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那些犹可爱惜的细小物事
2018-11-15何平
何 平
一个写作者何时出现,又在哪里消失,是不是有确定的命数?再有,并不是每个写作者,其写作都和更大的,或多或少大于自己的时代文学风气相关哪些作家关乎一个时代的文学风习,是有偶然性的。对绝大多数写作者而言,写也就是写着,这和他们最后的文学成就,和他们成为大作家,还是小作者,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读朱婧的《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我会想十年前的朱婧,或者更早一点的2005年前后。那是“80后”意气风发的青春写作时代——《萌芽》和“新概念”呵护年轻人文学热情的文学好时代。而正是在这好时代里,朱婧恰恰好遇到文学。就在那三四年吧,小说家的朱婧,也是“《萌芽》的朱婧”。朱婧是有自己的文学黄金时代的。
写作者的黄金时代,有什么比这些更好的呢——被从同时代人中拣选出来持续不断地写作和发表,有自己心契的读者群,我们现在翻翻网络,还能看到贴吧里朱婧粉丝的文学遗址……这些,朱婧在很年轻的写作时代,在她刚刚写作不久,该有的都有了。然后呢?这个在文学前辈想象中有着更为远大前途的年轻小说家朱婧却忽然消失了。说消失就消失,这一消失就是十年多,几乎是决绝的,一点不拖泥带水。
其实,或许这也没有什么惊诧和讶异的。世界何其大,仅仅在写作这个微微小的世界,写作者开始和终止自己的写作也时刻发生着。而一个写作者不写了,世界一如往昔,稍微感伤和惋惜的也只会是那些把自己的生活和写作者痴缠着的读者。这样的读者,类似“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毕竟是很少很少的。更多的时候,彼此是无关的,作者有自己的生活,读者有自己的生活,大家都有得选。
十年的时光,对于一个正值盛年美好的写作者可以写出多少多好的作品,现在作这样的假定和痛惜已经没有意义。我们只能相信朱婧不写有她不写的理由,或者作为写作者,也许她从来并没有停止过写作,如果我们不把写作仅仅局限在俗情的发表和成名。事实也是如此,《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之前,我读过朱婧的《安第斯山的青蛙》和《劳动周》,这些和十几年前朱婧文学盛年的小说对读,你会相信一个写作者会有其与生俱来的气息和腔调,还不只是虚虚的气息和腔调,甚至可以落实到一个句子一个词,比如朱婧好用“彼时”,如同一个人说话的表情和手势,只要重操旧业,该回来的还会回来。本来就应该如此,写作者无非就是借助写作成为自己,这使得即使在今天全民写作的时代,写作者的部分劳作仍然最接近手艺人。
复出的朱婧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朱婧,她的小说是慢的,细小的。她讲故事,却减去了刻意制造的传奇性。不浓不烈,无大欣喜也不大悲恸。在她,慢与细小,不是技术,而是世界观。说到世界观,其实没有那么多微言大义,就是一个人如何去计量世界,用什么单位去计量世界。慢的和细小的,是朱婧计量她的世界的单位。在沧海一粟,心细如发,全豹和一斑,世界和一粒沙,朱婧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粟、发、一斑和一粒沙作为她计量世界的单位。这样说,不是朱婧有多了不得智者见微知著以小见大的雄心。对朱婧而言,首先,慢的,和细小的,就是自足自在的,至于知不知著见不见大,她不会预先设计的。
也可以往大处说,如果每个写作者确凿地都有其心心念念的小说趣味,朱婧的趣味就是“细小”。比如这里的《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日常生活体量、心理时间长度、小说叙事单元,如此等等,朱婧都是以细小来计量。在《譬若檐滴》檐滴落定,具体要多少的时间,只有檐滴知道,朱婧知道。而朱婧也就一滴水的大小而已。《那只狗它要去安徽》,不是说朱婧了然“安徽”的地理方位,虽然像小说中写,可以百度地图,但“去安徽”更是一个想象的旅程,这个旅程比檐滴到达地面是远还是近,要看朱婧的心意和中意——这些无法预知长度的旅程。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朱婧的计量单位,以长度为例,都是从米向分米、厘米、毫米、微米,以至于她一己之身的极限的无穷细小处走的,而不是相反。当然在朱婧的小说,她所计量的不只是长度,还有其他一切可计量的物事。
在“细小”的计量单位下,世界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就像《那只狗它要去安徽》一开始,朱婧引用了卓别林的几句话:“我的心就如这张面庞/一半纯白 一半阴影/我可以选择让你看见 也可以选择坚持不让你看见/世界像个大马戏团/它让你兴奋却让我惊恐”。以朱婧的“细小”来做世界的计量单位,也许才有所谓无限接近的原形和真相。如此,物事之细小,日常生活和人性之幽微,被照亮和打量,逼视着不堪和荒凉的,没有了装饰,也不闹热。也因此,朱婧的小说可以纯白的自当纯白,阴影的自然阴影,然后写作者和小说人物性命与共承担细小处见识的“惊恐”和其他,并把自己安放其间。在她的细小计量下,朱婧的小说,每个人看上去有得选,却都是没得选——《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我”在亚芳和窦氏之间,“我”在小艾和绿之间,“我”如何开始,就有一份注定的打开,也就注定了怎样的选择。对于每一个生命,纠缠大计量单位的“宏大”有时只能是无意义的消耗。而领受着命定,领受没得选而选之,这就是我们在世界的命运。
从小说家的志业看,也是这样的,还以《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做例子,每篇小说的三四个可数的人从道理上都可以做故事的讲述者,但一旦朱婧选择了“我”来说故事,其实是没得选的。当然,现代小说确实赋予小说家你讲我讲大家讲那种众声喧哗的面面俱到,但这不是朱婧感兴趣的,她宁可认命般地只选一个,其他没得选。以与细小物事无间无隔的及物书写抵抗虚妄不及物的宏大癖,在无事处滋事,这是对一个写作者能力的考验,也是复出后朱婧的进步。毕竟,写作和阅读的意义不一定是让我们更热爱更相信这个世界,而有时恰恰是相反的悲观和怀疑等等。
不过,以“细小”做了计量单位是容易跌落到琐碎主义泥淖的。朱婧依靠什么来避免小说成为碎碎念的絮絮叨叨。在小说《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檐滴终将落定,狗一直走下去也可以走到安徽,这是以人之体验和经验论之,它们确实有限但这人之有限的长度对檐滴和狗呢?却是渺茫的浩大。所以,“在路上的檐滴和狗其实是未知檐水滴落何处和安徽终于哪里的。如此,朱婧的细小以浩大的虚无感做了底子。和檐滴和狗比,人心念的地理和宇宙其渺茫的浩大远远不止是檐水与滴落地,不是狗到安徽的距离。其实檐滴和狗在朱婧的小说只是她说的“譬若”。朱婧这两篇小说的地理空间可以称作狭窄,县城师范的居家小院,大城市三公里范围以内,朱婧小说别有渺茫浩大的地理和宇宙——世事之无常,人心之莫测。如此细小,恰恰如此浩大的苍凉。如此,我们能做的是微乎其微的,活在一个个的“细小”情节里与细小物事朝夕相处才可能获致笃定和安宁。犹可爱惜的也就是这些在时间里不断堆积的“细小”,而如果真的爱惜这些细小,则亦犹可找到我们日日活下去的理由。