能发财不?

马侯说:不能发财。但有地种就会有饭吃,有饭吃就能娶回黄连素。

马侯苦笑,说:你认识黄连素吗?那个比药还苦的女人,已经答应嫁给我了。

马胡眼说:我呸!虫虫蚂蚁都有饭吃,何况你还是个人呢?

马胡眼警告马侯,说:你要是不怕死你就娶黄连素。

马侯其实压根就不想娶黄连素,可是眼前,除了黄连素,谁还瞧得起他?更不要说那些城里女人了。

马侯说:这跟死有什么关系?

马胡眼说:她已经克死三个男人了。

黄连素克男人的说法,村里早有传闻,她克死了哪三个男人?马侯懒得去知道。马侯只知道黄连素被拐过,后来又自己跑了回来。

被拐过的女人,要么胆小,吓破了胆,要么胆大,浑身都是胆。黄连素是个破罐破摔、胆大包天的女人。

马侯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迷信这个。

马胡眼说:不是迷信,是事实。

马侯说:事实是我不想跟你一样,老了老了还是一个光棍,老光棍。

这话噎得马胡眼白眼翻天,马胡眼不想和马侯争论这个话题。他边看陪葬品边说:我再问你,发不了财,你拿什么翻建你家老宅?

这正是马侯操心的事情,翻建老宅需要钱,钱从哪儿来?

马侯指了指那堆死人的东西,问:这个能卖钱不?

马胡眼问:你想靠这个发财?

马侯说:你是行家,你给句真话。

马胡眼说:要听真话也不难,你得先拜我为师。

马胡眼是真想收个徒弟,他已经老了,力不从心了,他得收个徒弟当助手。

谁愿认贼作父?

只有眼前这个马侯了。

马侯看了看马胡眼,看了看那堆死人的东西,又看了看夜空,吸气,咬牙,倒头便拜,喊了一声:师父。

马胡眼笑了,他把马侯扯到骷髅山下,坐到那堆死人的东西跟前,一件一件教马侯识别,哪些东西值钱,哪些东西不值钱。

马胡眼讲了一夜到天亮,马侯算是开了眼界,没想到死人的东西还有那么多学问。

马侯算是找到了一條来钱的路,他从此喜欢上了黑夜。农忙之余,他白天睡觉,夜晚出动,和马胡眼一起,成了山乡黑夜幽灵。夜行黑路,不是正途。黄老丈人曾苦口婆心,劝诫马侯,少干丧德的事,掘人祖坟,就不怕断子绝孙?马侯笑着反问:你积善积德大半辈子,如今儿孙在哪儿?这正是黄老丈人人生之耻,因为穷,没有说上媳妇,虽然有个女儿,毕竟不是亲生。三年时间不到,马侯就翻建了老宅,他没建高楼,他盖的是四合院,他还给他的四合院起了个名字:马家大院。黄老丈人不再说三道四了,索性装聋作哑,看见了当作没看见,听见了当作耳边风,心安理得守着自己的家,还有那一片山林,数亩土地。

说归说,做归做,马侯早就意识到跟着马胡眼走没前途。墓是那么好盗的?辛苦,危险,违法犯罪,名声越搞越臭。有时瞎忙乎一年,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干这种事,成本太高,一旦被警察逮住了,就会去吃牢饭,碰上严打,弄不好就吃了枪子。

马侯吃过牢饭,知道牢饭啥嗞味,如果可以选择,他宁肯要饭也不吃牢饭,牢饭比要饭难吃百倍。至于枪子是啥味道,能不尝最好别去尝。

还有马胡眼这个师父,一个靠死人吃饭的人,马侯越看越不顺眼。他倒是能随机应变,与时俱进,当盗墓这碗饭不好吃了时,他及时转行,转行干啥?打捞尸体。乌龙河好泛滥,每年都会淹死不少人,有失足落水的,有投河自尽的,男女老少,穷富官民,啥人都有。马胡眼整天守着乌龙河洄水湾,盼望死人出现。打捞一具死尸,足够他吃喝玩乐半年。但淹死的人,不是说有就有,有时一连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死人。竞争却越来越激烈,为了争夺一具尸体,大打出手的事时有发生。没办法,为了生存,为了活得滋润一点,马胡眼开始给死人做媒,干起了配阴婚买卖。还标榜自己是积阴德,到处扇阴风点鬼火,为死人拉婚配。

因为打捞的尸体多半要送往火葬场,马胡眼因此结识了共富贵。共富贵不富更不贵,是乌龙城殡仪馆焚尸工,也是一个与死人打交道吃死人饭的角儿。他工作稳定,收入马马虎虎,最大的苦恼,就是朋友少。他喜欢喝酒,几乎没人请他,他请别人,也很少有人会到。幸好结识了马胡眼,他俩成了无话不说的酒肉朋友。为了弄到酒钱,吃得好点喝得美点,他俩结成同盟,没少打死人的主意。

马侯暗下决心,金盆洗手,徹底摆脱马胡眼的死乞白赖,离他越远越好。

村里的人,纷纷外出打工挣钱,很多人尤其是青年人,一去不返。城里好哇,钱多人傻,到处是机会。农村有啥好?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吃饱饭,连个媳妇都说不上。白天没人说话,晚上没处调情,人活得连禽兽都不如。

黄连素守不住了,也要进城。她只身跑到海西打工,结识了江西老表,江西老表女人死了,所以对黄连素非常好。黄连素嫁马侯,谈不上情愿不情愿,她知道马侯对她没感情,她对马侯也没感情,两个没感情的人结了婚,不结怨就算不错了,还期望有什么好结果?

黄连素在海西,乐不思归。村里乐不思归的人越来越多,搁荒的土地越来越多,送人种都没人要。

马侯不是不想进城,只是不想打工,他打起了土地的主意。他把那些没人种的土地租过来,种上经济作物。

马侯发现,自己种的地越多,人越穷,离地主的梦想越远。何况自己只有一双手,能种多少地?人心再大,人手不够也是白搭。

得找人。找人得先找钱,到哪儿找钱?不是谁想去找就能找到。

银行倒是有钱,只借给富人,不借给穷人。有钱人找钱到处都是钱,没钱人找钱比登天还难。

马侯想到了马胡眼,他行走江湖、坑蒙拐骗这么多年,身上多多少少应该有些“赃款”。马侯去借,马胡眼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马侯,真是奇了怪了,天下之大,竟然还有人向我马胡眼借钱?

马胡眼说:可惜我现在没有钱,待我将来有钱了,你想借多少就借多少。

你还有将来?马侯笑了一下。

他不是笑马胡眼糊弄鬼,他是笑自己,真是找钱找昏了头,竟然找到马胡眼。

马侯正要扭身走人,马胡眼一把扯住他,说:你不是缺钱吗?我能帮你找到钱。

马侯看着马胡眼,不说话。

马胡眼说:莫幸福这个人,你应该知道吧?

莫幸福是最先富起来的人,方圆数十里,谁不知道他?

马胡眼说:找钱就应该去找有钱人。

马侯说:他会借钱给我?

马胡眼说:有我担保,他就会借钱给你。

马侯将信将疑,一时拿不定主意。马胡眼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是跟我走吧。干成这件事,我保证你能找到钱。

马胡眼带着掘墓工具,把马侯领到落凤坡。落凤坡没古墓,这点马胡眼、马侯都十分清楚。没有古墓来干啥?马胡眼说:挖坑。马侯问:挖坑干啥?马胡眼说:埋人。除了埋人,还能干啥?

埋人,埋啥人?马侯问。

当然是埋死人了。马胡眼诡秘地笑了笑。

马侯并不傻,他猜也猜得出马胡眼大概要干什么事。

落凤坡土薄,很快就挖到石底。马胡眼量了量坑的长宽高,说:可以了,放得下一副棺材了。

冬日暖暖已过午天,二人下山去找饭。吃过饭,抽烟,喝茶,闲扯淡。回到落凤坡时,已是傍晚。

马侯惊讶地发现,落凤坡平白无故摆放着一副红棺,在雪地格外刺眼,这副红棺从何而来?

马胡眼得意扬扬,告诉马侯,红棺里躺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城市女人,你想不想见识见识?

马胡眼暗示,棺材里肯定有货。

马侯完全明白了马胡眼要干什么。这具“城市美女”尸体,一定很值钱,他甚至猜到了买家是谁。

马侯心痒痒的,咋办?干呢还是不干?

干吧!就干这最后一回,然后金盆洗手,回头上岸。

就算我不干,马胡眼也会找别人干。马侯抬头看天,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余霞被天空收走后,月亮爬上东山头。

打开棺材的瞬间,棺材里的女尸一下子坐了起来,吓得马侯、马胡眼扭头就跑。跑了一段距离,惊魂方定。

马侯说:活见鬼了。

马胡眼说:诈尸吧?

诈尸只是传说,谁见过诈尸?

马胡眼说:要不再回去看看。

马侯说:回去看看。活人还会被死人吓跑?

就算是鬼,也要活见一回。

他俩心怀鬼胎,忐忐忑忑回到棺材前。

再看女尸,直挺挺地躺着。淡绿色的月光,抹亮了她的白脸,看上去,安详如睡。她还在做梦吗?马侯想,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还能有啥梦好做?这太不符合常理了。他抓起一把黑土,要把那张白脸抹黑。马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亮汪汪的月光下,那张白脸似曾相识。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间,马侯有点恍惚,他在自己记忆的大海里,使劲打捞,可是什么都捞不着。再端详女尸,马侯分明感到,那紧抿的小口,微闭的眉眼,仿佛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马侯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他再次恍惚、犹豫起来。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

马胡眼催促说:动手啊,再不抓紧时间,天就要亮了。

马侯赌气似的把黑土撒向黑夜,黑土落在树叶上,“哗啦啦”一片响声。他拍了拍脏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一咬牙,开始翻找。

运气还真不错。他们摸到了金戒指、金项链,摸到了绿玉镯、绿松石随心坠,还有一只手表。表上的时间,还在滴嗒滴嗒地走动。马侯笑了,时间装进棺材,时间还没有死亡,这肯定是一只价值不菲的名表。

继续摸下去时,马侯摸出了疑问,女尸的胸口咋还有温度?他要马胡眼停止动作,最好靠边站。马侯屏声息气,听了听女尸的心跳,探了探女尸的鼻息,号了号女尸的脉搏,皆若有若无。马侯还翻了翻女尸眼睛,发现有光,死人还看得见月亮?

难道这个城市女人还没有死干净?

其实马胡眼也早就觉察到了,这具女尸不正常。

翻找到棺材底,棺材里还真有一个月亮,亮汪汪地晃人眼睛,原来是一面小圆镜。马侯拿起小圆镜,对着月亮照了照自己,没鼻子没眼儿的,混混沌沌。翻过来,看到小圆镜背面是张美女相片,右下角有三个字:卫仔玉。

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卫仔玉,真的就是卫仔玉?!

马侯有点失态,绕着棺材快步转圈,想舞想蹈,欲呼欲叫,发现马胡眼正在看他,马上镇定下来。这个马胡眼,教人做坏事,枉为人师傅,一肚子坏水,专门用来淹人,得防着他点。

马侯不想告诉马胡眼他认出了衛仔玉,他开始盘问马胡眼。

马侯:这个女人是谁?

马胡眼:你没认出来?

马侯:她从哪儿来的?

马胡眼:你管她从哪儿来的。

马侯:你到底想干啥事?

马胡眼:你说呢?

马侯:你不告诉我也行,我这就去找警察。

马胡眼拦住马侯,说:你不是要找钱吗?找警察能找到钱?找警察只能找麻烦。

马侯:不找警察也行,但你得告诉我,她是谁?从哪儿来?

马胡眼想了想,说: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实话实说。她叫卫仔玉,从乌龙城来。她的丈夫陈百城,是个有钱人。

其他还有什么事,你自己去想。有些事,最好别知道,知道了没好处。

马侯把马胡眼扯到棺材前,问:现在,拿她咋办?

马胡眼说:还能咋办?按既定方针办。

马侯说:我们不能按既定方针办。你看仔细了,她,卫仔玉,似乎还没死干净。买了她,就是拐卖妇女,埋了,就是活埋人,弄不好就会吃枪子。这不是找钱,是找死。

马胡眼说:自古富贵险中求,何况人不知鬼不觉,事到如今,还能咋办?开弓没有回头箭。

马侯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看好卫仔玉,三天为限。我进城去找陈百城,他不是有钱吗?有钱就怕有事。他的女人没死干净,这是不是个事儿?

马胡眼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还是你娃子人小鬼大,陈百城肯定比莫幸福有钱。

谁料到此一去,陈百城没找到,却找到老王几记耳光,招惹上警察,招惹上一身麻烦。

马侯很后悔,不该把卫仔玉委托给马胡眼看管,这简直是让狗看骨头,让猫看鱼,让贼看钱。如果当时直接把卫仔玉扛进城,不省事多了?

十一

马侯用老酸菜做汤水,煮了半锅面鱼,三人吃了一碗又一碗,吃饱了,找床睡,只有两张床,咋睡?

马侯只好睡到黄老丈人床上。

王义只好和马胡眼同床共眠,警察和贼钻进了同一被窝。为了防止马胡眼逃跑,王义将自己和马胡眼铐在一起,将钥匙塞进枪套,压在枕头下面。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马侯听到门“吱”地响了一声。有人起床解手吗?他没有多想,就又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马侯似乎听到有人喊“马侯,救命”,就起床,开门,轻手轻脚走到外面。夜空如洗,残月抺亮了雪山,“救命”声若有若无,忽近忽远。一阵风吹过,几只乌鸦哇哇飞起。马侯发现雪地上有一串脚印,就踩着脚印循声追了过去。过了一道河,爬上一座山,不知不觉又走进了落凤坡。落凤坡有动静,马侯放眼看去,看见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窜来窜去。马侯分明看见了马胡眼的身影。咋回事?他们要干啥?马侯一路狂奔追了过去。见有人来了,几条身影没入树林,眨眼间就不见了。

天将明未明之际,几只乌鸦飞了过来,落在高大的柿子树上。远山雄鸡一唱,马侯一下子惊醒过来。又梦游了?分明躺在床上,咋跑到落凤坡来了?

太阳出来了,马侯惊讶地发现,棺材里有人,是卫仔玉。

显然,是有人将她送了回来。送她回来的人会是谁呢?是马胡眼还是莫幸福?

马胡眼哪来那么大的本事,真的能捅开手铐逃跑?马侯想,难道真是莫幸福?

十二

一觉睡到大天亮,王义醒来,发现自己的手被铐在了床头横档上。

马胡眼跑了。

手枪还在,套里的钥匙不见了。

王义急了,喊:马侯,马侯。没有人答应,难道马侯也逃跑了?

黄老丈人醒了,走过来看,发现王义被铐,愣住了。说:你铐自己干啥?

王义哭笑不得,要黄老丈人赶快找把锯子来,锯开床头横档。

王义跳下床,推开门。

门外,阳光灿烂,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回头想问黄老丈人时,发现门环闪亮耀眼,原来上面挂着手铐钥匙。王义想让黄老丈人用手机给自己照张相,作为马胡眼袭警的罪证,想了想,算了。这罪证要是传出去,自己肯定要被同事嘲笑,以后还咋在警界混?

黄老丈人一直在抹眼泪。

王义:你有啥好哭的?

黄老丈人:床,我的床。

王义:不就是一张床吗?我赔你。

王义掏钱,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多少钱。

黄老丈人不要钱,黄老丈人说:你没发现这是一张雕花古床?

还真是一张雕花古床。咋赔呢?

黄老丈人说:这张床,睡了我好几代人,没想到毁在了我手上。

王义懊恼地捶打着自己的脑门,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黄老丈人说:你也别急,我伤会儿心就好了。

黄老丈人伤了一会儿心,问:马侯他们呢?

王义说:跑了。

黄老丈人:跑了?为啥要跑?

王义:还能为啥?畏罪潜逃。

黄老丈人说:别急,我找他们去。

莽莽大山,到哪兒去找他们?

王义想到了幸福村,对,得赶快到幸福村去。饥不择食,王义扒了两碗隔夜冷饭,慌不择路,一路跌跌撞撞,20多里山路,他一个多小时就赶到了。

走进幸福村,一股异味扑面而来。有火药味、纸灰味、香火味、烟草味、酒肉味,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气味,搅和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莫家大院,人声鼎沸,烟气氤氲,是莫幸福在超度他的儿子莫小虎。可怜天下父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见一警察走了进来,人群顿时静了下来。

这个警察来干什么?人已经被你们枪毙了,还要和死人过不去?还要人死不死?还让人活不活?

几个后生仔,怒目相向,有的甚至抄起了家伙。他们把莫小虎的死,和王义挂上了钩。

关键时刻,莫幸福出面了。莫幸福见到王义,竟然笑了一下。整个莫家大院,只有莫幸福一人,看出王义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警察,顶多是一个辅警,辅警是不能单独办案的。腰间佩枪,肯定也是假的,辅警咋会佩真枪?

王义见到莫幸福,也笑了一下。王义觉得莫幸福的长相,有点像那个被吊死的萨达姆,只是肚子太大了点。

莫幸福说:来的都是客,请。他喝退了那几个后生仔,说:该干吗干吗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王义知道不能犯了众怒,说:我来帮忙维持秩序。

还得入乡随俗,他随了一份份子钱,到莫小虎棺材前烧了几张纸,祭了一炷香。

棺是红棺,这不奇怪,莫小虎毕竟年轻,奇怪的是跟落凤坡那副棺材一模一样。

棺材旁,跪列一男一女两个塑胶娃娃,花钱买的。

抬头看上方,悬挂着黑幔白字:莫小虎同志永垂不朽。

王义哼了一下鼻子,融入人群。人群更是杂七杂八,亲戚朋友乡邻且不说,不时还有官员职员前来,有认识王义的,会意一笑,认为王义是来维持秩序。莫幸福还请来了和尚尼姑,念经的念经,设坛的设坛,摆列猪牛羊三牲头,陈列24碗祭肉,招呼十类孤魂,超度亡灵,早日前往西方乐土。哪十类孤魂?阵亡、饥死、客死、刑死、药死、产死、屈死、病死、溺死、焚死,以及路过的孤魂野鬼,来享受美味。

洋乐队、土乐队,你方唱罢我登场。各类纸器更是应有尽有。

摆的是流水席,24小时,随时有份饭,到了晚上,有酒席招待。

莫幸福要打七天斋事,超度他的独生子莫小虎,来生做个战死鬼,为国为家争光辉。

再看莫家大院,一栋小洋楼,圈地近10亩。好大好奢华。

可惜了,莫家大院后继无人。莫幸福年过半百,虽然有精力却无精子,当年竞选村主任,他带头结扎,一刀断了孽根。后来发财了,有老婆,包二奶,养小三,还有姨妹干女儿,有地无种,奈何奈何!

王义在莫家大院转了一圈,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土豪,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收场。

卫仔玉呢?她会看上这样人家?

十三

正当王义犹豫着是走是留时,黄老丈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找来,悄声告诉王义,是马侯要他赶来报信,卫仔玉找到了。

什么?卫仔玉找到了?王义满脸狐疑地看看人群,发现有人在监视他,赶紧抽身离开。按习俗,离开丧家不需要告别。

黄老丈人则留了下来,帮忙守夜。他会唱斋事歌:

我问青山何时老,

青山问我几时闲。

我问流水翻什么浪,

流水问我白什么头。

叹得人生多忙碌,

难比山常青来水长流……

原来,黄老丈人送走王义,关门,想回到床上继续睡觉时,见马侯扛着一个人,一头撞了进来。马侯把那人放到床上,发现床头被剧断,愣了一下,想也没多想,喊:快生火,烧碗姜汤。

黄老丈人连忙生火、煮汤。问:你咋弄个死人回来?

马侯没回答黄老丈人的问话,说:好好的老床,为啥锯了?黄老丈人就把王义被铐的事说了,马侯忍不住笑了。

黄老丈人直跺脚,说:亏你还笑得出来。娃呀,可不能再干违法缺德的事。

马侯懒得解释什么,问:他们呢?

黄老丈人说:马胡眼跑球了,王义去了幸福村。

马侯要去追王义,黄老丈人拦住他,说:我去,顺便去送份礼。

黄老丈人可不愿守着一个死人。

黄老丈人刚离开,马胡眼鬼一样冒了出来。马侯正想去找他呢,他却不请自到。

马侯:你还敢露面?

马胡眼:我咋就不能露面了?

马侯:你不怕警察抓你?

马胡眼:警察在哪儿?

马侯:你一直在跟踪我们?

马胡眼:别自作多情了。

马侯:卫仔玉是咋回落凤坡的?

马胡眼:你想不明白?

马侯:想不明白。

马胡眼: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好好的一桩买卖,硬是让你给搅黄了。

马侯:你还真把她卖给了莫幸福?

马胡眼:她不在你手上吗?

马胡眼劝马侯:一个被警察盯上了的死人,谁还敢要?赶紧脱手,最好丢给警察,不然麻烦就大了。

都说女人是祸水,我看这个女人简直就是灾星,你的灾星。马胡眼说。

其实马侯早就该明白,他接手卫仔玉,是中了马胡眼的圈套。

马侯敲打马胡眼:你卖女尸,铐警察,知道犯的啥罪吗?

马胡眼说:知道。只要不被警察逮住,就啥罪没有。他劝马侯,不如趁机跑球,山里待不住,可以到沿海去打工。马胡眼说:天下这么大,还躲不开警察?

马侯说:我为啥要躲开警察?

马胡眼叹气、摇头,他知道马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劝也是瞎劝,只能由他去了。只要不把自己牵扯进去,就万事大吉。

自己能不牵扯进去吗?马胡眼想到了殡仪馆焚尸工共富贵,他虽然天天和死人打交道,却胆小怕死,遇到警察,肯定会吓出尿来。要不要跟他打声招呼,让他进山避避风头?转念一想,算了,胆小怕事的人反而招事,何况,自己已经完全暴露给警察了,就算共富贵同患难讲义气不交代,警察也不会忘记我放过我。

马胡眼觉得该想一个办法,让马侯也找不到自己。

十四

王义赶回黄老丈人家,太阳还有三竿子高。见到马侯,没顾得说他骂他,赶紧进屋,揭开被角,露出一张女人脸来。

是卫仔玉。马侯说:当年的校花,看出来没?

王义愣在那里。这张脸太美了,那抿着的嘴,眯着的眼,微翘的鼻子,锥把子脸,简直就跟雕塑一般。

似乎在诉说,却欲言又止。

还真是卫仔玉?咋看都不像是一个死人。

王义探了探卫仔玉的鼻息,号了号卫仔玉的脉搏,听了听卫仔玉的心跳,生命的迹象若有若无。

脖子咋还是湿的?

我喂了她几勺姜汤,马侯说。

喝了吗?王义问。

不清楚。马侯实话实说。

她应该就是一个死人了吧?王義说,随手扯过被角,盖住卫仔玉的脸。

死人的脸再美也会吓人。

马侯近乎粗暴无礼,猛地扯开棉被,说:你不能判定她是一个死人。

他捡来一根鸡毛,放到卫仔玉鼻孔前。

你看,鸡毛在动。

空气流动,有风在吹,鸡毛当然会动。

你摸摸她的胸脯,还有温度。

冰凉的手伸进被窝,肯定感到暖和。

你再摸摸这里,有尿出来了。

住手,那个地方是你能摸的吗?

马侯只好把手缩回来,说:反正你不能判她死刑。

王义哈的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骂了一句:这是什么话?

马胡眼呢?王义问。

我咋知道?

你们没在一起?

鬼才和他在一起。

昨夜到底咋回事?

昨夜……马侯把后面的话硬吞了回去,他不想说他又梦游了,说了王义也不会相信。

王义当然不会相信,卫仔玉会自己走回来。一定是有人暗中串通好了,把她给送了回来。道理很简单,一个警察正在追查的死人,一具警察高度关注的女尸,谁还敢买敢卖?

其实,王义也不敢确定卫仔玉到底死没死干净。

咋办呢?

马侯似乎猜到了王义在想什么,说:你是警察,你说咋办就咋办。

天,说黑就要黑了。

王义说:还能咋办?吃饭,睡觉,明天起早。

十五

马侯把王义请到马家大院,黄老丈人帮忙,把卫仔玉也搬了过来。

马侯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还生起一堆柴火,马家大院顿时有了光。王义背着手看马家大院,其实并不大,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红砖黛瓦,一律青石板地面,竹篱笆院墙,倒也别致。王义说:太大了,要是在旧社会,你肯定是地主。马侯说:比我爷爷的大院差远了。

马侯自己动手整了七八个菜,搬出窑藏黄酒,他要好好招待招待老同学王义。两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酒酣耳热之际,王义感慨不已,连声说:妈的,现在农村人反而比城里人吃得好。他心情不错,马侯没跑,卫仔玉找到,虽然马胡眼耍了花招,但案子基本上能够交差了。王义完全放开,大吃大喝,酒醉饭饱后,先上了床。

这次,他没忘藏匿好手铐钥匙。

马侯有点不放心卫仔玉,只好守着火塘,裹着棉被,坐着打盹。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卫仔玉房间好像有动静,待要起身去察看,发现卫仔玉竟然拨开侧门,飘了出去。马侯顾不得多想,赶紧去追。夜风习习,树影婆娑,月光细细碎碎洒满山中。半夜三更的,她要到哪儿去呢?

马侯拦住卫仔玉,不让她走。

卫仔玉惊恐地看着马侯,说:你是谁?为啥不让我走?

马侯说:我是马侯,白水中学那个地主娃,你不认识我了?

卫仔玉低头,抬头,摇头,说:骗子。又说:我不认识你。

马侯苦笑了一下,说:不记得我没关系,这半夜三更的,你要去哪儿?

卫仔玉说:我要去哪儿呢?

马侯说:你要去落凤坡吗?那儿可是死人待的地方。

卫仔玉说:我不去落凤坡。

马侯说:你要回乌龙城吗?

卫仔玉说:回不去了。

马侯说:你要去哪儿呢?

卫仔玉说:不知道,我只想离开。

说罢,一闪身就不见了。

急得马侯高声大叫:卫仔玉,卫仔玉,回来,快回来。

“啪”的一声响,马侯挨了一记耳光,是王义打的。王义睡梦中听到马侯呼喊,连衣服都没顾得穿,跳下床跑出来,见马侯在院子里转圈,喊他不应,就扇了他一耳光。

马侯被打醒了,摸摸脸,知道自己又梦游了。见王义没穿衣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做了一个梦。

一阵风吹过,天仿佛抖动了一下,东方裂开一条缝,露出鱼肚白来。

王义进屋穿好衣服,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洪拳,天也就亮了。

马侯去看卫仔玉,惊讶地发现,卫仔玉调了一个头:本来是头朝东躺着,现在却是头朝西脚朝东。不可能的事吧?他叫来王义,指给他看,王义说:疑神疑鬼,肯定是你记错了。

马侯懒得争辩,反正王义不会相信。他将昨晚的残汤剩菜一锅烩了,又炒了一盆鸡蛋,切了一盘酸萝卜,下了半锅清汤面。马侯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等王义也吃饱后,碗筷一推,说:走吧。

王义早约好了车,在山那边公路上等着。

十六

见到卫仔玉,警官老王吃了一惊,这张脸咋这么熟悉?能不熟悉吗?卫仔玉的死亡证明,就是前不久老王给开的。

老王打死都不能相信,这个已经火化了的死人,还会出现。她真没死干净?谁行侠仗义偷偷摸摸救了她?

事情过于奇怪,老王不敢草率,毕竟人命关天。他向王义详细了解了情况后,不动声色立马做出决定:马侯收押,待抓到马胡眼后一并结案。

卫仔玉送法医鉴定。

马侯想抗议,但不由分说,被戴上手铐,塞进警车,一路警笛声响,被送进了乌龙城看守所。“乌看”人满为患,小小的一间牢房关押了20多号人犯,比春运火车还拥挤。

同监狱友问:兄弟,犯啥事了?

马侯说:我没犯事,我只是想做件好事。

大家笑了,还有做好事把自己做进看守所的?

问:做啥好事?

答:救人。

问:救啥人?

答:救死人。

大家笑得更欢了,真是傻瓜一个,有救人救死人的吗?

马侯懒得和这帮人一般见识。因为是二进宫,他对坐牢多少有点心理优势,知道坐牢并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他又没犯什么惊天大案,坚信关不了多久就会被放出去。关就关吧,全当自己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他有点理解马胡眼了,马胡眼曾告诫他:尽量离警察远点,能不与他们打交道最好。马胡眼比我坏,却逍遥法外,自由自在。

真是好人难做。

马侯想到了卫仔玉,这个城市女人,肯定经不起磨难,今后咋办呢?

马侯没有去想黄连素,他一点都不担心黄连素的死活,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理喻。

十七

法医鉴定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卫仔玉确实还有生命迹象,从棺材提取的呕吐物中,检测出安眠药含量高达56%。合理推断,卫仔玉因吞食过量安眠药导致假死,因颠簸等原因又吐了出来。

卫仔玉成了植物人。

老王没敢犹豫,马上决定把卫仔玉送往医院救治。

在刑警队,老王算得上是一个“老资格”,他副团级从部队复员,主动要求当警察,先在交警大队干了几年,因枪法准、多少会点擒拿格斗,就调进了刑警大队。虽然享受着副处级待遇,但一直没有混上个具体职务。老王嘴上不说,大家心知肚明,老王其实很有想法。这也难怪,老王虽然枪法准、会点擒拿格斗,但不懂刑侦,不会破案,在刑警大队就没有多少发言权。谈不上顺,也谈不上不顺,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眼看快要退休了,却没想到,碰上了这么一桩天方夜谭奇怪的事。

老王的热心肠,打了个冰冷的结。弄不好,还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十八

老王亲自把卫仔玉送到医院,没料到迎头碰了一鼻子灰:医院拒收。治疗这种病人,风险极高,需要家属签协议,还要预交一大笔押金。医院怕医闹,考虑到是警察送来的,协议可缓签,但押金不能少交。就算老王掏干腰包,也掏不出这笔押金来。更何况,这种事,能让警察掏腰包?都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其实医院也是这样,有病没钱,你进来试试看。

老王想了想,去找院长,安排王义去找陈百城,两人分头行动。陈百城是卫仔玉的丈夫,卫仔玉的事,他敢不管吗?老王说:让陈百城马上来,先把卫仔玉认领了再说。

找到院长江淹,江淹十分为难。虽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是医院的职责所在,但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医院也要养活人,也要讲经济效益,也要按市场规律办事。否则,就要关门大吉。看在老王警官辛苦办案的份上,江院长答应给老王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到期还没有办法,江院长说:那我就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了。医院有醫院的规矩,我不能带头坏了规矩。

老王站起来,拍了拍江淹的肩膀,说:江院长多虑了,你知道卫仔玉的丈夫是谁吗?陈百城。

江淹说:哈,那么大的款,肯定不差钱。

十九

王义虽然到乌龙集团维持过秩序,但没见过陈百城。当他找到乌龙集团,见到陈百城时,忍不住在肚子里“哈”地笑了一声。陈百城长相很奇怪,五短身材,小脑袋,眼睛高出耳郭外,配卫仔玉这样的大美女,说不应该,其实也应该,有钱人丑也帅。当时陈百城正要去赶一场招待会,他是乌龙集团老总,事情多得跟蚂蚁似的。见警察找上门来,愣怔了一下,出啥事了?也不递烟、让座、请茶,问:找我有啥好事?王义给他看了看警察证,说:还真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您。

陈百城站着,等王义的下文,准备随时走人。

王义多少有点生气,说:跟我走一趟吧。

跟你走一趟?陈百城好不奇怪。

王义说:去把你老婆领走。

陈百城端详了王义好一会儿,这个警察会不会是个冒牌货?

见陈百城不相信自己,王义掏出那面小圆镜,指着背面的相片,问:这个女人你该认识吧?

陈百城接过小圆镜,有意无意照了下自己,吓了一跳,咋变形了?他赶紧翻看背面的相片,盯着王义问道:这东西,咋会在你手上?

王义问:她是不是叫卫仔玉?

陈百城说:是叫卫仔玉。

王义问:卫仔玉是不是你妻子?

陈百城说:是我妻子,不过已经死了。

王义说:如果她还没死呢?

陈百城哈了一口气,说:你开什么玩笑。

王义说:人民警察,能拿生死的事开玩笑?

陈百城瞅了王义好几眼,又眯着眼想了想,眼前这个警察确实不像在开玩笑。但这种事太奇怪了,怎么可能发生?他走进里屋,打开保险柜,找出卫仔玉的死亡证明,拿给王义看。陈百城说:这是你们公安开的死亡证明,证明卫仔玉已经死了。这证明能随便乱开?王义不看死亡证明,他知道这张死亡证明假不了,更知道,警官老王正为此悔青了肠子,这哪儿是死亡证明啊,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渎职犯罪证明。

王义只好耐心地把马侯报案的事,还有配阴婚的事,说给陈百城听。王义说:要不是我们及时破案,你的妻子卫仔玉,很有可能被人拿去配了阴婚。你知道他们要拿她配给谁吗?一个强奸杀人犯,土鳖富二代。

不过,也是一个有钱人。王义说。

陈百城说:别说了。百分之百是你们警察搞错了,张冠李戴。他进屋去找卫仔玉的火化证,一时找不着。卫仔玉的火化证哪儿去了呢?是不是连同她的旧物一起给烧了?

没找到卫仔玉的火化证,陈百城就把卫仔玉火化经过讲给马侯听。陈百城说:我亲自看着她被火化,骨灰未冷,骨灰盒在乌龙观,你可以去察看。

陈百城这样说时,突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卫仔玉火化时,佩戴着金银玉器,还有手表,怀揣小圆镜。当时有人劝陈百城把这些东西摘下来收捡好,毕竟是些值钱东西。陈百城说,这都是卫仔玉的心爱之物,让它们陪她一起走吧。

陪葬品还有三床小棉被,五套戏服。

收殓卫仔玉的骨灰时,咋没有见到金银玉器残渣?它们也会化为灰尘?

还有那面小圆镜,咋会跑到警察手上?

疑惑一闪而过。这种事也会出差错?陈百城才不会相信卫仔玉还没死这样的鬼话,哪怕这话出自警察之口。

王义知道陈百城在想啥,说:卫仔玉现在就躺在医院,你不妨亲自去一趟,肯定会见证奇迹。

这时,手机响了,是招待会那边来催。陈百城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说:这种事,这些事,都是你们警察的事。对我来说,卫仔玉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说罢,陈百城扭身下楼,钻进小车,连声招呼都不打,一溜烟,开他的招待会去了。

王义想来点硬的,但对待陈百城不能像对待马胡眼那样,想铐就铐。毕竟陈百城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连市长都对他客客气气。对这样的人,警察也要敬畏三分。

二十

虽然像泄气了的皮球,斗败了的公鸡,但王义此行,并非一无所获。陈百城说亲自看着卫仔玉被火化,真的假的?这可是一条破案的重大线索。

王义回到刑警队,去找警官老王,老王没有回来。王义到单位食堂,吃了一肚子工作餐,抹抹嘴,也不午休,就驱车到医院。老王还守在卫仔玉病房,他中午叫的快餐。老王告诉王义,卫仔玉的母亲正在赶来的路上,所以他不能离开。

王义把找陈百城的经过,向老王作了汇报。王义还说出了他的怀疑:卫仔玉是自杀的吗?她为啥要自杀?那些过量的安眠药从何而来?还有……

老王打断王义的话,说:你怀疑陈百城?

王义说:他太不近人情了。

老王说:我知道你啥心思,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制造冤假错案。

老王告诉王义,在王义到落凤坡去的这两天,他认真查阅了卫仔玉的死亡案卷,卫仔玉的死亡没有任何问题。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因为她患上了抑郁症。她为什么患上了抑郁症?因为她和陈百城的婚姻出了大问题。卫仔玉长期失眠,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那些超量的安眠药,是她一粒一粒攒起来的。

王义说:这样说来,卫仔玉的自杀,她早有预谋?

老王说:已经定案了的事,不要再节外生枝。

倒是陈百城的行为,让人不得不佩服。卫仔玉死后,作为一个有钱有身份有社会地位的人,陈百城完全可圈一块墓地,埋葬他的爱人,但他坚持火化,带头移风易俗,说明他是一个开明的商人,受到媒体宣扬政府嘉奖。你看乌龙城,中间一座城,四周都是坟,已经没有埋人的地方了。政府推行火葬,推行了好多年,推行不下去。死人哪儿去了?纷纷进山了。如今是活人进城,死人下乡。听说有一个叫莫幸福的土豪,从中看到了商机,打算花很少钱,购买落凤坡土地经营权,据说他要把落凤坡开发成墓葬公园,也算是替政府排忧解难,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到时候,一个墓坑,肯定会翻好几倍价钱。

你去过落凤坡,那里是不是一个埋葬人的好地方?

王义把见莫幸福的经过,说给老王听,老王说:暂时不去动他。当务之急,是拿卫仔玉咋办。能救活她,自然好,要是她一直半死不活呢?万一她又死了呢?

卫仔玉当然可以再死一回,但是千死万死,就是不能死在我们警察手上,要是在我们手上死了,你我的麻烦可就更大了。

王义趁机把被老王打断了的话说了出来:眼前这个躺在急救室的卫仔玉,和那个火化成灰了的卫仔玉,是同一个人吗?

老王打了个激灵,说:你怀疑殡仪馆有人狸猫换太子?对呀,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老王在肚子里骂了自己一句:老糊涂。

事不宜迟,他赶紧去打电话向领导汇报。

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能让犯罪嫌疑人再逃走。

刑警队立刻出警,到殡仪馆把共富贵给抓了起来。

二十一

卫仔玉的母亲秦红雨下午3点多钟赶到医院,她先去找江淹。见是秦红雨,江淹很激动,说:秦老师,啥好风把您吹来了?秦红雨苦笑一下,说:到醫院来会有好事?秦红雨回城后,一直在乌龙中学教书,教过江淹,虽然只教了半学期,此后双方几乎没有交往,但毕竟师生一场,双方心中都还有记忆。

秦红雨说:卫仔玉的事,拜托你了。

见江淹满脸不解,秦红雨接着说:卫仔玉是我女儿。

江淹说:卫仔玉是你女儿?卫仔玉咋会是你女儿呢?话一出口,江淹就感到失礼了,赶紧让座、泡茶,一连声说:好说,好说。

两人一起下楼,上楼,到病房看望卫仔玉。老王刚打完局领导电话回到病房,心情不太好。局领导提到了陈百城,提到了卫仔玉的死亡证明,要老王妥善处理。咋妥善处理?能把卫仔玉的死亡证明收回来作废?老王知道,卫仔玉现在是个大麻烦,精明的商人陈百城肯定不会主动认领,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把卫仔玉送还给他了。咋办?见江院长带着一位妇人来了,想:是卫仔玉的母亲吗?果然。江淹介绍说:这是秦红雨老师,卫仔玉的母亲。

王义看秦红雨,快70岁的人了,衣着整洁,面目慈善,显得精明,有涵养。王义看见了卫仔玉的影子。但王义也看出来了,秦红雨有病。这也难怪,人上了年纪,谁没个三长两短?

秦红雨和老王、王義握手,说:谢谢、谢谢,辛苦你们了。

秦红雨没有认出王义。

老王说:应该的,应该的。一直纠结着的心,一下子释然了。

秦红雨看卫仔玉,看得很仔细。她轻抚着卫仔玉,几乎是一寸一寸从头朝下探视,当她掀开被角看到卫仔玉下半身时,一下子怔住了,卫仔玉的裤裆湿漉漉的,似乎还冒着热气。她轻轻地给卫仔玉捂好被子,忍不住叫了声:女儿啊。抱住卫仔玉的头开始哭泣。

她哭得很节制,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医生、护士来了,忙着给卫仔玉挂吊瓶打点滴。秦红雨哭了一会儿不哭了,掏出纸巾抹干眼泪,对老王、江院长说:不好意思。她把护士扯到一边,悄悄地告诉护士:麻烦给卫仔玉换身干净衣服。

王义看见,卫仔玉的眼角噙着泪痕,是秦红雨滴上去的吗?

江淹叫来护士长,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秦红雨看着江淹,似有话说。二人来到走廊,秦红雨问:小江,你怎么看?

江淹知道秦红雨问的不只是卫仔玉的病,想了想,实话实说:案子的事,我不清楚。至于这种病,耽误的时间长了,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小,而且费用是个无底洞。看她的造化,命运只能交给时间了。

秦红雨说:我明白了。

秦红雨明白什么了?他俩的对话,王义听得一清二楚。

回到病房,秦红雨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一张存有10万元的银行卡,还有一张写有密码的纸条。这是秦红雨最后一笔钱,用来养老治病的。

看来,她是早有准备。

江淹不接,老王也不接,最后硬塞到王义手上,王义不能不接。

老王想:这是不认领她女儿了。

老王的心又开始纠结起来。

秦红雨说:我只有这点钱。放心吧,就算我这张老脸不要,我也要去找陈百城,让他好歹给你们一个说法。

秦红雨没敢再看卫仔玉,强忍着泪水离开病房,王义送她下楼,等车。

王义说:秦老师,还记得我不?

秦红雨:你是……

王义:我是白水中学您的学生。

秦红雨:哪一届的?

王义:1977届。

秦红雨:哦,想起来了,恢复高考那一届,有位同学还考取了,叫什么来着?

王义:马侯。

秦红雨:对,叫马侯。你是……王义?

王义很高兴,说:秦老师,您还记得我。

秦红雨:人老了,记忆力越来越差。对了,你和马侯还有联系?

王义把马侯的事说了,秦红雨沉吟半晌,说:这样吧,抽空儿你带我去看看他。

二十二

是江淹提醒老王:卫仔玉不是还有单位吗?找她的单位去。

这一点,老王不是没想到。豫剧团会有钱?一个没钱的单位,找它干花钱的事,找也是白找。

白找也要去找。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老王安排王义去碰碰运气。

找到豫剧团,人去楼空。七打听八打听,总算找到了团长卢海。其实卢海已经不是团长了,他和他的妻子叶芳华,正经营着“芳华酒馆”,规模不大,生意还算红火。卢海经营有绝招:凡到芳华酒馆消费满100元的,他们夫妻献唱一段豫剧。

王义把卫仔玉的事说给他们听了,二人唏嘘不已。卫仔玉呀卫仔玉,你死了也就死了,咋把自己弄成植物人了?半死不活的,还不如一个死人。

王义说:卫仔玉是豫剧团的人,她的事,豫剧团应该出面管一管。

卢海哭笑不得,说:现在哪儿还有什么豫剧团?

王义说:牌子不还挂着?

卢海说:也就剩这块招牌了。政府一脚把剧团踢向市场,让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说白了,就是财政不再掏钱养人了,让它自生自灭。这年月,谁还掏钱看豫剧?我们挣扎了几年,实在挣扎不下去了,只好作鸟兽散。停薪留职,各奔东西,自谋出路。能有啥出路?摆地摊,开小店,傍大款,嫁老板,最惨的是那些老演员,除了唱豫剧,别的啥都不会,就差没有去拾荒、替有钱人哭丧,活得连乞丐都不如。

咋会这样呢?王义满脸的不理解。

卢海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也真就这样了。

其实,豫剧团本来有一个极好的“自救”机会,乌龙集团老总陈百城有意投资搞豫剧,当然,大家都知道,他是冲着女演员而来,尤其是冲着卫仔玉而来。

当年,卫仔玉、叶芳华、卢海们都还年轻,情窦初开花,芳心惹蜂蝶。卢海更是近水楼台,得到卫仔玉、叶芳华的两面夹击,幸福地烦恼着。

其实卢海更喜欢卫仔玉。既然有钱人陈百城是冲着卫仔玉而来,为了豫剧事业,为了豫剧团,卢海借酒浇欲火,挥刀断流水,咬牙切齿和叶芳华结了婚,彻底断送了卫仔玉的念想。

卫仔玉义无反顾地嫁给了陈百城。不就是嫁人吗?何况是嫁给有钱人,这有什么难的。

按理,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两大美女各得其所,豫剧团得到资助,陈百城解了渴望,遂了心愿。

但还是出了纰漏。婚后不久,陈百城就感到,卫仔玉的心似乎不在他这边,在哪儿?在戏上。这好办,陈百城就投其所好,不断在戏上投钱。看到卫仔玉、叶芳华这对师姐妹为演主角,争风吃醋,叶芳华甚至不惜暗送秋波,陈百城满意地笑了。

陈百城笑得有点过早。渐渐地,他感到卫仔玉的心不全在戏上,卫仔玉对卢海仍然没死心。正是他的慷慨资助,为他们的感情死灰复燃提供了机会。

陈百城何许人也?有身份,有地位,是个有钱人。有钱人花钱可以,但不能花钱给自己买顶绿帽子,戴在头上,招摇过市。

陈百城断然撤资,一台大戏半途而废,乌龙豫剧团,再作鸟兽散。这还不算,陈百城还顺手牵走了叶芳华的芳心,他给卢海戴上一顶绿帽子,就是要让卫仔玉好看。

卫仔玉要离婚,陈百城不答应。这好理解,他不完全是怕卫仔玉分掉一份他的财产,他不想好死卢海。

当卫仔玉提出要“祼离”时,卢海坚决不同意。他劝卫仔玉:你傻呀,放着阔太太不做,硬要去当穷人。你净身出户,靠什么生活?卫仔玉说:我们一起到海西去,到歌厅去卖唱,还怕养活不了自己?卢海说:那样的生活,你连3个月都坚持不下来。再者说了,我跟你私奔了,叶芳华咋办?白白送给陈百城吗?

或许在卢海看来,维持现状是最佳选择,他没占什么便宜,也没吃什么亏。两对夫妻,四个男女,同床异梦,都把明白揣在怀里,糊涂挂在脸上。

对卫仔玉而言,卢海的态度,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太失望了,自己咋会爱上这种男人?覆水难收,她把自己逼上了绝境。

因了这些前因后果,当卫仔玉前往西方极乐世界,卢海没脸去送行,叶芳华去了,叶芳华真情实感地哭了一场。现如今,卫仔玉天方夜谭般去而复返,不死不活,说什么都得去看看。毕竟师姐妹一场,叶芳华也要跟着去,卢海说:算了吧你,你还好意思见她?

叶芳华说:我知道你啥心思。

卢海说:她就一植物人了,我还能有啥心思?

叶芳华说:你就不怕陈百城找人打你?

卢海笑了,说:我不找人打他就算认怂了,他还好意思找人打我?

他俩的话,王义听得一头雾水。

二十三

共富贵果然如马胡眼所料,虽然天天与死人打交道,其实胆子还没有麻雀大。警察还没把他咋的,他就吓得拉了一裤裆屎尿,还没审他,就“扑通”一声跪下,掏心掏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坦白了。

他和马胡眼成了酒肉朋友后,无话不说。当马胡眼建议做死人买卖时,他俩一拍即合。马胡眼负责寻找买家,共富贵负责提供货源。共富贵就有这方便,他发现在焚烧尸体时,不少亲人不忍心观看,他完全有机会偷梁换柱,只需提供足额骨灰就行了。他平时积攒了不少骨灰,储备了一大袋。

有时候,被烧的尸体由马胡眼负责偷盗,为了万无一失,他们事先还会精心包装一番。

也是因缘凑巧,卫仔玉出殡那天,莫小虎被执行枪决。乌龙城枪毙人,刑场设在殡仪馆旁,主要是方便就地火化。莫幸福是土豪,不会让莫小虎被火烧,他老早就备好了一副红棺,把莫小虎尸体收殓了,等到天黑,打道回村。

早在莫小虎被抓后,莫幸福就知道他死罪難逃。莫幸福有钱,有钱啥用?得用来厚葬独生子。莫小虎劫色而亡,莫幸福要给他补偿补偿。他知道马胡眼在干啥好事,找到马胡眼,扔给他几万元,要为莫小虎配阴婚,最好门当户对。

还有谁比卫仔玉更合适?

神不知鬼不觉,卫仔玉被搬进落凤坡。

案子告破,马侯无罪释放,秦红雨、王义到“乌看”把他接了出来。秦红雨还亲自设宴,给马侯压惊。不要说马侯现在有钱,就是没钱,也不会让秦老师破费,马侯悄悄地先把单给“埋”了。吃着,喝着,回忆着白水往事,当问到还读不读书时,马侯禁不住眼圈泛红。当年恢复高考,作为地主娃,是秦红雨老师帮他争取到报考名额。在襄阳劳改农场,秦红雨老师还给他寄过衣服、饼干、10元钱,那时候,一个鸡蛋1角钱,10块钱能买100个鸡蛋。面对秦老师,马侯真是汗颜,这么多年自己都干了些啥事?马侯想给秦红雨老师磕个头,报答她当年的知遇之恩,秦红雨却站了起来,给王义、马侯各鞠一躬,慌得二人赶紧离席,毕恭毕敬地站着。

秦红雨说:我女儿卫仔玉的事,怕是要麻烦你俩,拜托了。

秦红雨告诉他俩,她明天就要离开乌龙城。她没有说她为啥要离开,离开多久,要到哪儿去。

马侯说:秦老师您放心吧,卫仔玉的事,就是我的事。

王义想,卫仔玉现在最需要的是母亲,秦老师这是咋了?

秦红雨似乎看清了王义的心思,说:我这就去找陈百城。

二十四

秦红雨找到陈百城,直接问他:卫仔玉的事,你打算咋办?

陈百城说:事到如今,您告诉我还能咋办?

老实说,陈百城对秦红雨这个丈母娘,还是有感情的,知道她男人冤死在“文革”,她一人拉扯大卫仔玉姐弟不容易。如今人老了,患病在身,又摊上卫仔玉这档事,还真有点不忍心看着她为难。但感情归感情,事情归事情,他陈百城能有今天,岂是一个感情用事之人?

我和她的事,您又不是不知道。陈百城说。

秦红雨当然知道,卫仔玉对不起陈百城在先,但她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要怎样?更何况,爱情那点事儿,很难说谁对谁错。陈百城是有钱,卫仔玉出轨就该死,有钱人养小三就理所当然?或许在陈百城看来,花钱包二奶养小三,甚至认干女儿泡姨妹,调戏有夫之妇,无非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出轨就不同了,出轨就是出卖。

秦红雨说:她已经死过一回了,你何必如此计较?

陈百城说:我不想和谁计较。她是为谁死的为啥死的?您应该比我还明白。

秦红雨有点生气了,说:我明白什么了?我明白你是一个会遭天谴的人。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地位,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秦红雨这样说话,陈百城也很生气。转念一想,他却笑了,说:您心疼女儿,我能理解。

秦红雨听出了陈百城的话外音,她叹息一声,说:我都这样了,还能活几天?你看着办吧。

说罢,起身就走。

陈百城话还没说完呢,想拦没拦住,只好冲着丈母娘背影挥了挥手。回到老板椅上,吸了两根烟,拨通公安局电话。

从餐馆出来,王义领着马侯租了一套房。所谓一套房,其实是位于城郊的一间废弃仓库,坐落在乌龙山下,与乌龙城隔河相望。库房四面不透风,适合冬天居住。王义还帮马侯购买了一辆二手摩托,用来载客。还送给了马侯一部手机,旧的,淘汰货。马侯说:你想让我成为城里人?马家岗的地咋办?王义说:卫仔玉的事还没结果,你想脱身?人重要还是地重要?

当然是人重要。他俩骑着新购的二手摩托,到医院看望卫仔玉。数天不见,马侯见到卫仔玉竟有见到故人的感觉,见她脸上活人的气色越来越浓,很是高兴,说:幸亏把她救了出来。王义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不知还有多少麻烦在等着。他把卫仔玉没人认领的事讲给马侯听,马侯说:卫仔玉的丈夫,那个叫陈百城的男人,不是很有钱吗?王义说:这是钱的事,也不是钱的事。马侯说:咋不是钱的事?有钱就能治好卫仔玉的病。王义说:问题恰好在这里。医生说了,卫仔玉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不死不活,半死半活,生不如死。你说我们是救了她呢还是害了她?

马侯想:咋会这样呢?他给自己宽心,说:听医生的话,年都会过错。

看看天色已晚,两人分手,王义赶回到刑警队,正要去找老王,老王却找上门来。老王告诉王义,陈百城主动找局领导了,愿意出钱,但不认领人。对陈百城来说,卫仔玉已经死了,他有卫仔玉的死亡证明。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从人道主义角度考虑。

局领导明确指示:不要再纠缠卫仔玉的死活问题,要着眼现实考量,尽快做通卫仔玉亲人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把卫仔玉领回去。

一方出钱,一方出力,两全其美。对卫仔玉这样一个已经死过一回,丧失了身份、生活能力的人,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陈百城倾向一次性解决问题,领导要老王拿出可行性方案。老王问王义有什么想法,王義问:一次性咋解决?老王说:就是拿一笔钱出来。王义哼了一声,说:他倒是想得美。谁都知道,卫仔玉这个大麻烦,不只是花钱的事。更何况钱再多,总有花光的一天。万一钱花光了卫仔玉还没好,咋办?让她再去死一回?老王说:我也是这样想。他俩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倾向按月支付,一年一结算,至卫仔玉“好了”为止。支付多少,可参照当地当年公务员副处级工资标准,至于为什么是副处级,别人没问,老王没说,局领导认为有道理。

还是分头行动,老王去找陈百城协商,王义联系秦红雨。

王义没找到秦红雨,知道她离开了乌龙城,应该是到上海她儿子那里养病去了。

据护士说,秦红雨离开乌龙城前,晚上悄悄地来看过卫仔玉,这次她没再克制,而是放声大哭,整栋楼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哭声。

二十五

老王把协议递到王义手上,说:这事总算办妥了,只需秦红雨签字确认就行了。

他不无嘲讽地说道:这案子就这样结了?恨只恨还没抓到马胡眼。

老王告诉王义,他的退休批文已下来了,三五天后,他就要脱下这身警服,成为一个老百姓。

他和王义握了握手,又挥了挥手,走了。

目送老王背影消失,王义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心想:这个老王,就这样走了?没他什么事儿了?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王义:喂,哪位?

我,卫仔璜。

卫仔璜,哪个卫仔璜?王义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方咳了一声,说:你是不是王义?

我是王义。你是?卫仔玉的弟弟?王义说:我正要找你。

找我有啥事?口气反转了,明知故问。

还能有啥事?王义把与陈百城签协议的事说给卫仔璜听,卫仔璜说:你不用讲了,这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他告诉王义,陈百城已经把协议传给他们了。

王义问:你们啥态度?

卫仔璜说:我们的态度很明确,不同意。

咋就不同意了?这是好事啊。王义说。

什么好事?欺人太甚。卫仔璜说。

王义说:不然,该咋办?

卫仔璜说:你们警察真管不了陈百城这种坏人?

王义说:你咋知道他是坏人?

卫仔璜说:天下人都知道。

王义有点生气了,大声问道:卫仔玉是不是你姐姐?你们有没有义务照看她?

卫仔璜显然怔了一下,也生气了,说:你不要给我讲义务,讲义务谁都有义务,要讲责任。请问,我姐姐的事,谁是第一责任人?不错,陈百城是有几个臭钱吗?有钱就可以这样欺负人?

卫仔璜警告王义:你们当警察的,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偏袒任何人。我姐姐要是出事了,我不会放过任何人。他告诉王义,必要时,将拿起法律这个武器,维护做人的尊严。

王义哭笑不得,想说点什么,说不出来。关掉手机,想到卫仔玉,还是去看看她吧,要是能听听她的意见就好了。

驱车赶到医院,在门口遇到马侯,二人一起上楼,护士把他俩挡在门口。王义问:咋了?一个护士说:不方便,另一个说:方便。王义明白了,三个同时笑了一下。

马侯愣愣地站着,不知道他们笑啥。

王义借机上了趟卫生间,出来碰到查房的江淹,江淹看了一眼马侯,不认识,也懒得问。三人一同来到卫仔玉病房。江淹翻看了看卫仔玉的眼睛,吩咐护士,可以适当地给她喝点水,喂点流食之类。

卫仔玉能吃喝了?看来她有救了。

马侯很兴奋,问:她能苏醒过来吗?江淹没抬头,说:不知道。又问:她得住多久医院?江淹仍没抬头,说:长期。再问:长期是多长?江淹这才看了眼马侯,说:比一辈子还长。

马侯不知道比一辈子还长是多长,还想问些什么,王义拦住他,说:别问了,笨蛋,尽说废话。

这咋是废话呢?马侯看着王义。王义说:你不是说听医生的话,年都会过错吗?

王义想把与陈百城、卫仔璜交涉的事,说给马侯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没这个必要。他甚至想到了这句话:民可使欲之,不可使知之。觉得自己想到这句话,真是太搞笑了,就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马侯不知道王义莫名其妙笑啥,想问,王义扭身就走。

二人来到大街上。腊月,晴日,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马侯去载客,王义回刑警队。路上,王义想:卫仔玉的事,卫仔玉自己管不了,我这个编外警察怕是更管不了。不行,得找领导去,领导说咋办就咋办。

二十六

回到刑警队,开车进大门时,王义瞅见一个女人正向门卫打听什么。见是王义回来了,门卫赶紧拦住他,说:这个女人找你。

王义停好车,见女人穿一身路边摊货色衣服,三十好几年龄,黑硬黑硬的身材,一看就是打工的。

王义问:你找我?

女人说:我找王义。

王义:我就是王义,你是谁?

女人:我是黄连素。

王义:黄连素?哪个黄连素?

女人:马侯的老婆黄连素。

想起来了,马侯是说过,他的老婆叫黄连素。

王义把黄连素领到办公室,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喝。问:你从哪儿来?黄连素说:从家里来。原来她在海西一家鞋厂打工,工厂订单不足,提前放假,她好几年没回家了,就借机回家看看。回到马家岗,马家大院还在,马侯不在。就去问黄老丈人:马侯呢?也进城打工去了?黄老丈人说:他会进城打工?他是进城坐牢去了。黄连素说:别人都是进城打工挣钱,他却进城坐牢,又犯啥事了?黄老丈人就把马侯被拘留的告知拿给黄连素看,黄老丈人说他本想进城去看看马侯,但老胳膊老腿的,加上家里的那些畜生,咋能进城?现在好了,黄连素回来了,有人去看望马侯了。

到了乌龙城,黄连素不知马侯关押在什么地方,只好来找王义。这也是黄老丈人告诉她的,黄老丈人说,马侯有个警察朋友叫王义。

黄连素说:我在门口等你大半天,人都冻得快不行了。这城里的天,咋比乡下还冷?

她问王义:马侯犯了什么罪?要坐多少年的牢?

王义说:马侯没犯罪,他被放出来了,现在自由自在的,骑辆摩托满城跑。

他掏出一张钱递给黄连素,告诉她出大门右拐不远处有一家小面馆,他要黄连素先去吃碗热汤面再来找他。他呼叫马侯,要马侯过来接她。

黄连素不要王义的钱,说:我有钱。她给王义带了一包土特产,柿饼,核桃,红苕干,还有一块熏肉。王义不收,黄连素硬塞。王义只收下土特产,要黄连素把熏肉带给马侯。

马侯很快就骑着摩托过来了。见到黄连素,怔了一下。黄连素虽然还是黑硬黑硬的,但明显比过去好看多了。衣服比原先干净合体,皮肤也比原先光滑,凭她骨柴的身架,按现在流行的审美标准,再过几年,说不定还真会脱胎成一个黑美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城市就是比农村滋润。

马侯要王义晚上一起过去喝酒,王义说:好,我正想尝尝嫂子的手艺。

他到小商店给马侯买了一条花好月圆香烟。想给黄连素买点什么,一时没有合适的,就把那把骨梳送给了黄连素,黄连素很高兴。

这把骨梳,马侯本来要上缴给老王,老王说:恶心不恶心?小题大做,扔了。王义没舍得扔,正好拿来送给黄连素。

马侯亲自下厨,他并非心疼黄连素怕她劳累,而是黄连素炒菜太难吃,什么菜一旦经过她的手,都会有一种馊水味。

晚上,王义准时来到库房,见马侯买了一套旧家具,还将墙壁粉刷了一遍,库房顿时有了家的味道。王义笑:还真要在此安营扎寨?马侯说:这里有什么好?我还是喜欢马家岗,住在马家大院多舒服。

三人吃着喝着,王义突然来了灵感,由黄连素照看卫仔玉,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马侯未置可否,黄连素问:卫仔玉是谁?是孤儿还是老人?为什么要别人照看?

卫仔玉不是孤儿也不是老人,卫仔玉是一个病人。至于为什么要别人照看,王义知道一时半会儿给黄连素解释不清,就懒得解释。王义说:你别管为什么,反正你照看她,能拿到副处级工资。你知道副处是什么级别吗?就是副县长级别。

黄连素不知道副处级工资是多少,但她知道副县长,那可是一个大官。照看卫仔玉能享受副处级待遇,看来这个卫仔玉也不是个一般人。

黄连素有点动心,也有点犹豫,她看着马侯,马侯不表态。黄连素说:你们看着办吧,我无所谓。

王义说:好,就这么定了。他端起酒杯,说:这是最后一杯,干。干了这杯酒,说走咱就走。

王义走后,夜深人静,乌龙山下,旧库房里,马侯、黄连素钻进被窝,使劲干起好事来。也算久别胜新婚,二人越干越起劲。结婚多年,二人从来没干这么成功过。

马侯在干好事时,老想着卫仔玉,他觉得自己有点下作,没觉得对不起黄连素。

黄连素在这里住了三天,腊月二十三,过完小年,她坐车去海西,说是要去办离职手续,把扣压的工钱要回来。

二十七

第二天一上班,王义就把自己的想法向领导作了汇报。暂时也只能这样了,领导说:关键还是做通卫仔玉亲人的思想工作,这样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王义也很想彻底解决问题。王义有点想不明白,难道陈百城,卫仔玉曾经的丈夫,就不是卫仔玉的亲人?为啥不能将卫仔玉送还陈百城?是因为卫仔玉的死亡证明?

王义拨通了秦红雨的电话,把黄连素的事说了。当秦红雨知道黄连素是马侯的老婆时,就很爽快地说:这样就好,谢谢你了。

王义当了多年警察,第一次听到有人谢谢他,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什么地方不对劲呢?让黄连素来照看卫仔玉,真的就合适?

不这样做还能有啥办法?

还得去找陈百城。

来到乌龙集团,办公楼前散落一群人。年关近了,这些人是来结账要钱的?

陈百城不在,女秘书告诉王义,陈总出国考察去了。就要过大年了,还出国考察?王义想:这个陈百城,该不会躲债去了吧?

女秘书看着王义,一直在笑。呀呀呀,认出来了。

是你啊,叶芳华,你這身打扮,简直认不出来了。王义说:给陈百城当秘书了?

叶芳华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一次见到叶芳华时,王义就觉得这女人妖媚,她望着你笑时,你会很自然地想到狐狸。她虽然30多岁的人了,仍然性感得让人直流口水。

王义问:卢海呢?你爱人卢海还好吧?

叶芳华说:卢海已经是别人的爱人了。她告诉王义,他们的夫妻店已关门大吉,她和卢海已经离了,卢海前天去了海西,到一家夜总会吹唢呐去了。

当年他要是带走卫仔玉,哪儿还有后来这些事?

王义唏嘘不已。他问叶芳华要陈百城的电话号码,叶芳华说:陈总的电话,不是谁都能打通的。王义说:也好。麻烦你转告他,卫仔玉就要出院了,该把她送到哪里去?是送到陈总家里好,还是送到乌龙集团来好?

总不至于要我把她带回公安局吧?她又没犯罪,还能把她送进监狱?

说罢,王义欲扭身走人。叶芳华喊住了他,说:等等,我又没说不给陈总打电话。她拨通了陈百城的电话,把话筒递给王义。

两人开始通话:

陈总你好!

哪位?

我,王义。

哪个王义?

警察王义。

又有啥事?

卫仔玉的事。

不是和老王协商好了吗?

老王退了,不管事了。

那又怎样?

王义把卫仔璜、秦红雨的态度说了,陈百城问:是你们领导要你来找我?王义又把黄连素的事说了。王义说:这是我们领导想出的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要征求你的意见。陈百城想了想,说:让叶芳华接电话。

王义把话筒还给叶芳华,叶芳华嗯嗯嗯了三五分钟,放下话筒,对王义说:陈总的意思,要你们按既定方针办。具体的事情,找我就可以了。

王义说:这事你能做主?

叶芳华看着王义,不说话。

王义说:好吧好吧,你说咋办?

叶芳华要王义先去开个账户,办张卡也行,到时她会比照副处级工资标准,按时把钱打进去。

叶芳华说:我和卫仔玉,好坏也姐妹了一场,这个时候我不帮她,谁帮她?

叶芳华竟然眼圈泛红,她没好意思哭给王义看。

二十八

过年了,乌龙城下了一场大雪,十年不遇。

王义没有回河南淅川老家,好多年了,他都没有回家过过年。不是不想,他父母双亡,老家虽然还有亲戚,却没有亲人。每年过年,都是被老王硬叫去,到别人家里凑合着过。今年老王退了,走了,王义决定,自己给自己好好过个年。他早早在酒店预订了一桌。

大年三十,一大早的,王义叫上马侯,一起到医院看卫仔玉。偌大个医院,此时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这也难怪,医生要过年,病人也要过年,除非万不得已,大家都要回家过年。

天大的事,过了年再说。

二人走进病房,马侯感到卫仔玉似乎动了一下。马侯说:你有没有感到,卫仔玉似乎能眨眼了?王义说:是你想当然,看走了眼。手机响了,是秦红雨打来的。秦红雨问王义:陈百城有没有把卫仔玉接回去过年?王义告诉秦红雨,陈百城出国考察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哧哧哧的,可能是秦红雨在哭泣。大过年的,一大早就听到哭泣,多扫兴。王义耐着性子。过了好一会儿,秦红雨不哭了,说:麻烦你给我女儿买束花,蜡梅就好。王义没吭声,秦红雨接着说:如果方便的话,到东方大酒店叫几个菜,她最爱吃那里的香菇炖鸡仔、天麻炖老鸭、红烧牛排、椿芽炒蛋,最好再买一瓶百丽干红,她就爱喝这种红酒。王义仍然不吭声。秦红雨继续说:干脆就以我女儿的名义办一桌,花多少钱都没关系,花费我随后就寄给你。

王义哼了一声,说:请谁吃呢?

秦红雨说:请谁吃都行。值班的医生、护士,还有那些勤杂工。

王义说:他们会吃这个饭?

按理,王义不该用这种口气说话,但此时此刻就这样说了。王义说:秦老师,您就不用费心了。有我,协警王义,还有他,盗墓贼马侯,都是您的学生,陪您的女儿过年,您安心就好。

秦红雨说:你们要理解,我不能把仔玉接到上海来。

王义说:这好理解,不能好死陈百城。

秦红雨好一阵咳嗽,是卫仔璜替她关掉手机。

除夕夜,王义和马侯把卫仔玉搬到酒店,两人为谁坐上席发生了争执。马侯说:你是警察,警察就该坐上席。王义说:你年长,年长就该坐上席。争来争去,互不相让。最后干脆女士优先,把卫仔玉安放在上席,王义、马侯打横陪坐。他们把卫仔玉固定好,在她面前放了一个大酒杯,一个大菜盘,他们吃一口菜,往卫仔玉大菜盘里放一口菜,他们喝一口酒,往卫仔玉大酒杯里倒一杯酒。王义说:卫仔玉啊,你吃口菜。马侯说:卫仔玉啊,你喝口酒。卫仔玉不吃不喝,在两人埋头吃喝的时候,卫仔玉很想动一下,给他俩笑一下,但她动不了笑不出,只能掛着一张死人脸,闭目养神。

酒醉饭饱,王义、马侯一左一右,拥着卫仔玉,请服务员帮忙,照了一张相。

二十九

把卫仔玉送回病房,交给值班护士,已是凌晨5点。护士告诉王义,卫仔玉账户上的钱已经不多了,要早做准备。10万块钱,这么快就要花完了?看来住院比住高级酒店还贵。好在卫仔玉早晚就要出院,王义说:钱的问题不是问题。他知道黄连素去了海西,没回马家岗,有点担心,问马侯:黄连素什么时候来?马侯说:谁知道呢,这个黄脸婆。王义说:错,是黑脸婆。你现在就想办法联系她。马侯正要打电话,王义的手机却机响了,是白水乡派出所打来的,派出所所长告诉他,是找马侯,黄老丈人出事了,要马侯赶紧赶回去。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赶在过年出事,能出啥事?

回到马家岗,黄老丈人家已化为一堆灰烬。

白水乡警察早就赶到,他们分析,三十夜的火,十五夜的灯,黄老丈人围着火塘守年夜,人醉了,酒洒到地上,燃起了大火。

清理现场,清理出两具尸骨,已黑焦模糊。还有一人是谁?是马胡眼吗?警察不能确认,要马侯确认,马侯翻捡出了死人的东西,那些陪葬品。马侯说:不错,应该就是马胡眼。

他肯定是没地方过年,才跑来找黄老丈人喝酒,没想到惹火烧身,葬身火海。

黄老丈人曾说过,城里人有啥好?死了没地埋,还要被火烧。现在好了,他到死也做了回城里人。

黄连素才赶回来,没哭。马侯说:你得好好哭一场。黄连素说:哭不出来。马侯说:哭不出来也要哭。黄连素说:你咋不哭?马侯说:我又不是他亲生。黄连素说:谁是他亲生?马侯只能叹气、摇头。

因为尸骨无法分辨,马侯只好一袋子殓了,拎到落凤坡。那口红棺还在,埋人的坑已挖好,马侯请人帮忙,把黄老丈人、马胡眼装进红棺,一起埋了。他打算圆坟时,给他俩开两个坟口。两个老光棍,活着孤独,死后同穴,黄泉路上正好做伴。

料理完黄老丈人的丧事,马侯、黄连素回到乌龙城,王义帮忙把库房隔成三间,把卫仔玉接出来,安顿在库房里。

白天,馬侯在乌龙城载客,挣些花费,晚上回家,和黄连素一起照顾卫仔玉。黄连素还把库房周边废弃的土地开垦出来,种上蔬菜。她还栽了几棵果树,似乎打算就这样陪着卫仔玉,把日子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问题出在黄连素身上。

起初,她照看卫仔玉还算用心,吃喝拉撒,马马虎虎,天气晴好时,还会把卫仔玉搬出来晒晒太阳,偶尔进城买点东西,也会准时回来。可是时间一久,黄连素进城的次数越来越多,到后来,干脆一整天待在城里,把卫仔玉一个人丢在家里,不闻不问。

黄连素发现,自己做了一笔亏本买卖。就那么点钱,还要花在卫仔玉身上,辛苦不说,一个月下来所剩无几,有时还要马侯自掏腰包。所谓副处级工资,在自己手上,咋这么不经花?再看那些干部,就凭那份工资,该买的都买了,甚至还可以养个小三,包个二奶。钱在他们手上是钱,在自己手上咋就不是钱了?

在海西随便找份工作,就不比照看卫仔玉挣得少。

黄连素要把卫仔玉送还给王义,马侯不同意。

黄连素问:为啥?

马侯说:卫仔玉又不是他的。

黄连素说:不是他的,是谁的?是你的?我的?

马侯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哪那么多废话?

黄连素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马侯说:我就看上她了。

黄连素说:她哪点比我好?

马侯说:她哪点都比你好。你看人家,细皮嫩肉的,再看你,皮肤粗糙得像桦榴树皮。你看人家,小鼻子小口小脸的,再看你,顶着一张屎盆大脸,臭烘烘的,还有脸跟人家比?

黄连素说:她千好万好,陪你吃还能陪你睡?

马侯说:除了吃呀睡呀,你还懂啥?

看来马侯真是着了魔了。

黄连素说:我还懂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黄连素想到了江西老表,心想,还是江西老表对我好。

三十

乌龙山上的桃花,仿佛一夜之间盛开。

人生美满好花妍,唉哟唉哟唉唉哟,春天是最好的结婚天。

陈百城和叶芳华要结婚了,婚期定在农历三月三。为何要选择这一天?据说陈百城专门请教了某学者,学者告诉他,三月三,清明节,也是古代的上巳节,这才是中国人的情人节。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百城给王义送了请帖。陈百城没有给马侯、黄连素送请帖,这也难怪,马侯、黄连素算老几?

陈百城也没有给卫仔玉送请帖。在他心里,卫仔玉已经死了,世间再无卫仔玉。

这也难怪陈百城,陈百城有卫仔玉的死亡证明。

他每月花费“副处级工资”供养的那个人,是一个“死活人”,除非脑袋进水了,否则,谁愿和一个死活人共度一生?

还是叶芳华好,半老徐娘,明星气质,知书达理,性感惹人。

王义有点气愤,他找马侯商量,得想个办法,让卫仔玉出席陈百城的婚礼。

王义说:你带她去,行不行?

马侯说:你为啥不直接带她去?

王义说:我是警察,警察得维护公共秩序,不能带头闹事。

马侯说:明白了。你是又当婊子,又要立贞洁坊。

王义说:话不能这样说。我明里不能帮你,暗里会帮你。

马侯说:暗里咋帮?

咋帮呢?王义拍了拍脑袋,说:我问下卫仔璜。

他拨通了卫仔璜的电话,把陈百城要结婚的事说了。问:你有什么想法?

卫仔璜说:知道了。

不等王义把话说完,卫仔璜就“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婚礼当天,乌龙城头面人物,该来的不该来的几乎都来了,连王义的顶头上司都没能坐上主席。人太多了,当马侯推着轮椅上的卫仔玉进来时,没几个人关注到他们。

王义有点坐不住了,这种场面,他后悔不该让马侯带着卫仔玉来。趁人没注意,王义找了个借口,说有公务要执行,溜了。

因为人太多,马侯只认得王义,他到处找王义,找不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找个角落,眼巴巴地看着热闹的场面。

是叶芳华最先发现了卫仔玉。叶芳华很激动,对众人说:这是我最好的姐妹,躺在轮椅上,也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叶芳华的表演,陈百城很满意。他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悄悄进来,把马侯、卫仔玉清理了出去。

三十一

当马侯带着卫仔玉回到家里时,发现黄连素不在。马侯没有在意,她肯定是又进城鬼混去了。可是到了晚上,黄连素仍然没有回家,一夜到亮,仍没有她的动静。马侯这才意识到,黄连素肯定是跑了,到海西找她的江西老表去了。

没有了黄连素,马侯发现,要照看卫仔玉,竟然处处不方便。

马侯只好去找王义,问:咋办呢?

王义说:还能咋办?谁让你把黄连素给逼走了?

马侯说:脚长在她腿上,她要走,你留得住?

王义说:只好你多担待了。

马侯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硬咽了回去。同样是爷们,马侯的难处王义当然懂得。王义有王义的烦恼,局里最近要转正一批辅警,这是最后的机会,竞争非常激烈,王义只能好好表现自己,不能在这关键时刻,拿卫仔玉的事给领导出难题。

王义看着马侯,神情怪怪的,像开玩笑又不像开玩笑,警告说:你可别想歪了。

马侯说:你肯定想歪了。

王义说:就是。如果你我都没想歪,她也就一植物人,有啥不好意思的?有事没事,我早晚多来走动走动就是了。

王义告诉马侯,卫仔璜请了个律师,要打官司。

和谁打官司?马侯问。

还能和谁?当然是陈百城了。王义说:我倒要看看,这出戏陈百城该咋演下去。

王义要马侯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事情很快就会解决。

最好想办法把黄连素给我弄回来。王义说:免得到时候你不干不净的。

马侯想:我有啥不干不净的?大不了到时候老子也跑了。

当着王义的面,他给黄连素打电话,一打就通了。黄连素说她不打算回来了,她打算离婚。

挂断电话,马侯说:这个黄脸婆,还精怪了。

王义问:她的话,真的假的?

马侯说:你是警察,连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还当什么警察?

管他真假,王义想,得把黄连素的事告诉秦红雨。他拨通了秦红雨的电话,秦红雨问:马侯啥想法?王义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他能有啥想法?秦红雨说:麻烦你转告他,他办事,我放心。

我王义办事你就不放心?挂断电话,王义看了一眼马侯,想:秦红雨秦老师就是偏爱马侯。

三十二

卫仔璜替卫仔玉聘请的律师,姓年。年律师原先不是律师,是讲师。他在乌龙城轻工学院讲课,把一个女生讲上了自己的床。这不是什么大过,也没犯罪,充其量是行为不端,品德不正,被学院劝退。劝退就劝退吧,在一个三流学院当讲师,能有啥出息?就改行当了律师。憑其三寸不烂之舌,年律师很快就在律师界混出了名声。听说了卫仔玉的事后,年律师很气愤很兴奋,觉得这官司有意思有意义,值得好好打一打。

年律师代理卫仔玉,一纸诉状将乌龙集团老总陈百城告上了法庭。告他什么?重婚罪。只有一条诉求:卫仔玉要离婚。

这个年律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侯有点想不明白,卫仔玉要离婚,不是正中陈百城下怀?王义开始也不明白,后来明白了,法院一旦立案,卫仔玉就恢复了身份,啥身份?活人的身份,陈百城妻子的身份,若判离,卫仔玉就有权分一份陈百城的资产,陈百城的蛋糕足够大,就算卫仔玉分到一小块,也十分了得。

这样的话,我们就有钱花了?马侯说:想花多少就花多少。

王义说:与你不相干。

乌龙城年律师过于自信,他低估了陈百城在乌龙城的影响力。法院根本就不予立案,原因很简单:陈百城有卫仔玉的死亡证明。这张证明具有法律效力,完全可以证明卫仔玉确实死了。人既然死了,婚姻关系也就终结,还离什么婚?告陈百城重婚,是诬告。陈百城再婚,或不合情理,但合法。

其实还有一条原因大家嘴上不说,却心知肚明。乌龙集团的主业乌金矿业,是乌龙城支柱性产业,涉及方方面面利益。乌金矿业一旦打喷嚏,整个乌龙城都会得感冒。法律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用来主持正义,维护社会安定的。

年律师费了很大劲终于弄明白了,就算把卫仔玉搬给法官看,证据仍然不充分,卫仔玉证明不了自己就是卫仔玉。要证明卫仔玉是卫仔玉,首先得证明卫仔玉的死亡证明是假的。问题是,卫仔玉的死亡证明不是假的,是真的。

要撤销卫仔玉的死亡证明,就得“民告官”。说易,易如反掌;说难,难于上青天。法官劝年律师,还是私下调解好。咋调解?陈百城不是签订协议了吗?他愿意每月支付副处级工资给卫仔玉,说得过去了。而且协议已开始执行,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当然还可以再提条件,调解嘛,就是要双方把所有条件都提出来。不过,不是所有条件都能满足,不然就不叫调解了。

年律师打电话征求卫仔璜的意见,问:还告不告?

卫仔璜说:告。

年律师说:那就好。不过得先民告官。

卫仔璜说:不是告陈百城吗?咋成民告官了?

年律师就把案子分析给卫仔璜听。要告倒陈百城,就得撤销卫仔玉的死亡证明。要撤销卫仔玉的死亡证明,就得告开证明的。

年律师说:谁给他们权力,证明一个活人死了?真是乱作为。

卫仔璜问:能告赢?

年律师说:到了这种地步,你有啥好担心的?

卫仔璜说:那就告吧。

可是没过三天,卫仔璜就给年律师打电话,说:不告了。年律师问:为啥不告了?卫仔璜说:不为啥,反正不告了。

事后,年律师才了解到,是陈百城翻出了卫仔璜的借据,要卫仔璜还钱,不然,就要把他告上法庭。当年卫仔璜要结婚要在上海买房,地球人都知道,上海房价比天高,他一个工薪阶层,哪儿有巨款买房住?为了凑够首付款,卖掉了母亲秦红雨在乌龙城的套房,仍然不够,只好向陈百城张口。陈百城倒是很爽快,要多少给多少,而且不用打借条。是卫仔璜硬要充硬汉,不打借条他不干。现在好了,爱人生小孩,被公司找个借口辞退了,卫仔璜要按月还房贷,加上母亲秦红雨一病不起,正焦头烂额,哪还有能力还钱?陈百城倒是宽宏大量,他告诉卫仔璜,不还钱也可以,那笔账一笔勾销。陈百城说:谁让我是你姐夫呢。他安排叶芳华把借条寄给了卫仔璜,还汇去一笔钱,说是给丈母娘秦红雨治病用。

卫仔璜很后悔,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打肿脸充胖子,不该打那张借条。

王义等着看好戏,好戏没看上,事情又回到他手上。

有一个问题,王义一直没想明白,为啥不能将卫仔玉还给陈百城?卫仔玉的死亡证明,证明了什么?

一个简单的问题,咋搞得这么复杂?

三十三

看来,还是得把黄连素给劝回来。

王义找到马侯,要他好好劝劝黄连素,毕竟夫妻一场,有啥话不好说?

马侯看着王义,皮笑肉不笑,说: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怕是不会回来了。

王义说:她傻呀,放着副处级工资不挣,跑到南方去当打工妹,她到底咋想的?

马侯说:她到底咋想的呢?你得问她去。

王义说: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马侯想:还能出啥事?

王义说:不行。就是去逮,也要把黄连素给逮回来。

马侯知道王义急了,要逮黄连素,凭啥?凭你是警察吗?就算你是警察,也不是想逮谁就能逮谁。

其实黄连素悄悄地回来过。回来干啥?回来和马侯离婚。马侯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马侯把离婚的事,打电话告诉秦红雨,秦红雨说:好。好。

秦红雨的病早已确诊,是宫颈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卫仔璜要给她动手术、化疗,秦红雨一概拒绝。她只想好好地病死,落个尸体完整。

秦红雨临死前做了两件事:立了份遗嘱;把陈百城给她治病的钱退了回去。

她要卫仔璜把房子卖了还陈百城借款,卫仔璜夫妇哼哼唧唧犹犹豫豫不能决断。秦红雨哀叹数声,趁没人注意,半夜三更悄然死去。

第二天,当人们发现时,她的眼睛还睁着。

是王义把秦红雨的遗嘱转交给马侯,他已经知道遗嘱内容:

我,秦红雨,卫仔玉的母亲,愿意将女儿卫仔玉托付给马侯,一生一世,无论病好病故,她都是马侯的人。

王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秦老师是要把女儿嫁你为妻呢。

马侯说:这事有那么好笑吗?

王义伸了下舌头。马侯想把和黄连素的离婚证拿给王义看,转念一想,算了。要是王义知道我和黄连素离了婚,说不定会把我马侯越想越不是个人。

也不是没有好事。卫仔玉渐渐地似乎有了知觉,多少能吃点喝点。

每天,她甚至能睁开眼看看马侯,尽管时间很短,惊鸿一瞥,马侯仍然感到莫大欣慰。

卫仔玉看见什么了?我马侯在她眼里,是个什么东西?

躺在床上,马侯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深人静,迷迷糊糊中,听见门“吱”的一声响,卫仔玉踩着月光,笑吟吟地朝马侯走来。卫仔玉说:我愿意。马侯问:你愿意啥?卫仔玉说:我愿你所想。

马侯喜出望外,说: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咋满口娘娘腔?马侯想用男人腔说话,说不出,一急,醒了。

做梦。也就配做做美梦。

就算卫仔玉醒过来,成了正常人,她会拿正眼瞧瞧我马侯?就算有秦红雨老师的遗嘱,卫仔玉愿意和我一起回马家岗?

马侯没有把这一切告诉王义。

立秋这天,卫仔玉不再吃喝。马侯知道她要干什么,就劝她,说:卫仔玉啊,就算整个世界抛弃你了,不还有我马侯吗?你只要还活着,我就有办法守着,你要是死了,谁也帮不上你了。

不管马侯如何劝,卫仔玉就是不理不睬。三天后,衛仔玉睁开眼看了看马侯,然后闭上,再没有睁开。

马侯知道,卫仔玉这是走了,永远地走了。

找到王义时,见王义一身便装,马侯感到很是奇怪,问:你改行了?当便衣警察?

王义有点落寞,也有点兴奋。他告诉马侯,他确实改行了,要到乌龙集团去应聘保安队队长,是叶芳华推荐的。叶芳华还给王义介绍了一位女朋友,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有房有车,还有一个儿子,王义拎包就可登堂入室。王义说:警察改行当保安,你说好玩不好玩?原来,这次辅警转正,没王义的份,王义知道,自己得另谋出路了。

马侯告诉王义,卫仔玉又死了。

王义“哈”了一声,说:这还不是早晚的事。

马侯问:咋办呢?

王义说:你看着办吧,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他建议马侯,先去开证明,卫仔玉的死亡证明。通知她的亲人,料理她的后事。

王义说:没有死亡证明,卫仔玉就火化不了。

说罢,拍了拍马侯的肩膀,走了,当他的保安队队长去了。

马侯去开卫仔玉的死亡证明,竟然开不出来,原因很简单:一个人咋会死两次?

难道卫仔玉还死不成了?咋办呢?

马侯抬头看天,看见几只乌鸦在绕天飞行。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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