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2018-11-15白门
□白门
一
房子是方方帮忙租的。二楼的一个一居室,卧室十几个平米,有卫生间和厨房,都不大,还有个小小的阳台,阳台在南面。我白天大部分的时间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窗外是个小广场,广场上紧凑地安置着破损的花坛,锈迹斑斑的健身器材,新漆好的长椅,三棵枝叶稀疏发育不良的银杏树。树枝上经常聚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一个大家族,对于忙碌的意义它们和我一样,不懂但假装完全理解。小广场的尽头就是小区的大门,大门外是条不宽的马路,尘土飞扬。再往前看是一片开放式居民区,高高低低的楼房。在一片灰黄的楼群中间,教堂红色尖尖的塔楼足够醒目。教堂不算高大,只是尖尖的楼顶和红色的外立面让它显得与众不同,鲜明得就像平庸之辈渴望的旗帜。在这座教堂的左侧,相距不到百米的地方,还有座年代久远的寺庙,黄色的外墙连同它飞翘的屋檐被密密麻麻的楼房遮挡住了。某些日子,那个地方会升腾起滚滚烟雾,盘旋然后迟疑地缓慢散去。我所能看到的风景就是这么多。
这座楼是小区里面的一号楼,距离大门近,进出方便。方方这么说。在这之前,我住在另外一处房子里。那个房子的主人不是我,它的主人叫苹果,一个喜欢咯咯笑的年轻女人。那个时候,我刚认识苹果的时候,以及住在苹果房子里的时候,我和大部分人没什么不同,不需要轮椅,每天健步如飞。情况发生变化的那几天我正准备向苹果求婚,求婚的时候我要讲什么台词我都想好了:你的身体很美好,我想和你睡,一辈子。然而就在我买好了戒指的第二天早晨,我在老板那里得知我不用再去上班,没什么特殊的理由。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没有必要大动肝火。我开始在寻找下一个工作的道路上奔跑,一开始是奔跑,后来慢慢变成了漫不经心的散步。在网络上像撒网一样投出我的简历,坚持每天出门,在拥挤的车厢里流汗,在大街小巷东张西望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有一天在半新不旧的汽车站台,我惊恐地发觉,我似乎披了一件隐身衣,有什么东西让我变得像空气一样透明。我随地吐痰我扯着喉咙唱歌或者泪流满面,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公交停靠才会在人群引起一些骚动。他们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跑调的歌声。成为一个隐身人的感觉让我浑身颤抖。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捧起苹果纤细白皙的脚踝,苹果你看得到我吗?苹果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看不到你不要紧,可是下个月我妈妈要过来看我。她肯定看得到你。苹果的妈妈说过没有一百平米以上的房子,想娶她女儿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苹果妈妈就是二十多年之后的苹果,没怎么留意就有了虫子眼,滚过蜡的表皮油光光的,咬一口,肉肉的虫子一半在嘴里一半在黑色的果核上。在我买那只戒指的是时候我并不介意当一只癞蛤蟆,但是在马路上东张西望的那段时间我觉得苹果的妈妈不算蛮不讲理,对于她女儿而言她不是烂苹果她只是一个负责的母亲。我费力地打量着这个繁华的城市,城市不过是个装满烂水果的竹筐。最后侥幸在描金绘彩的红木匣子里,体面地腐烂,只是个别的特例。我们只是不知道腐烂何时结束。如果大家都在这个看起来还算漂亮的筐里,我对腐烂并不感到惊慌,我惊恐的只是苹果妈妈的到来。
苹果并不知道那枚戒指曾经存在过,乐呵呵地上班挣钱,下班烧饭。苹果做出来的饭菜越来越可口,我的食欲也越来越好,不久,我就成了一个白白的胖子,胖子在每一个夜晚努力地追逐睡眠,而睡眠更像一个饱满的气球,在我刚刚触到它的时候,倏的一下子弹开了然后再也追不到。在一个早晨,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窗外欢唱,我准备出门接受一个来之不易的面试,打好领带,套上紧绷绷的上衣的时候,我的腿变得和平常不太一样。
方方经常来看看我。一般都是他去那个庙寺抽一支烟的时候,带着够吃一周的蔬菜拐到我这里,坐一会儿,聊天顺便和我一起吃午饭。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认识的方方,他似乎和这座城市一起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方方却坚定地认为我们上一生已经相识。他甚至会描绘我们上辈子的往事。他说,我们上一辈子在一辆肮脏的长途汽车上相遇。你是个胡子拉碴的汽车司机,一个单衣跛脚的青年在大雪的路上独自行走,你停下了车,并且在跛脚青年下车时脱下了自己半旧的绿色棉大衣。方方说到这里的时候摸着自己的鼻子依然充满了感动。对他的描绘我半信半疑,前生来世听起来那么遥远和可笑,但是方方布满细节的讲诉总是让人疑惑。方方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张伟人,我觉得这个名字就像他的帽子一样适合他。如果仔细看,方方算得上英俊,只是太瘦,让他的英俊变得单薄易碎。除了睡觉,其余的时间他都带着帽子,有时是鸭舌帽有时是毛线帽。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忧郁的文艺青年,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无力的忧郁转化成了强迫式的诲人不倦。和他谈话常常感觉时空混乱,让我回到了站着接受老师训导的学校走廊。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笑容像彩虹一样不容易出现,他不苟言笑,紧绷绷的面部肌肉让身边的人也没法嬉皮笑脸。当他盛气凌人的时候我总是有抽他的冲动,一巴掌把他抽回成原来的那个忧郁的青年。可是我发现,自从我搬来了这里,方方变得很容易快活,他不认为我有那么一件可笑的隐身服。帮着我搬运那些零碎物品的时候,居然开起了玩笑,带着羞涩的笑容,楼上楼下地跑。背我上二楼,他的这个主意让我一下子冒出了一身的虚汗,我希望我可以试试自己来不用帮忙。其实那并不是真实意义上的二楼,下面只有半层地下室,单元门口距离房间只有五阶台阶,台阶侧面还有一条可以走轮椅的斜坡。我应该可以,但最后的结果是我趴在了他的背上。我热乎乎的肚子贴在一节一节的脊梁骨上,挣扎着把头抬得高一点,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充血涨红,看着红晕蔓延到脖子耳朵。那块红晕一直到搬完轮椅还久久没有退去。起初我以为那些迟迟不愿落幕的红霞来自不堪重负,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才明白,红晕另有来历它来自高涨的情绪。方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说快乐来自帮助他人。这样的话通常是那些心灵导师的口头禅。对于心灵导师我和方方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我们为此常常争论,在饭桌上我们还会讨论永生。张伟人说永生是基于精神的永恒存在,肉体是个旁观者。张伟人除了喜欢去寺庙抽支烟还坚决不吃任何肉类,但是吃素的他喜欢喝酒。喝酒之后的张伟人再一次回顾了他的前生故事,幻觉里的前生在他的口述里变得坚实无比。其实我不是去讨债,方方摆弄着他很久没洗过的帽子,我是去寻找我的妈妈,她遭遇了家暴不知去向,我到处找她。我最后是摔死的,从二楼,大头朝下。但我不记得我是自己掉了下去还是被人推下去的。你看,我现在经常头痛,痛起来感觉头顶被削去了骨头。张伟人说完了这句话把帽子端正地戴在头上,盖住了额头上暴起的一条弯曲的青色血管。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述说前世的事情,但是我仍然无法让自己不觉得荒诞,我不想再继续隐瞒我的真实想法。方方受到了伤害。最后戴着他的帽子走了。事实上他是愤怒了。
几天以后我就深深陷在叫作后悔的那堆毛屑里,后悔是人类所有糟糕情绪脱落后遗留的零散垃圾。我在阳台上瞭望小区的大门,大门新近装上了一个黄色的由按钮操控的升降式栏杆。远处的教堂躲在一幢楼房的阴影里,失去光辉的十字架看上去有些阴沉。庙子的地方,如果没有烟雾作为标志,找到它似乎不那么容易。我放弃了寻找,让视线落在阳台外面的小广场上。健身器材上两个老太太在活动臃肿的身体,一丝不苟地做着不规范的动作。长椅上几个老头刚刚集体回忆了光辉的过往,现在疲惫地沉默,头抵在手里的拐棍上,没有预警地咳嗽一声,然后惊天动地将那口痰啪地吐出去,用尽力气,那口用来炫耀气力的浓痰最后只是不甘地落在脚边。树上的麻雀刚才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现在呼啦啦地飞回来落在电线上,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不叫不吵,缩着脑袋满腹心事,也许它们只是累了。广场靠近路口的地方站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不出意外应该捧着一本黑色的书,那本书很厚。搬家的那天,我和方方遇见过她,她站在红色的地砖上。我注意到那是一本精装硬壳书,还发现她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
“人人都将按照自己的行为接受审判,只有把灵魂交给主,我们才能得救。”声音尖利,气息不稳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绷紧的橡皮筋,担心提高音量的时候会在下一刻断裂。“义人必因信得生”似乎是那本硬壳书的作用,她看得到轮椅上的我,俯下身对我微笑。方方加了一把力,我们从她身边刮过一股微小的旋风。“世人都伏在上帝审判之下。”有人经过大声演讲传播福音,一个人时就慢慢踱步低头沉思。
我开始想念方方,他已经很久没有来敲门,带着他的帽子和蔬菜来看我。我不明白今生已经足够狗血,他为何还要对上一辈子耿耿于怀。他的持续幻觉就像我的腿,他和我都无能为力。
在那个早晨,我的腿失去灵活行动的功能,我和苹果惊慌地去寻求医生的帮助,在各家医院间奔波。苹果是个好姑娘,不停地安慰我:别着急,找到问题咱们就解决问题,有病就能治。在一个黄昏,我们一起回到她的房子里,事情比想象的要糟糕。找不到问题所在。医生们谨慎地措辞,通过检查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从检查结果来看,骨骼、肌肉、神经、循环都没有发现问题。那我为什么站不起来。医生们高深莫测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没有结论。我开始怀疑,医生们也许是看在苹果和不菲挂号费的面子上,对着空气和轮椅斟酌他们谨慎的措辞。苹果有一双很灵活的眼睛,疑惑或者生气的时候,她的瞳孔会一下子放大,湿润的嘴唇紧紧闭合在一起。苹果说,我打电话给我妈让她先不要过来。我们在那天晚上忧伤地发现,失去功能的不仅仅是我的两条腿。苹果是个迷人的姑娘,温暖柔软的身体在夜里像水草一样在我的怀抱里摆动,散发着让我眩晕的热带水果的味道。从那个晚上开始,我那个灵敏而且不安分的器官失去了正常的反应,面对美好的肉体,无论我如何努力。夜晚变得漫长,苹果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绝望的汗水浸透了我的内衣。她在每个清晨催促我起床,说服我去看下一个医生。这样的日子让人疲惫不堪。苹果依然乐呵呵的,却不再散发水果的香味。终于在一个多梦的夜晚,我被一个毫无隐喻的梦境惊醒,我的一条腿夹在苹果充满弹性的大腿之间,进退不得。睡梦中的苹果脸颊红润,毛茸茸的眼睫毛轻轻抖动。她的梦境我无法参与,我想我们都在等待一次郑重的谈话。你是一只香甜的苹果,我说,你现在还没有虫子眼,地心引力我们都打不过,如果现在分开我们就都胜利了。苹果说好,但是马国庆,你要继续看医生。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吻了吻苹果,我爱你谢谢你,苹果噗嗤一下乐了起来,就像我听见方方说永生一样咧开了嘴。苹果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居委会马阿姨敲门,我还以为是方方。门口不是戴帽子的张伟人,是一个眼神犀利的中年妇女,有一口龅牙。马阿姨的那一口突出醒目的大牙让我一下想起来一篇小说。在厨房的煤气灶旁我捡到一本页码缺失没有封面的杂志,抖落灰尘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包括广告,一行字也没有落下。有个叫白门的作者写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故事,里面有个莫名其妙出现无足轻重的人物,也姓马叫马福珍,一个和自己家的土狗兽交的农村妇女,作者隐晦的写法让人气愤,不过还是被我读懂了,这让我一度感觉到智商上的优越。那篇小说残缺不全,没开头没结尾只剩中间两页。马阿姨像小说里的那个女人一样,呲着门牙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门口。我按照她的要求出示了身份证和租房合同,平静里混合着疑虑地接受马阿姨的身份审查,她是否能看见我。事实上很快我就发觉我的忧虑属于多余。我像每一个温驯的公民习惯的那样安静地接受检查。真实的身份证和合同让警惕的马阿姨坐了下来,小马啊,我也姓马,我们是本家。本家马阿姨慈祥地和我聊起家常,这让我焦虑不安,这不合常理。按常理,除了苹果和方方,不大会有人看得到我,看着她嘴唇外面的门牙我手足无措,这让我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疑,像是一个心里有鬼的坏人。果然马阿姨神色有些凝重起来,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纸,小马啊,我们社区呢,每个新来的租户都要填写这个问卷。我接过那张纸。《行为异常人员线索调查问题清单》:
曾经住精神病院,目前在家;
因精神异常而被关锁在家;
有过自杀或者自残;经常胡言乱语,或者说一些别人听不懂、或者不符合实际的话,比如说自己能够和神仙或者看不见的人说话、自己本事特别大等;
经常无故吵闹、砸东西、打人,却不是因为喝醉了酒;
经常自言自语自笑,或者表情呆滞,或者古怪;
在公共场合行为举止古怪,衣衫不整,甚至赤身裸体;
认为周围的人都在议论他或者害他,比如给他下毒等等;
过分话多,说个不停、活动多,到处乱跑,乱管闲事等;
对人过分冷淡,寡言少语、动作慢、什么事情都不做,甚至整天躺在床上;
无故不上学、不上班、不出家门、不和任何人接触。
马阿姨反复强调这只是一个每个住户都要填的调查问卷,走个形式,小马,就是走个形式。也许她真的能看得到我。看我开始答卷,马阿姨掏出自带的水瓶,一口接一口喝水,我意外发现她有一个堪称完美的脖子,吞咽让那里变得充满欲望。余下的时间我让自己的视线在她没有瑕疵的脖子周围徘徊,那口高调的牙齿会使我的精神难以集中。我在每一条文后面的勾画都是叉,对这份答卷我和马阿姨都很满意。其实真实的答案是我和马阿姨都应该至少有一条符合要求,我寡言少语,她乱管闲事到处乱跑。我没有那么填。马阿姨看完我的问卷对我笑了一下,应该是同意我的观点。马阿姨终于站起身,在门口她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小马啊,阿姨叮嘱你一句哦,你对门,隔壁母女两个,很奇怪的哦,你要当心的哦。我是看你行动不方便才提醒的哦。有什么不对头马上告诉我们,我们居委会就在你们楼侧面,那排一层平房就是哦。光秃秃的门把手被抚摸的很尴尬。
隔壁邻居母女我都见过。妈妈在我来的第一天就碰见了,她俯下身对我微笑,劝导我“义人必因信得生”。接下来在某一天,我发现隔壁阳台上站着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厚厚的头发帘完全盖住了眼睛,穿着肥大的校服,在我们视线对接的那个瞬间,她似乎受到了惊吓,身体轻微抖动了一下迅速转身,离开了阳台。我记得那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不是休息日,那孩子留在家里干什么呢?这个疑惑后来反复出现,我们经常在阳台见面,她的视线躲在厚厚的漆黑的头发后面。傍晚大门口进出的车多了起来,黄色的栏杆干脆偷懒提起不再放下,广场上闲坐吹牛的老头和勤奋健身的老太太都已起身回家,夕阳懒散地打在空空的长椅上。是窗外不同寻常的鸟叫让我停下轮椅,我正准备回到房间里去,手机在叮铃铃地响。几只麻雀在侧面的阳台外面扑闪着翅膀,轮流用身体撞击阳台的玻璃,正是它们急促不停歇的鸣叫吸引了我的注意。搏上性命的哀鸣往往让人胆战心惊。头发浓密的姑娘,手里的一只小麻雀正伸长脖子回应窗外的焦急呼唤。我敲了敲窗户,惊慌失措的小脸这次没有扭过去,刘海儿乱蓬蓬的,咬着嘴唇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再次敲了敲窗玻璃稍微用力一些,然后又指了指窗外,聪明的姑娘明白了我的意思,用一只手打开一扇窗户,慢慢把那只小麻雀送了出去。麻雀们的叫声渐渐远去,侧面的阳台安静了下来。那天小姑娘没有再出现在阳台上,但我能够确定,那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我听见了苹果清脆的笑声。我们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苹果说我认识了一个新的朋友,那个朋友的朋友的亲戚是一位著名的精神科医师,也许他能帮你,马国庆。说着她没有原因地笑了起来。我了解苹果,知道这株水草的每一条脉络,我说应该有更好的消息。苹果的叹息也像压抑的笑声,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告诉你吧我交了男朋友对我很好比你帅。我也笑了,苹果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让人忍不住和她一起傻乐。夹杂在笑声里面来自喉咙气流进出的微妙声响,听筒里的气息让血管里的血液开始逆流,两腿间那个疲软已久的器物竟然神奇地坚挺了起来。
二
我不准备去见苹果男友朋友的亲戚,但是我决定去和精神科的医生聊聊。
去往医院的路上,在小区的大门口看见一张打印的白色通告,红色的印章郑重其事。我认真读完,一字不落:
市卫生局于近日颁布《精神疾病防治服务规范》。《规范》规定,社区居委会将对辖区内连续居住半年及以上者,开展疑似精神疾病患者调查。一旦有人发现疑似病例,应及时上报区(县)疾病预防控制精神卫生分中心,并告知患者或亲属到精神卫生专业机构进行诊治。下面是几行小字:
根据上级有关部门指示精神,本小区为更好完成服务规范,兼完成上级的病例指标,请广大居民同志们积极提供疑似精神病患者线索。提供线索电话:64538384。
穿过尘土飞扬的马路我豁然开朗,我被举报了。也就是说,在这里,笼罩在我身体上的魔法神奇的消失了,我和广场上雀跃的麻雀一样,每根毫毛都在被注目之中。热心的社区居民同志掌握了重大线索,于是马阿姨登门检查。莫名其妙根本不存在,现实和小说都是一样处心积虑。这个发现让我悲喜交加。我转过身,隔着马路看着对面青灰色的居民楼,我的阳台在楼群中毫不起眼,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让魔法失效让居民同志获得了灵感。隔着马路还能听见起落不齐的歌声,来自苍老的喉咙。我出门的时候,那几个广场上的居民老同志们不知道缘于什么样的开始,离开长椅排成一列,扔了拐棍儿摆动手臂迈开大步绕着小广场,高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麻雀们惊恐不安地飞离了枝头,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它们仓惶而散。在广场上,我的阳台成了老同志们眼里的风景。而马阿姨的登门拜访只是例行公事。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这里的道路有个微小的斜坡,对于用腿行动的人来讲,微不足道,但对于负重的轮椅,斜坡就是斜坡。我和轮椅一起滑动,惯性带着我们,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刨开准备用来做什么的浅沟阻止了惯性的恶作剧。幸运的是沟很浅,我和轮椅都平安,即使很浅,我也无法独自让轮椅和自己离开。就像我心中希望的那样,很快有人停下脚步,将我围成一圈,充满同情地看着我。我被饱含怜悯的人群围观,他们习惯性地聚集怀着自己的心事。不断有人在向这里汇拢,但好像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把我解救出去,有人拿起了手机,连静音都懒得关,镜头咔嚓的声音接二连三。好奇心是除了同情之外人类和动物都具有的遗传性本能,对此我毫不怀疑并且暗自高兴,对陌生人的好奇通常建立在对方的悲剧性展示上,但终归是破解隐身魔咒的法宝。帮助我和轮椅摆脱窘境的是我的邻居。
黑衣女子直起身体面对将要散开的人群:“末世必有危险的日子来到。因为那时人要专顾自己、贪爱钱财、心不圣洁、无亲情。相信神,我们才能得救。”有人加快了离开的脚步,匆忙有时候是因为不知所措。目送我和人群离开她,她穿过马路拉着一位青年的手。那是个特别的人。衣衫褴褛笑容像烟尘一样浮在脸上,头发一绺绺似乎在泥浆里滚过。像一只温驯的大猫乖乖地跟着她。在这个城市里,不经意会看见这样的人,在垃圾箱边,在集市上,暖气沟里。他们不在居民的花名册上,但他们会经常出现在刻板的生活里,似乎和我们毫无关联,大家都习以为常。
精神科的医生让我想起我的隔壁邻居。我不想隐瞒什么。通常我看见白大褂总是习惯性地怀有歉意,心怀歉意的人难免缩手缩脚。医生说,你放松些,问题不算严重,但是为了更好的效果,建议你先到医院住上一段日子,不会很长。我问医院的伙食怎么样。这么问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即使医院的饭菜不怎么样,我也决心和成箱的方便面告别,它们的味道现在闻起来让人反胃。
病房在一楼,透过窗户上手指粗的钢筋,外面的花园被切割的整整齐齐,这让我白花花的歉意如同离开了茎杆的韭菜花,只有味道若有若无,这种感觉很不坏,至少我不再因为歉意而神经紧张。饭菜的味道很可口,护士很年轻当然也很漂亮。在我眼里我的病友们都很温顺正常,如果要他们也填写马阿姨的那个调查的表格,我敢保证,他们在片刻的茫然之后会毫不犹豫选择打叉。他们都是被自己的亲人送来,似乎没有人是因为那个隆重的通告被带到了这里。我的病友每个人都有讲故事的天分,方方的前生叙述在这里更像一个故事的草率开头,我听到了无穷无尽的属于前生的故事。这些神奇的讲述让我几乎忘了为什么来到了医院,但我的腿让我想起来我为什么跑到了精神科的病房,这次是个好消息,它们一点点恢复了生气。
食堂的饭菜和方便面一样,倒了我的胃口,我想烧上两盘小菜再来一杯啤酒。可是和我喝酒的方方已经不见了,他消失了,我找不到他。站在医院的大门口我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决定了回家的路线,我决定绕一下路,从那片有教堂的居民区穿过去,我需要散散步。也许我是太想念方方,还想看看信仰的皮毛是如何的华丽。
像所有老旧的城区一样,没有规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高矮各异的建筑,在烟尘滚滚的光阴里理所当然地存在,无声无息地破旧暗淡下去。没有绿地,街道常常出乎意料地急拐弯,店铺的招牌新旧不齐。“电视洗衣机电脑旧家具——”,收废品的高音喇叭拖着长音在楼间出没,五颜六色的短裤床单在我的头顶随着风一起摆动。教堂的塔楼时隐时现,按照方向走,气温不高我穿的有点少。在一条少见的笔直的街道边,教堂红色的外墙红得耀眼,我眯起眼,抬头看尖尖的楼顶,无限接近蓝天。我举起右臂,只有风在手指间穿过,什么也没摸到。放下手臂我再次眯起眼睛望向尖顶,崇拜来自这样的凝视,天空对于鸟儿来说都是那么遥远。教堂红色的木门紧紧关闭,门口有一排队伍,队伍很长,顺着教堂的外墙一直排到相邻的楼房外面,中间还越过一条小马路。有人手里捧着黑色硬皮书在念念有词,也有人在轻声交谈,笑容和我的精神科医生一样亲切。搂抱在一起的年轻人应该是情侣,彼此亲密依偎,年轻的面孔让这个队伍看起来生气勃勃。成为一个群体的一部分,等待一场活动,也许是一个仪式,我没什么把握地揣测。本来我很想到教堂的里面去看一看,我很想知道,主的使者会把它打扮成什么样子。况且我更想知道,主是否会为我们每个人都安排好一个故事。但我不想站在队伍的尾部等待下去,现在我的腿行动自如,我可以随时再来。我会再来看看,转身的时候我这么想。走出几米之后我的想法发生着变化,我不确定我还会再来,但也不能确定一定不会来。我现在正在接近那座寺庙,空气中隐隐的有了香火的味道。
三
妈妈说,外面有魔鬼。
妈妈告诉我,我们都属于主。
我学会了祈祷。
我还学会了照顾人。仁慈的主。
妈妈经常带回来一些奇怪的人。
我帮助她给他们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给他们理发,剪指甲,喝热的水,吃刚煮好的面条。
他们像婴儿一样被照顾,但是他们总是急迫地选择离开。
他们干干净净地离开,没有多久,他们就再一次变得无法辨认。
妈妈的行为让居委会的大妈一次次敲门。
隔壁搬来一位新邻居,我开始以为是一个老头。
他躲在阳台上的窗帘后面,我看不见他的脸。
新邻居在窗帘后面咳嗽,像一个老人一样沉重地喘息。
他让我感到害怕。他不出门,也不开窗户,躲在窗帘后面。
居委会的大妈说,小区有居民举报这个新邻居,是个可疑的危险分子。
我的妈妈也是个危险分子,在居委大妈眼里。
不要怕人的辱骂,不要惊慌于人的毁谤,因为蛀虫必咬他们。
天国临近了,你们悔改,信从福音吧。
放学的小孩子背着书包围观妈妈,单调的表演让他们很失望。
他们用大声的嘲笑表达他们的失望。
居委会的大妈站在房间门口:你们的教友,那个姓双的老头,在邻居的咸菜坛子里撒尿。楼道里的咸菜坛子成了他的尿壶。
马大妈的嘴角充满了鄙夷。
姓双的老头和他的老婆,在两年前听从了妈妈的劝告,信仰了仁慈的主。
他们学会了祈祷,按时去礼拜。
妈妈让我和她忏悔,跪在地上请求天父的怜悯,请求主原谅那对夫妻。
我祈祷。我想回到学校读书。
妈妈不同意。
一年前,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妈妈不再让我一个人离开家。
我也不再到学校去,妈妈为我办理了退学手续。
那天我从公交车上下来,我发现我的手机不见了。
每个小孩都会丢东西,我并没有想起来报警,傍晚的时候有人说他是警察,他们抓到了小偷。
他们需要我去做个笔录,然后会归还我的手机。
一个人在暗淡的路口,有些心急。
一辆面包车成为了我的噩梦。我只记得噩梦的存在,忘记了内容。
因为主的佑护,我安然无恙。妈妈说。
妈妈说,那天她看见了主的降临,还有魔鬼。
魔鬼会受到审判,去往地狱。
我希望主能让我回到学校。
我按时祷告。可是这次,祷告似乎没用。
我告诉妈妈我要回到学校去。
外面都是魔鬼,她堵住了门口。
我在阳台上,打开了窗户。
妈妈尖叫,窗外有魔鬼诱惑我的女儿,她扑了过来。
也许窗外真的有魔鬼,魔鬼把妈妈拉了下去。
四
我在寺庙耽搁的并不太久。站在马路的这一边,隔着飞扬的尘土,我看到了我的阳台,阳台还是那副毫不起眼的样子。回到家应该打开窗户通风换气,我想。庙很小,甚至连那个黄色的外墙都有一半是我的想象,外墙只有一半,的确是黄色的,另一半是隔壁民居灰色的的水泥围墙。两分钟不到我就参观完了所有的房间,然后站在院子当中的银杏树下,想象方方来这里抽烟的样子。庙的四周是多层楼房,阳光只能从楼房的空隙间洒下来,屋顶黑色的瓦块在阴影里沉默。很安静只有三个人。我,站在树下刚刚医好了双腿。门口卖香烛的老年阿姨,黑黑瘦瘦的戴着假发。还有一个人穿着灰色的僧袍,在院子里晒着被子和老旧的木头箱子。树上一颗果子啪地一声落在脚边,黄色的果肉甩了出来。我离开树来到最大的那个房间,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座巨大的佛像金碧辉煌,没有阳光,不用眯起眼。视线笼罩无处不在,目光相遇,一片麻雀的羽毛,褐色,单薄,失去重量,无遮无拦的孤单。不知不觉我曲下了我刚刚好起来的膝盖,跪在那里。当我跪下来我发觉一切都变化了比例,视线里的世界在重新组合,陌生但不觉得诧异。羽毛慢慢降落,麻雀之于天空,微不足道,我突然理解了方方,他是我的兄弟,他先于我看见了那片羽毛。难以置信的是我突然开始哭泣。
穿过马路,我来到黄色的栏杆前,路口红色的地砖上没有黑衣服的女邻居欢迎我。在那座教堂的门外,等候的队伍里,我看见了苹果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苹果的裤脚轻巧的挽起露出白皙的脚踝,她换了新的发型,涂抹了颜色鲜艳的口红,饱满、湿润、柔软。她在队伍里那么耀眼,几乎晃花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楚她身边那个男人的样子。她依偎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望着远处,没有看见我。现在阳光依旧刺眼,刺眼的阳光也让我想起刚才穿灰衣的僧人,太阳底下摊开被子,扯平褶皱,拿出木箱子里的毛巾,肥皂,慢悠悠一件件摆放在阳光底下。我很想问他是否认识方方,还有院子里那棵几百年的银杏树是否已经接近永生。我只是犹豫了一下,阳光就已经移到了别处,周围楼房留给这块空地的光照很短暂,他和戴着假发的阿姨开始收起摊开的柜子和被子。
麻雀在广场上空呼啦啦地绕着圈子,老头老太们离开了健身器材和长椅,聚集在阳台的下面七嘴八舌。有人在我的前面,慌慌张张一路小跑。我走过去,似乎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你是魔鬼。尖利的声音穿过人群,一个肥胖的老太太正在弯腰试图扶起躺在地面上的人。不要碰我,你也是魔鬼。我的女邻居,穿着黑色的棉袄躺在楼下的青砖地面上。她似乎受了伤,一条腿毫无生气。双手胡乱在胸前挥舞,疼痛让她大声呻吟同时尖叫着拒绝别人的帮助。她也看到了我,你是魔鬼,食指笔直的指向我。马阿姨正向这边跑来,不要动不要动,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她的声音急促而不容质疑,那口龅牙雪白无瑕。
救护车很快闪着蓝色的顶灯直接开到了广场,担架上我的邻居被塞进车厢。你们是魔鬼,车门哐的一声隔绝了声嘶力竭的喊叫。二楼的阳台上站着头帘浓密的孩子,双臂抱在胸前向下俯视,宛如商店橱窗里的陈列模型。我觉得此时对她微笑不合时宜,我们还没有彼此打过招呼。
救护车呼啸着离去。马阿姨最后也坐了上去。广场上的老人和重新回到树上的麻雀都在热烈的讨论,生活里这样剧烈的情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这个下午可以谈论很长时间,同情心在事不关己的时候大多泛滥。我推开窗户,通风换气。在阳台角落一堆垃圾里面我发现了几页纸,它们曾经属于那本破旧的杂志,我知道了那部小说的大概。小说里面有个叫张伟人的青年,因为偶然,摆脱了宿命成为一个救人的英雄,但他并不是主角。悲惨的主角是一位孤儿,在一个平常的凌晨,一头从工地的二楼摔了下去。我想我明天一定要找到方方。
邻居小姑娘还站在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