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真相”时代:眼见不为实
2018-11-16杨皓
杨皓
考虑事物虚幻的形状,远比考虑它们的真正形状更重要,因为只有它们,是我们能看到并加以再现的形状。有时不真实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包含着更多的真理。
——古斯塔夫·勒庞
2016年11月22日,“后真相”(post-truth)一词被选入牛津词典年度词汇。简单来说,“后真相”的定义为诉诸情感與个人信仰比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民意的各种情况。换言之,相对于自由漂浮的意见和观点,事实本身反而屈居其次,而这些意见和观点往往建立在人们更为本能和情绪化的信任立场上。
其实“后真相”的提法由来已久。1992年,“后真相”首次被美国《国家》杂志用以描述“水门事件”“伊朗门丑闻”和“海湾战争”等事件的共同特点。2004年,美国学者拉尔夫·凯伊斯以“后真相政治”揭示了通过网络舆论影响或操控民意的美国选举政治的新动向,并出版了《后真相时代:现代生活的虚假和欺骗》一书,将“后真相”从政治拓展到大众的日常生活,进行了道德层面的批判。同年,美国记者埃里克·阿特曼在《总统们说谎时》一书中提出“后真相总统制”的概念,认为总统出于实用目的,以“误导性言论”在“后真相政治环境”中管理国家事务。拉尔夫·凯伊斯认为,人们生活在“后真相”时代,同时也处于伦理的灰色地带。在“后真相”时代,欺骗别人变成一种挑战、一种游戏和一种习惯。以往说谎的人会带着焦虑、内疚和耻辱的心情,可是如今人们有了各种篡改真相的理由,并以此对自己的不道德行为进行开脱,说谎已成为现代人的生活方式。
学界与新闻界的种种非议与责难并没能踩下“后真相”的刹车,相反,近年来,后真相传播特征愈发明显,“后真相”时代也适时被提了出来。人们不再一味批判该现象,而是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一个重新定义事实,抑或是不需要事实,并且不再存在一元化的客观事实的“后真相”时代。伴随着茧房化、部落化的社会状态重回现代,在整体社会的传播语境之中,每个人所要做的仅仅是创造一种对世界的虚假观念,陶醉其中。
第三种现实
拉尔夫·凯伊斯认为“后真相”时代既存在着谎言和客观事实,也存在着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话语。
按照事实与假象的二元对立来理解,事物只有真与假两种身份指代。但“后真相”给出了不一样的叙述方法,其中包含着两个具体阐释:
一、情感大于现实。“后真相”时代,人们在强烈呼吁情感和个人价值的噪声中,客观事实被漠视和遗弃,随意发表的观点有时比事实本身更加重要;真理经常会被带有明显情绪色彩的言论所遮蔽,而此类信息通常采用直击人心的方式来吸引受众。
回想一下目前微信朋友圈中充斥着的信息,便是情感大于现实的最佳典型。人们热衷于转发与自己生活息息相关且有实际帮助的信息,对于宏大叙事、宏观经济趋势、他人的遭遇的关注则甚为缺乏,即便偶尔有一两款富有同理心的爆文霸屏朋友圈,也往往是有意无意间煽动了都市人忙碌而麻木的同理神经,而且必须直击用户自己的那根神经。这样的情况本质上来说并无好坏之判定,但对于信息的传播来说,如此的传播模式无疑是存在问题的。以近来发生的高铁座霸事件为例,座霸的拙劣表演被上传至网络后,引发了人们的愤怒而广为传播。这样的愤怒当然是充满正义感的,但仔细分析研究网络上广为传播的该事件相关文章可以发现,绝大多数文章都聚焦于批判责难座霸男子,情绪激烈的甚至公开辱骂该男子,公布其个人隐私信息。毫无疑问的是,这样的文章与角度是受网友欢迎的,原因更是显而易见,每个人心里都有原初的正义感,在面对无耻之徒时都有伸张正义的原始本能。当然,做一个键盘侠既没有成本又没有风险,当然要转发以解心头之恨。
但情绪驱动的传播方式的实际意义是什么呢?事件火热的两周时间里,关于被占座女子的权益最后是否得到保护、若市民再遇到类似情境需要如何维权、座霸男将受到怎样的惩罚、宏观的素质教育与人才培养(座霸男为在读博士生)的不协调等等问题却甚少关心。即便市民普遍关注到座霸男为在读经济学博士生,但其真正动因乃是对知识威权的调侃,亦即某种身份劣势对身份优势的幸灾乐祸。从某网站的相关文章标题:《博士就这素质?高铁座霸真实身份……》就可见一斑。同时也可发现,信息传播满足情绪的需要,已经从受众个人映射到媒体的传播行为。
在高铁座霸事件渐趋平静之后,一段视频在网上流传:高铁座霸男赤裸上身坐在轮椅上,其友人推着的同时,座霸男笑着挥手,甚至调侃时下热点事件。可以预见,接下来又是一轮网民的愤怒情绪表演。等待被发掘,具有更大现实意义的真相,也许将永远深埋其后。
在“后真相”时代,伴随情绪的驱动,一件事物的各方面都能够作为真相的表现方式,只是孰轻孰重已然出现了变化。某些原本被社会公允的具有重大价值的真相变得次要,满足情感转而成为了人们的首选。
二、消解事实成为自媒体的常态。自媒体用户受到某种情绪的驱使,通常会对事实作出以偏概全的解读,让人们了解到的,只是认识论意义上的事实。
2004年,科林·克劳奇在《后民主制度》一书中描述了这样一种政治模式:虽然选举确实能影响政府,完成政府的轮替,但在竞选中,政治辩论只是一种表象,它本质上是专业竞选团队强力运用劝服技术的结果,是“广告行业模式”下失真的政治传播,政治活动参与者持续重复他们的观点(即便已经被证明是虚假的事实)来强化民众的偏见。例如,在英国脱欧运动中,脱欧支持者们不断宣称“每周省3.5亿英镑”这一口号,只字不提英国从欧盟获得的好处,就是一种忽略相关事实的误导。与真实的政策脱节,不断重复一些无关事实的论点,鼓动民众的情绪,这便是自媒体消解事实的典型代表。要知道,脱欧公投没过多久,英国当地媒体就嚷嚷着提出了重回欧盟的设想。
与之类似,近来沸沸扬扬的“吴亦凡skr”事件同样说明了自媒体消解事实的力量。事件的起因是虎扑网站公布了一段吴亦凡消音rap的录音,录音效果颇不理想,此举立即引发了吴亦凡粉丝的不满,粉丝们开始攻击虎扑网站及其用户。事件一发不可收拾,网民们围绕“直男癌”“吴亦凡”“吊丝”等关键词展开激烈论战。观察论战双方的言论及社交媒体所发内容,可以发现一个堪称神奇的现象:在歌迷眼中,吴亦凡是一个努力优秀的青年偶像;在虎扑用户眼中,吴亦凡是一个没实力脾气臭的反面典型。
在“后真相”的传播语境中,片面报道成为可能,传统媒体旷日持久形成的行业自律、职业道德、法律限制在自媒体面前付之一炬,求新求快求传播成为了信息传播的准绳。社交媒体聚合了相同观点、兴趣的人们,形成了网络社群,社群之下,事实被消解,偏见被强化。
在情感大于现实和自媒体对现实的消解之下,“后真相”时代产生了一种新的语境——第三种现實,即信息内容介于真实和虚假之间,不完全客观也不完全虚构,是一种情绪化的现实。
“后真相”时代的第三种现实,具有三个明显特征。一是相对性,信息内容是介于现实和谎言之间的相对主义客观事实;二是情绪化,传者表现出迎合受众情绪、注重引导、戏谑调侃、玩弄真相的喧哗性,受者表现出立即发声、情绪突变、漠视真相的高潮性;三是速溶性,社交媒体受众对杂乱信息快速更迭,看后即忘。总而言之,“后真相”时代的传者与受者,都表现出先断言后反转、重共鸣轻真相、长情绪短记忆的特征,背离了客观公正的媒介伦理。
尽管媒体和知识精英在努力进行舆论纠偏和真相查验,各种偏执、疯狂的民粹主张仍旧在不断地赢得喝彩。在这个过程中,事实被否定了,真相失效了,唯有与民众建立起情感联系才是最有效的策略,这种精英和民众的话语分化、理性和情感的分道扬镳,共同造就了非理性主义的胜利。
凯伊斯认为“后真相”处在道德伦理的灰色地带,它允许人们不假思索地随意掩盖事实而不必为撒谎自责,可以说这是道德相对主义的泛滥。为了美化因撒谎而产生的不道德行为,人们建立了一套“灵活”的道德标准,凯伊斯称之为“另类道德”。
创造现实:插科打诨
当代著名政治学家约翰·基恩对“后真相”有着更深一层的解读,他认为“后真相”实际上更复杂,它拥有“重组性特征”,这意味着许多因素构成“后真相”。这种“后真相”现象、“后真相”话语部分地由“谎言”组成。当人们心里明白自己所说的与头脑中所想的并不一致时就叫作谎言。“后真相”也包含“扯淡”,“扯淡”是一种沟通方式,其不顾任何事实。扯淡者试图劝服人们接受而不要质疑他们说的话是否真实,鼓动人们与其一起狂欢。“后真相”的第三个因素是“插科打诨”,它包括“玩笑”“夸张”和“低级趣味”。“插科打诨”非常重要,因为它是一种吸引人的机制,是一种为了使人们震惊而进行的表演,通过攻击别人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约翰·基恩强调了“后真相”时代无中生有、创造现实的独特力量,其不同于前文所述的第三种现实,而是彻彻底底的制造现实,从虚构到现实,只需要依靠“谎言”“扯淡”和“插科打诨”。
网络红人孙笑川便是此一典型。孙笑川微博名“带带大师兄”,一个活跃在网民中间的网络主播,靠“出口成脏”、恶语频出在网络中活得风生水起。正因为其在网络直播时的种种不雅言语与狂妄自大的个性,孙笑川揽获了一批特殊的粉丝,他们被称为“黑粉”“嗨粉”“狗粉”。这群粉丝以肆意抹黑孙笑川为乐,孙笑川也以异于常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乐在其中,即便偶尔会情绪失控,引发又一波朝向粉丝们的恶语狂言。
在孙笑川身上最火的一个标签便是“孙笑川打奶奶”。用百度搜索“孙笑川打奶奶”,就可以看到诸多义正辞严的帖子指控孙笑川打自己奶奶,有的还配有视频。视频中一个侧面面对镜头的男子一脚踹飞了一位老奶奶。浏览视频外的其他内容,不管是发帖者的叙述还是帖子底下的回复,都明确打人男子即为孙笑川本人。如果不加以探究,绝大多数网民一定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孙笑川打了自己奶奶,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十恶不赦、有违伦理道德的恶劣行为,孙笑川才会走红,成为众矢之的,要知道“嗨粉”们早已经给孙笑川贴上了“十大恶人”“全球公敌”等侮辱性标签。
但事实是什么呢?孙笑川其实根本没有打过自己的奶奶,视频中的男子也根本不是孙笑川本人。事情源于孙笑川在直播时出尔反尔,获得了网友送出的虚拟礼物却不兑现承诺。此时网络上正好有这个打奶奶事件的视频在流传,“嗨粉”们就顺理成章地把这个罪名安排给了孙笑川。广大“嗨粉”们还到各大论坛、自媒体发布消息,声称打奶奶视频的主人公已经找到,就是孙笑川。如此蓄意的栽赃嫁祸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嗨粉”们尝到了甜头,各类莫须有的罪名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排给了孙笑川,“全球公敌”的名号也终于被孙笑川坐实。
孙笑川事件便是典型的“插科打诨”在“后真相”时代的毁灭性力量,网民的巨大力量已不局限于第三种现实的筛选过滤,而是找到了制造现实的可能性。黑白颠倒非但可行,而且效果极佳,一切只为了满足网民的娱乐需求。
网络空间的去中心化和传播主体的隐匿性,使得有些网民试图摆脱现实社会伦理道德约束,强调“个人中心论”和道德多样性,进而形成道德相对主义的思潮。有些受众已对客观的新闻报道不感兴趣,而乐于浏览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信息,即使信息内容已被确认与事实不符,他们也会坚持自己原有的观点。
更深层次的,美国社会学家迈克尔·格罗斯认为这类非理性主义的信息传播诉求,折射出政治和知识精英们对现代社会所引起的情绪失调和经济困苦的漠不关心,人们在无法得到更高社会参与度与改良社会的情况之下,转而进入简单的狂欢之中,理性与规则不再成为生活范式。
“后真相”的影响
“后真相”时代之下,真相价值贬损,一系列问题已经摆在了我们的面前。
一、假新闻。利用第三种现实的可塑性,片面新闻、假新闻已在社交网络上司空见惯。如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欧洲小国马其顿一个小镇上,一群小青年为赚取巨额经济收入,大量炮制了以情绪渲染、鼓动为目的的假新闻专供“川粉”。当“后真相”触及严肃且事关重大的政治生活时,我们不得不反思其中的隐忧。
二、反转新闻。反转新闻同样是当今时代新闻界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原本讨论甚多的新闻效率与新闻伦理之间的二律背反在脱离媒介自律之后,进入自媒体场域犹如脱缰野马,一发而不可收拾。
三、自我的不断扩张。“后真相”时代之下,信息不再仅仅是人们为了满足求知欲、消除不确定性的解药,更多地扮演了一种满足自身情绪抒发、消遣的娱乐物。久而久之,人们对除自己生活与兴趣之外的公共生活变得漠不关心,“公共”这一人类为之奋斗千年的宏大叙事正在走向落寞。
必须注意的是,“后真相”时代人们关于真理判断标准的相对性,即真理可以根据情境而变化。希金斯指出:“一个极端的相对主义者可能会认为,真相因人而异。”这样一来,人们对什么是“真相”本身,即在事实的存在性、真伪性等问题上,都可能持有不同的看法。在“后真相”语境下,事实和价值已浑然一体,不存在价值中立的事实,也不存在缺乏事实依据的价值,这就为各种不同旗号的主张包括极端言论打开了方便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