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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强叔

2018-11-15南京财经大学周根红

散文诗 2018年20期
关键词:大水漫长被子

南京财经大学/周根红

勇强叔这辈子做得最大的事情,应该是活了六十岁。六十年的光影在他的一生中应该走得尤其漫长。漫长得我们都没有耐心看他走完一生。如果不是我特别留意了一下,也许勇强叔在这个村子里就白走了一遭。我曾经偷偷隔着一条土路看他扛锄头的姿势,也曾经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扇窗户下听他跟他老婆说话。我想他老婆这一辈子也没有我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他。他应该知道有一个人在背后观察他。不过,勇强叔绝对不会因为我的观察而有所改变。他早上出门时依然忘了把前一天下地时卷起的两只裤腿一齐放下去,他吃完早饭后米粒粘在嘴角也依然忘了擦,他经常上完茅房依然忘了把裤子的拉链拉上。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半步,他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当大家都背着蛇皮袋、扛着被子、握着瓦刀到附近的合肥、南京、上海去打工时,他仍然留在自己的地里给茄子和豆角除草,给水稻和棉花捉虫。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他偶尔也会抬起头来看看他们,搭一两句话,无非就是“走了”或“回来了”。有时他什么也不说,默看着从他面前出去或回来的人。他老婆也劝过他,让他跟着别人去城里打工。他总是能找到各种不去的借口。他或许是在想,走得再远也还是要回来的。所以,他索性就待在村子里不动,等着他们回来。

有一年,村子里发大水。水淹没了整个村庄。当我们都在大水来临时背着锅碗瓢盆被子衣服往外跑,最后逃到一个十几公里外叫高家岭的地方时,勇强叔却在屋子里纹丝不动。他老婆喊了他很多次,拽着勇强叔走,勇强叔几乎都没有挪一步。勇强叔说,我走了,栏里的牛怎么办,地里的水稻怎么办。勇强叔就在家里一直待到大水撤退。我想,那时的勇强叔一定生活得特别自在。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他,整个村庄都属于他一个人的。他可以在每天吃完饭后,到村子里走一走,推开门到东边看看,到西边看看,每一户人家的秘密他应该都了如指掌。可是,大水退后,当人们回到村子里时,勇强叔什么也没说。

勇强叔算不上贫穷,也算不上富裕,他像大多数村子里的人一样,也住着四间瓦房,下大雨时厨房和卧室也有些漏水。他把庄稼收获后卖出的钱存起来,一年也存不了几千块钱。小孩考上大学时他也找人借过钱,不过秋后就还了。他实在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人。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点点浪花。他每天该起床时起床,该耕地时耕地,该结婚时结婚,该生孩子时生孩子,没有什么事情让人们记一辈子。勇强叔只是把这些平淡的生活拉长了,让它们覆盖住了他的一生。

在我们看来,勇强叔的一生过得非常窝囊。他没有打过架,没有骂过人,连一头牛不好好拉犁耕地他都没有抽过鞭子。更让村子里的人无法接受的是,他居然没有打过老婆。大伙都笑话勇强叔不是男人,他老婆也附和着说他不像个男人。那些男人们就更疯狂,近似有些猥琐地问勇强叔老婆,勇强晚上也不像男人?人群中就轰然大笑。勇强叔的老婆也不恼,回一句,回家问你老婆就知道了。不像男人的勇强叔就任人们把玩笑话说到自家门前,却从来不搭讪,不反击,也不制止老婆跟别人搭讪。

勇强叔的一生是否也彷徨过、躁动过,我不得而知。也许勇强叔自己也忘了。勇强叔用漫长的一生从一个平淡走向另一个平淡。他在自己的一亩六分田里种上水稻、蔬菜。他就什么都不缺了。在一座村子里,快和慢是一样到达。贫穷和富裕都是在大地上活一辈子。他最后也跟别人一样躺到了一座叫做猪头包的山上,这里躺着子孙兴旺的六爷,躺着号称村头一霸的吴村长,躺着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的虎子,躺着富甲一村的小贩。勇强叔也躺在这些人中间,躺下的姿势也许比他们还要优美一些,面积也不比其他人的少。顶多是有些人躺下的地方修得华丽一些,墓碑高大一些,碑上刻的字深一些,纸钱烧得多一些,可这些东西躺着的人都不知道。无论是新坟圆滚滚地隆起,还是旧坟慢慢坍塌下去,时间一长,它们都成了一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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